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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张敦礼《九歌图》与宋元时期楚辞图的色彩表现

2020-03-08

国画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山鬼白描波士顿

《九歌图》是历代楚辞图最重要的部分。存世宋元时期的《九歌图》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在李公麟六段本基础上发展出详尽描绘人物和背景的九段本《九歌图》(甲本,也称作有景本);一是描绘人物主神的十一段本《九歌图》(乙本,也称作无景本)1;还有一类兼有甲本背景描绘与乙本神怪突出的特点,可称作丙本。三类《九歌图》的图式对应不同的《楚辞》注本,图像与书辞各具特色。2以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佚名甲本《九歌图》和以张渥作品为代表的乙本《九歌图》为白描图卷,而丙本中最有代表性的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传张敦礼《九歌图》为设色图卷。波士顿本也现存唯一宋元时期设色的《九歌图》卷,与其同一图式的黑龙江省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南京大学等处所藏丙本《九歌图》皆为纸本水墨,体现出不同的意趣。

一、张敦礼《九歌图》的色彩表现

(一)人物精彩绝艳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九歌图》(后称作波士顿本),旧传为张敦礼所作,绢本着色,绘制精美,曾为《石渠宝笈》《西清札记》录,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从画面情况看,作品重新装裱过,从左到右依次绘《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二湘合为一图,缺《云中君》,共十图。篆书《九歌》十一段文辞,内容与王逸《楚辞章句》相同。

波士顿本兼有甲本的环境描写与乙本围绕主神进行表现的特点,由于更靠近甲本,一度被认为是张渥所作。卷尾有段抄录贝琼题张渥作品的跋,而跋的内容,却有多处与画面不符。贝琼曾见过不止一本张渥《九歌图》,他所记述的这卷与其他几卷都是白描。3波士顿本显然与张渥《九歌图》不同,首先它是设色本,线条也更洗练概括。此外波士顿本体现出了不同于传统甲、乙本的处理方式,并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准。特别是湘君、湘夫人、山鬼的刻画尤其成功,为古代绘画中表现女神形象最成功的范例之一。

较辽博甲本与张渥乙本等《九歌图》有较清晰的创作完成时间而言,波士顿本难以考证。最早是清代毕沅的收藏印,清之前未见记载,卷尾题为张渥作品的跋又明显与内容不符。吴同认为这卷画充分留存着“北中国古朴风格,很可能在13世纪初期,由北中国的金代画家,斟酌流传古本制作此图,不但与李公麟《九歌图》传统不同,也与柏林远东美术馆所藏设色本不同,是一弥足珍贵的北方画派遗墨”。4波士顿本介于甲乙两本之间的特点确如吴同所说的那样与李公麟《九歌图》传统不同。

波士顿全卷中共38个神怪形象,其中《东皇太一》就有27个之多,占了整卷作品一多半。作为主宰之帝的东皇太一龙驾帝服,神怪开道,仪从甚伟,在卷中尤为突出。组织如此多的人物无疑有着较高难度,画中的人物造型各异,生动传神。有如此丰富想象力的画面,还在于作品没有局限于《东皇太一》文辞的描写,掺入了类似《楚辞·远游》中的出行场面: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5

波士顿本中的东皇太一云旗逶蛇的煊赫场面与文辞描写相类似。而《远游》中“风伯为作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等具有画面感的文辞在画中也可找到相类似的图像。此外,《远游》一诗非常具有色彩感,而这也正是波士顿本的特色。

(二)“五色杂而炫耀”

由于李公麟的影响,古代大部分《九歌图》都是白描,波士顿本是唯一现存较早着色本。《楚辞》区别于《诗经》的质朴,在于其奔腾奇幻如夏云般的自由想象,瑰丽缤纷如彩霓般的华美辞藻。《湘君》《湘夫人》《山鬼》数篇更是把缠绵悱恻的爱情想象描写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实可看作古代中国最美的爱情诗篇。波士顿本注重对《楚辞》丰富色彩意象的表达,朱、青、黄、绿、白、黑等色交叉组合成色彩的和弦。

