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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莲,一世界
——论《西厢记》中崔莺莺的“金莲”

2020-03-03金洋洋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崔莺莺金莲小脚

金洋洋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缠足又称“金莲”,是中国古代女性传统习俗的体现,它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对象,为宋代以来的文人墨客所青睐,在古典文学中较为常见。如在宋词中,苏东坡的“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菩萨蛮·咏足》),秦少游的“脚上鞋儿四寸罗”(《浣溪沙·五之四》)及辛弃疾的“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菩萨蛮·淡黄弓样鞋儿小》)皆为吟咏女性缠足之词句;在元曲中,“金莲”一词高频出现,在关汉卿、白朴、张可久等名家的作品中均有涉及;在元杂剧的代表作如《汉宫秋》《梧桐雨》《墙头马上》中,也有许多女性的缠足及与之相关的鞋袜描写。而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崔莺莺的“金莲”至少出现了八次,笔者以为,它不止是单纯的外貌描写,还是一种特殊意象,有着丰富的内蕴及功能,值得重视。

然而,在前人对《西厢记》的文本研究中,“金莲”意象鲜少被提及,它们或被当作与史实相背离的“失真”描写[1],或被简单地贴上“封建礼教”“不健康的审美”的标签,受到批判否定[2]。这些阐释既脱离了文本创作时的历史语境,又未能立足于文本分析,导致对“金莲”意象文学内蕴的遮蔽,使得“金莲”成为《西厢记》意象研究系列中的一个盲点。

有鉴于此,本文拟结合历史文化背景,通过对多个版本的西厢故事的比较和细读,发掘出《西厢记》中崔莺莺的“金莲”所体现的文化内涵与审美特质,及其在叙事、抒情方面的功能,进而确认“金莲”意象在文本中的独特价值。

一、“金莲”的“诞生”与崔莺莺的“蝶变”

在西厢故事的版本流变中,崔莺莺的“金莲”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一微妙变动不仅折射出时代审美观念的变化,还蕴涵着诸多的文化信息,使莺莺形象完成了较大的升华。

(一)从西厢故事的流变看崔莺莺“金莲”的“诞生”

元稹的《莺莺传》、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是西厢故事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董解元、王实甫等人除了对《莺莺传》的情节、人物性格和主题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造外,同时,还对崔莺莺的外貌特征进行了调整,这些调整,对莺莺形象的更新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在《莺莺传》中,元稹对莺莺的外貌描写,多集中于其体态及服饰:崔张私会时,莺莺“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会真诗》中描写莺莺“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3]262。 除《莺莺传》文本外,元稹还写过许多关于莺莺的诗歌,如“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莺莺诗》),“忆的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杂忆诗五首》),“艳时翻含怨,怜多转自娇”(《赠双文》)[4]。总之,元稹笔下的莺莺形象,丰满俗艳,流露出风尘气息,蕴含作家的“亵玩”心态,这是作家对莺莺外形的低层次审美,亦暗合历来学者的推测:莺莺“所出必非高门”[5],身份实为“倡伎”[6]。

然而,从宋人赵令畤为《莺莺传》所配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开始,莺莺的外貌发生了微妙变化:“绣履弯弯……绛绡频掩酥胸素。黛浅愁红妆淡伫……”[3]256与《莺莺传》相比,鼓子词中莺莺的气质已由俗艳轻浮变为素雅内敛。更重要的是,《莺莺传》中没有任何关于莺莺足部大小、形状的描写,而宋代鼓子词中的“绣履弯弯”四字与缠足的关联,颇让人寻味。

关于缠足的起源,众说纷纭,较公认的一种看法,正如胡应麟所说:“妇人之缠足,皆唐末五代始之,盛于宋,极于元,而又极繁于今。”[7]164从《莺莺传》的创作时代和故事背景看,莺莺不太可能缠足,然而,宋人在创作时,也可不顾时代背景,对莺莺的外貌进行时尚改造,将之想象成缠足女性。并且,“标示缠足的,不是脚的尺寸,而是一种特别的形状”,即“弓”[7]145。只有缠了足的妇女穿上特制的“弓鞋”后,才能从外型上看出鞋履的“弯弯”。由此可知,在鼓子词中,莺莺的足,已然从“天足”变成了“缠足”。

