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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离枝(中篇)?

2020-04-14倪湛舸

山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完颜金国岳飞

倪湛舸

洗 红

官家这人,做事向来优柔,这次倒也反常,清早送去奏章,他只扫一眼,就给批了。午后,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该引颈的受戮,该饮鸩的气绝;等到雨声渐渐没了,漫天飘的,都是雪。

虽说是年关,手头的事却不见少,好在终于结了那桩大案,心思多少有些松快。坐轿回府的路上,心里想着的,竟是盈满银杯的陈酿,兴起时,掀帘张望天色,却不想一眼瞥见了高悬的人头。这是临安的闹市,华灯初上,酒招轻飏,行色匆匆的路人耸着肩,笼着袖,偶尔停下,伸手作揖,细语寒暄。世事如常,转眼又是一年。又有谁情愿抬头自寻烦恼,而街口的血迹,也早被大雪湮没了个干净。

过了这年,那孩子就该二十三了,跟我儿若离一般年纪。可惜啊,已经身首异处。我极目远望,奈何人流熙攘,好不容易才在繁华世相的缝隙里望见雪地上的无头尸。

官家的旨意是斩首、弃市。我见他蘸了墨,不紧不慢地写,忽然想叹气,却还是忍住了。本指望他量刑以示皇恩浩荡,却不想他玩转虚实:给足岳飞虚妄的面子,不拉出去砍,特赐死;却实实在在地把岳云的徒刑改成了斩首。

岳飞肯自投罗网,不就是为了换儿子一命?这下可好,官家不光要除了他,更急着灭他的心念。这般狠绝,连我都不由敬畏,捧旨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秦相可是畏寒?”官家浅笑,他虽年轻,鬓边却已华发丛生。

我低头称是。可不是,狡兔死,不知何日烹走狗,以暖何人之肺腑?

回到府里,天已黑透了,秦熺等在门前,正指使下人挂灯。我见他披了件褐袍,颜色稍浅,乍一看更像是黄,当下就命他去换。他虽不解,却也不辩说,倒是我追问他可明白是为什么,他摇头,我终于把那口憋着的气长叹出来:“这黄是谁都能穿得的吗?就算谁都穿得,秦家的儿子却偏偏不能!”

秦熺很快换了身簇新的红衣,见我坐着喝茶,就陪在一旁剥蜜柑,还说林家弟弟待会过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林若离才是我亲生的,秦熺是从亲戚家领来的孩子。前些年若离从闽南林家偷跑出来,我一见他,就知道再也瞒不住谁——那细脚伶仃的模样,活脱脱就是我的翻版。他还不大方,眼珠咕噜噜转个不停,不知寻思些什么,问他话,却又不敢抬头,只管挠手上的痂。

临安不比闽南,冬天阴湿得紧,他一路北上,倒是先生了冻疮。这又像我!我是建康人,自幼为冻疮所困,好不容易读书出头,去汴京做官,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谁知汴京竟被金人夺了,我辗转漂泊,最终逃来临安,家是安定了,这冻疮也跟着回来了。

痛痒难耐之时,当年在北方做官时偷着同婢女生养的儿子竟也自己找回来了。

父子俩面面相觑,各挠各的冻疮。

“我,我想跟着……”他唯唯诺诺地开口,却还是叫不出那个字。

“跟着我也好,总有个一官半职。不过,你给我记着:你是林家的儿子,我不是你爹。”我心里厌烦,却发不出脾气,又多少有些莫名的失落,再因为终究不能拿他怎样,于是益发窝火。

火虽窝着,却总有灭的时候;转眼好几年过去,若离在临安混了许久,言谈举止终于得体起来。他来拜访,也就是以林家人的身份送个礼,然后站在厅外同秦熺说闲话,他俩都穿鲜亮的红衣,被灯笼一照,再衬着纷纷飞雪,果然是过节的热闹气象。

我刚要会心一笑,心里慢慢浮上来的,竟是回家路上所见的人头。

岳飞那儿子总穿戎衣,半新不旧的绛色倒也实在,就算被血污了也不显。

官家喜欢他俊俏,叫到眼前来调笑:“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他也笑:“休洗红,洗多血气无!官家,你可知我们在小商河找着杨统制时,他身上扎着多少枝箭?”

觞 咏

初遇岳家父子,是绍兴七年。

难得官家有意北伐,三月里,行在从平江迁到建康,岳飞被召来扈从,与官家相谈甚欢,眼见着行营左护军、右护军、三衙军就要交与他节制。张浚当时还是丞相,对此颇为不快,他有意建功立业,刚扳倒了赵鼎,怎能容岳飞横插一杠。谁知官家果真把兵权都给了岳飞,张浚便急了,赶紧跑去宣讲提防武将的祖训,还不放心,隔日又提点我也去劝说。

我拖了一日,打听到官家已有懊悔之意,便想着去顺水推个舟,于是去见,不意正撞见官家临帖,再一看,竟是兰亭。他写得兴起,趁着笔势,不觉已喟叹出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他兴之所至,我不忍打扰,便在一旁静候,这行宫就在江边,前夜刚下了场雨,春潮湍急,隐隐有风雷之声。逝水东去,岁月蹉跎,想我当年就生在这江边的船里,再回故里时,竟已恍若隔世——汴梁没了,先帝没了,家中那几亩薄田,也早就荒了。

我入京前为童子师,曾发宏愿:“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而今田倒是唾手可得,而猢狲们,怕是连白骨都不剩了。唉,也难怪官家急着北伐,于国于民,激愤悲悯,都是人之常情,可国事民生,却不是一腔义愤就能轻易了断的。

“卿家又是为合兵之事而来吧。”官家也不看我,只管看帖。我称是。他笑:“我曾问岳飞,天下何时得太平;他说:‘文人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若是卿家,该如何作答?”

我又称是:“岳太尉讲得好,但我却想,武将固然不该怕死,却不知他是为谁才置生死于度外?身为武人,想着国家,不擅武人之权,也不妄谈文人事,这才有天下太平。”

官家只是笑,默不作声地拿指肚摩挲笔管,远处春潮呜咽不绝,叫人心生怅惘,渐至动荡。

他再开口时,竟又是说帖:“ 大王这兰亭写得真好!‘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官家,最叫臣为之嗟悼的,就是这句‘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人生几何,觞咏当及时。”

那合兵诏,终究还是撤了。张浚急着把淮西大军揽为己用,想要派亲信吕祉过去节制,他也无意太过冷落岳飞,便拉我一同过去与他商议。岳飞本非气量长足之人,何况这几日的反复得失,换了谁都难免失态,他黑着脸迎客,也算在意料與情理之中。倒是他身边那个红衣少年,眉清目秀,殷勤亲切,甚是讨人欢喜。

“听从大帅吩咐。”我口中发苦,是真的苦不堪言。

“带着媳妇,她祖父做过宰相,娘家的势力用得上。”完颜昌目光如炬,像是要把我的私心妄念一把火烧尽,“就是不知道她命够不够好,嫁的男人能不能做宰相。”

漂 客

建炎四年,我全家南归之初,为水寨义军所擒,他们只道是捉了奸细,打够了骂累了便要杀,我慌忙叫:“此中有秀才否?秀才當知御史中丞秦桧!”

也是天意不亡我,那寨里竟真有个流落至此的秀才,平素卖酒为生,被人嘲笑读书无用,那日倒像是娘家来了人,自己先踏实了起来,赶紧上前长揖:“中丞安乐,劳苦不易。”我与他互相扶了起来,相视无言,先自苦笑。

卖酒秀才哪里认得我,他只认定我这谈吐气度,是个书生,不禁惺惺相惜。

汴京城破时,金人欲立张邦昌为伪帝,我上书乞存赵氏获罪,这倒成了日后的筹码。水寨派人送我到官家暂驻的越州,宰相范宗尹念我当年忠义,保荐给官家。我流落金国时曾陪伴徽宗皇帝左右,且代拟乞和书,官家听闻二帝太后消息,大喜,授我礼部尚书,绍兴元年,进为参知政事。

我只想从此可以有所作为,谁知竟遭人写文讽刺,被揪着尽室航海南归这事不放,说此行没有金国暗中纵容如何可能,于是被骂作“正直质诸鬼神,忠信行于蛮貊。”

盲众喜欢跟风挥拳头,问起打的是谁,倒也能胡诌两句国家大义,第三句就要骂天太热,而刚喝的酒又太酸。文人却不同,惺惺相惜都是假的,斯文虽说不假,却比拳头刀剑还毒,该骂的骂了,还要口口声声自谦为“门墙旧物”“蒲柳残年”,倒叫人觉得,骂人奸细是虚,倚老卖老才是实。

愚夫心里有大义,因为横竖不懂,反倒囫囵吞枣地保了个周全,哪怕内里只是空的;文人嘴上少不了大词,心里,却只有自家的门第和面子,他们高洁得紧,何曾像我这等寒门之士,读书上进叫做攀附,城破时乞存赵氏无非是投机,而奔逃归国竟也免不了通敌之嫌。

