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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中女主人公自我构建的拉康式解读

2020-02-14张文坛

文学教育 2020年1期
关键词:拉康

张文坛

内容摘要:由拉康提出的三界论,是其关于主体形成理论的核心内容。他认为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构成了人的主体心理结构的三个维度。经过这三个维度的探寻,个体自我最终会建立起对自身主体的完整认识。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首部长篇小说《远山淡影》中,通过女主人公悦子回忆移民英国前在日本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揭示了女主人公寻找主体自我的艰辛历程,直面二战后日本女性的主体困境与自我救赎。

关键词:《远山淡影》 拉康 自我构建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 )是日裔英国籍作家,“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之一。他于2017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与大部分少数族裔作家专注民族特征不同,石黑一雄的小说主题多着眼于国际视野,以不同文化中的个体命运影射时代与历史。

国内学者研究多以石黑一雄小说独特的叙事手法、文体特征和作品体现的身份认同、国际视野主题等方面展开,作品多集中在《长日留痕》、《上海孤儿》、《别让我走》这三部作品。而对其第一部小说《远山淡影》的研究相对较少,且没有人运用拉康的主体三界论对《远山淡影》中女主人公悦子的主体性构建过程进行解读。三界论是拉康关于主体形成理论的核心内容。他认为人的主体心理结构可分为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经过此三界的探寻,个体才能最终建立对主体自我的完整认识。本文将从主体三界论出发,分析女主人公寻找自我的困境以及在该过程中他者的作用。

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通过讲述女主人公悦子在二战后的日本长崎发生的故事,揭示了女主人公寻找主体自我的艰辛历程,直面二战后日本女性的困境与自我救赎。故事以母亲悦子向小女儿讲述日本故友佐知子与女儿万里子的故事展开,事实上作品中存在三个悦子的形象:其一是现在移民英国进行故事讲述的暮年悦子;其二是她在讲述中塑造的自身过去的形象;其三是她讲述的佐知子的形象。这三个形象既认同又矛盾,通过故事不断的深入,过去真实的悦子与第三个形象即佐知子逐渐重合,而第二个形象则是悦子在讲述中塑造的伪装的自我。本文通过运用拉康的主体三界理论,分析女主人公悦子是如何逐渐建立起主体自我的:结果是现实中的暮年悦子(形象一)在回忆中认识到那个完美人妻及母亲的形象(形象二)是自己逃避过去的谎言,并逐渐认同和接受了回忆中缺陷的自我(形象三,即佐知子),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一.需要与实在界

“实在界是指从出生到镜像前期,婴儿无法识别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区别,没有完整的自我概念,只有‘需要支配他的意念。”[1](P232)在这种需要的状态下,主体意识不到自身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对主体来说,唯一存在的就是需要,而不是现实中的客观世界。“需要”掌控主体的言行,这种“自然的”状态就是实在界。在拉康眼中,实在界是“一种原始的无知和无序,是欲望之源,是一种在人的思维和语言之外而有永远‘已在此地的混沌状态”[2](P81)。在《远山淡影》中,主人公悦子在回忆中创设了佐知子这一“影子人物”[3](P21)作为自己的过去的投射。石黑一雄在访谈中提到,“就她(悦子)所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目的而言, 佐知子代表了她(悦子)”。[4](P99)也就是说,在悦子的叙述中所虚构的佐知子与真实的悦子是逐渐重合的,她的生活状态可以映照悦子真实的过去。那么我们通过分析佐知子在实在界中的自我寻找,从而可以探索悦子在实在界中是如何进行自我构建的。

在佐知子的实在界中,她对于自我的概念是模糊的,只是一昧地追求感官享受和情感慰藉,通过这种方式寻求主体身份的认同。佐知子遭受了日本二战后和长崎原子弹爆炸的创伤,这给她的精神和心灵造成了严重的打击。此外,她还是一名单身母亲,无依无靠,尤其是对未来特别的迷茫无助。这使她极度需要安全感、生活的稳定、爱人的呵护和所有能让她忘却痛苦、感到温暖的事物。毫无疑问这些事物是她极度缺乏的。正如汪震提到“缺失是对需要的存在性表达,而需要是对缺失的动力性表达,正是由于没有而要,要正说明了没有。”[3](P80)所以,在悦子的回忆叙述中,佐知子是一位只受自己的需要所驱动的女性。虽然年轻时的佐知子已经是成年人,但她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体现出作为成年人独立思考以及理智行事的能力。那时的佐知子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并没有完整的自我概念,行事只受盲目的需要和欲望支配。二战的创伤以及丧夫的经历让她极度恐慌和迷茫,她自以为她需要的稳定和温暖都能被美国情人弗兰克所满足。所以,就算美国大兵一直在骗财骗色,而她本人也知道这个事实,但佐知子仍然与其纠缠不清并把逃离日本移民国外的心思寄托在毫不靠谱的情人身上。