而金人董解元在《西厢记诸宫调》中描写莺莺外貌时,至少有九处提及莺莺的缠足,如“穿对儿曲弯弯的半折来大弓鞋……遮遮掩掩衫儿窄,那些袅袅婷婷体态”[3]281,“莲步小,脚儿忙;柳腰细,裙儿荡”[3]319,“腰肢袅娜纤如束……步促金莲归去”[3]365,等等。元人王实甫则在《西厢记》中,继承了董解元的缠足描写,如一本一折中的“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休说那模样,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3]9,一本二折中的“翠裙鸳绣金莲小”[3]51,一本三折中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3]46,四本一折中的“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勾一搦”[3]173及“下香阶,懒步苍苔,动人处弓鞋凤头窄”[3]174等。从“小”“弓”“金莲”等字眼看出,《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中的莺莺,确有一双小巧“金莲”。至此,莺莺的“缠足女性”形象被确立了。

(二)从“金莲”的文化内涵看崔莺莺的“蝶变”

《西厢记》对“金莲”的频繁描写,与作家所处时代的缠足风气密切相关。缠足原为五代宫廷舞者的一种审美观念。两宋时期,在权贵的崇拜、文人的推波助澜下,缠足成为风尚,从大城市、贵族阶层蔓延开来。在少数民族统治的金元时代,由于统治者对缠足放任、赞赏的态度,及汉人对文化的强烈认同感,缠足之风甚于前代。然而,与两宋一样,元代的缠足习俗有主要的流行群体,“限于上流社会、富贵人家,至于普通百姓是不缠足的”[8]24。这一特点在元人伊世珍的《嫏嬛记》中得到印证:“木寿问于母曰:‘富贵家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吾闻之,圣人重女而使之不轻举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过闺阁之中,欲出则有帷车之载,是无事于足者也。’”[8]26可见在元代,缠足不仅是时尚,更是财富权势的象征,拥有一双令人称羡的三寸金莲,代表女性的家庭生活优裕。在《西厢记》中,张生初见莺莺,就对其“金莲”作出“百镒之金”的判断,这是对莺莺被优待的社会地位的高度肯定。“金莲”的出现,彰显着莺莺的富贵与荣耀,亦暗合其相国千金身份。

此外,“金莲”在文学作品中,更多是一种固定修辞,为美人的“标配”。有学者指出:“在元代,金莲和莲步已被文人描写为女人的一种经典的美态:‘一步一金莲,一笑一春风’(于伯渊《点绛唇》)。”[9]作家反复描写“金莲”,正是在提醒读者,莺莺的美丽,正藏在缠足之中。同时,王实甫在描写莺莺的“金莲”时,也描写了由“莲步”所牵引出的其他女性特征。莱辛曾说:“文学追赶艺术描绘身体美的另一条路,就是这样:它把‘美’转化做魅惑力。魅惑力就是美在‘流动’之中。”[10]《莺莺传》中元稹对莺莺的刻画,多为静态白描,而王实甫却抓住“莲步”流动的艺术优势,为莺莺注入一系列的“动态美”:步履的柔缓,腰肢的细软,身体的轻盈,及整体柔弱娇羞的气质。这种由“金莲”和“莲步”所联系起来的“娉婷袅娜”之美,是丰腴的体态、天足等静态的外貌描写难以表现的独特之美。

总之,“金莲”的“诞生”标志着莺莺完成“社会身份”和“外貌”上的双重“蝶变”。《西厢记》对莺莺“金莲”的描写,既是其形象在元代作家心目中地位提高的表现,又是男性文人对女性进行时代审美的文学反映。从《莺莺传》经《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再到《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莺莺的足部成为其外貌变化的最核心特征。“金莲”的“诞生”,一扫元稹笔下莺莺的卑琐气,让莺莺的美,得到了更大方、灵动的展现。