我管不了、也不去管坊间的风言风语,也就是与王伦臭味相投,偶尔凑在一起喝酒打趣。想当年,王伦不过是汴京城里的市井流氓,趁着战乱挺身而出,竟成了宋金之间提头闯荡的使节。用他自己的话说,从不曾有过救国救民的志向,不过是不甘心坐以待毙,而胆子又较别人大了那么些许,出入金营不曾吓尿裤子,说话也能不失利落,如此这般辛苦辗转经年,往好里想也算步步高升,却无非是沦落成临安城里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绍兴八年二月,官家无意北伐,行在从建康迁回临安。三月拜我为右相。四月,遣王伦见金国的主和派完颜昌。十二月,金遣诏谕江南使张通古、萧哲来临安,持国诏,许割三京、河南地,且还梓宫及太后。朝野内外闹得炸了锅,人皆视求和为奇耻大辱。

十一月底时,胡铨上疏请斩受命使金的王伦和主事的我,口口声声不与乱臣贼子共戴天,好在官家是个明白人,他总得仰仗着我们这些狎邪小人做事,终究是顶着世人口风流放了胡铨。

这些年王伦奔走于宋金之间,深知金国政局瞬息万变,这和议的时机殊为难得,若不加以把握,贸然开战,只会坏了这岌岌可危的江山基业。他与主战的赵鼎议事时据理力争,本想着韬光养晦再图大业,殊不知赵鼎气急,开口就骂王伦奸细。

王伦来见我,笑道:“相公,我来你这里,路上又没少挨烂果子。”言语间竟真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核。我也笑:“这年头,你若恨谁,把他当做奸细推上街便是,时人满心惶恐忿恨,若有奸细打,那叫一个正义凛然不亦乐乎。” 王伦笑着叹气:“我本市井无赖,不是被金人砍了,就是被国人骂死。依我看,还是死在敌手的好,横竖活不下去,倒不如求个虚名。”

我也叹气:“真要开战,众人谁不贪生怕死?可稍事安定,马上又慷慨激昂地骂主和的人……我真不知他们是真忠心,还是叫嚷着忠心,唯恐被人看穿自己的那套小算盘……”

金人的国书来了,该如何去迎?官家不光明白,更还实在,说自己去跪迎了就是。臣子们却不允,大哭大骂者皆有,饶是官家涵养好,也气得脸色发青:“想当年,你们这些士大夫各自忙着逃命,我就算给金人磕破头,也没人来管,现在倒好……”

我苦思良久,提议以官家正居父忧为由,索性叫我这个宰相行跪拜礼代受诏书,诏书又置于祖宗御容之内,受之,也算是跪拜祖宗。亏得王伦苦苦周旋,金使勉强应允了这提议,却又要求由文武百官护送诏书。既然那些个气节之士丢不起这脸,我便命三省和枢密院的属吏着朝服扮作官员。

等大队人马到了殿庭,准备去金使下榻的左仆射府,我捧着诏书上前,听见官家在取笑从建康一路扈从到临安的岳云:“叫你换身衣服去扮个假大官,可好?”岳云倒也不慌不忙:“果然还是做真大官好,原来我们这些小臣连讲气节都不配。”

松 漠

和议这事,却要从先帝徽宗说起。建炎二年,他在中京听说当今官家在南边受人拥立,想要同金人议和,念我曾上书完颜宗翰,便指派了身边的驸马来与我谋划,要再次通书于他。

宗翰女真名为粘罕,战功赫赫,灭辽破宋,是金国朝中一手遮天的重臣。我在汴京斗胆上书反对立张邦昌为帝,激怒的便是这位左都元帅,他下令把我从宋廷拖至金营惩断,这才有了我全家流徙北上的苦事。更苦的是脾气暴躁的李若水,他陪钦宗入金营时骂贼不止,被生生割了舌头和喉咙,我看在眼里,至今后怕。

那年四月,我与睿元连同几个家奴被金军押至北境。其地苦寒,积雪没膝。我以训童蒙为生,给养朝夕;睿元集窖中之毡雪,为一家之饮食。煎熬至初夏,丛林始披葱翠,山涧潺潺,两旁开满净白芍药,金人妇孺常来采摘,将嫩芽和面煎之,睿元见了,也学着做芍药饼。邻近金人喜我夫妇入乡随俗,又来教我们做面酱、蜜糕之类的小食,我借机随他们学了些番语,得知金人自称“朱里真”,被汉人讹传成“女真”,住处叫做“纳葛里”,呼酒为“勃苏”,“塞痕”为好,“辣撒”为不好。睿元笑我好端端一个读书人自甘堕落,我却想着要在这穷山恶水安家落户,得好生筹备才是。

谁知徽宗忽然叫我润饰书信,我哪敢推脱,因缺纸少墨,只能拟了一版又一版腹稿,一边唉声叹气,后悔在汴京冒进出头,惹祸上身。睿元又来笑我,说福祸相倚,要是不甘心受困,就得敢揽事,曾经的与宗翰书引出了这次的求和书,那这第二封与宗翰书,应当还有后话。

回想那年,我拿着徽宗书信和旧臣筹集的重金找到宗翰军中通事高庆裔通融。不想书信送达后便石沉大海。转眼已近重九,天气转凉,金人要于空旷之处行祭天大典,辅以射柳、击球等游戏,君臣同乐,也并不回避庶民。高庆裔忽然差人叫我去球场候着,说是宗翰要向太宗举荐我。我同睿元说:给大金做官要坏了名节,这可如何是好。她提议逃入深山老林。我眼望漫天朔云连忙摇头:不行,太冷。

于是硬着头皮去祭典,躬身立于坡上,把手缩在袖中发愁,思忖着是就此在中京做个小吏被徽宗和同僚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还是长痛不如短痛这就跳个崖或投个河,全然不觉一人一骑呼啸而来,那人在离我几尺开外处勒马喝问:“你是秦桧?”

他黑帽灰裘,面上疤痕狰狞,神色阴沉肃杀,说的竟是汉话。

我见这人气宇轩昂,想必是王公贵族,便赶紧用半生不熟的女真话问候,还行了个苦练多日的 “灭苦鲁”礼,又跪又蹲,拱手摇肘,闹出满头大汗。他冷眼旁观,倒像是看猴子出把戏。我指望他赞许我入乡随俗的诚意,他却自顾自地炫耀自己字正腔圆的汉话:“你给宗翰的两封书信,可曾留有底稿?拿给我看。”

睿元设想的后话,原来就是这位与宗翰分掌兵权的元帅左监军完颜昌。金国太祖原想让贤于悍将宗翰,太祖胞弟吴乞买却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遂抢着继位是为太宗。太宗对宗翰倚重之余,已生忌惮,转而扶植自家堂弟完颜昌等人领兵。完颜宗翰以女真身份自傲,在金國属地强推剃发编辫;完颜昌却主张金人汉化,重用辽宋降臣。这两人在朝中俨然一山二虎互不相容。议和书写给宗翰,他全无回应;当机立断把我收在麾下的,却是完颜昌。

重九祭礼尚未结束,众人还在歌舞宴饮之时,完颜昌便带着我匆匆离场,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着白袍耳垂金环的文弱青年。我随他们到了军营,帐中自有笔墨纸砚,我将信件匆匆默写完毕,完颜昌又问:“赵佶的原稿呢?”

宗翰目不识丁,高庆裔原是辽国降臣,通晓汉文及契丹、女真文字,我那两封求存赵氏的书信,都得由高庆裔翻译了大意讲给他听。完颜昌汉话虽流利,字却还是识得不多,他与那青年一同展信细读,他若是不懂,就盘问那青年,那青年若是还不懂,就过来盘问我,我用汉话向他解释,他又拿女真话去跟完颜昌解释,一番来来去去,把我折腾得疲倦不堪,那两人却兴致盎然。

完颜昌拿着徽宗的原稿和我润饰的版本一句句对比。徽宗洋洋洒洒地叫金人学唐太宗、冒顿单于放受困者一条生路,“不贪近利,以为远图”;不要学契丹耶律德光强令汉人北迁,以致“中国之地,亦不能守”。完颜昌问我为何删去前两个例子,我答:既然这信得由高庆裔翻译给宗翰,倒不如删繁就简,只留耶律德光一个例子是想着高庆裔是辽人,辽国的教训他看得明白也讲得清楚,灭辽的宗翰若是听了,自然也容易心领神会。

完颜昌笑:“你果然心思缜密。”

他身边那青年却忽然愤愤:“秦相公,你的意思是,对我们女真人说唐太宗、冒顿单于,就好比对牛弹琴?”

完颜昌按着那青年的肩叫他坐下,转身安抚吓出一身冷汗的我:“舍弟完颜勗心直口快,让秦相公见笑了。”

完颜勗还不甘心:“不就是什么唐朝皇帝、匈奴单于吗?欺负我们女真人不读书?”

完颜昌嘲笑他:“原来你计较的只是读不读书这种小事。女真人要是能够‘不贪近利,以为远图,等完颜族一统天下了,后世的读书人还管他什么唐朝皇帝、匈奴单于?”

