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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杀夫》中的“刀”

2020-03-18夏雪沁

文教资料 2020年34期

夏雪沁

摘   要: 李昂的《杀夫》取材于一件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台湾地区的真人真事,小说写的是鹿城贫穷的农家女林市不幸而令人同情的遭遇,其夫陈江水以杀猪为业,对待妻子以“性虐、殴打、辱骂”为乐,使林市毫无尊严地生活在陈家。如此发展,一次在陳江水完事后,懦弱的林市终于举起了白亮亮的杀猪的大刀,迎着惨白的月光,挥向熟睡的丈夫。《杀夫》中前有林市丈夫陈江水“杀猪”,后有林市自己“杀夫”,两种“杀”在结构上前呼后应,在内容上紧紧缠绕,揭示了女性在封建闭塞的社会里所受的压迫。

关键词: 杀夫   杀猪的刀   杀人的刀

李昂的《杀夫》取材于一件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台湾地区的真人真事,主人公由詹周氏变成了鹿城贫穷的农家女林市,发生时间不确定。林市的丈夫陈江水以杀猪为业,对待妻子以“性虐、殴打、辱骂”为乐,使林市毫无尊严地生活在陈家。饱受折磨的林市在一天夜里陈江水完事后恍惚间迎着惨白的月光举起了杀猪刀挥向陈江水,并将他肢解。杀完人后林市生火烧饭,食物塞满了肚子睡在炉灶边。这把“杀人”的工具——猪刀贯穿了林市短暂的婚姻生活。因为猪刀,林市可以依仗陈江水生活;因为猪刀,林市又可以了结陈江水对她的性虐、殴打与辱骂,完成了“杀人”的动作。因而,“刀”在《杀夫》中成了一个血腥、反抗的意象。意象作为中国传统的审美范畴,源头可上溯至《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王弼指出“意”和“像”相结合,尽“圣人之意”。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常常借“意象”凝结自己的情感与意味,以此勾起读者共同的文化记忆,做到作者读者心意相通。三国关羽有青龙偃月刀沙场杀敌,李白诗中有刀“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谭嗣同诗中也有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刀”从久经沙场武器到成为文人笔下象征着切断愁思或怨恨的物件,始终带着一股冰冷而血腥的味道。李昂在《杀夫》中写到的那把杀猪又杀人的刀,也充满着残酷冷血的情感。

小说一开始就说到林市“杀夫”被邻居发现举报,众人唾骂,然后采用倒叙的手法从林市的经历中将原因一一道出。林市指认丈夫陈江水凶狠残暴、喝酒赌博,整日以打骂她为乐,可是小镇的人们根本不相信,甚至认为林市是受到了“奸夫”的指使杀了自己的丈夫。人们把林市的家庭问题上升到社会道德问题,提出此事需要大众处责。其实,陈江水作为“性主导者”,林市作为“性受虐者”,两者的身份完全是“俯视—仰视”的关系。林市狼狈地吞咽吃着陈江水赏给她的吃食以满足他经济操控的自豪感,陈江水则以嫖客心态朝她脸上扔了几个开苞铜钱以此显示他作为丈夫的主导地位。林市就像一个“木偶娃娃”被陈江水牵制着,没有任何经济权利,只能苟且生存。除此以外,三姑六婆在背后嘲弄林市使她精神大受打击,表面上关心体贴林市的邻居阿罔官还给林市灌输了封建迷信思想,让她在遭受肉体凌虐的同时整天担惊受怕诚惶诚恐,进一步受尽精神折磨。最终,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打压下,林市“杀夫”了。一个柔弱的女人举起屠刀,向自己的丈夫挥去,却又被众人唾弃,造成了生为女人不是人的女性悲剧。

一、杀猪的刀

李昂《杀夫》原文中对杀猪的刀有着这样的描写:

