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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地平线

2020-04-14叶弥

山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路边摊蒙蒙补丁

叶弥

初春的早晨,胡蒙蒙站在一座散发出淡白雾气的小山包下,腰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她这个表情是全吴郭人都熟悉的。

这座光秃秃的小山包是胡蒙蒙承包下来绿化的,其实是她的父母承包下来的公益项目,一共五座小山包,这是其中的一座。她给这座小山包命名为:补丁山。这个名字让她感动得有点心酸,因为她觉得现在的人们身心破损,需要好好地打上补丁。但显然吴郭人不赞同她的想法,说这座小山包在早晨总是雾气蒸腾,还不如叫热馒头山。于是他们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胡补丁。有人写了一篇小文章:胡补丁修理补丁山。无论她做什么事,都是吴郭市的一大新闻,所有关于她的新闻里都放了一点调侃。传说年轻的男人们对她退避三舍,说她怪异,难以相处。

城西的派出所所长范达辉从来不认为她怪异,昨晚是两个人第一次在家里约会。范达辉告诉她,她是多么可爱。她的朴素和真诚,是这个不那么好的世界里的一道风景。她对范达辉说,郝龙从来没有这么夸过我。郝龙说,赞美的语言是最不负责任的,它们会让你的软弱再加深一到两层。范达辉问,郝龙是怎么把加深的一到两层计算出来的?

她不知道郝龙是怎么计算出来的。这个人四海为家,到处去拍地平线。他最近去了南非,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吴郭晚报》上,说他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他难道想在好望角的岬角上搭个窝?

以前她闲着,编过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喜欢到街上去看女人。他最初是怀着纯洁的念头去的。他在心里给每个女人“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有的是西式晚礼服,有的是中式手工绣花长衫。有的是露脐装,有的是小西装套裙……红黄蓝绿灰粉,黑白青橙紫棕。当然是他认为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他具有了特异功能,一看到女人的身体,不管她的衣服多厚实,统统变得像被水淋透的丝绸,紧紧地贴在身体上,轮廊尽现。再到后来,这层湿衣服也没了,满大街上都是裸体女人。刚开始他很兴奋,但是成年累月地看过来,他看得很痛苦。于是就自杀了。到了阴间,阎王爷大吃一惊,说,你是个老实人呀,还有许多年的阳寿,怎么就想不开了呢?阎王爷就跟他做了一个交易:拿掉他的一对卵子,重回阳间。他就这样回到人世间,又能看到女人身上的衣服了,很平静,很幸福。

昨天晚上,在胡蒙蒙租借的房子里,她把这个故事讲给范达辉听了。

以前她讲给郝龙听,郝龙气乎乎地问,男人平静的代价就要拿掉一对卵子?拿掉了卵子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范达辉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因而他的逻辑思维也是温和的。他说,第一,如果女士不想让男人看到她身体的话,男人是看不到的。除非强迫,那是犯法的。第二,不想探究女人的男人,可能不会真正平静的。第三,编这个故事的人可能是个怪胎,这个人对男人可能怀有敌意……可能是个女人吧?

范达辉说了那么多的“可能”后,胡蒙蒙说,是的,我知道编故事的人是个女人,她是在读硕士的时候,闲的,才编了这么个段子。但是她对男人没有敌意呀。她的用意是探究这个世界。

范达辉问,她探究到了啥?

