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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意

2020-02-10

作品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妹李姐护工

薛 舒

彭腊梅做了两年多护工,第一次遇到晚上八点半还有病人入院。值班医生填写床头卡的时候,她凑上去看了一眼:邱淑贤,女,七十五岁,脑出血……

彭臘梅是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最年轻的护工,大伙都叫她小彭。小彭负责的一号病房是男病房,晚上七点刚走了一个癌症晚期,床位才打扫干净,新的病人就补上了。

这个病人是奶奶,住男病房不方便吧?小彭问了一句。医生要紧记录病例,没搭理她。

“老太婆,住男病房不碍事的。”说话的人是个瘦高老头,勾着花白的脑袋,还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以后叫她邱老师,叫奶奶她不会答应的。我姓纪,叫我老纪好了。

邱老师脑出血差点死掉,抢救过来后,病情也稳定了,转院到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送来的时候是上午,老纪也不提前打探一下,住院部统共二十四张床位,挤得满满当当,半张空位都没有。

要排队的,挂上号回家等,有床位会通知,医生说。排到什么时候?起码半年。

老纪低下头,尖瘦的面孔埋到胸口,没央求,也没争执,转身出了医生办公室。

老纪没带邱老师回家,他勾着脑袋,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住院部走廊里,身旁是躺在推床上的老伴,脚边是一个巨大的网兜。

早春,风还凛冽,院里的香樟树被吹落了好几层叶子。有人推开玻璃门进住院部,冷风穿堂而过,几片褐色的落叶趁机挤进门缝,跟着风的走向卷进走廊。老纪勾着脑袋耸着肩,身子哆嗦一下,再哆嗦一下。邱老师在推床上睡着呢,厚被子捂头捂面,高高隆起的一堆。老纪伸手进被窝,摸索一阵,弯下腰去捡大网兜。网兜里有纸尿裤、毛巾、塑料盆、大号保温杯……

老纪给邱老师换上干净的纸尿裤,换下来脏的,饱吸了尿,沉甸甸拎着,向走廊中段的专用垃圾桶走去。老纪瘦脸上看不出沮丧或恼怒,似乎还很有力气,拎纸尿裤的手,小幅摆动,肩膀一晃一晃,隐约透出一丝“拽兮兮”的劲儿。小彭和三号病房的护工李姐挤在门口看老纪,李姐咬小彭的耳朵:这老头,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帅哥。

两个小时后,老纪喂邱老师吃保温杯里的蔬菜瘦肉粥,算午饭,吃完给她洗了一把脸。下午两点,老纪又给邱老师刮苹果泥吃,一把不锈钢勺子,半个剖开的苹果。吃着吃着,邱老师屙屎了,排泄物的气味从被窝里飘出来,飘到空气中,在走廊里袅袅萦绕。老纪去开水房接了一盆热水,把推床移到墙角,靠外的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着,被子只掀开半边。擦洗的是下半身,总有皮肉要露出来,藏着掖着,操作起来不太方便,可也只用了十五分钟。洗干净的邱老师被老纪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连个喷嚏都没打。

下午五点,食堂师傅推来餐车,护工开始给病人打晚饭。老纪掏出网兜里的饭盒,问师傅可不可以买一份。师傅面无表情,没理他。等病人的饭全打完,师傅抬起下巴看了老纪一眼。老纪捧着饭盒朝餐车跨前一大步,师傅冷着脸,大勺子划拉三五下,餐盘里的剩货全进了老纪的饭盒。老纪问:多少钱?我付钞票。师傅推起餐车就走,不屑与他搭话。这一份饭,量很大,满满一盒白菜肉丝烂糊面,邱老师没吃完,剩下的老纪自己吃了。

天色擦黑,老纪还是没有要带邱老师回家的迹象。医生和护士来劝了好几次,回家吧,没人出院,也没人升天,等也是白等。护工们也一个个跑来劝,高挑挑的李姐,肉墩墩的张大胖,瘦津津的丁阿姨,还有年轻的小彭,都说:回去吧,走廊里冷,再呆下去你自己都要病了。瘦高的老头勾着脑袋,不搭腔,固执得安安静静。护工们背地里说:随他去,晚上总得睡,老头吃不消就会回去。

老纪没有回去,老纪守着邱老师,在住院部走廊里一直呆到天黑。功夫不负有心人,晚上七点,一号病房死了一个。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的老纪,嘴角一掀,冲推床上神志不清的邱老师说:娘希匹,有床位了。

邱老师虽已没了生命危险,意识却还不清醒,不知她有没有听懂老纪兴奋的脏话。小彭听见了,小彭正好从一号病房出来,手里捧着一兜刚从死了病人的床上换下的被褥。小彭知道“娘希匹”不是什么好话,但也不算坏话。她还看出来,老头有些激动,说“娘希匹”的时候,两眼发光。大晚上的,终于有病床了,按序在家排队的病人来不及获悉,才有机会插队,哪里还管得了男病房女病房?

当晚八点半,邱老师从走廊移居一号病房。

早上,小彭挨个给病人喂早饭,一号病房的四个病人由她包干。

才六点半就吃早饭?不到午饭点就饿了。邱老师昨晚刚住进来,老纪一早又赶到了医院,来了就提意见。

小彭不接受老纪的意见:你咋不说他们已经饿了一夜,这会儿就该吃了?

小彭是安徽人,离河南更近的安徽,说话一口河南味儿。小彭照旧给病人喂食,从二床到四床,稀粥、馒头、鸡蛋,全部扔进搅拌器,一阵机械轰鸣,馒头鸡蛋瞬间变成糨糊。把糨糊装进一百五十毫升的大针筒,往病人嘴里注两筒,一顿早饭完成。小彭手脚麻利,半个钟头多点,三个人的早饭全喂完。只有一床还饿着,老纪不让喂,非要等到七点半。

小彭可以刷一会儿手机、聊一会儿天了,每天早饭后的上午,趁着病人家属还没来,小彭都要和她远在安徽的妈聊十分钟微信视频。妈和哥嫂住在老家阜阳,妈用的智能手机,是小彭花九百八十块钱买的,微信也是小彭替妈装进手机的,妈的微信好友,只有小彭一个。

病人家属在场,小彭没掏手机。七点半,老纪开始给邱老师喂早饭,一碗白粥、两勺肉松,鸡蛋捣碎,半杯光明牛奶,一包桂格麦片,柳橙榨汁……老纪一步步操作,把小彭看得着急:一床家爷爷,你咋给奶奶吃那么多?

老纪勾着脑袋说:早饭要吃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

小彭不太懂“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意思,小彭怕卧床病人吃太多,吃得多,拉得多,换洗的活儿就多,长肥了给她翻身都费劲,不好护理。不过,这是护工私下里交流的经验,不能告诉家属,小彭只好没话找话:你家奶奶运气真好,一床要是不升天,还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

老纪的瘦脸往横里展开半寸,抿了抿嘴,像要阻止从嘴角边逃出来的笑:这叫有志者事竟成。我告诉过你的,叫她邱老师,叫奶奶她不会答应的。

什么叫“有志者事竟成”?小彭不好意思问,说:你家奶奶是做老师的?

