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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中的身体书写

2020-03-18陈灵

文教资料 2020年34期
关键词:死亡阿姆斯特丹疾病

陈灵

摘   要: 《阿姆斯特丹》是伊恩·麦克尤恩1998年的布克奖夺冠作品,既是批判世情的讽刺小说,又是展现人性的心理小说。这部作品的主要情节线索都与性爱、疾病、死亡等身体经验紧紧相关。麦克尤恩通过书写赤裸纯粹的性欲、作为社会隐喻的疾病和内隐与外显的死亡,延续了一贯的创作主题,即挖掘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层。揭露当代英国精英阶层的道德失调,表达对英国中产阶级命运共同体的忧思,以及对整个人类社会温情的呼唤。

关键词: 阿姆斯特丹   性   疾病   死亡

1.性欲的狂欢

1.1风流的莫莉:赤裸性欲的化身

莫莉是《阿姆斯特丹》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女性,与多名男性关系匪浅,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莫莉性情活跃,主动热烈,睿智又迷人,作为派对女王,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无论是富有的出版商乔治,才高气傲的音乐家克利夫,杂志主编弗农,诗人普尔曼,还是身居高位的外相,都爱过她。她不压抑欲望,而是尽情享受,甚至向男人传授性爱的技巧,毫不遮掩、不克制地表达本能的欲望,并且引导伴侣一齐领略性爱的旖旎风光。莫莉曾经与一任伴侣在圣诞节玩角色扮演,“一九七八年,一帮朋友在苏格兰租了幢大房子过圣诞。莫莉当时交往的是个叫布兰迪的王室法律顾问,两个人在一张废弃的台球桌上表演亚当和夏娃的活人造型,他只穿了条小紧身内裤,她只剩下胸罩和内裤,一个球杆托儿当那条蛇,一个红球当苹果”“她当时假装去咬那个苹果的时候曾直直地望着它,咬得咯咯响的牙齿间露出淫猥的微笑,一只手支在撅起来的屁股上,就像杂耍戏院里戏仿的妓女形象”。莫莉大胆的服装和轻佻的动作极具诱惑,赤裸地表达出性欲。在莫莉看来,性是本能,欲望是露骨的,也是纯粹的。《圣经》中夏娃在蛇的诱惑下,和亚当吃了苹果,自此开始分辨物我,意识到自我,也因此犯下了原罪。莫莉和男伴在圣诞节以色情的方式大胆再现《圣经》中的故事,戏仿是对传统礼教的睥睨和解构。此外,莫莉与现任男友在台上一同表演时,又对台下的昔日伴侣眉目传情,发出挑逗的信号。莫莉无视传统爱情伦理的束缚,与多名男性发生过婚外情。在追逐性爱的过程中,莫莉只遵从本能,解放身体,放逐自我。巴塔耶在《性欲》中说道:“对某种放荡不羁的色情的追逐,暴露了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趋向,在它的驱使下,人总是想摧毁、消灭、糟蹋哪怕是最一般的东西,并最终在一种放荡的苦痛中,在一种对血的审美渴望中,拥抱死亡。”莫莉的死亡不是因为放肆的性爱而受到的惩罚,而是激烈的性爱本身就是在拥抱死亡。麦克尤恩对莫莉的刻画,旨在呈现人的性本能,而不是为了道德教化。

1.2异装的加莫尼:异化的男性气质

朱利安·加莫尼是身居高位的外相,在政策上奉行保守主义,是竞选首相的热门候选人之一,与医生,妻子在媒体上展现和谐的家庭形象,却与有夫之妇莫莉长时间存在婚外情关系,并且有异装癖。异装癖是指反复出现穿戴異性服饰的强烈欲望,并付诸行动,通过穿戴异性服饰提高性兴奋的程度。朱利安·加莫尼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装癖者。作者借由弗农之口对加莫尼作出评价,“身居高位的混蛋,床上的淫棍”。在莫莉为其拍摄的照片中,加莫尼曾经穿戴假乳房、胸罩、裙子,脸上化了妆,在性行为的过程中,对着相机镜头搔首弄姿,露出陶醉的表情。他压抑已久的强烈的异装欲望在莫莉的鼓励下得以释放,在这场畸形的性爱中,他对莫莉表现出无比的依赖,自己处于被引导的地位。