友 恭

完颜昌和完颜勗这对兄弟,是金国宗室里的异类。

完颜昌精干,却不喜征战,屡次出征都甘为辅助,论军功远远落在人后。完颜勗更有趣,完颜一族骁勇善战,他却手无缚鸡之力,自幼受尽他人嘲笑,全靠哥哥完颜昌维护。好在他手不释卷勤学好问,于是得了个“秀才”绰号。 金人贵族间流传着这样的笑谈:别说是辽国,完颜勗就算去南人那里也能考中进士。

女真人居极寒之地,开化甚晚,本无文字,治病占卜等日常事务由巫师“珊蛮”主持。完颜族的珊蛮名悟室,汉名希尹,他以契丹文字与汉字楷书为模本,造出女真文字,其间反复商议与摹写便有小秀才完颜勗的功劳。靖康年间,完颜勗被太宗派去慰劳攻破汴京城的大军,别人都忙着搜罗珍宝掳掠美色,他却把宫中的书籍字画装了好几大车,端的是个雅贼。想那完颜希尹更是贪得无厌,可怜徽钦二帝的收藏大多落入他手。

完颜勗得了许多珍本,喜不自胜。他犹好读史,有意做女真人的太史公。我流落中京那年,他正八方求访各部族乡村遗言旧事,因希尹与宗翰亲密,便由希尹领着频频登门求见宗翰。宗翰不满族人汉化,更不喜太宗提拔完颜昌,却耐不住完颜勗为国修史的诚恳,与他相谈甚欢。

完颜勗忙着著书立说,完颜昌却想建功立业,对我为徽宗润饰书信之事甚为关注。祭礼那天宗翰果然曾在太宗面前赞许我遵循金俗可为南人榜样,太宗还没开口,完颜昌便抢着声称家里兄弟研读史书多有疑难,想要找个南边来的读书人询问。完颜昌明知自己与宗翰水火不容,便别出心裁以完颜勗名义在太宗面前抢人,宗翰拉不下脸回绝为秀才求个“伴读”的恳请,只能悻悻认栽。

重九祭礼后,完颜昌和完颜勗兄弟移居燕山,我与睿元随军南下。完颜昌终日筹备南征,我在他军中任用,其实只要留在元帅府,应付完颜勗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颇爱与这脑后拖着辫子的小秀才说史议事,他也乐于见我有问有答不卑不亢,说是以前也找过宋臣请教,那些人见了他却不是痛骂就是嚎哭,折腾来折腾去只能拖出去毒打,扫兴之至。我心中酸楚,却还是强颜陪笑。他忽然话锋一转:“你们这些南人不是最看重气节吗?你同我这个虏人说话,没准心里悄悄地该骂的骂,该哭的哭?”我心里果然悄悄冷哼,出口的却并不是违心话:“何必分什么金宋,我只看到两类人:聪明的、糊涂的。”

别看这世间众生熙来攘往,求个能说些明白话的人却是天大的难事。

完颜勗喜欢咬文嚼字,每日里钻研生僻典故和艰深义理,他也来问我官制,要我详细解说三省六部的设置。我想这多半是完颜昌的吩咐,他既留心我朝政体,那我也借机打探金国的权力如何运作,正好完颜勗读了许多史书又蒐集了许多故事,跃跃欲试想要为女真人著史,我这一问,他便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做起了说书先生。

他从女真人茹毛饮血穴居避寒说起,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太祖立国。女真人用汉名始自太祖阿骨打,他取汉名“旻”,定国号“金”。阿骨打胞弟吴乞买得名“晟”,完颜晟年幼时寄养在叔父盈歌家,后盈歌得子方才归宗。盈歌诸子中最长者挞懒跟着用日字头取名为“昌”,年幼者乌野轮到了“勗”。

“这完颜勗便是我了!”他得意地拍自己的左胸。

我接着问:“完颜昌与完颜勗的身份,该有多高贵?”

他倒也坦诚:“很高贵,却不是最高贵。”

女真有几名贵族共掌国事的“勃极烈”制度,太祖建国后,都勃极烈转为皇帝,谙班勃极烈即皇储,国论忽鲁勃极烈是为国相。太祖完颜旻(阿骨打)身后,原先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晟(吴乞买)继位,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杲(斜也)升为谙班勃极烈。

旻、晟和杲三人原是亲兄弟,皇帝总归不出自家门,可完颜旻生前属意的储君原是老国相撒改之子宗翰,为了压制宗翰,完颜晟特意立了弟弟完颜杲做皇储,扶植哥哥完颜旻家庶长子宗干(斡本),还把兵权分给了堂弟完颜昌等人。

充其量,完颜昌不过是新贵,与那一帮勃极烈仍隔着鸿沟。完颜勗年纪幼小,遇事便躲进书斋。别人把赵氏的珍玩和妻女瓜分殆尽,他倒是自嘲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我问他有什么事竟要避之不及,他叹气:“想当皇帝的人太多。”

女真大权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間摇摆,宗室人心惶惶:虽然皇储早就定了太祖太宗的亲兄弟完颜杲,完颜旻和完颜晟两家诸子对帝位还是虎视眈眈,权臣宗翰更是不甘排挤想要卷土重来。完颜勗虽没说出口,我却从他那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遮掩不住的忧虑:身份“不甚高贵”的完颜昌也有野心。

尘 刹

建炎三年,金廷有意立刘豫为伪帝,统辖山东、河南一带。刘豫原本是济南知府,完颜昌领兵攻山东,他献城投降,得其举荐。完颜宗翰扶植张邦昌未果,对徽宗的求和置若罔闻,转眼看中了这个异姓人选,自己去太宗那里游说,又派高庆裔与刘豫周旋,竟把完颜昌全然晾在一旁。

建炎四年仲春,完颜昌从中京回到燕山,难得在府中盘桓。 他虽征用了燕山城里的前朝旧居,自己却常去野外搭几顶帐篷住。女真人从契丹人那里学来“春水秋山”的习俗:春夏避暑,秋冬违寒,四时游猎,随水草而居。完颜昌常年行军,以野营为家常。若逢天色清朗,就叫士兵就地铺展了毛毡,与完颜勗等人喝酒吃肉玩双陆,听一群参谋争议军情国事。若是赌得兴起,就不管我们这些人都在嚷嚷些什么;若是话题入耳,他便喝令这一群辽宋旧臣上前慢慢陈述。

那日野营,谋士们谈天说地,说起了刘豫投靠宗翰之事。完颜勗自然要替兄长鸣不平,说立藩国也就罢了,何必找来这等小人。完颜昌笑问那该立谁?完颜勗沉吟半响答:西夏已降,西辽遥远,宋人不堪一击,正是南下拿下这整片江山的好时机。完颜昌笑着追问:打下这江山,谁来管事?宋人创建的典章制度、实施的财政贸易要不要用?完颜勗顿时面红耳赤:我们女真人好学不倦,只需假以时日……完颜昌打断他:女真人需要的就是时日!与其搜山检海去捉什么康王,还不如赶紧经营这些新收的领地,赶汉人农户工匠北上,也叫北边的族人南下,休养生息,有教有学,从此我大金文韬武略双全!非得逼南人剃发易服才是蠢,说是毁其心志,纯粹多此一举!那谁要立刘豫便去立吧,张邦昌的闹剧还没闹够,还得再来一出!完颜勗立即反驳:以南人治南人不正是你的主张,张邦昌和刘豫既然都是废物,那你说该立谁?

完颜昌眼光瞥向我:“秦桧,你说该立谁?”

我心中激荡,却仍唯唯诺诺,等他不耐烦地又喝问一声才答:“固旧姓而属之,还有赵构。他已在江南自立,旧宋的奸雄与英豪,暂且就是他的麻烦而非大金的麻烦。若他有心议和臣服,财帛只是蝇头小利,百姓的安定和大金的精进才是元帅之远虑。”

金国诸将中,完颜昌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朝吕颐浩说他怯战,其言大误。

建炎三、四年南征,完颜昌与完颜宗弼共同主持东线战事,完颜昌拿下淮南,完颜宗弼继续南下追击官家。那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四子,极为勇猛,用兵却无甚谋略。相比之下,完颜昌不喜兵戎,只因他深知不能以战养战,想要立足中原,再图扩张,这才是他主和的初衷。

完颜昌虽有雄图,却被人层层压制弄权无门。他亟需的,是奇功。论战功,他不敢望人项背,剩下的路,只有以和议控制南方的宋人小朝廷。金国佛教盛行,人们大多喜欢各种因果报应和奇迹故事,他却爱读《阿育王传》,说要学这位四分转轮王止戈息战,弘扬佛法。

为了夺权,完颜昌暗中布局议和。为了议和成功,他又不得不在朝中掌权。这几乎是个死局。死局中,他留意到了两度上书求存赵氏的我,说今后自有要事相托。

他的图谋我虽不甚了解,此间凶险却可想而知,比起留在中京做个贰臣更是叫我心惊,这才暗地策划,想趁着随军前往山阴的机会南逃,谁知睿元看破了我的小心机,我若是逃跑,她在燕山可不就狼入虎口?为求自保赶紧当众哭闹,倒是歪打正着地提醒了完颜昌放我一家同行。

完颜勗得知我全家都要随军南下,特意备了烈酒蜜饯,邀我同赏皓月秋山,我哪有他的闲情逸致,只是长吁短叹,他把那辫子在身后一甩,朗声笑道:“秦相公,你怕是在怪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吧,你奉命南归,前途叵测,我却还逼你在此附庸风雅。”

好个秀才,总是一言道破我的心事,那我索性明人不说暗话:“你家兄长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可我这一介书生,做了他掷出去探路的棋子,心里难免忐忑。”

完颜勗取了块芍药酥饼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棋子,那就走一步算一步,想那么多做甚?再说了,人生在世,谁又不是棋子呢?”