胡蒙蒙学着范达辉的口气说,她可能探究到了男人的敌意。

好像是为了化解敌意,她带着一股风,也带着率真的劲头站起来,先脱了自己的衣服。范达辉没动,仰脸看着她,看来吃了一惊。片刻,他一口喝掉杯中酒,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却是把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胡蒙蒙低着头笑了几声,穿上衣服对范达辉说,嗯,你是一个老实的好人。

范達辉脸上红了一红,灯光下是看不到他脸红的,他也就是感到两颊热了一下。胡蒙蒙脱剩下吊带衫时,他看到了吊带衫的前胸打了一个补丁,才临时决定中止缠绵下去。他没有看不起这个补丁的意思,他是想到了另外的意思,也许胡蒙蒙在内衣上打个补丁有她的企图,借此告诫她的爱人,不要对她的家产有什么贪念。

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没想到你这样朴素?这么朴素的人是神圣的,不可以随便侵犯的。

现在,胡蒙蒙站在补丁山下,迎着初升的太阳,眯起眼睛,只等范达辉从阳光照过来的方向进入她的视野。昨天晚上,范达辉的冷静很合她的心意,她已经厌倦了摸不着头脑的激情,只有冷静、克制、内敛才是可靠的。范达辉还没有来,她转头朝不高的山顶上看去,山顶那里有一块巨石,是一块没来得及被人运走的石头,红漆写着:补丁山。从此它不会离开这座山了,它会作为一道风景永久地安坐此地,就像她的心一样。让郝龙到处漂泊吧。

可惜的是,补丁山太矮了。站在山顶的巨石上朝远处望,无穷无尽的房屋,永远看不到地平线。

范达辉怎么还不来呢?现在已是二月中旬了,她得抓紧时间绿化这座小山包。花上个把月,才能把这座小山包种上花草和花树。美人蕉正是分株的时候,它们要种在山脚下。美人蕉边上,她准备扦插紫薇。别的地方,除了山丘顶部,全都移栽上各色雏菊。她还要亲自去园林里采南天竹的籽,用沙藏法催芽以后,把它们种在山顶大石块周围。她要去的园林是自己家的,当年她一意孤行跟着男朋友郝龙去了北京,两年没有回吴郭老家。父母造了个园子,叫“蒙园”,取她名字中的一个字,里面遍植她喜欢的南天竹。这个园子就像祭坛一样,南天竹类似于招魂幡,真的把她又招回来了。但她还是没有回家住,和以前一样租了房子住在外面,离家人远远的。

来了五辆运土车。领头的司机老王是她父母公司里的,车子也是她父母公司的。老王管着二十几辆大大小小的车。他今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土运过来,指挥工人把山包上无土的地方填上土。

老王临走的时候说,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自己干这种粗活?你爸妈要买飞机了,你还骑着自行车。

他上了汽车后还一个劲地摇头。胡家女儿的怪异行为,工人们都耳有所闻,所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咧开嘴笑着。

她终于等到了范达辉,太阳已经升到半天空了,阳光也开始耀眼。范达辉开着他那辆不显眼的“现代”,缓缓停靠在边上,摇下车窗,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内容。半晌,淡淡地说,哎,我想,我们俩不合适,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胡蒙蒙说不出话,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她伸手去擦,竟然擦也擦不完,额头上就像钻了一个小泉眼。她眼看着范达辉的车子汇进街上的车流大军里,片刻就不见踪影了。

好吧,趁着她发愣的时候,我们理一理胡蒙蒙的生活。她出身于一个衰落的名门大族,到爷爷奶奶这一代,靠着双手打拼,从一个窗帘小店开始,到后来交给她父母亲的上市装修公司,资产十几个亿,算是吴郭城里的富裕一族。她风平浪静地在吴郭读完小学、初中,上高一时,她走在路上,被一位导演看中,去演了冰清玉洁的女二号。她的照片和画像在城里城外到处被人张贴。对于声名,她表现出令人无法理解的抗拒,高中一毕业,就去美国的大学读植物系。读完硕士回到吴郭城,这时候她又成为了吴郭人关注的目标,关于她的消息经常在别人的朋友圈里传来传去,传得最多的还是她的怪异。像她这么一个大富人家的女儿,理应过着天堂一样的尊贵生活,但是她就像一个穷人一样,住着一间租来的房子,骑着一辆十几年前的旧自行车,穿的外套快二十年了,她还当个宝一样,干活的时候她要脱下外套放好。那么她里面的毛线衣怎么样呢?露出来的毛线衣,前胸、后背、腋窝和一处下摆重新织补过了,织补过的地方隔着五米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它们僵硬着,皱着,像一个没牙的老太婆,抿着瘪嘴费劲地嚼着什么……也许费劲咀嚼的是自己的生活。即使如此费劲咀嚼,生活也曾是消化不良吧?