东皇太一龙驾帝服,戴通天冠,着朱衣,居中坐于黄色龙车之上,若红日当空。前后仪从盛伟,神怪、介士、文官、武将二十多个形象环以东皇太一四周,场面尤其煊赫。四爪双角苍龙矫首前驱云中,白色睁圆的眼球、绿色飞动的须毛及血色的舌头都显示出不凡神气。飞龙两侧,神怪隐现云中,朱色、黑色须发皆飞,一白衣侍童手执白于右,一黑面黑衣判官于右。东皇太一四周神人着白、青服饰秉节执剑、挟册操卷。色彩在东皇太一一段中丰富而层次分明,瑰丽而神采非凡。画湘君、湘夫人,乌髻长裙,偕行于松下,远处木叶落尽,洞庭绿波无际。和东皇太一强烈跳跃的色彩不同,湘君、湘夫人设色明净淡雅。湘君服没有花纹装饰,只施以淡粉;湘夫人施淡青使形象从背景中显现出来,淡粉色的脸在四周深色松枝的映衬下如月光般柔和。墨绿色的江面迷蒙空阔,湘君、湘夫人秋夜行于林中,衣袖随风扬起,美丽而忧伤,似在赴九嶷山之约。二湘一段的设色淡雅,与东皇太一的热烈非凡形成了节奏和色彩上的对比。虽浅浅着色,反更显二湘形态气韵的淑美动人,寂寞怅惘之情充满画面。

大司命面色苍柔发白,手执深色藜杖着道服行于云中,衣服内白色外淡绿色。蛟龙回首,脊背朱红火焰文。近处云层以淡墨分层渲染,远处以深绿色存托,对比强烈,有飘风冻雨将来之势。少司命丹颜修髯,着石青色衣服立于霞光中,后一粉色玉女执旌节飘飘御风而从。少司命一段的彩霞表现尤为特别,纯以蓝、朱、紫、黄等色染出,不加勾线,形成了很好的空气虚实远近。霓虹闪烁,流动易逝,区别于常见装饰性色彩的平面感,如我们看到的敦煌壁画里的那样。山鬼黑髻粉脸,肩披汁绿女萝,下身围以天蓝里裙,手捻香草,骑金钱豹行于山间。窈窕曼妙的体形,回首看小文狸的细节更显女性特征,与骑猛兽的组合尤显视觉对比的张力。身后的白色流云、青绿山石增加了山鬼的神秘幽怨气质。

(三)空间叠影奇幻

波士顿本的线条秀润精微,成功地塑造了《九歌》中不同神怪的形象。特别是卷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处摆脱了概念化的造像方式,月夜山间的特殊氛围表现得尤其微妙。波士顿本的不同在于其丰富的设色和不同的染法的综合运用。甲、乙本《九歌图》,以白描勾线为主,兼有染法的运用。波士顿本除了设色精妙外,丰富的染法有效地传达了不同的空间意象。在《九歌图》中,云水是反复出现的元素,波士顿本的染法在云水等元素上有充分的运用。东皇太一人物众多,运用线条勾云,饶有气势;湘君、湘夫人以淡墨色染云水,不留痕迹;大司命深浅两色云冲击对比,如风雨欲来;少司命以色虚染出彩霞,瑰丽流动;东君以染积线云气回环,丰隆舒卷;河伯、山鬼云气细线勾勒若云若雾,柔和翩然;国殇云气长线飞动若战火硝烟,壮怀激烈。不同染法与线条运用使画面在描绘云时取得了丰富的审美意象,这在波士顿本中表现得尤为精彩。

在染法上,波士顿本反衬叠影的手法运用得特别多,从东皇太一至国殇的九幅画中,天空都被以淡色加墨层层渲染。压暗背景的渲染起到了两个效果,一是突出了人物与云水,二是使画面更容易描绘光色。如湘君、湘夫人一段,把天空江面渲染变暗,江岸就显得有种月光照射的光线感,秋夜二湘伫立,木叶落尽的感觉油然而生。少司命一段中的彩霞也是通过压暗背景反衬光彩显现的。云气渲染,云团相融,叠影奇幻。