他第一次执刀,握着一尺多狭长的尖嘴刀,一刀插进猪喉咙,快、狠、准,连手都不曾颤动一下。

陈江水第一次执刀,就显示出了他杀猪的天赋,利索果敢,没有丝毫犹豫,像极了杀了几十年猪的老师傅。作为一名屠夫,“刀”是陈江水最重要的工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刀”已经不再作为一个冰冷的杀猪工具出现,而是成为陈江水的朋友。在这样的朋友的帮助下,他谋生娶妻,有了这把刀他才从林市叔叔的手里用“整斤整两的猪肉”娶到了林市,林市成为叔叔家的长期肉票。陈江水每次杀猪,都要凝聚一早上的精力,每一次成功杀猪,都是对他持刀杀猪手艺的认可。所以,陈江水手里握着的这把刀,不仅仅是他谋生的好帮手,更是他奴役使唤、厮打辱骂林市的资本。林市与陈江水的第一晚,正如板上待宰的小猪动弹不得,眼看刀就要捅破胸膛却死也挣扎不开,只能任由陈江水蹂躏。林市用尽残余的精力连声惨叫,伴随在夜风的咻咻声中人们恍惚听到了猪嚎,可见陈江水对待林市非常粗暴。林市承受陈江水疯狂的兽欲后得到的“回报”只是陈江水给她的一大块“带皮带油”的猪肉。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林市的角色从来都不是妻子,只是陈江水泄欲泄愤的对象,就连陈江水的老相好妓女金花都似乎比林市更得丈夫爱怜。陈江水对金花尽显柔情,即使金花的身份是妓女,陈江水也并未轻视她、辱骂她,反而愿意跟她聊聊天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睡一觉。相比而来,陈江水更把金花当作一个正常的女人看待,却把自己的妻子林市当作泄欲泄愤的“垃圾桶”。林市所受的待遇只有谩骂毒打凌虐,连一个妓女也不如。

陈江水对于这样一位用猪肉换回的妻子并无多少怜爱,也并无尊重。疯狂满足兽欲后的清晨杀猪,任由其他屠夫调侃,他仿佛把林市当作案板上的猪,一刀见底,哪管猪的死活,也无所谓林市的死活。林市日日夜夜被折磨,随时随地充当陈江水泄欲的工具,从一开始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到最后忍无可忍举起大刀挥向丈夫,这是林市别无他法的选择,也是林市解脱的唯一出路。“杀猪的刀”在林市与陈江水的两性关系中发挥着催化剂的作用——“杀猪的刀”是陈江水生存的帮手,也是陈江水厮打辱骂、控制林市饱腹的资本;对林市来说,“杀猪的刀”是把她从叔叔家推向陈家的利器,也是她逃离陈江水虐待与解决温饱问题的最大阻碍。

二、杀人的刀

当“杀猪的刀”变成了“杀人的刀”,这把刀就不仅仅是冰冷血腥的味道,依附的还有当时女人所受的种种歧视与迫害。挥刀杀夫,这是林市清醒与迷茫状态并存下的动作,当月光撒在他们那间充满着紧张与恐惧的屋子里,林市终于领悟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林市杀夫后,众人只谈林市有奸夫不守妇道而绝口不谈陈江水生前之恶劣,就连林市杀夫的原因也归咎于林市与奸夫通奸,败坏社会风气,毁坏社会道德,倒与林市陈江水夫妇感情纠葛并无多大关系。无论林市因为什么杀人,大众眼里只有“通奸”这一罪名。这本就是对女性的歧视,这样一个杀夫却根本没有第三者的故事,杀夫原因不调查,直接给林市判罪。于是,林市就真的成了大众眼中“通奸杀夫”的女人,因道德败坏被审判和否定。陈江水和林市婚姻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林市要用极端的杀夫行为结束自己的婚姻?众人将杀夫的女人解释为因奸生杀,由此使被杀的男人摆脱了一切可能承担的责任。

林市杀夫绝不是一时之意,除了陈江水的虐待之外,林市身边的女性也间接促使林市挥刀杀夫。母女相连的命运,更是为林市的命运增添了悲剧色彩。

延续了两代人的悲惨命运是林市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林市阿母在小说中作为第一个两性关系的“牺牲者”,似乎与陈江水并无太大关系,甚至自己的女儿是在很久以后才嫁给陈江水的,但是,我们不可忽视阿母对林市的影响及与阿母“偷情”的那个军官男人对林市以后的生活的影响。林市九岁丧父不到三十岁的母亲成了寡妇,林市的叔叔以她母亲定会改嫁为由侵占了母女俩最后的一间瓦房。林市阿母只好带着孤女住在破庙,吃不饱,穿不暖,最后林市阿母在精神恍惚间被军官侵占。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古话成了多少妇女身上的大山,林市叔叔借此一步一步压垮林市阿母,使其走投无路,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唾弃。林市阿母被“捉奸”后绑在大柱子上的画面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从林市母亲开始,这种命运的轮回又降临到了林市身上——终有一天她也会因为饥饿和两性关系而恍惚。除了林市阿母外,她的邻居阿罔官也给足了林市精神折磨,阿罔官的出现让林市成为一个在男权压迫下渐趋麻木的妇人。“封建卫道”的邻居不断拖林市进入她们的圈子——一个整天只会说三道四、毒害身边女性思想的圈子。阿罔官本身就是个老寡妇,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一方面要立贞节牌坊,绝不改嫁。另一方面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偷窥陈江水与林市的床事,并时不时在林市面前提起林市的阿母,让林市整日处在担惊受怕、畏畏缩缩的状态之中,她把林市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林市不曾想到这样一个表面看似好心的长辈却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不但在她背后肆意造谣侮辱,还让她听见别人对阿母的嘲弄,进一步压垮了林市的精神世界,成为林市挥刀的“黑暗助手”。