老纪瘦脸上一派风平浪静:我家老太婆,做了三十年小学老师,教语文的,没生病的时候能說会道。

小彭肃然起敬,她最崇拜有文化的人。小彭只有一点点文化,念过小学,会简单的心算,会用微信和淘宝,在邱老师面前只能算文盲,也不能和三号病房的护工李姐比。

李姐初中毕业,家里没钱供高中,只好出来打工。李姐比小彭懂得多,她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十一床孙老太,子女从不来看她,成天躺在床上骂,骂鸡鸭蔬菜,骂爹娘邻居,还骂医生护士。孙老太以前是菜市场里摆鱼摊的,骂架是生存技能之一。李姐给她换纸尿裤,抽空在她屁股上扇两下,不重,却响脆,还训她:孩子不孝顺,那是你没教好,要怪就怪你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孙老太转过来骂李姐:扯你妈的小娘皮!一边骂,一边做鲤鱼打挺状,却怎么都无法把自己从床上挺起来,愈发气急败坏:小娘皮,我打死你——李姐不仅不憷,还被孙老太骂笑了:哈哈,你都这样了,还能打得着我?

孙老太终于自暴自弃,张嘴号啕起来:扯你妈,让我去死吧——

李姐一点儿都没想要放过孙老太的意思:死不死的都是命,看看对门一床,多爽快?没说一句话,嗖一下就升了天。

李姐把一床的死说成“嗖一下”,就好像一支烟花,点燃屁股上的导火索,嗖一下,就化成了五颜六色的烟,就升天了。

小彭得空问李姐:啥叫“有志者事竟成”?

李姐想了想:我念书的时候,老师就爱讲这词儿,就是你想干啥,一直干一直干,就会干成。

小彭立即想起前些年看的电视剧:是不是许三多老说的那句话,不抛弃,不放弃?

李姐一拍大腿:就是它。

拍大腿的声音,李姐也要比小彭响亮。李姐长得高挑,看起来不胖,肉却紧实,脸皮绷绷的,一丝皱纹都没有,大脸蛋像一面光溜溜的鼓,快五十岁的人,看上去才四十岁。小彭比李姐年轻,二十九岁。在老家,她这样的年龄,娃都该打酱油了。可是小彭还没孩子,小彭的身份信息表里填的是未婚,没人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其实,那也不算结婚……到底结没结过婚,小彭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些年,小彭一直在上海打工,上海人,四十岁还被叫作青年呢。二十九岁的小彭,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人,干活又勤快又机灵,病人家属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邱老师住进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后,一号病房就不能叫男病房了。邱老师整天躺在床上打鼾,睡着了打鼾,醒着也打鼾,邱老师时时刻刻都在打鼾,鼾声还巨响。老纪给她剃了一个板寸,圆脑袋上顶一块灰白板。大多时候,她睁着她厚重的三角眼,大张着嘴,像一条缺氧的鱼,呼噜——呼噜——邱老师嘴里吐出来的不是泡泡,是鼾声,鼾声中掺杂着破碎的痰气,偶尔呓语,没人能听懂,除了老纪。

老纪问小彭:我家老太婆想知道,前面死在这张床上的病人,得的是什么病?

小彭很是诧异:奶奶干吗要知道这个?医院的病床,每一张上都死过很多人,心脏病,脑溢血,还有被红烧肉噎死的,要是害怕,就别住院……

老纪躬着背,站在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里,像一只不太新鲜的大条虾:其实,她什么都晓得,只不过讲出来你们听不懂,我只好当翻译。说着搔了搔头皮,“唰唰”一片响,蓬勃的头屑在光柱里飘舞:她叫我问问,前面的病人,死在什么病上?

怪不得,一天到晚打呼噜,其实是在和你讲话。

做老师的,最爱讲话,退休后没小孩给她教育了,老教育我。老纪说着摊了摊双手,还耸耸肩,很洋气的动作,拽兮兮的样子。

小彭有些看不惯:那和前面的病人有啥关系?

老纪没回答和前面的病人有啥关系,老纪只说:你肯定晓得,讲来听听嘛。

小彭一脸大权在握的表情:照理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讲的,胡老师说过,病人的隐私,不能往外传。

老纪脑壳往胸口一低:我不会告诉胡老师的。

胡老师是劳务公司派来医院管护工的头儿,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胡扒皮”,不过,在病人家属面前,小彭可不敢这么叫。小彭最怕的就是胡老师,上次和妈聊视频,被胡老师查岗发现,扣了她半天工资。

你一定要问,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小彭朝老纪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字的病。”

本地人的约定俗成,病人患了癌,不让叫“癌”,叫“一个字的病”,小彭在卫生服务中心干了将近三年,早学会了这一套。

“一个字的病,那是没办法了。”老纪没追问那一个字的病究竟是生在肝、肺、肠子,还是胰腺上。小彭倒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往下说了好几句:那么大岁数,上了手术台也下不来,医生说,姑息治疗吧,还能多活几天。

老纪问:啥叫姑息治疗?

被老纪请教,小彭有些得意,她放慢语速:姑息治疗嘛,就是……小彭是听病人家属说起才知道这个词:就是,不动手术,等死。

老纪点点头,像是明白了,小彭就起了说话的兴致:一床住进我们这里的时候,还能吃饭,没过几天,就吃不进了,嘴里、鼻孔里往外喷血,只能挂水、接氧气,躺着等死。我们这里的病人,有躺三年五年的,最长的躺了八年,可谁叫他害的是“一个字的病”?小彭朝老纪再次伸出手,这回是三根手指:三个月,升天了。

老纪勾着脑袋说:娘希匹,让我们赶上了。

小彭横了老纪一眼:啥叫赶上了?这话得亏是你说的,要是我们说,病人家属不投诉?

老纪搓了搓黑瘦干燥的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两下:实事求是嘛!

正说话,门口探进个年轻人,黄色荧光背心上印着“天天速运”四个字:彭梅花,快递!

小彭朝门口跑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签字的时候,小彭说:跟你讲了,我叫彭腊梅,不叫彭梅花。

快递小哥接过签收单,咧嘴笑笑,一转身:再见,彭梅花。

小彭冲着高高的背影喊:说了多少遍,腊梅,不是梅花,记不住啊你?

老纪问小彭:快递可以送到病房?

