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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宽恕的权利

2020-02-14曹霞

文学教育 2020年1期
关键词:母女故乡婚姻

陶丽群是广西作家,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林白和现在的朱山坡,因为他们的小说中有着相似的扑面而来的南方的燠热与眩晕。至于《宽恕》中的女主人公父亲墓地边那丛丛阴凉如伞的蓖麻,则让我联想到了林白《子弹穿过苹果》中父亲长年累月地熬煮蓖麻油提取颜料的古怪情节。还有在林白小说中出现的芭蕉,也与《宽恕》的女主人公稀薄的童年快乐紧密相连。当然,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地域元素使然,南方的巧合在不同代际的作家身上展开了它永远的魅惑之姿。

相较而言,作为“70后”的陶丽群不再迷恋于林白似的喁喁独语和诡谲阴郁,她的讲述有着清晰可辨的经验世界的逻辑纹理和情感涟漪。在真实、细致、明晓的笔调下,《宽恕》的悲剧性逐渐呈现:女主人公遭遇婚姻不幸、母亲卧病,她正在进行一场返乡之旅。然而,这场旅程有着让人惊诧的凉薄。由此,作者逐层地剥开了一個家庭、一对母女之间的往事秘密。

和常人难以割舍的故乡之恋相反的是,女主人公对故乡莫纳镇的情感非常淡漠,她不但在十八岁就远离了故乡,而且此后每年只有例行的三次回乡。这样有意识的拒绝仿佛是在顽强地对抗着某种记忆。这一次她匆匆地回到莫纳镇,是因为六十八岁的妈妈摔坏了髋骨,差点被上帝带走,潜意识里她竟然有点希望是这样的结果。但老母亲奇迹般地一点点好起来,牙口和胃口好到令女主人公绝望。母亲明里暗里表示要跟随唯一的女儿去到市里安享晚年,但女主人公毫不动容,一点儿也不妥协。

这种关系透露出令人不安的气息,但又不同于残雪那个怪异世界里畸形的母女关系。这是日常生活中的异常,作者必然埋藏了一个叙事之“雷”,等待着在某个瞬间将之引爆。女主人公一边敷衍着从未亲近过的母亲,一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母女不动声色地博弈着。这场面对面的博弈从床单上女主人公没有洗净的例假痕迹开始,一直到她回忆起父亲受尽委屈的一生和早逝,中间夹杂着对于风情又强势的母亲的种种不满。母亲与女儿在各自的情境里彼此怨恨。这一切的情绪、情节,都暗示着这个家庭曾经发生过可怕的往事。一种危险而紧张的气息引而未发。

往事的阴影大面积地展开了它的翅膀。陶丽群选择以缓慢的节奏和不断延宕的揭秘方式,让那个骇人听闻的伤口崭露头角。女主人公一个人去到了父亲的墓地,在那儿可以望见镇上的教堂,一个老男人紧跟而来,她认出了他,与此同时含泪想到了丈夫酒后关于她十五岁往事的质问……在一系列情节、物象的调配和汇合下,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详,最终,读者随同作者一起抵达了女主人公的精神和身体的致命痛点——那件让她的婚姻破裂、母女不和、人生灰暗的往事从可怕的记忆深渊里慢慢浮现出来。跟随她的那个老男人在多年前曾经整天黏着她的妈妈,那位极不称职的母亲可能给了他一个可怕而模糊的暗示,使得那个男人去到了她的房间,对她做过什么。而现在,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边,想再次挑起某种往事的暧昧。这惹怒了她,她折断一根蓖麻枝丫,戳着他命令他离开。

这是一个从成年回溯至童年、少年创伤的过程。陶丽群用了平淡扎实的生活细节,一点点地攫取出了个体生命的全部艰辛和痛苦。女主人公佩戴的十字架,她与丈夫的尴尬关系和无子的婚姻,她送掉所有衣物只留几件棉麻衬衫和辞职的人生“减法”,都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种绝望的心碎,一种随时告别人间的漠然和无所谓。因此,即便陶丽群没有揭开最后的谜底,我们也能够准确地辨认出一个女孩充满羞辱和创痛的巨大伤口。她早早地离开了故乡,试图在新的空间里遗忘这场可怕的耻辱。当然,她没有如愿,假装遗忘无法释放这一事件的重量,反而加速了她的婚姻走向破裂。这样一来,当我们返回到小说的开头,就完全可以理解女主人公为什么对母亲和故乡如此地冷漠、拒绝甚至满含恨意。

在小说最后,女主人公在离开故乡之前,去到了教堂忏悔,肯求主的宽恕。仿佛她能够藉此从惊惧怨恨的心理悬浮层重返“正常”的家庭伦理秩序。“宽恕/不宽恕”的主题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他说的“一个都不宽恕”常惹国人诟病,似与我中华民族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背道而驰。但我们不要忘记,当鲁迅将“不宽恕”的匕首刺向他人时,也对准了自己。在此,我对于《宽恕》的理解是,女主人公之所以要肯求主的宽恕,正是因为她无法宽恕。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坚硬的叙事内核:每个人都有不宽恕的权利。即便是对于母亲,对于故乡。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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