也对,非人磨墨墨磨人,精心布局的人,自己又是谁手里的棋?

建炎四年秋,我苦海行舟进见官家。他被宗弼一路追赶,乃至入海避祸,好不容易才在越州暂且安顿,听我讲述二帝与太后在中京的惨状,潸然垂泪,又听说金国权贵完颜昌心存宽恕有意议和,喜不自胜,哭笑之间,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要把我揉进自己的命里:“快!做国书!求和!”

唉,又一个把我当棋子摆弄的人。

更有甚者,日后,我还要为他削尖脑袋做杀人的刀。

穷 经

与完颜昌书为我换来礼部尚书的官职,其意不言自明,与金国这番邦的交通,自此是我的重任。次年我又升为参知政事,睿元督促我打点起精神,去她兄长王唤家接秦熺回来,那孩子是王唤的庶子,早就过继给我夫妇,却被战乱耽搁了,现今我们死里逃生回到江南,还得赶紧把秦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我坐着轿在路上摇摇晃晃,心里忍不住抱怨:什么秦家,不就是我做了你们王家的上门女婿,到头来还得给王唤养儿子。他跟婢女生的娃就算扔给我,那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我同阿枝的孩子却只能远走闽南。

王唤见我升了官,招待时郑重了许多。他原先替睿元不值,嫌她下嫁寒门,睿元便赌气说我今后若做了宰相,他有事别来求助。王唤不会自讨没趣,睿元却着急显摆,这才催我去王唤家接秦熺。

那孩子十四五岁光景,自幼就知道自己没人待见,便索性长了副愁眉苦脸。我见他脸色青白,手腕细瘦,拉到身前想看个仔细。他不敢挣脱,只是僵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花砖。我暗想你不愿认我做爹,那我还懒得养你这儿子呢。正想着,也不知怎地,他偷眼看我,我也低头望他,四目相对,我心里先就软了一块,脸上情不自禁堆起笑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

睿元嫌秦熺太瘦,天天变着法地塞肉给他吃,眼见着他长高长胖,有了些贵胄子弟的模样。因我政务繁忙,秦熺读书也都由睿元管教,每日背诵诗赋策论,就当是大鱼大肉催肥。他原先被人轻视,而今成了掌上明珠,竟然立志要考状元,这从自卑到自满的心路,倒也蜿蜒有趣。

我空闲时也检查他功课,他果然饱读诗书,却只是个两脚书橱,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居然还来问我:“阿爹,你总是琢磨从金国来的各路书信,为何不多读经典?”

我心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一直留意金国的情报,怎能做稳这官?做不稳这官,你哪来的福气做个满腹经纶的草包?

我南奔之际,金国皇储完颜杲病逝,空出的储君之位引得众人再次蠢蠢欲动。完颜宗翰想要借机翻身,太祖家的完颜宗本以为自己才是皇权正统,就连太宗自家的嫡长子宗磐(蒲鲁虎)都愤愤:分明我才是当朝太子。

宗翰、宗干与宗磐三人本是远远近近的堂兄弟,我便把这场绵延数年的金国之乱称为三宗之争。

完颜昌虽不在权力中心,却也抓住时机放我南归,显然是眼见破局有望,便赶紧出招。此中奥妙,我事后才想明白。

绍兴二年九月,金国忽有书信致官家,云:“既欲不绝祭祀,岂肯过为吝爱,使不成国。”俨然有谈和意,像完颜昌口吻,落款却是丞相宗磐。

其后有消息传来,太宗权衡利弊再三思量,终于选了太祖的长子长孙完颜亶(合剌)做谙班勃极烈。完颜亶生父早逝 ,他自幼寄养在宗本家,被立为储君,也算是给了宗本和其背后的太祖一支交代。太宗也不是不想传位给宗磐,奈何这太子爷羽翼未丰,只能给他个国论忽鲁勃极烈做,还把宗本和宗翰封为国论左、右勃极烈,三位夺权人物就此转成了国相和左、右相。可惜宗翰再次受排擠,战功彪炳,却敌不过人家血统高贵。

我曾听完颜勗提起过宗磐,这两人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对完颜昌言听计从。

绍兴三、四年,在宗磐的主持下,金宋之间有使臣往来,金还地、宋称臣的构想初具雏形。但宗磐之外尚另有宗本、宗翰两相,宗本之弟即屡次南侵的宗弼,宗翰手握重兵且把持伪齐,即便宗磐身后有完颜昌撑腰,这兵权也如同相权,生生分成了三宗势力。

三宗势力里,只有宗磐有心和议,宗翰意图把官家逼去闽粤,宗干与宗弼仍志在铲除官家偏安东南的小朝廷。

绍兴四年秋,金人果然又大举南下,官家又想逃命,好在天意眷宋,太宗病重,几路人马无心恋战赶着回朝。五年正月,太宗崩,十六岁的少年完颜亶成了金国新帝。

说来也巧,完颜亶,岳飞家的岳云,还有我儿若离,都生在宣和元年。

新帝继位后,金国忙着改汉制建三省六部,以宗磐为太师,宗本为太傅,宗翰为太保,三人并领三省事,我朝得以喘息。

也就是那年,若离跑来临安认父,再早些或更晚些,我哪有功夫搭理他。

白 驹

若离顶着林一飞这个名字长到十七岁,也不知怎地打听到他亲爹姓秦,在朝中做官,便跟着家里的两个哥哥跑来临安。仙游林家的子弟来给林大声贺寿,顺便讨个官做,若离同哥哥说想看热闹,其实盘算着偷偷打探他爹是谁。这兄弟三人刚进林府,林大声一眼就认出了若离,林家两个哥哥都模样敦实,唯独若离长手长脚,像极了刚中进士时的我。林大声曾开玩笑说:秦桧的八字想必木气最旺,所以长得像老树成精,别人叫他,他愣愣地看着没啥动静,其实心里不知转过了多少弯弯绕绕。

若离虽形容稚嫩,可也有股树精的老气。

林大声安排了这三兄弟在家里住下,回头赶紧派人给我送信。我也赶紧抛下手上的公事往他家赶,心里一阵阵别扭甚是难受。这些年我都忘了阿枝这人,更没想到若离竟跑来了临安。这母子俩要是远在闽南不来烦我,我偶尔想起还有些惆怅,可真要活生生站到面前,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者该这么说,我到底是怕睿元又闹,再坦白一些,睿元就算不闹,我也确实不想再见阿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我年轻时便懂,难不成现在还越老越糊涂了?

至于若离,唉,他毕竟是我的骨血,就好比从老树上裁下一截扦插了长出新枝,我也想好好栽培他,可他是别人眼里的林一飞,若离这名字,世上只有阿枝和我知道。

林大声细心,看出来我与若离父子相见颇多尴尬却又难分难舍,提议让若离就以亲戚身份住在他府上,大家同城,想见便见,其乐融融。我想自己总是受他照拂,定当涌泉相报,仙游林家兄弟的官职我来安排,林大声这一大家子更是要厚待。

我被人诟病的习性很多,其中少不了徇私护短。我颇不服,有什么好处就想分给身边人,这难道还有错?没有好处,怎能指望身边人对你死心塌地?

我对睿元讲过这道理,她只是嗤笑:“这不是结党吗?党同了,才能伐异。你同这些人分享好处,不就是给那些人害处。你以为自己是好人,别人只觉得你凶险。”

她对我犀利,还总骂秦熺是个草包。我埋怨她心气太高,她甩手便走:“你还能点拨明白,傻儿子怎么说都不开窍。”

她也知道若离偷偷来了临安,又补了一句:“那个也没戏!”

我不与她一般见识,笑着背苏轼的诗:“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唉,我原以为完颜昌的大计无甚希望。他老老实实在金国做个雄霸一方的军阀,我躲在南边当官给俩傻儿子挣点小富贵,就这样各自苟且,得过且过,多好。

绍兴七年初,宗干一党的宗弼派人告知官家,徽宗两年前就已驾崩,大宋举国震惊,发誓复仇。那时的宰相张浚督促官家进驻建康,筹备北伐。张浚因平定苗刘兵变有功而入枢密院,兼任川陕大员。建炎四年八月,他在陕西仓促挑起富平之战,以大败告终。多年后官家仍记得他的败绩,心里没底,悄悄问我该战该和,我向来留意金国动向,建议他战和都作准备,一边由着张浚组织武装,一边派王伦去祁州见经略南边的完颜昌。

其时宗翰明升实降,明为太保,总管政务,实际已失兵权;掌军人物实为主战的宗弼和主和的完颜昌。宗弼以徽宗消息引蛇出洞,想要挑起战事,一鼓作气拿下江南;完颜昌却向来宽恕,许诺割地还梓宫,为金国争取平定中原的时间。这两派一战一和,都想建立功勋挫败政敌。我对官家说:为求稳妥,双管齐下,若是能借机激化金人内斗,岂非更妙?