可不是,尿垫、纸巾什么的,网上买便宜,送这里,留我的电话,方便签收。

那好,以后不用从家里带纸尿裤来了,拎着大包小包挤地铁,娘希匹,轧煞人。

老纪要是不说“娘希匹”这三个字,感觉还是蛮有文化的,可是只要一说这三个字,就成了个大老粗,身上那股子“拽兮兮”的劲儿就流露出来。这个拽,在年轻人身上是“拽兮兮”,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身上,就成了“赖兮兮”。

下午两点是给病人喂水果的时间,老纪把一个阿克苏冰糖心苹果剖成两片,用不锈钢勺子刮出苹果泥,一点点填进邱老师嘴里。邱老师一边打鼾一边吞吃,嗓子眼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挣扎声,仿佛苹果泥在食道和气管的争夺下发出绝望的呼救,听着让人担心病人要窒息。老纪却好像不担心,刮一勺,喂一勺,不紧不慢,动作娴熟。

小彭从三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赣南橙,又从四床的柜子里拿出两个新西兰金果猕猴桃。小彭去了操作间,十分钟后端着一个保鲜盒回来,里面是橙子和猕猴桃的混合果泥,黄不拉几,像某种动物排泄物。小彭站在三床头盔阿爹和四床沈木匠之间,左一针筒,右一针筒,两个老头你张一次嘴,我张一次嘴,果泥迅速被灌了下去。

老纪说:猕猴桃比橙子贵三倍,四床亏了。

小彭回嘴:上个礼拜三床是火龙果,四床是苹果,扯平了。

老纪天天跑市场给邱老师买菜做饭,果蔬鱼肉行情他最了解:火龙果五块钱一斤,又不稀奇。

小彭辩解:四床家条件好,儿子是工程师,退休了还拿六七千工资。

老纪“哼哼”了两声:那你也不能一根针筒两个人用,一会儿塞进三床嘴里,一会儿又塞进四床嘴里,不卫生。

两个病人用一根针筒喂食,的确不符合规定,要是被胡老师发现,肯定一顿训,还要罚款。小彭自知理亏,圆脸上挤出一丝笑:一床家爷爷,下次也把你家奶奶的水果给我一起打,打完分三份,用三根针筒喂,各种水果放一起吃,营养均衡。

“营养均衡”这样的话,都是李姐教的。

那你为啥不把二床的水果也一起打?老纪问。

二床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你家奶奶啥都能吃,好伺候。

叫邱老师,叫奶奶她不会答应的,老纪板着瘦脸说。小彭不长记性,老纪已经纠正了她好几次。小彭拔亮嗓门,带点讨好的口气,冲邱老师的床位喊:知道啦,邱老师,一床奶奶,你是邱老师,对不对?

邱老师——来啊——这不是小彭脆生生的声音,这是二床大妹爹粗哑毛糙的声音。每到吃水果的时间,不能吃水果的二床就会拉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呼喊:大妹——来啊——

大妹是二床的女儿,此刻她正在上班,每天午饭时间大妹会来一趟医院。大妹一来就要教训她爹爹一番:吵什么吵!为啥不好好吃饭?快吃快吃,我还要上班呢!

大妹五十多歲,身材高壮,嗓门和她爹爹一样大。大妹对她爹爹总是凶巴巴,可二床就吃她那一套。二床是个胖老头,中风后人瘫了、嘴歪了,脑子也愈发不好用。躺在床上,一大堆肉斜斜地摊开,宽圆脸上的小三角眼滴溜溜地转,转到站在床头的大妹脸上,歪嘴立即张开,小彭乘机把针筒里的糨糊往他嘴里注一截。只要大妹在,二床吃饭就很顺利。

可是今天,二床没喊大妹,他喊的是“邱老师”。他一喊,老纪和小彭就齐刷刷把脑袋转向他。老纪勾着瘦脑袋俯瞰肥圆大脸的二床,视线里射出两把锥子:你们,认识?

二床歪着嘴又大喊了两声:邱老师——来啊——来啊——喊完,从被窝里伸出手,拎住盖在身上的被角,猛地一掀,一具奇形怪状的身体顿时暴露而出。浑身的肥肉霍霍抖动着,几乎溢到床垫上,腹部像是堆着三个叠套的救生圈,大腿根吊儿郎当地挂出一个接尿用的大号保鲜袋,半袋黄色的尿水泛着白沫沫。两条小腿却是细瘦的,长期不运动,肌肉萎缩了,和他肥肉横溢的上半身很不般配。

小彭一个箭步冲到二床边:要死啊!老流氓了你!说话间迅速把被子拉回二床身上。老纪脸色铁青,指着自家老伴,厉声问二床:你讲,是不是认得她?

二床浮肿的胖脸上露出个嬉笑的表情,一掀歪嘴,喷出几个粗哑而又喜兴的字:三条,碰,和了,万事如意!

老纪手指头几乎戳到二床的鼻尖上:不许装蒜,老实讲,你们是不是认识?

还好小彭拉开了老纪,要不然,一个站着的老头要打一个躺着的老头,很容易出人命的。老纪气得脖子里青筋暴突:娘希匹!流氓耍到我头上来了,调戏我老婆……

二床似乎感觉到了危机,垂下厚眼皮,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把面孔朝向墙壁,压低嗓门,小声说:你,来不来?三缺一,你来么好了……好像,墙壁里住着他的某个牌友,他正一往情深地邀请人家从墙里下来,组一桌麻将开战。

二床大妹爹躺在床上做得最多的事情,不是搓麻将,就是找人组团搓麻将。每每和牌,他都要扯开嗓门歪着嘴大喊一声“万事如意”,他想象中的麻将局,很少有输的时候。

老纪再没心情喂邱老师吃水果,出病房,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生气。小彭劝他:一床家爷爷,他已经憨了,你和一个病人计较啥?他有这毛病,医生护士都知道。自打住进医院,二床已经耍了三次流氓。第一次,是刚进来那天,护士来查房,一进门,他就掀开身上的被子,露出黑乎乎的下身。护士啥没见过?照样一张张病床查了一遍,眼睛都没斜一下。第二次,我给他喂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就不肯张嘴了,就掀开了被子,还甩啊甩的。我每天给他换多少次尿袋?擦多少次身?屙屎撒尿都是我伺候他,还怕瞧见他那老东西?被我一顿臭骂……

小彭做了两年多护工,脸皮早就练厚了,说话做事泼辣辣的。没结过婚的人,一般不愿意做护工,接屎接尿擦身洗屁股,姑娘家谁愿意?小彭不是姑娘家了,她是有男人、有婆家的人。在老家,办过喜酒请过客就算结婚了,人家才不管你有没有开过结婚证呢。只不过,结婚才十几天,小彭就想尽办法离开婆家,来上海打工了。李姐、张大胖、丁阿姨们都夸小彭能吃苦,护工行当里,就没见过未婚姑娘。只有小彭自己知道,结过婚和没结过婚,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午饭时分,大妹准时来了,大妹进门就朝二床喊:爹爹,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彭捏着大针筒,正要往二床嘴里灌糨糊,枕头上的肥圆脑袋左右摇晃,针筒指向哪里,他就朝另一个方向躲,嘴巴抿得紧紧的。大妹一看就火了,嗓音瞬间拔得又粗又大:你给我好好吃饭,听见没有?不吃?不吃就打!说着举了举巴掌,作势要打的样子。

大妹雷声大雨点小,她爹爹是憨了,憨了还是服她。她一凶,肥圆脑袋即刻停止摇晃,紧抿的嘴也松开了。接下去,二床的饭,就吃得很顺利了,三大针筒糨糊很快灌了下去,喊人搓麻将的话,一句都没说。

大妹人高马大,站在床头,把本来就不宽敞的病房通道堵了一半,老纪进进出出好几趟,每一趟都冲她翻白眼,还大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好狗不挡道,娘希匹……

大妹看向小彭,疑惑的目光,小彭冲她摇摇手,大妹的大嗓门没亮开来反击。大妹拉着小彭在病房外面说了一会儿话,大妹是抹着眼泪离开医院的。

小彭回到病房,等老纪出去洗碗,才从口袋里掏出大妹给的两百元小费,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想放进去,犹豫了一下,把之前积攒的一沓小费全从柜子角落里掏出来,又拿出冬衣包袱,把钱塞进毛裤管,扎紧了重新放回去。

给病人喂完午饭,护工们聚在操作间吃饭,小彭发现李姐的眼皮有些黑肿,悄悄问:姐夫又打你了?

