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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维的空

2020-04-30文雯

文教资料 2020年5期
关键词:王维诗意

文雯

摘    要: 王维诗歌以空见奇绝玄妙,主流研究划分其的思想以四十岁为界,前儒后佛,王维诗中充斥空寂隐逸,但通过对其人其诗“空”的特质的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如此概括王维无可厚非,但要深刻认识王维的“空”,应该从复杂甚至相反的多方面观摩。

关键词: 王维    空    精神思想    诗意

王维的创作中一份空寂贯穿始终,从“诗画之境空”,但凡仔细看看,就能体会其蕴含于内的“禅宗的心空”,如果结合诗人本身,再深深思忖度量,往里挖掘,就能看到笔触动容处恰恰是他所写的“人生的虚空”。《中国文学史》中田园诗人王维一节,一指明王维的思想以四十岁为界,前儒后佛,二点出王维诗中充斥空寂隐逸,三论王维中后期漠不关心世事,甚至于安史之乱都在他诗中都无所积极反映。笔者认为,如此概括王维无可厚非,但要深刻解析王维这位才华清绝的诗人,不可就以这样地单向度。王维诗之意象、境界、思想、感情都透露着玄妙的空寂,但这“空”不单单是“空着”“空白”“空无一物”,而是别样一种富含饱满,使他空得有质地和张力。笔者将从三点论述王维的“空”,应看作别样一种丰满的“空”。简而言之,看摩诘之诗,是空,而不是空缺单薄;是寄缤纷于留白,寂静中有万籁。

一、空寄佛禅亦有玄道的掠影——不可谓只佛禅

解读王维的诗歌,特别是具有他浓厚个人色彩的、田园隐逸风格的诗歌,人们普遍归结到“禅宗的心空”上,确实,据不完全统计,王维诗作中直接使用“闲”“静”等字共120余次,这种寂静而闲适之感与佛禅无异,更何况他对景物的刻画、内心情感的抒发和人生的体悟都极愿意直接用“空”字表达。如《鹿柴》中“空山不见人”,《鸟鸣涧》中“夜静春山空”和《早秋山中作》的“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这些都是写景用空;《孟城坳》中“空悲昔人有”和《酬张少府》里“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以空写的是自己感知、感情的层面;《终南别业》里“兴来每独往,盛世空自知”。就把这“空”字上升到更高更深刻的感悟、思考上。

人们大多把王维的空全然地与佛禅相联,这种统一而概括的做法也许会形成一些懒惰的偏颇。被冠以“诗佛”为称的王维,固然有佛的守静去欲,禅的空寂悠远,但如果认为他的诗是单一呈现这样的空,未免把诗人复杂的精神世界简单刻板化了,这空决然不是单纯的虚无。

王维的“空”并不是婴儿一样的白纸,不是没有接受过涂绘渲染的本身的纯粹,而是一种在诸多笔墨加之于其上之后,再褪尽铅华留下一方均匀的深远的空旷,是收获了复杂诸相再萃取出的纯粹,因此他的空有着极大的密度与质感。笔者认为,与他对盛唐三教合流时期的各类思想的汲取分不开关系,较通俗考究、广为人知的,是张九龄罢相为分界点以前,早年的王维积极入仕,不能不说没有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时,王维的早期,以及后来的中年阶段,他的诗中有着自在、飘逸的道教内涵,虽无道的炼形,但心灵深处那一问“崆峒散发何人”之情怀一直流淌在王维的语句中。可以看到,尽管同样追求脱俗,佛道的气度还是有明显差距的:道家的“虚静”境界和佛家的“万象皆空”不同,不是佛家的斷绝烦恼,以归寂灭,而是带给人一种脱离尘世的逍遥超越,一种物我自在的闲适飘逸。在佛道的影响下,王维的诗作比禅语多了一分飘逸,比道言多了一分智慧①(14-20)。

我们能在诸多诗歌中体悟到他对两者思想的融会贯通。比如《山中示弟》:

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

山阴多北户,泉水在东邻。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

安知广成子,不是老夫身。

此首诗中,王维除空寂之外,留下更多的是一种“无我”的状态。“吾丧我”三字是《庄子·齐物论》中的话。可见佛学和《庄子》在此处聚合,且不难看出诗中这一“无我”更多得自于道的那一方,即在于超脱了空寂,方为真正的空寂。这种美学架构让诗人从诗歌里全身而退抽走了自我,吻合了克罗齐的美学观念中的一种解释:“表现”和“传达”分开,前者是艺术的活动,后者是实践的活动。对应地看王维只是在表现,他不求灌输甚至于不求赋予这个意境什么,他从诗里剥离了自己,人们看出的引申、隐喻,好像凡是在诗句外多说的都是附加,恍然一看似乎欲达到《心经》中提到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为法的境界,但是这种佛教的无我和道家的庄子颇有神合之处。另一首《戏赠张五弟諲》中“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这两句便直接用了庄子的典故,最末两句“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中的“虚白”也出自庄子②。总之,王维诗歌的“心空”(一说“性空”)并不是一种单纯的佛教思想,而是结合生活中的启示,糅合了道教理念而达到的一种玄佛结合的复杂精神境界。

二、空隐处世然而仕隐不对立——不可谓不盛唐

提到王维及其诗歌,不免大谈其隐逸。确实,这份隐逸情致不仅仅体现在佛道的处处透析之中,还可以在他的许多诗里看到世外桃源的浮光。桃花源对于王维而言是诗中反复出现的希冀,也是他的理想情怀之一。如《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中“桃源迷汉姓,松树有秦官”;《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等直接点到;再有名篇《田园乐》: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此中桃红处可见有明显的桃源之行和桃源境界,如这首一般的还有《游感化寺》《青溪》《过香积寺》《寄崇梵僧》《寒食城东即事》等,许多虽在游历佛家寺庙,却有浪漫的桃花源之田园情致。但王维生活时代的文化背景,隐逸与入世,廊庙与江湖,文人个体与士人群体都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使居庙堂之高和隐逸林薮快活自由不再是决然对立矛盾的存在,二者彼此联系,甚至有相辅相成之处。影响王维颇深的入世修行的观念,发展自魏晋以来的朝隐风气。盛唐的统治者对隐士文人采取奖掖提拔,这是一种颇有深意的终南捷径,归隐甚至有助于仕途,于是仕隐并不对立,甚至可以与卫国戍边、参加科举一样获得功名,如此其实隐逸与入世为官是互相成就的。王维其人空灵超脱,诗歌风骨可谓成佛成仙,但在隐逸的同时,在此之外不相对立的是仕官之迹、经世之心。

王维早年的诗歌不乏建功立业的抱负,这一转变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一般认为在张九龄被罢相后,王维开始生起隐逸的念头,“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又或是直白地表达自己欲随陶渊明的心思:“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

王维与长安文化的漫长纠葛加深了诗歌之丰富,“长安文化是帝都文化,其进则为边塞文化,退则为隐逸文化”③(101-107)。事实的确如此,王维的边塞、送别诗歌也有高绝之作,并不抵消“空”的境界,反而让他的空更能落实到早前的底子上。况且后来,王维的隐逸态度同样对王维的研究明确指出并未真正隐退:《偶然作》就表达出了这种思绪,诗人写道:“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几回欲奋飞,脚躇复相顾”。王维不能真正隐而躬耕,走上了半官半隐的道路。王维曾有十五年在终南山、辋川亦官亦隐。一面在长安为官,如《酬郭给事》云:“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天书拜琐闱”;一面保持着修行的精神自由状态,曾曰:“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④(5051-5053)。难怪他能掷出“浮云何足问”的豪言。

这种复杂性使他诗中隐逸的空有了更沉重的厚度,也让我们揣测,他的创作似有若无增添着一些无奈的色彩,就此可以从字面解构分析,思忖有无全然超脱的可能性,若答案是无,就给王维诗中的心空赋予了一个新的命题形式——他的空在本质上是一种矛盾下的选择,就像他信仰的,世上宗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无奈的选择,即尘世间的失意,步步退后,退无可退时转身拥抱无限来世的循环,在这种无限当中放下现世,真正的得意者很难有寄托无限之思。

可以说,如果王维的隐世是自始至终、干干净净的脱俗清冽,那么他的“空”不受到仕隐矛盾加剧深化,反倒没有这样疏离、破碎的复杂美感。

自然王维的隐逸不是纯粹的,在这种前提下,如果说李白是“绣口吐出半个盛唐”的直接的话,那么王维的闲寂中也是倒映着盛唐的存在。侧面观之,王维的田园诗很好地从乡村原野的角度表现盛唐气派,他的诗里本来也有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此般气象的作品⑤(74-75),就像山间竹林外自有长安一簇照亮长空的烟花。