林市经济被丈夫控制,企图自力更生做工养活自己,却在被社会的冷漠打败后重新回到陈江水的虐待之下。一次又一次的侵占,一次又一次的厮打,林市早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这白亮亮的也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刀光。恍惚间,她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为自己的忍辱负重谋一个回报,林市举起这把刀挥向陈江水,再一块一块地肢解陈江水的肉体。这些肉块,仿佛就是陈江水杀猪剁成的肉块,骨肉分离,有肥有瘦。她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肢解着,流出的血就像是刚杀完猪止不住的猪血,肉里渗着这些血,林市也无动于衷。杀人的最后,林市只是饿了生火煮饭,吃饱睡了过去。林市用陈江水杀猪的刀杀他,模仿陈江水割猪肉肢解陈江水,用这把刀彻底结束了陈江水对她的性虐、殴打与辱骂,也彻底结束了自己悲惨的一生。“刀”一夜之间从“杀猪的工具”变成了“杀人的利器”,沾满了猪血,也浸透了人血。“杀人的刀”象征着林市的反抗与觉醒,却觉醒不了当时封建闭塞的社会。

白先勇曾对《杀夫》评价道:“杀夫”这篇小说非常复杂,写人性的不可捉摸,人兽之间剃刀边缘的情形,写得相当的大胆,相当的不留情。写没有开放的农业社会中中国人的阴暗面,把故事架构在原始性的社会里研究人兽之间的一线之隔,这是篇突破的作品,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很多禁忌,不留情地把人性的最深处挖掘出来。的确,李昂的《杀夫》揭露了很多不堪入目的事实。“杀猪的刀”与“杀人的刀”自始至终都是同一把刀,前者被陈江水用来维持生计和奴役林市,后者被林市用来杀死和肢解陈江水。同一把刀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是不一样的意象,陈江水杀猪的刀是暴力与血腥,林市杀人的刀是无意识的觉醒与反抗。陈江水用这把刀控制林市,断绝她的生存之路;林市用这把刀杀死自己最憎恨的男人,撕开了鹿城封建闭塞社会的第一条裂缝。李昂笔下所写的女人用男人杀猪的刀杀死了男人而造成的反差,展现出人间的残缺,冷漠、麻木又残酷的社会将林市逼上绝路。一开始陈江水用来杀猪的刀最后成为林市杀人的刀,在结构上杀猪与杀人相呼应。李昂笔下的杀猪总带点掠奪女性的色情感,每次陈江水对猪开膛剖腹,就是再现他对林市的兽欲与虐待,把要杀的这头猪当成林市去蹂躏,在陈江水眼中对方就是任由宰割的猪,绝非人的存在。最后林市肢解陈江水的时候,也把陈江水当作猪一样切块剁肉,林市见过杀猪时的陈江水,也亲身经历过陈江水对自己发泄兽性,此刻像宰猪一样宰杀丈夫,不仅仅是林市长期被压迫后的初觉醒,更是林市对自己生存环境的深刻认识——一个冷漠残酷的社会像一群毒蛇一样吐着蛇信盘绕在自己身上,自己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以死了结这群毒蛇。《杀夫》这篇小说以坦露直白的语言直面揭示了封建闭塞环境中的女性在心灵与肉体受到的双重虐待——经济上被控制、肉体上被掠夺,被身边一群卫道女性教唆,一步一步跌入深渊。林市在与陈江水的两性关系中受到凌辱,与在经济上所受到的钳制和社会上道德对她的谴责结合在一起,揭示了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所受的压迫。这篇荒诞的故事背后,李昂用辛辣的笔触揭露了当时社会男女地位的失衡,女性无法逃离的生存困境。悲剧一个接着一个,林市的母亲被族人私刑,林市也重蹈覆辙。林市的母亲不是第一个悲剧,林市也绝非最后一个。

参考文献:

[1]李昂.杀夫   鹿城故事[M].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2.

[2]邢玉梅.暴虐重压下的杀夫与杀猪——浅析李昂小说《杀夫》[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9(05).

[3]李凤莲.被言说的妇人杀夫——李昂小说杀夫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8.

[4]张琦.女性批评视角下《杀夫》的隐喻世界[J].名作欣赏,201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