李姐说没打,是我抹眼影啦!说完“嘿嘿”直笑,笑着冲到厕所去洗眼皮。李姐从厕所里出来,问小彭:好点了吗?

小彭说好点了,不那么黑了,可是红了。李姐说:揉太重了,明天换个颜色,被“胡扒皮”看出来又要扣我工钱。

胡老师的绰号,也是李姐起的,小彭还问过她,为啥要叫“胡扒皮”?李姐说:你没听过周扒皮的故事?世上最恶的恶霸地主,我们做护工的,不就是地主家的长工?

小彭是80后,她不认识周扒皮,李姐是听着周扒皮的故事长大的。李姐说:周扒皮半夜学鸡叫,逼长工起来干活,坏得很。胡老师查岗,抓住我们玩手机就要罚钱,胡老师还监督我们干这干那,一分钟也不让歇下来,可不是“胡扒皮”?

李姐比小彭有文化,给胡老师起绰号都是有典故的,可李姐做的有些事,小彭却不太明白。比如医院有规定,护工不允许化浓妆,李姐偏偏把眼影涂得那么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再比如,李姐请假去城隍庙,花五百多块钱买了一顶假发套,大卷长波浪。李姐掉头发比较严重,薄薄一层黑发盖不住白森森的头皮。长波浪蓬蓬松松的,往脑袋上一戴,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戴了两天,胡老师就找李姐谈话了,医院有规定,护工最好理短发,长发必须扎起来。李姐就请假去影楼给自己照了一套长波浪艺术照,留作纪念,又去理发店做了一个栗红色焗油。那段日子,李姐的栗红脑袋成了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最时髦的脑袋,可是不能凑近细看,红头发还是盖不住白头皮。

拍照和焗油花了多少钱?小彭问。李姐说你猜。小彭壮起胆子:五百?李姐伸出手,大拇指和小拇指翘出一个羊角:每样六百。小彭惊呼:一个礼拜的工资没了。

女人就要對自己好一点,不能只赚钱,不保养,把自己搞得又老又丑,会被男人抛弃的。李姐说得理直气壮,小彭就更想不通了。李姐的男人,倒是惯着她花钱,可两口子都是打工的,又有几个钱可花?小彭可不敢乱花钱,冬衣包袱里藏着病人家属给的小费,快攒到五千元了,要去银行存起来。胡老师三令五申,收小费是违规的,小彭不想收,可家属硬要给,不收人家还不放心。尤其是二床的女儿大妹,每次都扑在小彭身上,打架似的,硬把钱塞进她口袋,力气大得,推都推不掉。

小彭的“家当”都在一号病房里,储物柜里藏着她的衣物用品、针头线脑,还有一床卷起来的被褥。护工是二十四小时在岗的,入夜,小彭在四张病床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铺开折叠床,打开被卷,把自己往床上一横,冬衣包袱当枕头,眨眼就睡着了。就这样,小彭和一号病房里的病人们过着朝夕相处的日子。

小彭请假回阜阳看妈去了,妈病了。本来好好的,每天上午都要和她聊十分钟视频。有一天,妈说:儿啊,你回一趟吧,再不回我就要死啦!视频里,妈躺在床上,脸色像草灰,眼皮都肿了。

小彭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回一趟十天半个月,工资没了不算,还要赔上路费。逢年过节更不能请假,劳务费翻倍,损失太大。小彭不想回老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躲她那个男人。小彭最怕的就是男人喊她回家,领结婚证,过日子,生孩子。可是妈病了,小彭就不能不回去了,小彭在李姐面前哭:我自己的妈不伺候,倒天天伺候别人的爹妈,我心里过不去。

李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回去就是你的不孝,要是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哥嫂会怪你。

李姐这一次的典故用得不太恰当,但还是把小彭说动了。第二天,小彭请了假,买了长途汽车票,回阜阳去了。一号病房的四个病人分给别的护工照顾,用的是抓阄的办法,李姐抓到的是三床头盔阿爹。

头盔阿爹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李姐把大针筒塞到他嘴里,糨糊刚注进去,就从嘴角两边汩汩地溢出来,淌得两腮和枕头上黏糊糊,脖子后面的白头发都结了块。

李姐劝头盔阿爹吃饭,从苦口婆心到气势汹汹:

吃吧,多少吃一点,不吃你病还能好?

我自己病房都忙不过来,没时间和你耗,吃不吃?

小彭还有十来天才能回来,你不肯吃,饿死别怪我……

李姐劝病人吃饭,总是从“不吃你病还能好”开始,到“饿死别怪我”结束。其实住在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病人,吃不吃饭病都好不了。头盔阿爹不是不能吃饭,他才七十岁,是一号病房年龄最小的病人,牙口一半以上还是好的,四个病人中,唯独头盔阿爹的饭不用打成糨糊,小彭不太忙的时候,会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给他吃。李姐可没时间一口一口喂,一律打成糨糊,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吃糨糊呢,还是不愿意让李姐喂。

头盔阿爹已经在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住了两年。两年前的一天,头盔阿爹打完太极拳从公园回家,过马路时,一辆玛莎拉蒂开过来,车速有点快,直开到他跟前,还没撞上他,他就“扑通”一下把自己摔倒了,醒来就啥事不懂了。也该玛莎拉蒂司机倒霉,头盔阿爹突发脑梗倒地,街上的摄像头有记录,他摔倒的时候,车头离他还有两米呢。可是,谁让你开玛莎拉蒂了?你这么有钱,你开辆豪车出来把我爹爹吓晕,你不该赔吗?这是头盔阿爹的儿子头盔哥说的,最后还真让他搞到了一笔医药费。

可是,头盔阿爹住进医院后,头盔哥就很少来了,一个月才来一次,就结账那天。来了也只在老爹的病房里站十分钟,手里抱个黑色的摩托车头盔,也不放下,就立在床头,东张张西望望,还不停地抖腿,然后,十分钟就过去了,他就把头盔往脑袋上一扣,抖着腿,隔着防风罩,冲三床说:我走了,我还要去进货,明天要是不落雨我再来。

第二天,不管落不落雨,头盔哥一定不会来。也不知道头盔哥做的是什么生意,总是骑着摩托车在外面进货,很忙的样子。头盔阿爹用的尿垫、湿巾,吃的水果、牛奶,都是快递小哥送来的。小彭每次签收都要骂一句:养个儿子,还不如快递员来得多。说完抬头看一眼站在她面前的瘦高个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快递小哥笑笑,接过签收单:再见,彭梅花。小彭已经懒得解释,她叫腊梅,不叫梅花,猪脑子,永远记不住。

头盔阿爹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倒也不是什么都不说,只要开口,就一句话:外面落雨吗?任何家属来探望自家老人,头盔阿爹都会直勾勾地看着人家,直看到视线和他对上,他就抓住机会问一句:外面落雨吗?