在实在界中,一方面佐知子表现为只受需要所驅动,沉浸于各种能让她暂时忘却痛苦的情事和放纵;另一方面表现在她屈从于恐惧和“逃避”的本能,这使她不能意识到自我应该承担的角色和责任。她是一个失职且专制的母亲。她对女儿万里子的成长状况毫不关心,仅花很少时间陪伴孩子。全书经常出现佐知子把孩子一个人扔下去约会或者回家后找不到孩子的场景。对此她表现得十分心安理得。“她笑了笑,说:‘只是我回去时她不在屋子里,没别的。我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她。”[5](p.39)此外,她以“为万里子好”的借口满足自己的私心,不顾及万里子的感受强行带她移民外国,还以自欺欺人的理由安慰自己。“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在那里,她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可以成为女商人。她可以进大学画画,然后成为一个艺术家。所有这些事情在 美国要容易得多。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5](P109)小猫对万里子而言十分重要,它们是万里子的精神寄托,安抚着她受伤的心灵。当小猫成为万里子不想出国的理由时,佐知子不顾女儿万里子的哀求,当着女儿的面淹死了它们。这给万里子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这对孩子的成长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在佐知子的世界中,此时“出国移民”和“逃离日本”是她的至极“需要”,她的行为只被这个想法支配,而无暇顾及身为母亲的责任和女儿的感受。她觉得景子“会应付得过来的。她得应付得过来”。[5](P221)正是因为如此,最终使万里子成为受害者:强行被母亲带到英国,并且母亲并不能及时排解她的心理问题,甚至扮演了帮凶的角色。这使得万里子没有办法向母亲寻求帮助和疏导,只能封闭自己。所以万里子一直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直至最后选择自杀。

通过回避过去自己真实经历的事件,反映了主人公悦子在建构主体身份时的矛盾。通过讲述他人(佐知子)的故事,从而观照讲述者本身(悦子)过去的真实经历。也就是说“影子人物”佐知子的故事不但反射了悦子的过去,而且展示了主人公悦子在实在界进行主体构建时的选择。

二.要求与想象界

拉康认为想象界是主体开始从原始的需要转向要求。想象界源于镜像阶段,是关于自我构建的一个重要阶段。拉康称镜像是婴儿通过成像或自恋认同建立起来的“自身托付给自身的幻像”。[6](P6)镜像阶段可以说是自我的开端,而且此阶段并不仅限于婴儿时期,而是“代表了一种永久性的主体的结构性矛盾,主体永久性地被他自己的形象所捕获”,[7](P115)即我们可以认为主体对自身的形象构建与主体自身的冲突一直贯穿人的一生。

在想象界时期,“通过一系列与自恋对象或爱之对象的认同,自我逐渐获得了一种身份或同一”。[6](P6)在悦子的回忆中,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位贤妻良母,并将其认同为完整自我。虽然已怀孕三四个月,但家中所有家务都由她来承担。她恭恭敬敬、毫无怨言地侍奉丈夫和公公;谨慎小心地与邻里相处,维护夫家的形象。此外,她还是一名热心善良的妇女,对问题儿童万里子也有很大的耐心和关爱,甚至经常帮佐知子寻找丢失的女儿万里子。镜像中的自己,符合日本传统的封建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定义,即叙述中的悦子才是她想要成为的妻子和母亲的形象。虽然镜像中的自我(回忆中的悦子)与过去真实的自我(佐知子)有着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但是悦子仍然自欺欺人地把幻像认同为自身。但因为这只是虚幻的镜像,所以这个自我最终会被识破。最后我们得知悦子真实的过去其实不是她自己描述的那样,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佐知子的形象。佐知子是战后迷茫堕落的代表,她极度没有安全感,总是独来独往行踪神秘;对于自己的女儿万里子,她也不管不问;与美国人弗兰克交往并想借此移民,所作所为总是引起小区其他妇女的指点,而她却十分不屑。作者故意在小说结尾才揭开这个事实,不但增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的反差,而且这种反差突出了悦子对自身认同的巨大偏离。台湾学者李有成认为,“过去一直在那里,而悦子有意识地避免回忆某些事件,事实上使她难以建构一幅更加清晰、准确的生活图景。”[8](P22)最终悦子塑造的原形象也在她无意透露自己的真实过去时被打破。

想象界中,除了与自身镜像认同,自我還与镜中的他者认同。拉康认为“与镜中影像的认同是典型的想象关系。想象的关系既发生于主体内部也发生在主体之间。发生在主体内部的想象关系表现为主体对自我的自恋;发生在主体间的想象关系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认同”。[9](P85)在镜像阶段,自我通过对他者的认同才能存在,他者的存在帮助主体确认自身存在的真实性,从而实现自我的身份认同。可以说自我是自身与他者的关系中被构建的。也就是说,“他人的在场保证了婴儿与镜中图像连接的‘真实性。”[2](P81)在本故事中,女儿景子(万里子)不仅是悦子(佐知子)年轻时自我主体缺失和身份构建失败的受害者,也是她晚年进行回忆时自我认同的他者。在小说开篇,主人公悦子就提到了自己“纯血统的日本人”[5](P4)大女儿景子的自杀。女儿的自杀一直贯穿整部作品,笼罩于悦子的讲述之上。大女儿景子同母亲一样,在经历了原子弹爆炸后跟随母亲移民英国。移民前幼年景子(万里子)只有小猫作伴,一直担心母亲会把小猫丢弃。她担心小猫无家可归,其实反映了对自己无家可归的担忧。此外,溺死小猫事件让万里子再次想起战争期间亲眼目睹到一位神秘女人在水中抱着死婴儿的情景,她最后一点精神寄托也被母亲毁掉了。这也是她变得自闭孤独、不安恐慌的根源。移民后,景子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内,没有朋友,不与人交流。更为糟糕的是,景子与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建立融洽亲密的关系,甚至充满了争吵。“她没有朋友,也不许我们其他人进她的房间。吃饭时,我把她的盘子留在厨房里,她会下来拿,然后又把自己锁起来。她每次出来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争吵收场……最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5](P63-64)