二、“金莲”的叙事功能:崔张的“定情物”

尽管《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对“金莲”的描写频率不相上下,但放在相同故事情节中看,“金莲”的作用,却有差异。以“佛殿初遇”这一关目为例:在《西厢记诸宫调》中,“金莲”的出现,不过作为审美描写,渲染莺莺的美貌。而在《西厢记》中,莺莺的“金莲”却引发了张生一系列遐想。初见莺莺,张生就对法聪说:“休说那模样,则那一双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法聪问其何以见得“小脚”,张生答曰:“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提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3]10该段描写,引发历来学者对以下两个问题的争论。

第一个问题是:鞋底样儿的“浅”字,是指莺莺脚“小”还是体态“轻”?明万历金陵文秀堂原刻的《新刊考正全相评释北西厢记》有批注云:“底样儿浅,云足之小。”徐渭在《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中点评道:“‘浅’与‘深’对,是形容其体轻盈,故脚踪不重,非言短也。”[11]17当代学者蒋星煜则认为:“过去的解释都把‘浅’字作‘小’字解,说莺莺是小脚。这是一种曲解,其实‘浅’就是浅,不深……在唐代根本没有以小脚为美的风尚,所以妇女也不缠足的。”[12]针对蒋星煜先生的论断,笔者持否定态度。首先,“浅”字在古代固有“微小”、“狭,窄小”的字义,且这样的用例自先秦就有,如《吕氏春秋·先己》中的“吾地不浅,吾民不寡”,及唐代钱起《赋得浦口望斜月》中的“动摇生浅浪,明灭照寒沙”兼清代黄肇敏《黄山纪游》中的“其功岂浅哉”[13]。其次,“唐代根本没有以小脚为美的风尚”论断只适于史实判断,而艺术创作允许虚构,因此,莺莺“小脚”的存在依然合理。再次,若把“浅”字释为“不深”,则答非所问,避开了该段曲文之前的宾白中,法聪抛出的“怎知他脚儿小”的疑问。综上,笔者认为,“浅”字应作“小”义解,言莺莺的“金莲”之小。张生对莺莺“浅”脚踪的关注,强化了莺莺在其心目中的美丽形象。

第二个问题是:传心事的脚踪儿,是指前文“底样儿浅”的脚印,还是指后文“慢俄延”的脚步?明万历七年韶山堂刊谢世吉订本的《西厢记》批注道:“惟回头一顾,则脚踪微旋,故知其传情。”而署汤显祖、沈璟合评的《西厢记会真传》批注道:“回头不见传情,反求诸脚踪回旋,大误……慢俄延,不肯急走,将到栊门,只得举步跨入,刚刚惟此一步,那得远些。其他步皆俄延而不肯那远,将到非留连张生而何?”[11]17然笔者认为,“底样儿浅”的脚印和“慢俄延”的脚步均传情。“底样儿浅”能传心迹,是因莺莺在发出“回顾觑末”动作的同时,脚印也随之回旋,这种“同时性”,从曲文将“眼角儿留情处”和“脚踪儿将心事传”二句紧凑、并列地书写在一起,就可见一斑。其次,在“慢俄延”三字中,“慢”是在张生视角下,对莺莺脚步刻意延缓的主观推断,而“俄延”二字,则是客观事实,说明脚步之慢为莺莺有意之举,而非张生自作多情。“价值百镒”的“金莲”无疑给张生带来了感官刺激,他从莺莺的“金莲”中,既看到了“小”“柔”“轻”之美,还读出脚印回旋、脚步俄延的情。莺莺的回眸转瞬即逝,而“金莲”却有迹可寻,让张生更加肯定莺莺对自己的动心。