双管齐下固然好,谁知张浚志大才疏,容不下官家选定节制诸军的岳飞,结果逼走了岳飞,逼反了郦琼,战事未起,边防已自行崩溃。除了求和,官家别无选择,只能祈求天意眷顾太师宗磐和升任左副元帅的完颜昌。他们果然也没闲着。绍兴七年六月,宗磐构陷高庆裔贪赃,将他处斩,宗翰无力保护亲信,竟郁郁而终。十一月,完颜昌大军压境撤了刘豫的齐国皇帝,官家大喜过望。十二月,王倫自完颜昌处归来,捎回口信:“好报江南,既道途无壅,和议自此平达。”

我仓皇南奔,转瞬已八年光景。

黄 雀

绍兴八年六月,金使乌凌噶思谋抵临安,群臣纷纷进谏反对议和,张浚罢相后复出的赵鼎更是阳奉阴违,每每顶撞金使,暗示官家不可松懈防御。我也知官家无甚主见,赵鼎教他谓诸臣曰:求和全是为了迎回梓宫及母兄,国不可绝祭祀,家不可无孝道。官家感激赵鼎为他解围,我却只见官家被赵鼎拿住了软肋,若是赵鼎改口以兴兵为祭祀,伐虏才是尽孝,官家岂非又要被逼去建康。

官家耳根子虽软,却不是糊涂人,我琢磨着要与他明晓情理,剖析利害,便在府中反复起草奏疏,书房里飘了满地草稿,当年为徽宗通书宗翰,也是这般暑热天气。睿元在隔壁改了秦熺的文章,又来看我苦思冥想。她笑我理不清头绪:“与官家面谈,叫他只与你议事,不就成了?”

在燕京时,睿元与完颜昌之妾亲善。回到江南,她又成了吴贵妃的座上客,日常诗画唱和,我在朝中几经沉浮,倒要感激女流的暗中协助方得自保。睿元既已指点了迷津,我便在宰执退朝后独自淹留,斗胆乞求官家把议和之事交付于我,不许群臣干与。其一,自汴京辗转至临安,以存赵氏为己任者,莫过于我。其二,知金国朝政人事者,更是莫过于我。与其让一众臣僚众声纷纭首鼠两端,莫若独与我议,我与元帅完颜昌议。

“那完颜昌,是个怎样的人?”官家眼神闪烁,似有所思。

“那完颜昌,绝非善类。但他与其他金将不同,明白女真铁骑难以驰骋于南方山水,便想要循序渐进,先把金国中心迁往靠武力拿下的中原,待时机成熟,他未必没有南下的野心。”

“那我与他讲和,不就是在金人卧榻之侧求个酣睡,等睡醒了再被他宰割?”官家竟笑了,笑出我一身冷汗。

“官家,您这和,不是求来的,是打出来的,这些年川陕、京湖和两淮战事惨烈,若非诸将殊死抵抗,完颜昌又怎会与完颜宗弼分裂成和战两派?完颜昌来与我朝讲和,这原是金人骄纵不再,我朝立足已稳,两方力量已有消长。他的卧榻,又何尝不是官家的卧榻。 ”

“那我为何要容他酣睡?” 官家忽然低头自语,“川陕有吴玠、吴璘,京湖有岳飞,淮东淮西有张俊、韩世忠……”

“川陕崇山峻岭,京湖丘陵横陈,两淮河网密布,都不是金人骑兵能自由驰骋的地方,但一马平川的华北不同。金人不得南下,我朝也无力北伐,官家,这僵局,天意难违。张浚和赵鼎他们,看不透啊!”

官家果然是个明白人,思虑数日后,允诺与我独断。十月,赵鼎罢相。十二月,金使执国诏来临安,金以宋为藩国,宋对金称臣纳贡,睦邻修好,和众安民,暗地里各自励精图治,以图再战。

两国终究都还有急于求战的人。那边,在西东战场之间疲于奔命的宗弼恨完颜昌割地坏他大业;这头,曾在黄天荡围堵宗弼的韩世忠和异军突起尤以骑兵自傲的岳飞频频上疏反对和议,官家看了就气,骂他们着急立战功难道又要搞出藩镇好弄权。淮西兵变后,官家对诸将更是厌恶,以收兵权、改诸将家军为御前军为要务,正苦于难有进展,却惊闻金国政变。

绍兴九年七月,太傅宗干一党以谋反罪诛杀太师宗磐,八月,宗弼于祁州处死完颜昌,出任都元帅。出使金国的王伦曾密报宗弼动态,我以为完颜昌老练,定能化险为夷,没料想女真人全无礼义廉耻,竟于朝堂伏击宗磐诸人,他们也知道完颜昌是太祖太宗的堂兄弟,便走了降官、流放、追杀的曲线,最终是彻底铲除了主和派。

完颜昌竟被杀了。与太祖太宗平辈的天潢贵胄竟被杀了。大权在握飞扬跋扈想要借金宋和议一统天下的完颜昌竟被杀了。试问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虎头蛇尾的故事?

可世间的故事与新闻,哪里曾少过种种虎头蛇尾、阴差阳错和颠倒黑白?

和议盟墨未干,口血犹在,哗啦啦都成了泡影。忐忑中秋去春来,五月里,宗弼果然兴兵南下,朝中乱作一团,我躲在府里琢磨对策,因无甚远虑,只能就着烛光抄《楞严经》,思忖着我罢相后赵鼎或是张浚会有什么动作,又萌动了全家贬去闽南倒不如让若离认祖归宗的心思,还没想到水田三百亩的好日子呢,睿元从宫中吴贵妃处回来,拿轻罗小扇遮了半张脸,说官家召我密议。

初见官家,他还是个二十多的青涩少年。短短十年间,他鬓发已白,喜怒无常,天心难测。众人都痛斥金人渝盟,他却唇齿噙笑,眸光流转,像是遇见了千载难逢的大喜事。

“韩世忠和岳飞又嚷嚷着要北伐,说金国能打的都被自己人害死了。我觉得他们说得不错。但我又怕完颜宗弼无人牵制,统帅全军,锋芒更不可挡。我问你,这宗弼是怎样的人?”

“官家,那些武夫目光短浅……宗弼也是有勇无谋,不足为患,但他手段毒辣,不可不防。”

“秦相说得对,他们全都目光短浅,不知战事一起,两边互相消耗,得以稳固的,是我的半壁江山。我去年便答应议和与你独断,接下来的战事,你我同涉险境,继续独断。”

渔 夫

战事又起,都以为我失势,平素献媚的人顿时散了个干净,我难得清闲,正好躲在府里喝闷酒。前两年还有王伦陪我说笑,他趁着酒劲把人家砸他的桃核埋在前厅的花圃里,说等着看来年能不能长成桃树,我接茬说再开些桃花才好,取名奸细红,他笑道:也叫人看看我这奸细的一腔热血。

去年金国政变前,王伦早早打探到风声,一封封急信往南边送。完颜昌被杀后,王伦更是苦苦哀求官家撤使备战。我冥思苦想,若是让他回来,岂非坐实了我朝只与完颜昌交通,逼他照旧去见小皇帝,才显出与大金国议和的诚意,只是此举置他于险境,我写信交待,未免心怀不忍,但再一转念,他早就说过不如死在敌手求个虚名,也罢,王伦兄,是你求仁得仁,莫怪我顺水推舟。

今年雨水丰沛,花圃里芍药杜鹃开得红艳,王伦的桃核想必还在土里某处憋气。我心中凄惶,想起前年这会完颜昌正志得意满,去年此时他已好景不长,而今花尤好月正圆,他竟尸骨无存。唉,世事无常这话,太对。我没料到他真能把持朝纲,更没料到,他把持着朝纲还能被人宰割。也怪他太过心高气傲,从没把宗翰、宗弼之流放在眼里,这边螳螂捕蝉指点着宗磐除掉了宗翰,那头却没能防备宗干、宗弼兄弟黄雀在后痛下杀手,如此大意,赔上了自家性命,到底是咎由自取。

遥想建炎三、四年,宗弼经建康、镇江、平江奔袭临安,官家退守越州、明州、温州,几番入海避祸。好在建炎四年三月,韩世忠将北撤的金军逼进黄天荡,几乎歼灭宗弼。宗弼自此畏惧江南,转而经营川陕战场,想要占据长江上流,顺水而下,进取中原,再临东南。所幸吴玠、吴璘死战守住了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蜀地仍是我朝的第一重屏障。

绍兴十年五月,宗弼兵分两路,西路军出河东攻陕西,他自己直奔河南。川陕那边吴玠已病死,接任的胡世将率吴璘等与金人血战。中原战场上,原本要去东京就任副留守的刘锜稀里糊涂地撞上了宗弼。他本可以逃回江南,想到自己所领的两万人本是王彦的八字军残部,骁勇异常却毕竟是义军出身,不如殊死一战博个名分,便在顺昌设伏,六月上旬,以五千精兵大破金人铁浮屠、拐子马。官家闻讯大喜,发手诏叫他赶紧择利班师,退守镇江。

順昌危急时,刘锜曾向鄂州的岳飞求援,岳飞借势全军北上,官家知他向来一意孤行,赶紧派李若虚去拦。一来怕他运气太差孤军深入损失主力,二来怕他运气太好直捣黄龙建立不世功勋。不想李若虚与岳飞沆瀣一气,竟自愿担负矫诏之罪,放岳飞北伐。那年偏巧闰六月,刘锜的顺昌之战在六月,岳飞的郾城、颍昌之战还是在六月。宗弼输了又输,悻悻北归。官家坐卧不安了整个六月,底下紧跟着让人更是坐卧不安的第二个六月,好不容易等到月底,终于得来岳飞撤军的消息。

官家在殿上揉他的手:我写了多少道诏书去催,他到底认不认我这个皇帝!