二、色彩与白描,波士顿本与宋元时期的楚辞图

丰富的色彩与巧妙渲染使波士顿本在宋元楚辞图中显得特别。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形象的精彩刻画堪称古代人物画的典范。《九歌》人神交融的始源,瑰丽灿然的辞藻,缠绵悱恻的情感及香草美人的意象都最适合用色彩去表现。《九歌》本是湘沅楚人的祀神之曲,巫觋以身迎送诸神使其有着浓郁的原始信仰色彩。《汉书》曰:“(楚地)信巫鬼,重淫祀。”6后屈原放逐,见楚人祭祀的场面及歌舞的乐曲感伤触怀,删改原词的粗俗鄙陋并作《九歌》。巫觋娱神使《九歌》有着强烈的楚地、楚人、楚声色彩。楚地艺术烂漫奔放,从出土的帛画、漆器、青铜器看,无不线条飞动,造型夸张,色彩瑰丽。强烈的表现性色彩是楚地艺术的突出特点。屈原流放见楚祠堂壁画而作《天问》,李公麟读屈骚而画《九歌图》,李公麟和后代画家的楚辞图被认为是“续骚之奇”。由于宋代卷轴绘画的兴盛,壁画逐渐被其取代,历代《九歌图》以白描为主与李公麟的影响、卷轴绘画自身的特点紧密相关。从形式上来说,用色彩表现屈原的作品有着不可取代的魅力。

可能早期还有一些着色《九歌图》作品,然而保存下来仅此一卷,这就使波士顿本如雪泥鸿爪,弥足珍贵。另外,与波士顿本图式相近的三卷丙本《九歌图》都采用了白描的形式。三本《九歌图》晚于波士顿本,且不早于元末。浙博本赵衷、刘堪的书辞约于1354年后不久,黑博本的图像与赵衷有关,南大本的图像与波士顿相关。到了元末白描水墨成了楚辞图主要的表现方式。祝玄衍、张渥、赵衷所作《九歌图》全为白描,传为钱选、赵孟的数卷《九歌图》也是白描。

元代文人画全面展开,越来越多的文人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山水竹石的创作中,在文学、书法、绘画、篆刻中兴起了对“古意”的追求。相对于宋代绘画的叙述性,元人通过对自然的规避表达个人性情与志趣。从倪瓒“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可以看出,此时的文人画家更多地把绘画作为随性的表达。文人画家多擅长书法,书法非再现连续运动的随机变化更适合“聊以写胸中逸气”。相较“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的刻画,快速畅达的效果能吸引文人画家。赵孟所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被广泛认同。在元代,书法和绘画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元代绘画依旧有着很高的再现能力,然而思想意趣的转变使元人喜欢用简约的方式去表现,对于古意的追求使元人偏爱用更少的色彩去表现质朴淳厚、平淡天真的意境。不施其他色彩,纯以墨笔表现的作品越来越多。

元代绘画的转变无疑更有利于发挥笔墨书写性的题材。《九歌图》在元代基本以白描的形式出现,且多为略带云水的无景本,这和元代绘画的总体追求是一致的。与波士顿本最为接近的是南大本《九歌图》,两本显然是从一种图式变化而来的。和波士顿本的精彩绝艳不同,南大本以白描为主,云水施以淡墨。波士顿本的线条细腻匀净,南大本线条更具节奏快慢、粗细变化的书写感。从以色彩渲染为主转以线条为中心带来了画面氛围的不同。波士顿本色彩渲染所形成的空间真实及画面的场景奇幻感被更平面飘逸的画面所取代。就《山鬼》一画来说,波士顿本中的山鬼与南大本来自一个图式而动作相反。波士顿本山鬼肩披绿色薜荔,上身裸露,下身着天青色的裙子,粉色的脸与漆黑的发对比尤显幽怨妩媚。山鬼所骑金钱豹圆眼朱舌、白牙利爪,黑黄相间的斑纹突出威猛的同时也增加了奇幻的效果。南大本的山鬼肩披薜荔,不同的是上身添加了衣服,多了一些端庄少了几分奇幻。由于全以墨色画出,赤豹的真实和威猛不如波士顿本。《东皇太一》一段以波士顿本着色的效果更突出了神怪的神奇戏剧性效果。神怪青绿面孔,表情夸张,配以朱色、绿色、褐色飞扬的毛发极具视觉张力。飞龙昂首矫步,巨眼丹舌,白爪绿须,兰腹黄鳞绕以朱色火焰纹行于云中,气势非凡。东皇太一朱红色衣服端坐龙车上,四周围以黑衣黑面判官、白衣道冠侍从、红绿兽面神怪、金色戎服武士和紫衣执节文官一同组成了奇幻煊赫的场面。波士顿本给观者展现了一个富于想象力的画卷,通过色彩表现突出了形象的反差从而更具张力与神秘。比较而言,南大本《东皇太一》简洁平实,以线组织,用淡墨分染。不但如此,南大本在人物衣冠、龙车、旌旗、云纹等处细节都更简单。南大本中人物仪从的安排较随意,东皇太一右侧人物过多,左右略显失调,不如波士顿本合理。东皇太一一段人物众多,南大本更多的兴趣用在线条的组织上,人物关系不像波士顿本顾盼生姿。南大本的人物造型微妙生动,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准,着眼点转向了更具书写性的线条表现。对于细节和叙事的兴趣让位于流动诗意的线条。对线条的追求在《湘夫人》一画中最为充分。在画中,湘夫人与一仕女伫立林中,漆黑的发髻与白色的脸庞、衣袖形成强烈对比。湘君与仕女仅以线条来表现,天然去雕饰没有任何多余的渲染与装饰。树木重篁用笔加快了节奏,树枝连勾带皴,竹林以墨笔直接写出,空阔处重墨点以落叶,营造了“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意境。湘夫人主要通过用笔的节奏与笔墨变化来表现,是南大本中最为成功的一段。夜色迷蒙中秋叶零落,摇曳的松枝重篁,江水边伫立的幽怨佳人白色衣袖随风扬起,这些场景都会唤起人的向往之思,画面纯以笔墨的方式表现出时,又多了空灵超脱的意境。白描人物配以写意性的山水环境,在湘夫人的画面中结合得非常自然,较以往的有景本更为成功。南大本精确到位的造型以具有书写意味的线条画出,山水环境和节奏较强的笔墨取得了协调。