作为说唱体裁的《西厢记诸宫调》,在叙述视角上客观单一,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有局限性;而作为代言体的戏剧《西厢记》,则通过叙述视角切换,将客体写出多重意味。从《西厢记诸宫调》到《西厢记》,莺莺的“金莲”从“形象”变为“意象”,由“秀气”而富于“灵气”。莺莺的“传心脚踪”和“回顾觑末”的举动,一起疯魔了张解元,以至于回房的张生依旧对莺莺的“金莲”念念不忘,发出“翠裙鸳绣金莲小”[3]31的感叹,并在之后与莺莺的会面中,多次关注她的“金莲”。莺莺的“金莲”,让崔、张二人实现情感的互通,且坚定了张生求爱的决心,推动了叙事发展。至此,“金莲”不仅是“金莲”,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崔张姻缘的“定情物”。

三、“金莲”的抒情功能:心理暗示与情爱载体

作为《西厢记》中的重要意象,“金莲”不仅在叙事上起到了推动爱情发展的作用,还作为抒情的载体,丰富着男女主人公的性格,透露出崔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情深义重,并最终烘托、升华了全剧的爱情主题。

(一)从“金莲”看崔莺莺的真性情

张燕瑾曾说:“对莺莺的性格,王实甫刻画了她‘真’与‘假’的两个方面。所谓‘假’,是指她明明在爱着张生,却硬是要装出相反的样子。……所谓‘真’,就是她对张生的一片真情。”[14]莺莺的“假”,从她对张生求爱行为的严词拒绝中看出,而其叛逆真实的一面,却不易察觉。其实,莺莺的“金莲”,正是其“伪装的漏洞”,透过“金莲”描写,可捕捉到莺莺的真性情。

莺莺的真性情,首先表现在她“主动”的“金莲”里。

高洪兴曾指出:“缠足时代有些女子为了引诱自己爱慕的男子,多方卖弄莲钩三寸,‘有时故意一缩,有时故意流露……’,这样的卖弄,比之于暗送秋波、眉目传情还要奏效。”[8]160在二本三折剧中,莺莺和张生相见的场景值得留意:“(末云)小子更衣咱。(做撞见旦科)(旦唱)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那。我恰待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的灵心儿早瞧破,唬得我倒躲,倒躲。”[3]102“金莲”的先进后躲,透露着莺莺试探又迂回的隐曲心理:莺莺看似无意地将“小脚儿”向“门外”“帘前”挪,实则刻意用“莲步”来吸引张生;当她发现张生的目光已落在自己的脚儿上,想到自己的“别有用心”早被识破,顿感羞怯,于是做出挪着小脚儿“倒躲,倒躲”的反应。尽管在福柯看来,身体总为权利关系所控,女性的缠足本质上为男权所主宰,然而,“莺莺”却在他者主宰的“金莲”中,自信地展现身体,努力地放大自我情感。莺莺的“金莲”,不是坐等被观察的客体,而是莺莺主动向张生示爱的“利器”。

莺莺的真性情,其次表现在她“无情”的“金莲”里。

在荣格看来,无意识中存在一种与意识相反的心态,当一个人反常态时,补偿性的无意识就会打破压抑而起作用[15]。古代女子走起“莲步”,向来缓慢小心,可在《西厢记》中,莺莺的“莲步”却在夜会张生时一反常态:“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縻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3]150在一本三折剧中,同样是到后花园,在不知有张生在场的情况下,莺莺的行走方式是“遮遮掩掩穿芳径”[3]46,但此时的莺莺,不仅不谨慎遮掩,还让“金莲”无情地蹴损了“牡丹芽”!清代的尤侗注意到这一细节,并调侃道:“今胡为循曲槛而徘徊,望湖山而驻足,遂使窄窄金莲,不惮跋涉之劳。今胡为寻花阴之曲径,履芬芳之幽途,遂使小小金莲,不惜往来之苦……以彼芽出翠草,颇似闺中之处子,蹴之何为。”[16]334-335一个在佛殿前“拈花一笑”的爱花女子,此刻竟践花而不自觉,可知其当时有多么心不在焉。其次,女性的缠足很脆弱,稍有不慎便会迎来病痛,在夜凉、径滑的环境中,莺莺竟不顾地急走,直至“湿透了凌波袜”。其实,莺莺非不惜花枝,不顾身体,而是专情于张生,以致“忘我”,让“金莲”无情一践。而在莺莺与张生夜会成功后,也有关于“金莲”的描写:“下香阶,懒步苍苔,动人处弓鞋凤头窄。”[3]174“懒步”的“金莲”与之前急促的“金莲”形成反差,既蕴含莺莺的柔美,又藏其留恋不舍、欲望得以满足后的愉悦之情。于“金莲”无情之处写得有情,于“金莲”有情之处写出神情,旁见侧出,含蓄典丽,足见王实甫运笔巧妙。