从她有自己的想法开始,她就不停地要对别人解释,对爷爷奶奶解释,对外公外婆解释,对父亲母亲解释,对七大姑八大姨解释。对亲人要解释,对不亲的人也要解释……但很多时候根本就解释不了,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她总是与别人不一样,而且坚决不改……为什么要跟着郝龙去北京?郝龙自己也说,他是个浪荡子,花心的人,他不会和任何女人尝试过普通的日常生活。即使过,也不会长久。但是胡蒙蒙喜欢他,他至少忠于自已。这个不着边际的人,在北京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把她赶到大街上。那天,她一个人在风雪里走了三个小时,她感到她的手、脚、脑袋,全都变成了冰砣子,沉重、麻木,行尸走肉一样,是这个世界的累赘。她后来猛省,走了三个小时,绕来绕去,最后总是回到他们租房同居的楼下,她就是想回到那个浪荡子的身边,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日子,最穷的时候,晚饭时一人吃一个烤山芋,就睡觉了,搂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但她心里很踏实。她用了最后的一絲自尊,没有再去敲门找他。他说过,他会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赶她走,这样彼此就不再惦念了。冰寒彻骨,她想起了妈妈温暖的怀抱。于是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那头惊愕地问:“为什么?”那天夜里,她惊动了她千里之外的所有亲人,她的手机响彻后半夜。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问她:“为什么?”两年未见,大家对她的要求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解释,再给解释作解释……

她对大家说,她理解郝龙,她对郝龙的爱永远不会改变。为了这句话,她就得不停地解释。

她给范达辉发了一个短信:我不会要求你解释。

范达辉回了一个短信说,我也不准备解释,因为越解释,我对自己就越发困惑。

很快就到了三月中旬,胡蒙蒙的补丁山被她糊里糊涂地绿化完了,一副好模样。电视台和几家报纸都没报道这件事,因为胡蒙蒙在补丁山上劳动时,见到前来的记者就破口大骂。所以好些记者说,胡蒙蒙的脑子才需要打个补丁。但是她和她的补丁山却出现在千家万户的手机视频里,同时出现的还有她毛线衣上那几个补丁。风雅的吴郭人纷纷在视频下面留言表示对那几个补丁不理解。有几位极端分子说,这是一个怪胎,你永远搞不懂她,请她离开吴郭吧,她破坏了吴郭女人的美好形象。

这一天,出了一个事故。她骑车去补丁山,刚到山脚下,就撞上了一个骑助动车的男人。那个人是逆行,骑在人行道上。谁都看见他在逆行,大家都在避让他,唯有胡蒙蒙迎面撞了上去。这种事故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那个被撞的人,跌得嘴啃地,屁股撅得半天高。她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大声地哼,就是不爬起来。他哼哼的音调里不痛苦,不凄惨,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他用意何在。

胡蒙蒙过去拉起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的衣服穿得不少,估计没有跌伤。他坐起来,顶着额头上一块灰渍,说,我还要上班。你快说说,能赔我多少钱?

胡蒙蒙说,你想要多少?