正如王飞提到“个人与所处的社会能够取得认同时,则可以建构身份”。[10]景子(万里子)一直无法融入移民后的新环境,积极地进行身份建构,直至最终选择了自杀。景子的经历不仅能够映射母亲悦子融入所处社会及环境的艰难,而她的自杀也加重了悦子对自身主体建构的困惑与焦虑。对拉康而言,自我与他者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即“自我”不直接意味着“非他者”,而“他者”也不等于“非自我”。万里子成为悦子在现实生活中进行身份认同的“镜子”,意味着在镜像阶段他者(女儿万里子)对主体自我形象的否定。悦子“把她自己对于身份以及为人母亲的这种焦虑都映射到了佐知子和她女儿的身上。”[11](P74)可以说通过女儿的自杀,使得悦子意识到她认同的完美自我与现实的自己存在差距,悦子镜中的自我最终破灭了。

至此,无论是对于自身的镜像认同还是镜中的他者认同,即悦子的镜中之像——她的完美自我被打破了,从而迫使她进入象征界去探寻真实的自我。

三.秩序与象征界

“象征界即符号的世界,它是一种秩序,支配着个体的生命活动的规律。”[12](P548)在象征界,主体完成了“我”与“他者”的区分。也就是在想象界中,主体的镜像之我与现实世界的真实自我进行了分离,从而主体开始进入语言符号的世界,即开始遵守社会化的文明法则和象征秩序。当女儿因为战争创伤变得孤僻异常时,在现实秩序中,作为母亲的悦子本应该成为主导女儿精神世界的支柱,给予她更多的安全感。然而悦子却任由情况不断恶化,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在日本时她竭力想通过攀附美国兵达到移民的目的而对女儿的成长一直疏于关心和教育;和女儿来到国外后,也没有好好帮助景子适应新的陌生环境,排解她的心理问题。最终景子(万里子)的自杀成为悦子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苦。推着故事的推进,晚年的悦子在进行回忆叙述时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看似平静的讲述其实暗藏了迟到的反思、愧疚、后悔等复杂的情感。“我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可是你瞧,妮基,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2](P228)在《逻辑时间》中,拉康指出,主体经由最初时刻的“顿悟”,必然走向下一步对自我真相的探寻。[13]在这个阶段,悦子实现了从简单的二元镜像关系到复杂的社会象征关系的转变。

理查德·罗蒂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由于每一个人都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实现其个人的幻想...这过程就等于是对过去碰到的这些事物加以重新描述...”[14](P55)在讲述的最后,悦子透露出自己就是佐知子,承认了自己身为母亲的不尽责而导致了女儿自杀身亡这一事实。“内心的自责、过往的遗憾以及想要补偿的心情都糅合其中。”[11](P74)虚构的形象和过去反映出女主人公对于自身身份的困惑与迷茫。叙述者悦子最终发现这只是自己虚构的假象,从“我是谁”的困境中得以解脱。这象征着悦子认清了实在界的自己(佐知子),脱离了自己的幻像(想象界),将自己投入到现实的象征秩序中去,从而解决了主体构建的身份危机。

此外,主体在认同一个镜像之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旧的自我会在他者和环境的影响下解体,与新的因素不断结合,逐渐形成一个新的自我。拉康认为“在要求与需要撕裂的边缘,欲望就成形了。”[15](P623)也就是说,对于主体来说,需要能得到满足,但主体的欲望永远不会满足。因为欲望会不断地升华,一个欲望得到满足后会在此基础上出现上升新的欲望。直到最后悦子终于明白自己的错误导致了女儿的悲剧,开始进行反思和忏悔。她的欲望已经从实在界的追求需要和想象界的粉饰自身的”撕裂“中重新产生,即承认错误。这是女主人公进行主体身份构建的过程,也是象征界的秩序不断强化战胜需要与本能的过程。

四.结语

台湾学者李有成认为,《远山淡影》的叙述具有“分析性”,因为小说主人公通过一种自省的方式努力理解她的现在,她的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一种“互动”[8](P20)。通过这种“过去与现在的互动”, 也就是悦子通过回忆,虚构了关于佐知子和万里子母子的故事。悦子(佐知子)经历了混沌的实在界、虚幻的想象界和认清现实的象征界,重新审视了“虚幻的自我”和“真實的自我”的关系,最后完成了主体身份的确立。本文从拉康的主体三界论角度分析文中女主人公的身份构建是一种新的视角,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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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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