老纪总被问,去上个厕所,回病房被问了一遍,到操作室去热饭,回来又被问了一遍,下午去院里溜达一圈,回来时再被问了一遍,老纪就烦了:娘希匹,落不落雨和你有啥关系?你又出不了门!说完转身,对一床上持续打鼾的邱老师嚷嚷:你看看,我早就讲了,子女靠不住,你只能靠我。

邱老师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周末来,女儿不定期。他们来了,对着病床上的邱老师喊“姆妈”,他们不喊老纪“爸爸”。小彭早就对李姐说过,邱老师的子女不是他老伴的子女,这个老纪,估计是后老伴。

头盔阿爹是个老好人,老纪呛他,他从不回嘴,只耷拉下眼皮,满头白发铺开在枕头上,像枕着一朵脏兮兮的大白莲。

头盔阿爹已经很久没理发了,一个月前小彭就要给他理发的,可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小彭用约束带绑住他的手脚,打开电动剃头刀,“嗡嗡”声一起,头盔阿爹忽然张开嘴,“啊呜”一口,小彭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血牙印。小彭跑去找医生,要打狂犬病疫苗,医生让护士用酒精给她消毒,涂上黄色的碘酒,牙印很快消退了。第二天,小彭给头盔阿爹擦身时,在他肩胛骨和枕头之间发现一颗断裂的牙齿,花生米大一粒,通身发黄,还带着黑斑,牙根上有血迹。小彭横了三床一眼:你咬我那么用力,把牙都咬断了,你敢咬你的儿子吗?

头盔阿爹不搭腔,薄脸皮覆着突出的骨骼,裹出一张横眉冷对的四角脸,脸的后面,是他那日日见长的白头发,像是从武侠片里出来的古人。小彭咬着嘴唇嘀咕:男不男女不女,妖怪!

小彭再不敢替头盔阿爹理发,头盔阿爹的白头发已经很长,一眼看去,就像躺着个老太太。一床邱老师呢,老纪隔三岔五给她理发,灰白板寸日久保持,倒像个老男人。

头盔阿爹已经四天没好好吃饭了,李姐很恼火:谁让我手气坏,算我倒霉!

李姐的眼皮越發黑肿了,不知道她是没换眼影呢,还是被她男人打的。李姐的男人爱喝酒,喝醉了就揍李姐,护工们都知道。那个男人真的是爱死李姐了,爱得不敢让别的男人和她说话,一说话就吃醋。李姐包干的病房,一直是女病房。小彭问过李姐:吃醋就打人?那还叫爱你?

李姐说,吃醋不就是因为爱得深?舍不得你被别人抢去嘛。

李姐长得好看,她男人稀罕她,李姐到上海打工,她男人也跟着来上海,在工地上看门,二十四小时的通宵班。两口子的住所,就是工地的简易房。平时李姐住在医院,一段日子不回工地,男人就要找来,多半是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往李姐的折叠床上一躺,成了三号病房的编外病人。李姐叫他走,他不肯,两句话没说完,两人就扭在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只动手不动口,沉默着格斗。第二天上班,大伙看见的李姐,就是一副鼻青脸肿的倒霉样。不过接下来的两天,她男人就会提一锅炖好的鸡汤来医院,逼着李姐喝。李姐黑着眼圈肿着鼻梁喝鸡汤的样子既幸福又可怜,没人知道,李姐是天生挨打的命呢,还是就好这一口。

李姐问小彭:你是不是觉得我贱?其实对自家男人好不丢脸,你还没结婚,你不明白。

小彭的确不明白,她和老家那个男人,本来就没谈过恋爱,也没过上几天日子,就只身来了上海。不过,小彭看出来了,李姐的男人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男人,好像,她还挺享受男人对她的那种爱,戴假发套,拍艺术照,把自己搞得美美的,就怕被男人抛弃。

李姐刚进来当护工时就对胡老师说,给男人擦屁股换尿袋,她可不干。胡老师说,住在这里的男病人,还能叫男人?你都五十了,又不是小姑娘。

胡老师还是把李姐分到了女病房,现在哪家医院不缺护工?街道卫生服务中心这样的小医院,比大医院工资低,更缺人。不过小医院的好处是,要求不那么高。

这些天,小彭请假回老家看她妈去了,李姐每次给头盔阿爹擦屁股换尿垫,都要站在一号病房门口,朝走廊顶头的玻璃门看好几眼,再关了病房的门,才快手快脚地操作,还一边叨叨:这哪是人干的活?直到干完,给头盔阿爹盖上被子,才松一口气。头盔阿爹是男病人,要是李姐的男人突然闯进来,她的眼皮大概又要肿一阵子了。

李姐和头盔阿爹“搏斗”了一个多礼拜,也没让他吃下几口饭,李姐怒了:小彭不会回来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头盔阿爹枕在白头发上的四角脸慢慢扭曲、变形,扭成一堆破碎的砖头,碎砖头缝里挤出一阵“呜呜”声,像受了委屈的狗发出的呜咽。

哭也没用!你哭吧,哭完我再回来。李姐一甩手,出了病房。头盔阿爹就这么平躺在自己的白头发上,长时间呜咽着,直到老纪忽然喊一声:咦,这不是小彭吗?小彭回来了。

头盔阿爹止住哭声,睁开眼睛。哪来的小彭啊!老纪“扑哧”一声笑出来:别哭啦,再过一个礼拜小彭就回来啦,你哭,她又听不见,有啥用呢?

头盔阿爹扯开嘴,眼睛一闭,干脆“嗷嗷”号哭起来,横流的涕泪在布满褶皱的脸上开辟出一条条沟壑。这边厢,一床邱老师持续的鼾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也“嗷嗷”地号起来。二床大妹爹忽然开和,侧身面墙大吼一声:发财,和了,哈哈,万事如意!

老纪就发火了,抬高嗓门冲老伴喊:你哭啥?我天天陪着你,你还要哭?娘希匹!

老纪劝不住邱老师,干脆出来,坐在走廊里看报纸,昨天的《新民晚报》,再翻一遍。一号病房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号哭声和吆喝声,也没见医生和护士来。这样的事,隔三岔五就要发生一次,见怪不怪了。

邱老师的女儿妙妙来了一趟医院,带来两个五芳斋咸蛋黄大肉粽。妙妙的高跟鞋在走廊里踏出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妙妙一扭一扭地走进病房:姆妈,今朝端午节,吃粽子了!