那人打量一下胡蒙蒙说,看来你和我一样是个穷鬼。算了,不为难你了,给个八百块钱了事。不过你得留下手机号码。和我,还有我的助动车一起合个影,防止日后我有什么问题。

胡蒙蒙拿出手机给他转了八百块钱,又和他、摔在地上的助动车一起合了影。这件事很麻利地解决了。五十多岁的男人告诉胡蒙蒙,他姓田。胡蒙蒙就叫了他一声“田叔叔”。田叔叔诧异地盯着胡蒙蒙看,带着满腹的疑问走了。

过了一天,田叔叔可能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觉得胡蒙蒙是只嫩鸟,可以敲诈一下,就发短信说他被撞后头晕,要求再给八百。胡蒙蒙又从手机转了一千元给他,多给了两百元。田叔叔回了一个情真意切的短信:你太好了!

又过了一天,田叔叔想起了什么,发了一个短信给田蒙蒙,说,被你撞了以后,三天过去了,我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一千八百块钱,我是拿得多了一点。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个便饭。我是个穷人,请不起大钱(吃饭),只能请你到路边小摊子上吃一点,表表心意。

胡蒙蒙很乐意吃路边摊。她经常偷偷跑去吃。有一次,她在吃路边小龙虾时,被小报记者拍到。记者问她,路边摊存在很多问题,卫生问题、扰民问题,政府已经把路边小吃摊列为取缔项目,请问你来吃路边摊是不是表示支持路边摊的存在?她回答说,不解释。

田叔叔精心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件灰色的旧西装,灰蓝色的衬衫,打着一根黑领带。衬衫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紫红色的棉毛衫。胡蒙蒙坐下来后,他埋怨她穿的衣服不好看,说,做家政的阿姨穿得都比你好看。他叹着气,带着不满的情绪马马虎虎地点了一个小火锅。杂七杂八的火锅料端上来,胡蒙蒙不客气地一样一样下锅,吃得热火朝天。田叔叔始终没有动筷子,斜睨着眼珠子看田蒙蒙吃,说,其实还有更好吃的东西,但是我想,什么人吃什么东西。他话中带刺,田蒙蒙也不理会,吃饱了,站起来去付了账,骑着车离开路边小摊子。经过田叔叔身边时,对目瞪口呆的田叔叔道了一声谢谢,吹一声口哨,扬长而去。

骑了不远,田叔叔追上来。他说,你怎么突然就走了?我还有话和你说。

胡蒙蒙放慢車速,田叔叔说,你看,你给了我一千八百块,我请你吃饭,反而是你付账。我要是不懂你的心,我就白活了。

胡蒙蒙说,我是什么心?

田叔叔说,我早就离婚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房子是租来的。

胡蒙蒙说,我房子也是租来的。

田叔叔说,那好,我俩就不用互相嫌弃了。

胡蒙蒙说,我为什么要嫌弃你?我的理念就是天下平等。

田叔叔说,平等是不可能的,男人总是比女人强。你要是做了我的女朋友,要给我烧饭洗衣服。

胡蒙蒙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田叔叔的用意,猛地一蹬自行车。田叔叔一把拉住她的自行车龙头,说,你不能走,你要给我解释一下……话没说完,胡蒙蒙跳下来,一拳击中他的门面,他一声不吭地跌倒在地。胡蒙蒙想,到底干了一个月的体力活,把力气激发出来了。

没几天,田叔叔又来给她发短信了,说他已经打听到胡蒙蒙是什么人了。他首先要求胡蒙蒙给他一个解释,为什么和他这种穷人开感情上的玩笑,还打他。并且说, 如果她不给合理解释的话,他要把事情闹大,看谁的损失多。然后,他控制不住地说,他怀疑胡蒙蒙精神上有病,建议她及早去看精神病医生。

胡蒙蒙想了片刻,就给范达辉打了一个电话。范达辉也不多讲,只说了一句,你把对方的电话告诉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胡蒙蒙心中怅然若失,不知道这个电话打得对不对。

第二天,范达辉给她发了一个短信:事已办妥。

事已办妥?这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田叔叔后来再也没有麻烦过胡蒙蒙。胡蒙蒙正在写一本吴地外来植物的归化史,一时也就忘了这件事。一个多月过去,国际劳动节那天,范达辉给她打电话说,听说你喜欢吃路边摊,我带你去一家吴郭最好吃的路边摊。