揉完手,官家去坐船游湖,叫歌姬唱他填的词:谁云渔夫是愚公,一叶为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蓬窗日正中。

我陪在一旁,心中暗自恼火:果然还是做皇帝好,我等小臣哪有闲情做归隐梦。

官家的渔夫梦也不过是个梦。宗弼咽不下恶气,稍事休整,十一年正月,卷土重来,这次危急的是三大将中张俊驻屯的淮西。

官家又与我密议,开口却说:“去年五月,宗弼出征时,与他们族里的神棍希尹起了争执,他回朝竟将希尹给杀了,借口是‘奸状已萌、心中无君。我听说了很是欣慰,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年侵占汴京掳我宗室的金人,而今自相残杀,这也是老天有眼,降罪于他们。”

我不禁叹息:“这希尹是宗翰旧部,对宗磐党怀恨在心,所以宗干、宗弼招他回朝策划政变,宗磐已除,留着希尹又有何用,鸟尽弓藏的老道理,金人学得倒快。”

“所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宗翰、宗磐两党互相倾轧,最后胜出的,却是宗干、宗弼。你说宗弼不足为惧,搞内斗,他却是强手啊。”

“我说宗弼不足为惧,只因内斗早已重创金国,他大肆杀戮,最后抢到个烂摊子,他那十万大军,大多由强征而来的两河平民充任,不堪一击。此次可谓天眷圣宋!”

“既然如此,那么安内果然比攘外更要紧,宗弼送上门来,正好让我借攘外以安内,操演一下全国诸军的配合。再不提点,那些个张家军、韩家军、岳家军怕是已经忘了我这官家姓的是赵。”

我点头称是,恍然大悟了“谁云渔夫是愚公”的真意。

暖 风

又见岳飞父子,是今年四月,春色满城的临安。

正月里,宗弼大军南下,官家急令张俊死守,并调遣诸将增援。岳飞却按兵不动,竟说要长驱京、洛,直捣金人巢穴以解围。官家大骂“我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却仍按捺怒气,连发十五札催促他应援。岳飞不情不愿地领兵出征,张俊怕被抢功,把他挡在半路,他只好退回舒州,金人又攻濠州,他赶去与韩世忠会和,却终究晚了一步,张俊和韩世忠先后打了败仗,两边都责备他驰援不力。

仗虽败了,宗弼的乌合之众却难以为继,只能于三月黯然北归。官家抵挡了金人攻势,又借机整合了诸军,喜不自胜。历来各将之间,不是各自为政,就是相互倾轧,现今终于有了些配合,官家踌躇满志,急着把这些个家军都收编成由他驱使的御前军,四月里的要务就是收张俊、韩世忠、岳飞这三将的兵权。

官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那我就得为他做成什么。

他以赏功之名召三将入临安,我便得设宴款待这几个武夫。张俊、韩世忠早就到了,唯独岳飞不见踪影。好在官家早有提防,岳飞北伐时把儿子带在身边,他一退兵,官家就赶紧把岳云又召回临安,岳飞又在路上磨蹭,那就拎他儿子出来先灌着。我记得岳云满脸陪笑的伶俐模样,再见时,满座春衫,独他愁眉紧锁,脸色阴沉,还不合时宜地裹着身暗红色的薄棉衣,稍事寒暄就低头不语。韩世忠招手叫他,他耸着的肩膀一松,赶紧去韩世忠身边恭恭敬敬站着。韩世忠双手刀痕箭瘢如刻画,他听说岳云在郾城、颍昌身披百余创,嚷嚷要看他的伤疤,岳云赶紧攥住衣领往后躲:“都好了都好了,韩伯伯见笑。”

众人换了话题,张俊、韩世忠开始埋怨地方官总不肯配合行军,我便说那不如在朝中挂个官职好办事,他俩连连称是。

岳云在一旁搭不上话,他又耐不住寂寞,便斜着眼偷望楼阁外风流云散、碧空如洗,颈间青筋暴起,状若困兽。张俊精明,早就盘算着顺势讨好官家,便只管吃喝。韩世忠怕失权柄,心有不甘,借着酒劲骂骂咧咧。我唯恐岳飞又要闹出事端,时刻提心吊胆。

这各怀鬼胎的盛宴折磨了众人六七日,岳飞终于到了。

官家给了张俊、韩世忠枢密使的新官职,岳飞资历最浅,授枢密副使,三日后又废了宣抚使制,三家的众多统制官都直接听令于官家,令有司铸印给付。

手头从此无兵的三将里,张俊最为识相,韩世忠满腹牢骚,岳飞虽常与韩世忠一起喝茶,却谨言慎行,让人难以捉摸,我明白他脾气乖戾,由此更是多了个心。

官家烦了韩世忠,叫张俊去淮东拆了他的驻军,我提议让岳飞同行,正好加以试探。果不其然,我本已谋划要抓捕韩世忠的亲校耿著,因他“奸状已萌、暗图叛逆”,岳飞却不识好歹地从楚州给韩世忠报信,韩世忠慌忙跑去官家面前投地自明,官家念他苗刘兵变时救驾有功,一时心软,把这事给糊弄了过去,只是流放了耿著,回头又来怪我:“宗磐气死宗翰,希尹诛杀宗磐,不都是先拿部下开刀,秦相果然是金国通!千万记得给我留几员大将抗敌!”

韩世忠既已自保,我只能把矛头转向岳飞,赶紧召集了几个台鉴官弹劾他,他就势辞官,跑去庐山东林寺听和尚讲经,绍兴七年淮西兵变那会他就在庐山盘桓好久,而今故技重施,官家也知道他兴不起风浪,却还是扣下岳云不许出临安。我眼见着当年守在建康行宫低头叹气的少年如今把头埋得更低,别人与他说话,他简短应答后便彻底沉默,再不是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样。他受人器重,全仗着自己是岳飞的儿子,但这身份,却又把他绑在一团乱麻的政事里不得解脱。我一介外人,忽然想要埋怨岳飞目光短浅,听了这么多佛经,怎么就不明白放手的道理?

若离在临安住了这些年,有事没事就往我府上跑,他居然跟秦熺处得好。若离是福建山里长大的野孩子,爬树游泳样样精通,秦熺喜欢跟着他在西湖边玩耍,而若离也爱被秦熺带着出入官宦子弟的雅集。他俩还嘴碎,听说岳云的亲娘跟人跑了,便一起嘲笑军中粗人出身低贱。我骂他们没有读书人的矜持,更气的是,这俩都想不起自己是婢女生的。睿元说这是一对傻儿子,果真不假。

若离想要认爹,他是我的骨肉,我自然想给他名分。原先睿元还哭,说就算我丢得起这脸,她还不想做临安城里的笑料呢,后来她也懒得闹了,原因却是我渐渐打消了这心思。世事无常,政事更是无情。这亲生骨肉若是离我远远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平安,我若是放手任他飘飞于世,倒也能为自己多留一条生路。至于秦熺,只要我还有口气在,能荫护他多久就是多久,我能抓住多少富贵权势,他便能享到多少福分。平定天下的宏愿不敢有,不亏欠自家人的道理,还是懂的。

完颜昌的起伏,早早地在我心上泼了一盆冷水。绍兴十一年夏末,韩世忠在临安城里骑驴,岳飞逃去庐山庙里窝着。看似大局已定,一派风平浪静,可收兵权这事,还没完结。

寒 蝉

我这大半辈子,最怕与人争执,宁可当面陪笑换个安生,可该做的事又不能不做,于是赢得了“背后捅刀子”的恶名,硬要辩解,只能归咎于天意如此,谋事在天,成事更是在天,刀子的行迹本是因缘际会,何苦来怪罪我,我本身不由己。

说起这天道,完颜勗曾与我有过一番言谈。那金国的书呆子曾向我抱怨著史之艰难。

难在哪里?其一:世事流转,瞬息湮灭。记在心里的会忘,录于纸张的会丢,哪怕刻进了金石,金溶于火,石化于风,最终还是了无痕迹,那些偶尔保存下来的,挂一漏万,仿佛盲人摸到的簸箕、麻绳、木臼、蒲扇、肉柱等等,谁知道原来是头活生生的象?其二:众声纷纭,众口难调。同一桩纠纷,这人与那人、这家与那家、这时与那时的复述往往大相径庭。勉强拼凑,难免自相抵牾,强行剪裁,又怕有失公允。

虽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往者已成飞灰触手不及,待时过境迁,曾经的来者也不过是稍新鲜些的灰,身之所陷,唯有当下这一团乱麻,该怎样理出头绪,写成文章?“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我这文章要取舍要统筹要雕饰,要苦苦谋求人事,我怎么知道它是顺着还是逆了所谓的天道?