妙妙戴着一张蓝色无纺布口罩,说话声音有点含糊。不知道邱老师听明白她的话没有,总之,她是以高昂的鼾声来答复她的女儿的。老紀就站在旁边做翻译:妙妙,你姆妈讲,她最欢喜吃五芳斋大肉粽。

妙妙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饭盒去了操作间。张大胖跟到操作间,叮嘱妙妙:两个大肉粽太多,糯米不容易消化。

张大胖是二号病房的护工,小彭请假,张大胖抓阄抓到一床邱老师,张大胖运气最好。

妙妙没说话,自管自剥掉粽叶,给搅拌器插上电源。张大胖看不见妙妙的脸色,人家戴着口罩,张大胖说:奶奶吃一个够了,另一个给爷爷吃吧。妙妙没理张大胖,两只光溜溜的粽子全进了搅拌器。五分钟后,伴着高跟鞋“哒哒哒”的脚步声,妙妙端着一大盒五芳斋糨糊回到病房。

妙妙站在床头喂邱老师吃粽子糊。妙妙留一头披肩长发,瘦瘦的腿,细细的腰,虽然戴着口罩,却罩不住她好看的眉眼,也罩不住好听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模模糊糊的:姆妈,好吃吗?姆妈,香不香?病房里最多的是病人的哭骂号叫声和护工的训斥吆喝声,妙妙发出的声音,简直是狗尾巴草丛中开出一朵夜来香,好听得来,稀奇。

李姐进一号病房兜了一圈,看见妙妙把邱老师吃剩下的半盒粽子糊倒进了抽水马桶。李姐想和妙妙说道几句,在一床边站了一会儿,妙妙正眼都没看她,李姐只好出了病房。张大胖进一号病房,看见妙妙搬一张凳子坐在床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冲着鼾声不断的邱老师念: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张大胖听不懂书上那些词儿,轻手轻脚出去了。丁阿姨也进了一趟一号病房,妙妙戴着口罩字正腔圆的念书声还在继续: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姆妈,你看,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丁阿姨出病房说:还冬天到了呢,都快夏天了。几个女人就在走廊里笑,笑完,李姐说:看见一床家爷爷了吧?张大胖和丁阿姨都说看见了,她们听不懂妙妙念的书,可她们都注意到了老纪,瘦高的老头站在窗户边,面朝外看风景。不知道有啥好看的,窗外就一堵围墙,墙脚边长着杂草,几株瘦骨伶仃的黄瓜藤攀着墙,有气无力地往上探头,三五粒花骨朵顶在藤上,还没开就蔫了。那是李姐她们在医院后墙边偷种的蔬菜,没时间侍弄,只撒了菜籽,任凭它生长。那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老纪还看得转不过身来了。

一个多小时后,妙妙走了,高跟鞋“哒哒哒”声,经过每一间病房门口,都要引来护工和家属探头张望,“哒哒哒”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好看的身影出了住院部大门,蓝色的口罩从头至尾没从脸上摘下来过。

李姐进一号病房,看见老纪正勾着脑袋,噘着嘴吹保暖杯里的茶叶。李姐说:一床家爷爷,食堂今天有粽子,给你打一份?

老纪抬起头:粽子有啥好吃的?我欢喜吃馄饨,等一歇我去街上吃老上海大馄饨,娘希匹,我退休工资毛四千,想吃啥就吃啥。

李姐说馄饨好,馄饨比粽子好消化,又问:一床家爷爷,你家奶奶,退休工资多少?

老纪瘦脸紧绷,一派孤傲神色:她是高级教师,退休工资五千。

城里人命真好,我们命苦,二十四小时上班,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哪像你们知识分子,不干活还有钱拿。

老纪指了指床上专心打鼾的邱老师:她是知识分子,我不是,我是化工厂的工人,上夜班不要太辛苦哦,好处就是有翻班费和营养补贴,退休了就没有了,只有赤膊工资。

李姐张大嘴巴,惊讶得有些夸张:一床家爷爷,你厉害啊!怎么娶上人家邱老师的?

老纪笑笑,脑袋一勾,甩着两条手臂朝病房外走,一副拽兮兮的样子:不谈了不谈了,我要去吃大馄饨了。

小彭回来了,手上戴着一只红宝石戒指。小彭还没来得及进病房,行李箱还竖在脚边,就被李姐、张大胖、丁阿姨们围住了。小彭红着脸,伸着肥嘟嘟的手给她们看。

小彭的妈得的是心病,当年收了小彭的婆家八万元彩礼,转手给小彭的哥娶了媳妇。年底,婆家办了宴,乡邻亲戚来了上百人,在十多桌客人的见证下,小彭就算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可是小彭只在婆家过了一个春节,开春就来了上海打工,再没回去过。婆家没命地催,要小彭回去生孩子过日子。小彭没回应,妈也劝了好几次:儿啊,你没扯过结婚证,到时人家要退我们婚,让我们还彩礼钱,可咋办?

小彭回答妈:退就退,谁稀罕?小彭在大上海打工,阜阳那种地方,有些看不上眼了,尽管她常年住在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睡的是病房里的折叠床,可毕竟,病房也是大上海的病房啊!这回妈是骗小彭回去的,一进家门,妈就说:你要是给我拿八万元出来,你一辈子不回来我都不管,你有吗?有八万元吗?

小彭做了不到三年护工,攒了五万多元,离八万元还差一截。小彭告诉妈,明年春天才能回去,签了合同的,提前走要罚一笔违约金。她也答应妈了,等合同到期就回老家,领结婚证,生孩子,再不去上海了。

丁阿姨托着小彭的肉手说:这就是红宝石?真好看,要多贵啊!

小彭说:我哪儿知道,男方家给的。

李姐捏着小彭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我看一万元打不住,男方家条件不错啊!这是定亲礼还是订婚礼?

小彭有些后悔,不该戴戒指出来显摆,她从没说她嫁过人,李姐这么一问,她就有些紧张:男方托媒人送来的,谁知道算什么礼。

张大胖一顿咂嘴:啧啧啧,当顶针都不能,贵成这样,戴在手指上管饱?

李姐忽然换了话题:小彭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在,头盔阿爹饭都不肯吃,只好挂葡萄糖,还老哭。半个多月,头盔哥一次都没来过,不孝子!

小彭进了病房,环顾一圈,病人一个没多,也一个没少。视线转到三床,头盔阿爹枕着白莲花般的白长发,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张嘴:外面落雨吗?

小彭“扑哧”一声笑出来,又立即虎起脸嚷嚷:为啥不吃饭?你倒说说,为啥不肯好好吃饭?

头盔阿爹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神烫人得厉害,简直要把小彭融化了。

这天的晚饭,头盔阿爹吃得很爽快,小彭没把他的饭菜打成糨糊,一个清蒸狮子头,一份炒香菇,再加一份土豆丝,小彭特意单独喂的。头盔阿爹用他那半口牙,“吧唧吧唧”吃得特別香。小彭喂一勺,就问一句:咋又吃了?为啥我一回来你就吃了?

老纪跟着起哄:他赖牢你了,小彭,你干脆认他做爹爹吧,他儿子不来照顾,以后家产都给你,娘希匹。三床,你讲对不对?

头盔阿爹不理老纪,只张嘴吃饭,目光一秒钟都不离开小彭。

天黑了,老纪回家了。小彭铺开折叠床,又去开水房接了一盆热水回来。头盔阿爹枕头上的脑袋紧紧跟着小彭转,小彭走到哪里,他盯到哪里。小彭坐在床沿上洗脚,头盔阿爹看着她洗脚,小彭说:你干吗老盯着我?我又不是你儿子,以后给你送终的人是他,不是我。

头盔阿爹努了努嘴:外面落雨吗?

小彭叹了一口气:唉,就会讲这一句,告诉你了,没落雨!