到了路边摊,原来就是田叔叔带她来吃的那家。节日的晚上,摊边拉着霓虹灯,挂着灯笼,灯红酒绿的样子。满满的人,迷醉地享受廉价的美味。范达辉穿着便服,已经点好了小火锅,等着胡蒙蒙。胡蒙蒙坐下来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种地方?我坐下来后,就感觉到像混在一个大家庭里,没人在意我,我做着事,不用解释。范达辉说,其实是个错觉,还是不一样的。胡蒙蒙说,是的,我很清楚,大家的心里对我有很多要求,包括田叔叔。我一个都满足不了。温婉淑女,新时代女强人,引领风尚的标杆,事业家庭双丰收的模范女性……我明白,我都不是,我不过是取了我自己的样子。范达辉问,你是什么样子啊?胡蒙蒙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范达辉笑了,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并不爱我,爱我的话,我提出分手,你会要我解释。

胡蒙蒙想,不管爱不爱,我都不会要求解释。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不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短短的冷场,突然范达辉对她说,我认识郝龙。他有一年聚众斗殴,是我处理的。我只能说,你的审美很特别。

胡蒙蒙知道,范达辉终于要听她的答案了。她说,他从小就东游西荡,我碰到他的时候,他从一家摄影杂志辞职下来,只要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就为了拍各种地平线——是地平线,不是海平面。我们分开后,他又四处为家了,一直行走在路上。最近在非洲。他说他从小就内心不安定,只有看到地平线时,才会感到身心的安定。所以他发誓这辈子要跑遍全世界,寻找各式各样的地平线。

范达辉好像对上述解释并不满意,说,我们不说地平线了,还是说说你吧,我希望你以后找一个……嗯,我们心目中的男朋友,他高大英俊、正直善良、充满人生的智慧,能为社会作出大贡献,是我们可望不可及的优秀人物。你条件这么好,完全找得到这样的人。

胡蒙蒙说,我害怕……

范达辉问,你怕什么?

胡蒙蒙说,我怕我一脚踏进去,都是别人心中的天堂。我不要这种天堂,我要我的地平线。

两个人面对着面,像两个谈判对手一样。面前的一只小火锅散发出诡异的蒸气,被五颜六色的灯光一打,仿佛每个人的身体都要飘浮起来。

范达辉说,我约你到这家路边摊,是有原因的。

胡蒙蒙松了一口气,开始吃火锅里的东西。她说,你不是说,这家路边摊是最好的。

范达辉说,当然是最好的啦,因为我女朋友就住在后面那幢楼里。我是想带你去看看,我女朋友是怎么当女人的?——你不要多想,我对你完全是一片诚意,你是个优秀的女生,但是你的生活理念有点问题。人要向上,可是你为什么总是朝下走?你那个地平线到底在什么地方,难道在地狱里?

胡蒙蒙说,两个多月没见,你就变得这么伶牙利齿了。

范达辉说,这要谢谢我的女朋友,她激发了我的感情。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碰不到她。

范达辉结了账,一把拉了胡蒙蒙就走。从路边摊的边上穿过去,就到了范达辉女朋友的家了。一路上灯光暗淡,路上也不平,胡蒙蒙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范达辉拉着跑。范达辉走得就像驾了云,她却像在泥泞里。她感到脚步沉重,她想她在害怕什么。

走到一幢楼边,范达辉拉着她的手,拉到一楼的南围墙边。这是一个老式的小区,楼房都用红砖围墙围着,围墙上有一个个菱形孔洞。朝洞里看过去,见到一个很小的院子,院门是开着的,屋子里灯火通明,窗帘没有放下来。两个人在屋里,一位是时髦女郎,化着妆,穿着高跟鞋,银色紧身旗袍。另一位中年男人正是田叔叔。胡蒙蒙想一想,就想明白了。那女郎应该是田叔叔的闺女。她回头看一眼范达辉,范达辉说,我总得告诉你,我找的人是谁。胡蒙蒙说,明白。大晚上,她为什么还化着妆,穿着高跟鞋和旗袍?范达辉说,我和她讲好的,今天晚上要去她家里……这个是你不能理解的吧?