小说中写道:“这是张肩部以上的照片,加莫尼的裙子更加女性化,像是丝质的。高高的袖口和领口上镶了条简单的蕾丝边,他穿的或许是件女士睡衣。效果却不如前一张那么成功,完全暴露出他潜伏的男性特征,而且揭示出一种悲怆——他那混淆不清的身份认同无以实现的悲怆。莫莉艺术性的眼光也无法掩饰那个巨大头颅的下颌骨,还有那膨胀的喉结。他实际的模样跟他自我感觉的模样或许存在着天壤之别。”“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直统的香奈儿夹克,他的目光朝下凝望;在他自我的某块精神屏幕上他应该是位端庄、成熟的女性,可是在外人看来那纯属是种逃避。面对现实吧,你是个大男人。在他直面相机,以他的伪装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确实要好多了。”许德金在《身体—身份与叙事》一文中提出,当研究叙事文本内的身体时,我们应当关注人物之间由于不同身份所产生的矛盾冲突。加莫尼的男性生理性别、男性社会身份与女性心理身份之间的矛盾同样值得关注。一方面,加莫尼有明显的喉结和下颌角,这都是男性独有的生理特征,提醒着加莫尼的生理性别是一位男性,而加莫尼却不可自拔地迷恋女装和女性姿态,陷入了身份认同的危机。即使他身着的服装来自女性时尚品牌,外在的符号也改变不了他的生理性别。作者麦克尤恩在此又借由克利夫之口,表达对异装癖者两难境地的同情。另一方面,就性别气质而言,传统的男性气质是主动的、阳刚的,在包括性行为在内的行动中处于主导地位。加莫尼的异装癖是在莫莉的鼓励和引导下才得以实现的,在放肆的性爱中,他是被引导的那一方,而莫莉这位派对女王居主导地位。此外,当媒体爆出加莫尼的异装癖,导致其形象乃至于仕途岌岌可危时,是他的妻子罗丝凭借身为外科医生的良好公共形象,组织了一场发布会,为加莫尼挽回了形象。当身为男性的加莫尼遭遇危机时,他自己感到无力,是在太太的帮助下才勉强度过危机。由此可见,麦克尤恩对人物的刻画并不拘泥于传统刻板的性别气质,而是辩证地看待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试图解构刻板印象,延续他的写作初心:深挖人性的本质。

2.疾病的隐喻

苏珊·桑塔格在《作为疾病的隐喻》一文中指出,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现代的隐喻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个体的对立面,疾病隐喻被用来指责社会的压抑,而不是社会的失衡。《阿姆斯特丹》这部小说中人物患有这种或者那种疾病,患者没有受到来自他人、社会的真切关爱,反而被物化为权利转移的工具,疾病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疏离的实体化表现,是对整个中产阶级社会缺乏人本关怀、道德缺失的警示。

弗农任职的报社选取过一对低能儿连体双胞胎的事迹作为报道素材,编辑没有同情他们的生存困境、奋斗的艰辛历程,弗农甚至还表示,“瞧,这对连体双胞胎在当地卫生部门的一个科室工作,叫作未来计划科——这可真是低能儿的梦想”。作为低能儿连体双胞胎,在机关部门谋得一个职位,背后必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弗农却对他人的苦难冷眼旁观,甚至加以嘲讽。当得知双胞胎发生争执,并咬伤了对方的脸,弗农立即同意刊登这则报道,意欲让他人的病痛与苦难成为供读者娱乐消遣的浅俗逸闻。报社职员朱莉因为罹患丙肝,而不能完成工作,当报社同事提及这件事时,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其他人也没有问候病情。朱莉患病对于身为同事的其他人而言,仅仅意味着工作需要交接,而朱莉的病情、健康、身体无人关心。不仅是领导在内的中产阶级对朱莉的病痛没有悲悯,就连同属工薪阶层的同事之间也没有守望互助。病人得不到他人、社会的关爱,医生治病救人也带着利益的目的,而非完全因为爱心和职责。一位黑人老妇苦于骨质疏松症的折磨,病痛导致她的身子弓得像个虾米,女婿还将她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老妇只能去警局哭诉自己的无助。目睹这些的克利夫觉得这些人吵闹,对他人的苦难没有柔软的怜悯,也没有救助的意愿。罗丝·加莫尼利用自己作为儿童外科医生这一良好的公共形象,企图为身陷性丑闻的丈夫挽回形象,至此,治病救人、医生职业被物化成一种公关手段,剥离了爱心、真情与道德。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有关疾病的描写,不仅是对中产阶级冷漠无情的鞭笞,还是对全社会人际关系疏离冷淡的披露,是对整个人类社会温暖与真情的呼唤。

3.死亡的焦虑和显形

3.1普遍的死亡焦虑

死亡是人类生命在时间领域的界限,是感官应象的中止,是欲望系列的中断,是思想散漫运动的停息,是对肉体服务的结束。死亡焦虑是指面对死亡这一事实和濒临死亡而产生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恐惧和焦虑。伊壁鸠鲁认为,痛苦来源于我们对死亡无所不在的恐惧,一个人最大的忧虑和恐惧是对于死亡的忧虑和恐惧。小说中的人物普遍存在死亡焦虑。死亡焦虑会因为死亡提醒而被激活。死亡提醒是指由于个体关注到环境中一些与死亡有关的提示物而更加注意到死亡的必然性的心理过程。克利夫和弗农因为昔日情人莫莉之死,被激起了死亡焦虑。从莫莉的葬礼回来,克利夫感到胳膊前胸滚烫而两脚冰凉,左手麻木刺痛僵硬,陷入了死亡焦虑,认为自己身体的不适是死亡的征兆,对死亡充满恐惧,又不能自已地想象死亡场景,不仅害怕死亡,更害怕孤独窘迫、颜面尽失的死状。弗农愈发认为自己不重要、不鲜活、不存在,在人群中的缺席感加重,宛如一位空心人。非存在状态的忧虑已经表现为身体的症状,整个右半侧脑袋持续憋闷、冰冷、轻飘飘,对此他自行诊断道“右半脑已经死了”。无法排解的死亡焦虑严重影响了克利夫和弗农的日常工作生活,也摧毁了他们的生存意志。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他们不再积极地生,而是积极地赴死,企图通过安乐死实现体面的死亡,从而彻底摆脱死亡焦虑的侵扰。