舟车劳顿的,小彭累了,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和着一床邱老师巨大的鼾声,此起彼伏。一号病房里,四个病人加一个护工,热热闹闹地安寝了。

小彭一觉睡到清晨五点半,走廊里已经响起各种声音,趿着鞋皮的脚步声,水龙头的“哗哗”声,吐牙膏沫的“呸呸”声……小彭套上工作服,穿好黑色搭襻布鞋,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传进来。张大胖亮着直别别的大嗓门:丁阿姨,现在打早饭去?食堂还没开门吧?

丁阿姨开启软绵绵的小嗓门:十六床顾阿太哭了一夜,骂我害人精,说我存心要饿死她。

李姐说:给她喝一盒牛奶啊!她家里送来的喝完了?

丁阿姨软绵绵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夜里喝牛奶,十分钟一泡尿,纸尿裤都包不住,让不让人睡觉吗?

张大胖说:我就不愿意做女病房,男病人可以扎尿袋,女病人,拉屎拉尿都要洗。

李姐不同意张大胖的意见:女人伺候女人,清爽。

这些话,她们聊过无数次,天天聊,也聊不腻。正聊着,一号病房里传来一声尖叫:来人啊!李姐——

护工们迅速对了一下眼神,立即拔腿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李姐一头撞进一号病房,有人朝医生值班室一溜小跑,有人奔向楼梯口的储藏室,转眼拉着一张高脚推床出来……

天色还未亮透,空气中带着深重的夜凉,住院部门口的台阶边,冬青叶上缀着的露珠子还没消散,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住院部,已然喧嚣起来。瞌睡正浓的值班医生被唤醒,护工们进入紧急战备状态。这情形,该是有病人升天了。

头盔阿爹死了,头盔阿爹吃了一顿饱饭后,“嗖”一下升了天,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他是在小彭和邱老师的鼾声中升天的,应该不会寂寞。

医生说,二次脑梗发作,很突然。丁阿姨念叨:阿弥陀佛,不痛不痒地去了,福气!

张大胖问:头盔哥还没来?

小彭说:电话打过了,我告诉他,你爹没了,他一个劲儿“啊?啊?”,讲了五遍,他才明白。

李姐说:头盔阿爹撑了半个月,等着小彭呢,小彭回来,他才肯死。

小彭打了个激灵:真的假的?

李姐没回答小彭真的假的,李姐说:送太平间吧,一会儿别的病人家属都要来了。

天色已完全放亮,住院部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老纪拎着两个乐扣保鲜盒来了,进门撞见护工们推着高脚推床出病房,床上的人被一张白布从头蒙到脚。老纪伸脖子看了一眼屋里的空病床:娘希匹,是三床,岁数最小,倒先走了。老纪跨进门,走到一床边,冲鼾声连绵的邱老师说:国家又要给退休人员涨工资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啊!

九点半,头盔哥还没到,快递小哥倒来了:彭梅花,快递。

小彭接过包裹:是三床的尿垫,人没了,东西还要来干啥?

快递小哥一惊:人没了?你,不要紧吧?

小彭见多了病人升天,情绪丝毫不受影响:我没事,昨晚睡得好好的,起床才发现三床升天了。

这些天,怎么没见你在?快递小哥主动和小彭搭话,真是少见的。

小彭咧嘴一笑:我回了一趟老家。

快递小哥瘦脸上的青春痘红了:怪不得,送包裹来都是别人签收。

快递小哥离开时没说“彭梅花,再见”,而是说:彭梅花,你要保重啊!声音很轻,说完转身就走,高高的背影快速移动,“天天速运”四个字越来越小。小彭嘟哝着:腊梅,是腊梅,不是梅花,笨蛋。

将近中午,一辆黑色殡葬车开进医院大门,停在太平间门口。太平间在后院,离住院部五六十米,独凋凋一间平房,门外竖着很多晾衣桩,桩子间拉着绳子,绳子上挂着护工给病人洗的内衣外套、毛巾毯子。

殡葬车到了,头盔哥还没到,两个殡葬工人下了车,站在露天地里抽香烟,三根烟抽完,戴黑头盔的摩托车手总算驾到,“轰隆”声由远而近,戛然而止。头盔哥跨下车,戴着大头盔,黑猫警长似的,穿越很多根晾衣桩,躲开无数条在风里翻飞的内衣外套和毛巾毯子,跟着医生进了太平间。两分钟后,头盔哥从太平间里出来,头盔还戴着。医生和他说话,他站着听,抖着腿,大头盔里发出几声“嗯、嗯”。殡葬工人拿一份单子叫他签字,他接过笔,戴着头盔一边抖腿,一边在纸上写。医生大概实在看不下去,说:你,能不能把头盔摘掉?

头盔哥这才醒悟过来似的,慌忙摘下头盔。接下来,头盔哥就支着一条腿,抖着另一条腿,抱着头盔,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看着工人把他的父亲抬出太平间,抬上车。小彭在李姐耳边说:畜生,他爹死了,他还抖腿,抖个不停。李姐扭过头和小彭咬耳朵:我看他是紧张,他大概没遇到过这种事。

尸体装上了车,刚要关门启动,小彭忽然喊:等等,我马上回来。说完转身跑向住院部大门,三分钟后又跑回殡葬车跟前,摊开攥着的拳头。一颗断齿躺在小彭的掌心,花生米大一粒,通体发黄,还带着黑斑。

小彭一步跨上后车门,掀开白被单,一张四角铁板脸露出来,蜡纸般的黄色,白头发铺在脑后,眉毛却是黑的,奇怪了,还很浓郁,眉梢斜斜地往太阳穴两边吊,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小彭扒开头盔阿爹紧抿的嘴,把断齿塞进他的口腔。头盔阿爹愁怒的四角脸被掀动了一下,皮往上抬了抬,像是轻轻笑了一笑。

这颗断齿,小彭一直替头盔阿爹收在床头柜抽屉里。那回他不肯让小彭剃头,狠狠地咬了小彭一口,小彭沒怎么受伤,他倒把牙齿咬断了。

小彭从车里跳下来,对殡葬工人说:头盔阿爹身上的东西再没落下了,走吧。

十一

头盔阿爹“嗖”一下升天后,三床来了新的病人,是个老太太,白头发齐齐地贴着头皮,瘦瘦小小、清清爽爽的一个。床头卡上写着:祁碧秋,八十九岁,阿尔兹海默症。

祁老太太有时候坐着,有时候躺着,有时候会下床,颤颤巍巍地走出病房,东看看、西瞧瞧。走着走着,就回不到自己的病房了,就在院里兜兜转,直到小彭找到她,把她带回去。脾气倒是出奇的好,不哭不闹,遇见医生护士,笑眯眯地欠欠身,也不说话,很有礼貌的样子。当真问她话,她只说一个字——“好”。

新的三床,脑子里是空的,她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叫啥,忘了她有个儿子,忘了过往发生的一切。小彭喂她吃饭,问她:肉饼子炖蛋好不好吃?她笑眯眯回答:好。小彭再问她:吃饱了吗?要不要添口饭?她还是说:好。小彭喂她吃药,故意逗她:药好不好吃?她除非不说话,要说,就是一个字:好。