胡蒙蒙退出来,走回到大路上,说,这个不难理解呀。

她找到回去的那条路了,范达辉跟在她后面说,有一回,我和他们父女俩在一起的时候,想起了你。也想起了你讲的那个故事。我就把你讲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了。

胡蒙蒙说,哪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的故事很多呀。

范达辉看到她脚下一个踉跄,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就像来时那样。他的力气用得恰到好处,好似彰显他心里波澜不惊。但是胡蒙蒙知道他心中有困惑,这种困惑来自于她,而不是田叔叔和他的女朋友。

胡蒙蒙不由地想到一个事实,她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困惑,大家对她的种种要求正是困惑引起的。

范达辉说,就是那个老实人的故事:一个男人,喜欢到街上去看女人。他最初是怀着纯洁的目的去的。他在心里给每个女人“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有的是西式晚礼服,有的是中式绣花长衫。有的是露脐装,有的是小西装套裙……红黄蓝绿灰粉,黑白青橙紫棕。当然是他认为的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他有了特异功能……

胡蒙蒙说,他们听了故事有什么意见?

范达辉说,我女朋友从来不说意见,我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她不说反而好。她不说是非,让我感到心里很安定。你的田叔叔说,满大街光屁股女人,看久了确实很让人厌烦。但是他可以出国去,看外国女人的屁股,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看过来,这样就不会感到厌烦了。

胡蒙蒙说,田叔叔这么一讲,显得我们多么没水平。这个故事是我胡编的,其实就是我对人生的困惑。田叔叔这样解释,也显得我的困惑多么没水平。

范达辉说,人生总有困惑的,一定就要解开吗?

胡蒙蒙说,当然要解开。当我们不再为别人困惑时,就看到地平线了。

她想起郝龙,她为郝龙付出了所有,郝龍为什么执意与她分手呢?他自我塑造的浪荡子花心男的形象,只是他对世界困惑的后果吗?他们分手以后,她回到吴郭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发个短信给郝龙:我回家了。告诉我真话,为什么要赶走我?郝龙没有回信息。她也就没有再去问他。现在,到了再次问他的时候了。

她马上给郝龙发了一个信息:告诉我真话,当初为什么要赶走我?

她好像听到了好望角波涛汹涌的声音。

郝龙回:到了今天,我才有勇气解释了。原因是,没有人理解我们的情感,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人生苦短,何必再去增加困惑呢。

她流出了眼泪。又问:那你拍到你心目中的地平线了吧?

郝龙回:每次都是。

她问:你那里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他回答:看你的短信。

她问:空闲的时候,你想过我没有?

他回答:没有。我自己还没有活好,没资格想别人。

范达辉放开胡蒙蒙的手臂,到大马路上了,灯光亮得像天堂一样。看着胡蒙蒙打开扣在路边栏杆上的链条锁,骑上自行车远去。他知道,他们两人今后不会再有多少联系。十多年前,范达辉还是派出所里一个实习的民警,头一次值夜班,接待了一件纠纷,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在她的家中,与三位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争论某个问题,她拿起水果刀在一位男孩的手背上戳了一刀,中止了这场讨论。伤口不深,但还是属于伤害,受伤的男孩和女孩都淌着眼泪。他们争论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得到真爱?结论莫衷一是。但三个男孩一致认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反而不会碰到真爱。她拥有了一切,却还在莫名其妙地追求什么境界,追求与众不同。她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她不会幸福。

三对一,落败的的那个女孩姓胡,叫胡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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