另一位与莫莉关系亲密的男士,莫莉的丈夫乔治在莫莉死后布局,借弗农之手曝光加莫尼的性癖,让外相的公众形象受损,因此与首相之席失之交臂;曾为密友的弗农与克利夫因是否曝光加莫尼私生活一事产生分歧,此后渐行渐远反目成仇,甚至设计害死了对方。当乔治一举铲除三个情敌心满意足之后,还对弗农的遗孀曼迪有了色心。乔治的死亡焦虑不像弗农和克利夫那样外显,乔治将内隐的死亡焦虑转化为对他人的攻击,以此确认和强调自我的存在,作为对抗死亡焦虑的自我防御机制。莫莉的死没有得到众人的温柔悼念,而是激发了众人的死亡焦虑。到头来,人们关注的只有自己。麦克尤恩讲述死亡焦虑的普遍性的同时,也揭示了人的有限性。

3.2疯癫:死亡的显形

福柯指出了疯癫和死亡之间的联系。死亡是人类生命在时间领域的界限,疯癫是人类生命在兽性领域的界限,而自恋就是疯癫的第一个症状。克利夫是一位作曲家,毫无怀疑地认为自己的职业高人一等;自視为音乐奇才,不屑与庸才为伍,曾洋洋洒洒写下篇幅百页的论著抨击现代主义音乐;当得知自己作的曲被儿童拿来当作练习曲时感到耻辱,认为自己伟大卓越的音乐作品遭到了亵渎;当遇到创作瓶颈时,不告知任何人,也拒绝承认自己遇到了困难;为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对性侵受害者的呼救置若罔闻,任由罪行发生,并认为自己的创作比他人的境遇重要得多;自己与昔日密友产生矛盾,友谊渐渐消失,在清算自己的社交关系时,将过错全都归结于对方人品低劣,完全没有反省自己的过失。在这种虚妄的自恋中,克里夫产生了幻象。这种疯癫是一面镜子,秘密地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

福柯曾说:“狂人掌握了死亡的绝对限度,并以连续不断的反讽把死亡内向化,解除其致命的苦痛,赋予其平淡无奇的日常方式,使之成为嘲弄的对象。人发了疯,就一定会借着幻想、谵妄和狂乱,去不停地重演死亡之剧。将要变成骷髅的头颅已经空虚。癫狂就是死亡的显形。”处于疯癫状态下的克里夫,艺术灵感枯竭,职业操守丧失,道德沦丧,理想陨灭,肉体与精神双重死亡。克里夫将心中挥之不去的死亡幻象投射到外在的客观世界,他眼中所见皆是死亡。他把在莫莉葬礼上遇到的人描述成一群僵尸。他眼中的普尔曼像一只皱缩的蜥蜴,肉体已经萎缩,不再生机勃勃。他将加莫尼的脸色描述成可怕的死鱼肚的白。疯癫的人模糊了现实世界与感觉世界的界限,感觉到的是死亡,看到的便是死亡。麦克尤恩犀利地揭示了疯癫与死亡的联系,表达了独到又深刻的死亡观。

4.结语

生理学的身体是指一个由骨骼、肌肉、内脏和五官组成的实体;在哲学意义上,身体指与灵魂、精神相对应的物质实体。身体要经历由活力到萎缩、由生到死的衰退过程。活着的肉体存在着欲望,体验着性爱;疾病是导致死亡的原因,走向死亡的过程中难以规避的生命经验。死亡是生命经验的唯一终点。尼采曾经说过,身体是比陈旧的灵魂更加惊异的思想。作为一个历史的创造物,每个人都体现着自然与文化、混乱与秩序、本能与理性的一种复合。又如福柯所说,只有从死亡出发才能建立生命科学;只有从性变态的视角出发才有可能建立一种不至于成为伦理学的爱情心理学。所以,通过研究身体,我们可以窥见文化烙印、社会结构的缩影及矛盾又深刻的复杂人性。《阿姆斯特丹》讲述了人物的生死爱欲,以此探讨人性,并展现人物所处社会的世情。麦克尤恩是一位冷酷又温柔的作家,他用辛辣的笔触生动地展现了当代英国社会的道德缺憾和虚伪无情,极尽嘲讽之能事,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了多种多样的性爱和变革的性格气质,对于异装癖等小众圈子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与尊重。麦克尤恩也是一位匠心独具的写作大师,精巧的叙事结构、凝练诙谐的语言、反讽的手法,均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同时深化了主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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