完颜勗说得慷慨激昂,我的心倒是沉了下来,躬身宽慰他:“既然摸不清天道,那就随它去吧,哪里轮得到我们为老天发愁。但著史这事,我倒是有套主张:得有说一不二的主旨,有自家的辨析与理论,一篇文章里要是揉杂着几个声调,那还不乱了套?”

金国的三宗之乱,还不是因为几派势力都自以为是天命所归。

绍兴十一年秋,官家又召我密议,给我看刚从宗弼处来的书信。宗弼痛恨完颜昌讲和,非得两次兴兵南下,却都被打退,万般不情愿地又捡起了完颜昌的策略。那书信字迹遒劲,颇为眼熟,仔细辨认,竟是完顏勗手笔。

我哑然苦笑。完颜昌与希尹都死在宗弼手里,这两人是完颜勗的至亲与师长,我原先还曾担心过秀才的性命,他却委身仇人做了刀笔吏。他日他笑我气节何在,而今我倒要问他:曾经的慷慨激昂都喂了哪条狗?所谓的天道,原来就是跟着金国小皇帝写些歌功颂德的诗词,单单附庸风雅也就罢了,他竟还替宗弼写这议和书,我该骂宗弼残忍呢,还是笑秀才无耻?

官家也在苦笑,笑着笑着就怒了:“宗弼挨了打,终于肯重提和议,却非要我杀了岳飞。他把自家能杀不能杀的人都杀了个干净,而今竟想着杀我的人!”

我揣摩不透官家的心意,便赶紧把正话反话都说清楚。正着说:金国是敌国,他们要杀的人自然是我朝栋梁,一定要保住。岳飞虽没了兵又辞了官,由他过几年逍遥日子,万一宗弼又来闹腾,那就启用岳飞把他再揍回去。但反话也有理:岳飞太过跋扈,想撂挑子就撂挑子,他未必真把自己当官家的人。这次虽然收了兵权,底下那些统制官怕还是认旧主,无穷后患犹在,倒不如一箭双雕……

官家满面愁容,嘴一撇像是要哭:“我向来都不想做皇帝,秦相你知道的,我也就字写得还算漂亮……”

我心里忽然生出厌烦,这话搁在十多年前说,实在得很,若不是靖康之变,康王赵构哪里懂琴棋书画男欢女爱之外的东西。过去的十几年里,赵鼎张浚摆布官家时,他也爱这样哭哭啼啼,为的是逃避责任,他恨不得人家把天给补了再把他的屎给擦了。而今官家脱胎换骨,说他老谋深算都不为过,他却还来作态,背地里盘算的,又是什么?

议和这事,终于又回到了完颜昌设想的路径上来,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他错在哪里了。

他喜欢阿育王的故事,阿育王前世生为顽皮小儿,以沙为糗戏弄世尊,在佛入涅槃百年后,小儿转世为王,息战乱,倾国土为供奉,起八万四千塔礼佛。

完颜昌也有野心做一统天下的四分转轮王,他却搞反了一些事的次序。

阿育王先在宗室夺位之争中屠戮兄弟,再南征北战造下诸多杀孽,等把该杀的不该杀的人都杀干净了,他这才放下屠刀念经颂佛。完颜昌错就错在以为宅心仁厚是天下公器,妄想先放下屠刀就能四海归心,分明就是点着自己额头嚷嚷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议和是正道,可议和想要成,非得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先杀个干净不可, 金国那里看似已然尘埃落定,那我朝该如何收拾自家的烂摊子?

官家再支支吾吾,还是把该说的话给说出来了:“我琢磨了一下,三大将里,岳飞总是惹我恼怒,但为人还算老实……”

我差点以为官家有意放他一马,没想到接下来才切入正题,官家的心意真可谓玲珑曲折,他说的竟是:“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果真忠义,忠义之士有所为有所不为,真要他纳命来,他怎么着都不至于学李成自立、郦琼投金。”

窃 国

岳飞卸了兵权后,鄂州那里由王贵和张宪接管,他俩做了都统制和副都统制,受官家调遣,朝里依照惯例要派文臣过去做湖广总领官节制,我思来想去,这可得找个最信得过的人,除了林大声还有谁。我已经一而再地麻烦他,不如再而三麻烦到底,他也知道我不会亏待林家满门,定然尽心尽力办事。

王贵、张宪跟着岳飞出生入死,他二人掌军,这新编的御前军还是跟姓岳无甚差别。八月里,王贵去张俊设在镇江的枢密行府禀呈公务,我授意张俊要王贵告发些岳飞“奸状已萌、心中无君”的事例,王贵胆怯,匆匆逃回鄂州。九月初,又轮到张宪启程去镇江述职,这机会不容错过,林大声找到张宪手下心怀不满的副统制官写了份状子,告发他密谋挟持鄂州大军占据襄阳城,以此逼朝廷重新起用岳飞。状子赶在张宪出发后送出,日夜兼程早到了镇江,正好叫张俊把全无防备的张宪逮个正着。

“你们这番紧锣密鼓!”官家扶额感慨,手掌正好挡着眼睛,让我分辨不清他在赞叹还是嘲讽。

“唱的还是官家要看的戏。”我赶紧附和,废话总还得说。

“韩世忠已经老实了,要不,就照着耿著那案子办,把张宪也流放了,正好让岳飞去陪老韩围着西湖骑驴?”万事俱备,官家竟又开始犹豫。选定拿岳飞开刀,还不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官家亲手提拔上来的,岳家軍的军饷向来由国库供着,官家自以为对他知根知底,又不乐意自己辛苦供养的武装跟别人的姓,所以才敢动手,而且还真有心动手。可这事一旦开张,官家却又舍不得,虽说尾大不掉是隐患,但万一哪天宗弼缓过劲来又兴兵南下,就张俊那常败将军和厚着脸皮吃空饷的韩世忠,怎么抵挡得住,真要翦除了岳飞的势力,跟废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也没太大差别。

官家这番摇摆,叫我心里一慌。他举棋不定,我却已经弄脏了手,韩世忠算是彻底得罪了,这要再算上岳飞,倘若南北又开战,我这奸细的人头正好给他们祭旗?官家这人待岳飞如此刻薄,以此类推,他现今能有多倚重我,翻脸就能有多无情,这笔账,我好歹算得清,但这话,怎么能讲。

官家见我欲言又止,便拿手遮了额作沉思状,其实就是打算再拖延。绍兴八年我提议与他独断议和时,曾约定各自考量,三天后再谈。他学会了这招,说不如我们三天后再议,我哪敢不从。他这才正眼看我,笑吟吟地转移话题,说等与宗弼的和议办成了,想赐我块地盖个新府邸,到时候君臣一同造园,岂不妙哉。我见他说变脸就变脸,方才还长吁短叹,这会就喜笑颜开,不知该骂他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心生敬佩,只能加倍用心与其较量。

可想而知,那三日过得尤其漫长。我回家同睿元讲,官家做事又虎头蛇尾,我这前途益发叵测,他许诺的园子是什么意思,我若是个陷在沼泽里就要没顶的人,他远远地嚷嚷空中楼阁美不胜收叫我赶紧来看,这是什么意思?

睿元劝不了我,我也不想再烦扰她,就灌了闷酒睡在书房。起初翻来覆去,窗外的风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再细碎都惊心动魄,熬到下半夜倒是睡着了,可又开始做些荒诞莫名的梦。梦见家里的水榭着了火,提着水桶赶过去的婢女竟是许多年不见的阿枝,她还是细眉细眼的可怜模样,鬓发间斜插着一朵白芍药,我想着自己垂垂老矣,她怕是认不出来,便上前牵起她的手想要说话,她却冷笑着断然抽了手:“你原本打算到了山阴就弃我于金国,待我如此刻薄,想翻脸就翻脸,我却只能死死跟着你,你以为我有得选吗?”

我叫着睿元的名字惊醒,不敢闭眼,却又昏睡过去,这次家里的水榭还在烧,就连池塘边的碧桃林都火光一片,俨然是王伦苦笑着炫耀的奸细红,我没头没脑地东奔西跑找家里那俩傻儿子,却有人拉我的后襟,怯生生地叫爹,我转过身,只见身后站着个陌生的红衣少年,身形挺拔,眉目怎么都看不清楚。那少年影子般死死跟着我,竹筒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说话:“赵构不就是个废物吗,仗着出身当成皇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爹,留着他何用?阿爹,我们何必受他的气?阿爹,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阿爹,你的心事我还不知道?”我心想如此大逆不道这还了得,甩手就要扇他巴掌,他却赶紧捂着半边脸跳到一旁,忽闪着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眸瞅我,那轻慢的神情似曾相识,分明是,分明是……

从梦里生生惊醒时,我浑身冷汗,手脚冰凉,心跳得像是要从腔子里往外蹦。

那少年是谁?他口口声声叫的那个爹是谁?我又是谁?