波士顿本塑造丰富的形象,精于画面组织与细节刻画,用细线着色,多层次衬托渲染营造出较强的戏剧性,充满想象的奇妙。这画面却在南大本中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通过从色彩与造型上简化传统的图式,以更加单纯的画面与工笔意写的线条重新表现了富有诗意的画面。有时,这诗意的画面与屈原的《九歌》文辞保持着统一,产生了丰富的意象,如南大本《湘夫人》一段中的那样。有时,因为过于形式化,脱离了《九歌》中的描写,图文不符的情况时有发生,如南大本中云中君与湘君的错位。南大本所体现的这种视觉形式的转变更适合表现人物较少的画面,而人物众多时就容易显得单一,南大本《东皇太一》就较波士顿本逊色不少。甲本、波士顿本有着较强的叙述情节,这使其可以尽可能全面地去表现《九歌》。元代的《九歌图》基本上都偏重于乙本以主神为中心的白描手法,元人选择以一个典型的形象去表现一个诗篇。遇见如波士顿本《东皇太一》这样人物众多的场面,多以简约的手法处理,偏重于用富有节奏感的线条表现诗意的画面。

白描简约的手法在黑博本(见图)、浙博本中进一步体现。黑博本以简约的形象(《东皇太一》人物减少,《湘夫人》只画一人,此外没有《国殇》),更少的线条,更快的运笔完成。因为过于强调用笔流畅,黑博本的人物造型缺乏统一的比例感和细节微妙刻画。大司命在整卷画中较其他人物明显偏大,少司命形象偏小,比例没有波士顿本及南大本协调。《东皇太一》中多处人物动态不够自然舒展,龙车旌旗结构简单。但快速运笔使黑博本更具有动势。如湘夫人一画木叶飘零、烟霭云气都以斜笔横扫,有阴阳恍惚,风雨欲来之势。河伯骑鳖自从右上往左下而去,斜线构图很有动感,河伯身后翻转的墨荷、芦草以更加跳跃的写意笔触完成。黑博本因简化形象细节而加快用笔,使其逐渐脱离了白描的典雅蕴藉,朝更加写意的方向发展。黑博本卷后元明题诗很多,除去赵衷诗文内容的更改和前后诗文时间关系的错乱不说,这是现存《九歌图》中题诗最多的作品。难得的是,诗文内容基本都与黑博本的画面相协调。黑博本的图像顺序从《东皇太一》到《山鬼》排列准确,说明此卷作者熟悉文本,有可能是文人画家。黑博本和浙博本虽在人物造型上有所不足,但所题书辞表明创作者通晓诗文,有很好的文学素养。

九歌图 佚名 纸本 水墨 30cm×620.5cm 黑龙江省博物馆藏

浙博本和黑博本由于虞集、赵衷的诗联系在一起,两者在图式上也有关联。浙博本的图式是对黑博本的再简约化,逐渐失去了对造型与书辞内容的把握能力,趋于简单平板。《九歌图》之外,宋元时期的屈原像、渔父图、泽畔行吟、兰竹香草、潇湘山水等题材写《楚辞》诗意,受文人绘画观念影响,以白描水墨为尚,画面绝少设色,寄寓香国零落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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