在他的那一份独有的“空”当中,定有烟花冷落后淡淡忧愁的余味,像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又婉转曲折后化作的一句“算了吧”。空寂的景色中,他的空给人理应是亲切的,像极了他曾写下的散文《裴右丞写真》所云:“气和容众,心静如空。”

三、空的超脱亦是有痛苦存在的——不可谓不伤怀

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提到:王维空灵潇洒如斯,如何竟然能宛如一尘世间摸爬滚打历经惨痛者,写出“白手相知犹按剑”这样的句子。

这句诗出自《酌酒与裴迪》,全诗为: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他的《叹白发》咏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异于我们所熟知王维的闲适超逸,表现出给读者的是一种真切的、心伤颇为深重的感觉。

王维的情感复杂再度让人思考。

曾有學者就此试论王维的“空”,其中有一项是将其作为表示情态副词放入诗歌中的指代作用。此前笔者提到,就论“空”这一字的用法,在王维的诗中有许多实在的例子,但作为表达情态来讲,有如《哭孟浩然》:“借问襄阳老,江山空祭州”;《送友人归山歌二首》其二:“树暖兮氛氲,猿不见兮空闻”;还有极具画面感的《酬张少府》:“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在对王维的“空”字做专门研究的文章中,有人发现:“诸如此类的‘空字略有孤独、寂寥等意,又往往与诗人浓烈的哀伤、悲叹、惆怅等情绪掺杂在一起,而不一定跟他诗中的禅意有甚联系。”⑥(56-57)诗人对空直接的书写运用,体现出他绝不是一言概之地洒脱自在,乃至于可以空视俗世一切。

但王维收获这等误会情有可原,如他诗中满满对山光草木大着笔墨,未曾为亡妻写过一笔,空空如也,似乎是有佛禅之静默平和,然而我们不能说其无情——实际上王维终生未再续娶。

再比如,虽然起起落落,历经国难,但其实始终王维仕进并非十分不顺,此处伤心又深,料想不是为了自己的意气,许是浪漫天真的诗人看到政治的丑恶,官场的人性而大失所望的伤心,或许正是这种伤心逼他退到淡漠世事,哪怕安史之乱也并不在诗上有所反映,更愿意追求林下风流。

情在难醒,无欲则刚。出世当智,入世当强。王维清冷的拂袖抽身之中,有明显的选择,也有所放弃的那个选项的一抹淡淡的留影。

对亡妻他没有表露的感伤,以及对官场也极少表露的感伤中,我们会感到他的那一份空白处实际上糅合了太多悲色,只是它们尽被掩盖在这近乎全白的一片空之中。其实无声胜有声处,是那样一位灵性的,同时愁肠百结的,不置悲痛于诗句的(或是不愿,或是无法),枯坐着的诗人。

四、结语

在汉文化中,空是一个独特的字,意为无物,又能从无中生有,解读万千的意蕴。某种意义上,王维的超脱不是空白,而是留白。二者的不同在于空白是最开始便没有,而留白是,自然有许多,但皆被隐去了。

这样看来,意境不再简单到空为止,《终南别业》里这样的山水诗中蕴涵禅意也好,一些被认为是直接的禅学枯燥说教也好,“兴来每独往,胜世空自知”之言语,都于空远中有实在了。王维的“空”没有“佛”得彻彻底底,没有不哀伤,没有不牵挂。有道有儒,有悲愁,有记念。

想来也不违和,只是别样的一种丰满。摩诘其人温润儒雅,诗中处处可见对草木都有细腻的感情,何况世事与人?他所表现的诗与人的隐逸潇洒,当是那一处红尘中的大留白了。

注释:

①高萍,仰宗尧.道教视阈下的王维研究[J].唐都学刊,2017(3).

②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③邓乔彬.长安文化与王维诗[J].文学评论,2001(4).

④刘籧.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⑤王志清.王维诗歌中“盛唐气象”的境象表征[J].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

⑥赵永源.试论王维诗歌的“空”字[J].北方论丛,1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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