莺莺的真性情,还表现在她踏破的“金莲”里。

在《草桥店梦莺莺》一本中,张生进京赶考,与莺莺被迫分离,两人后会遥遥无期。在梦境中,莺莺独自一人,跋山涉水,追随了张生。张生梦中的莺莺,虽不是现实存在的莺莺,但却有莺莺真实的“魂”。“魂”的行为,替受现实局限的莺莺达成心中愿望,是王实甫、张生、崔莺莺情感世界里共同的“真”。因此,我们依旧可将梦境中莺莺的行为,作为其文学形象的一部分。在梦中,莺莺为了张生,付出了“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3]202的代价。高彦颐曾在《缠足》中指出“金莲”行走不便的问题:“诉说小脚和碍脚足服不利行走,是十五世纪常见的主题文本之一。”[7]258在南戏《绣襦记》里,年华老去的妓女在山路上说道“脚小鞋弓,前面山路崎岖,我不惯行”[7]258,以此作为与穷书生分道扬镳的借口;在说唱词话《曹国舅》中,曹国舅谋杀张氏,张氏连夜逃跑,但其小脚成了主要障碍:“脚小鞋尖难行走,野风吹得面皮红。”[7]256可见,在文学作品中,“金莲”出现了两重性:既使女性荣耀,又为女性的负累。于莺莺而言,“金莲”既承载爱情,又阻遏爱情,但她不在乎“金莲”的利害,执意用它攀山越岭。莲轻情重,莲破心坚,踏破的“金莲”,既是莺莺痴情的表现,又象征其对礼教束缚的突破。

总之,“金莲”不止是男性的欲望世界,也是女性的欲望世界。“金莲”意象是莺莺最为丰富的身体修辞,可感地修饰着莺莺的欢乐与苦痛,同时也是会说情话的身体,它的“发声”,穿透了“假”,替莺莺道出真情,也更让张生倾心。

(二)从“金莲”看张生的情爱心理

在《西厢记》中,对莺莺“金莲”的描写,有多次是以张生的视角来进行的,这样的“金莲”自然也蕴含着张生的隐秘心理。

张生的情爱心理首先体现在他对“金莲”的情欲想象上。在《诗经》的《大雅·生民》篇中,姜嫄因踩到上帝的脚印而怀孕,可见,足部早在先秦时代就与性有着微妙关联;赵翼指出,从唐代开始,足部成为遮蔽的部位,和生殖器一样具有私密性质,于是足部与性的联系进一步加强[7]172;进入“缠足时代”后,“金莲”成为女子最隐蔽的部位,因而具有强烈的性象征。“金莲”的性象征,在《西厢记》中也有反映。二本二折剧中,张生赴宴前,曾有一段与莺莺“云雨”的臆想:“觑他云鬟低坠,星眼微朦,被翻翡翠,袜绣鸳鸯。”[3]94在对莺莺的身体想象中,张生关注着莺莺的“绣袜”。包裹着“三寸金莲”的“绣袜”,是情色的象征,它充满了挑逗性,延长了张生期待的乐趣,更凸显张生对莺莺的渴盼之情。此外,四本一折剧用了颇多笔墨来铺陈崔张的性行为,其中也涉及“金莲”描写:“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钩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3]173露出的半拆绣鞋,既是莺莺对张生主动的“性暗示”,也是张生对“金莲”情有独钟的体现。然而,“金莲”的意味不只如此。金圣叹曾对这段描写点评道:“此时双文安可不看哉,然必从下渐看而后至上者,不惟双文羞颜不许便看,惟张生亦羞颜不敢便看也。”[16]219可见张生观察莺莺的“金莲”,不只因他有“金莲”情结,还因他面对莺莺心情紧张,羞于抬头,只敢先盯着“金莲”看。当张生看“金莲”时,他在性冲动的“本我”和道德强束的“超我”之间找到了“自我”的平衡点,因此他既无半分轻狂猥态,又显得浑厚憨痴。王实甫笔下的小小“金莲”,看似普通铺陈,却化出了“小儿女新房中真正神理也”[16]219。