天亮后,从鄂州传来消息,林大声打听到岳云与张宪亲密,常有书信来往,倒像是能坐实张宪受人蛊惑策动兵变,而那人的身份,很妙。

张宪在鄂州,岳飞在庐山,他们的通信有据可查,无懈可击。可被扣在临安的岳云竟也有书信给张宪,林大声和张俊都查不到,这些无缘无故消失的书信,好就好在无影无踪。更妙的是,岳云这人,终于把张宪和岳飞连成一线,更还能替优柔寡断的官家痛下决心。

义 孝

官家不讨厌岳云那孩子,我眼没瞎,看得出。官家成天对他冷嘲热讽,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愿意摆个根本不想见的人在眼前。官家把岳云拴在他身边,更像是对岳飞示威:你苦心栽培的儿子,到头来还不是为我所用,你磨砺的宝剑,我觉得跟插花摆在一起才美。

官家到底疏漏了,剑再闲置还是剑。

三日之期已到,我胸有成竹,在官家面前佯装惊讶,说新近探知岳云与张宪私下密谋已久,其事体虽不明,却大致推测得出与保住他的岳家军有关,他自幼长在军中,早就把自己当作岳飞的继任者,还曾大胆妄言“文人不谈武”,要不是林大声和张俊手脚麻利拿下了张宪,只怕这骄横小贼真有所动作。

官家原先还在画扇面,听着听着便慢慢收了笔,又僵立片刻,这才抓起案头的紫玉砚往地上砸。

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薄唇紧抿,面色铁青,手上墨迹斑驳,乍一看倒像是血。

“把岳飞从庐山弄回来,就说他儿子惹了事。”官家声音嘶哑,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这可得万分小心行事,只怕他真去学李成自立、郦琼投金?”

“无须多虑,”官家冷笑,神情却渐渐颓丧,“他们父子连心,抓了一个,另一个跑不了。”

他扣押岳云,既是想要留条暗线挟制岳飞,也为了同自己赌气。苗刘兵变、淮西兵变和一堆大大小小的兵变之后,他对武人信任全失,但幻想还在,就算自己提拔的岳飞难以控制,但亲手管教的岳云也许还有得指望,或许,就跟这好不容易才成型的御前军一样,是他赵构的功绩。

可惜,岳云到底还是心向着自家,这御前军,到底还是岳家军。

官家虽然受尽武人弄权之苦,尝到被背叛的滋味,却是初次,只怨他自己心存奢望。也多亏他方寸大乱,无暇深究那莫须有的书信,这才被我引回正道上来。

我苦恼的是怎样诱使岳飞回临安,官家说句“无须多虑”轻而易举,我却要绞尽脑汁写信去庐山,说朝里怕是有些误会牵连了张宪与岳云,因这二人是岳飞的同袍与骨血,还得烦劳他跑一趟作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岳飞为人机智,这番说辞弄得不巧只怕打草惊蛇,我刚要慌张,再一算他又确实没处可去,现在已不是绍兴初年,地方盗寇大多平定,北边的宗弼又恨他入骨,这自立和投金都断了路,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抛下张宪、岳云远遁保命。他的旧部王处仁、蒋世雄果真曾候在路上苦劝他莫要自投罗网,好在他没听,省却多少麻烦。

他一进临安城,便被我安排的人用轿子接待,说是送他来与我商议,却直接把人拐去了大理寺。这番苦心经营,他自泰然笑纳,索性在牢里安心住下,饿了便吃,困了就睡,还要了笔墨写诗练字。这桩“谋反”案从十月中拖到十二月,主审的官员乱成一团,薛仁辅、李若仆同情岳飞,处处掣肘,何铸原是我亲信却临阵倒戈,周三畏审着审着竟挂印潜逃,就连案卷都被他偷走了,最后换上临危受命的万俟卨,他要是再顶不住,眼看着我就得亲自下场?浑水了。

子虚乌有的事,非得审出个真凭实据来,想想都头痛欲裂,倒要羡慕宗弼那虏人,一句“奸状已萌、心中无君”就能砍了族中元老,可我这里罗织的所谓罪名,跟“奸状已萌、心中无君”又有什么分别?都夸耀汉人文雅,要我说啊,文雅就是血腥的事一件都没少做,做了还得硬加个名分矫饰,说得更透些,文雅就是官家起了杀意,脏了手的却是我这卿家,也罢,我已深陷泥沼,不如专心弄权好生跋扈,这才对得起这些年的辛苦。

万俟卨心思活络,献策让岳飞岳云父子移居一室严加监管,看他俩会不会朝夕相处说漏了嘴,结果他俩竟要了围棋,悠哉闲哉地对弈起来。狱卒来报:先是老的压着小的打,可小的学得快,没几日就翻身反击,老的再也占不到便宜,也不知怎地,老的竟哭了:“你要是生得愚鲁些,倒不必跟着我受苦至此。”小的也跟着哭:“你才笨,为什么要来?”

如此一闹,岳飞竟开始绝食求死,他知道自己才是矛头所指,既然横竖死路一条,那还不如以自己的性命换儿子和张宪诸人的平安。

官家闻讯,把手里抱着的暖炉又给摔了:“他就算死,也只能是我杀的!他既心疼兒子,那就一起杀了给他陪葬!”

于是都杀干净,皆大欢喜好过年。

深 心

回到家里,白天的访客都散了;若离送来些福建特产,没等吃饭就识相地告辞;秦熺吃着饭问,来年的科举官喜欢怎样的文笔,他还惦记着要考中状元光耀门楣;睿元觉得新厨子蒸的青鱼颇为美味,改天要拿食谱给吴贵妃看。我记得路上瞥见的人头,只觉眼前昏花彻骨寒凉。明年今日,我这头颅还在项上否?

绍兴八年擅权横行的完颜昌,可曾想过自己的死期就在眼前?

睿元见我消沉,过来问是不是连日操劳伤了身子,我点头称是。都以为我为官家挡了“兵变”之灾,这挟主弄权之路,走得越来越顺畅。我也想要得意,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头痛胸闷,倒真像是染了风寒。睿元叫我早些歇息,我进了卧室,坐在床边脱靴子换衣裳,忽然又改了主意,打算去隔壁书房独自待着。

南归以来,睿元爱上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在好好的卧房里囤满珍珠翡翠珊瑚玛瑙,我先前还笑她俗气,想起佛经上处处写着璎珞庄严、琉璃清净,佛爷也喜欢珠光宝气,终究没话可说。

明天就是除夕,一早还得祭祖,睿元对着铜镜拔她的金钗,赞叹这赤金的成色:“我们都烂了,它们还光鲜。”

“既然要烂掉,” 我呵着气挠自己的手,都怪天气阴冷,冻疮又发作了,“不如抓紧这些光鲜的东西,好歹抓过。”

可抓过了又怎样呢,这手现在就溃烂着,该红的地方红,该肿的地方肿,不去挠,耐不住痒,真要挠了,破了的皮里流出血,钻心地痛。我跟睿元要了条丝巾把流血的手指裹起来,往肩上披了件厚棉袄,拿尚且完好的手端着烛台,以脚推门去了隔壁书房。

书房案头摊着本《楞严经》,这些年我心里烦躁就来抄写,可手已污了,只能就着烛光念诵这段落: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稀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祇获法身。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十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令我早登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今夜除夕,过完这年,天气就要转暖,等我这手又能运用自如,还是要把这段经文恭恭敬敬地抄写一遍。我把手举到烛光前打量,今天一早,给官家写奏章的,也是它。

岳飛援淮西时坐观胜负,逗留不进;又指斥乘舆,还说自家人马能随意蹉踏别家兵将;被夺兵权后,他又致书示意张宪据守襄阳,逼朝廷复用自己。大理寺审了快三个月,终于凑出这些罪状,我便这样写判决:岳飞私罪斩,张宪私罪绞,岳云私罪徒。

岳云位卑言轻,也确实没有实凭,只能给判他个两年流放。

我禁不住设想,两年流放后,那个笑容殷勤却眼神轻慢的少年,会变成什么模样?像完颜勗那样从此软了骨头苟活?秀才纵然活该被耻笑,我与他却又有什么分别。当年临别时,他说“人生在世,谁又不是棋子”,背后黑沉沉的万壑松风衬托着皓月凛然,倒也叫我心惊。既然都身不由己,又何苦互相指摘,只是……只是完颜勗手书的议和书,比起完颜昌的死讯,给了我更为凌厉的当头一棒。

为宗弼写下杀岳飞方可和谈这些字的,竟是委身于仇家的完颜勗。我写着杀岳飞的奏章,竟又想到,从此与官家有杀父之仇的岳云,今后是要学完颜勗仓皇保命,还是要铁了心与朝廷做对终成祸患?前者固然让人放心,可这颗悬着的心若是放了下来,竟隐隐作痛,原来世间情义终究虚妄至此,就连我这凉薄之人都脊背发冷。可若是后者,时刻如履薄冰的我自然想得到其间凶险,留岳云活路无异于放虎归山,以他的聪明和耐性,有朝一日振臂一呼,或自立或投金,再杀回来为父报仇,别说是我,就连官家都自身难保。

也难怪官家急急地把徒刑改成了问斩。与其纠结日后的放心、伤心或忧心,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把心底最后那点光亮吹灭。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我又默念了一遍这句经文,长吁气吹灭了手边烛台上的那星微光,周遭漆黑一团,万籁无声,心若死灰,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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