张生的情爱心理其次体现在他对“金莲”的关怀上。在后花园互赠诗歌的关目里,张生看到莺莺行走缓慢时,感叹道:“料应来小脚儿难行”[3]46。从对莺莺小脚难行的关注,可见张生心思之细腻与对莺莺的理解同情。在草桥店梦莺莺的关目里,张生见到莺莺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为人须为彻,将衣袂不藉。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3]202而《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张生,在见到“鞋弓袜窄,行不动,步难移”的莺莺时,第一反应是怀疑她“人鬼难辨”,并“将取剑击之”,在与莺莺相认后,对莺莺踏破的脚心不理不睬,便急与之“松开裙带”[3]350-351。张生对“金莲”的态度,构成了对情爱关系的隐喻:《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张生重“欲”,而《西厢记》里的张生重“情”。相比之下,只有《西厢记》里的张生,颠覆了女性被物化的处境,把莺莺当平等的人来看待,他注意到莺莺“金莲”的苦痛,所以对她踏破的脚心,流露出怜惜之情。

帕西曾说:“美的事物使人想起人,使人喜悦,唤起他的人性观念,而非引起情欲和对满足生理需要的追求。”[17]张生对“金莲”的关注,从“欲”升华到“情”,标志出“金莲”从“物化”到“审美化”的转变过程。总之,《西厢记》中的“金莲”,暗示性又不止于性,透过“金莲”意象,张生的情与欲得以交织呈现,其形象魅力也随之增添。

“金莲”浅小,却载得动深情万千。莺莺在利用“金莲”到放飞“金莲”的过程中,找到了“自我”,而张生则在盼“金莲”、看“金莲”、惜“金莲”的过程中,让情爱关系得以从“肉欲”向“精神”层面升华。至此,“金莲”意象促成了对崔、张自由平等的理想爱情世界的构建。

现实世界的“金莲”不等同于文学世界的“金莲”。尽管在文明进程、史学批评中,“金莲”往往是“陈规陋俗”“封建男权压迫”的代名词,但在《西厢记》中,“金莲”虽小,却是深广的意象,它凝聚着莺莺的荣耀与美貌,修饰着她的苦与乐,诉说着她的真性情,同时也承载了张生的七情六欲,推动着他们冲破世俗阻遏,抵达爱情的纯美世界。正如金圣叹所言:“文章最妙,是先觑定阿堵一处,已却于阿堵一处之四面,将笔左盘右旋,右盘左旋。”[16]13《西厢记》描写之妙,也在于王实甫觑定“金莲”一处,左写张生对“金莲”的情爱体验,右写莺莺对“金莲”的自主表达,进而主客呼应,共同编织出崔张细腻的情感世界。

一金莲,一世界。《西厢记》中的“金莲”折射出元人的“金莲”崇拜与审美理想,标志着莺莺在“社会身份”与“外貌”上的双重“蝶变”,也成为了崔张爱情的点睛之笔。拈出这一意象并予以重点审视,或能启发我们更好地认识古典文学中细节描写的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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