祁老太太是被她儿子送进来的,入院第二天,她儿子就消失了。祁老太太笑眯眯地生活在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没有亲人来探望她,只在入院第二天,来过一男一女,中年人,大概是夫妻俩,都戴着眼镜,说是老太太的学生,站在床头喊“祁先生”“碧秋先生”。

祁老太太不和两个学生说话,那一男一女就和小彭聊了几句。小彭最喜欢和病人家属聊天,小彭问:老太太怎么就成这样了?小彭又问:老太太有几个儿女?为啥不来?小彭还问:为啥不去住那个香港富豪投资的高级护理院?贵是贵一点,可条件好。

小彭的问题太多了,中年男女答得很简单,却始终彬彬有礼。有些问题,他们也答不出来,就说:这个不太清楚,抱歉。文绉绉的,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人。临走时,两人还对小彭说:辛苦你照顾祁先生,拜托了。说完冲小彭弯腰鞠躬。小彭受宠若惊,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小彭什么时候领受过这样的礼数?又激动又害羞,直把中年男女送到医院大门口,好像她才是祁老太太的家属。

回到住院部,小彭就去找李姐:三床老太太,儿子住在外国呢,叫“意大利亚”。

李姐说:要么澳大利亚,要么意大利,外国没有“意大利亚”的。

小彭和祁老太太的两个学生聊了一会儿天,说的话不多,获得的信息不少。祁老太太是两年前发的病,有一天独自出门,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直到半夜,路人打了“110”,派出所民警费尽周折,才把她送回了家。那以后,生活就不能自理了,她儿子在澳大利亚,委托劳务公司雇了一个住家保姆。可是那保姆把男人和孙子都带到家里,开起了火仓,过起了日子,还把老太太的床挪到朝北的小房间,夫妻俩带着孙子住主卧室,整天把老太太绑在床上,等于把她囚禁了。有一天,澳大利亚的儿子出差回来,没提前通知保姆,一进门,吓一跳,这还是母亲的家吗?老太太倒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笑眯眯的,也不会告状。老太太的儿子当场辞掉住家保姆,回澳大利亚前,把他的妈送来了这里,说是过渡一下,就住三个月,三个月后要转去西郊一所更高级的护理院。

李姐点头:肯花钱就行,听说外国人都是那样尽孝的。

小彭说:花个钱就算尽孝?我看就是不孝。

李姐指着小彭说:嘿!你还指望儿孙给你洗脚梳头端屎端尿?做梦吧!趁现在干得动,我要给自己多挣点钱,老了就住养老院,不求儿女,硬气。

李姐这么说,小彭觉得在理,生个儿子,头盔哥那样的,要不就像三床的儿子,人在外国,和没生一样。便说:其实,不嫁人,不生孩子,那才爽快!

那不行,做个女人,怎么能不嫁人不生孩子?李姐答得斩钉截铁。

为啥做个女人就非要嫁人,非要生孩子?

李姐的大嗓门暗下来,咕哝了一句:你还没结婚,你没生过孩子,不明白。

小彭结过婚,可她打一开始就不是心甘情愿的,来了上海她就更后悔了,现在男方伙同着她妈催小彭回去生孩子过日子呢,这些,她从没告诉过李姐。

李姐也沉默下来,李姐大概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前些天,李姐在小彭面前诉苦,说她儿子二十五岁了,在杭州打工,干的是商品房销售员的活,就是那种穿着白衬衣黑西服,站在小区售楼处外面发传单的年轻人。李姐的儿子穿了两年白衬衣黑西服,人模人样的,却没推销掉几套房子,也就没攒下什么钱。倒是交上了女朋友,说年底要结婚,女方没别的要求,就想要一辆车。李姐问,要车干啥?儿子说,谁结婚不买车啊?李姐挺会讲道理的人,一时语塞。为了娶上儿媳妇,李姐两口子把所有存款凑起来,统共五万八。儿子说,五万八只能买“比亚迪F3”,太差了,至少要本田吧?李姐说没钱,儿子说:贷款啊!买车和买房一样,可以贷款。

贷款不就是借钱吗?借钱买车,不是败家子吗?这话小彭没说出口。李姐说到“贷款”的时候,眉头锁得紧紧的,圆脸都变尖瘦了,白森森的头皮也露得更多了。李姐被她男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也没这么憔悴过。

黄色荧光背心一闪,快递小哥推开玻璃门,高高的人往走廊这边走来。小彭一阵心慌,心脏“砰砰”跳得飞快。最近她总心慌,大概邱老师打鼾太响,影响她休息,也或者,是担心婆家催她回阜阳,领结婚证,生孩子……这事儿,小彭不敢想,一想就心慌。

快递小哥送来的是三床祁老太太的纸巾和尿不湿,很大一捆:彭——腊梅,签字。

小彭签完字,问小哥:今天咋没把腊梅记错?

快递小哥抿嘴笑笑,接过签收单,转身走了。小彭提着包裹,扭头发现李姐正看着她“嘻嘻”笑,笑得眼角挤出几缕鱼尾纹。

小彭霎时红了脸,一头钻进病房。

十二

一号病房再也不是男病房了,可也不是女病房,现在的一号病房,男女各半。那几天电视里正在播羽毛球世锦赛,四床沈木匠的儿子孝昌说:这倒好!两男两女,混合双打。

二床大妹爹似要配合孝昌,冲着墙壁大吼一声:一条龙,和了,万事如意!

一号病房里话最多的就数二床大妹爹,整天歪着嘴冲着墙壁打麻将。三床祁老太太虽然很少发声,可自打她住进来后,半米之隔的四床沈木匠变得活泛起来,瘦长的脑壳总是扭向左侧的邻居。沈木匠瞪着突暴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三床,看一会儿,喊一声:阿妈!

四床沈木匠是浦东人,老早,沈木匠年轻的时候,是个有名的木匠,不是造房子的长木匠,也不是做家具的方木匠,而是专做马桶、水桶、脚盆、澡盆的圆木匠。沈木匠手艺高超,活儿多得从年头做到年尾,除夕夜还要赶工,给人家做嫁妆。浦东人嫁女儿,脚桶马桶一整套,叫子孙桶,必须要有。后来,人们开始用抽水马桶、浴缸和塑料盆,沈木匠就没活干了。沈木匠没活干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就让自己突发了脑溢血。命是救回来了,人却再也起不来,也不会说整句囫囵话。沈木匠住进了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最近半年,他已经一句话都没说过了。以前,每次孝昌带母亲来看父亲,老头都会盯着老伴,连续不断地喊:阿妈,阿妈!

沈木匠的老伴是個瘦瘦小小、清清爽爽的老太太,走路轻手轻脚,说话轻声轻气,进病房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老头。沈木匠“阿妈、阿妈”叫得太勤,她就说一句:戆老头子,你阿妈老早死了,我是你的“大娘子”。

“大娘子”住在浦东乡下,每个礼拜被孝昌带来医院看一回老头子,后来一个月来一趟,再后来,两个月都不来一趟了。孝昌倒是天天来,今天带鸽子汤,明天带牛肉羹,来了就对沈木匠说:阿爸,我是孝昌,认不认得我?

沈木匠瘦脸上的两颗眼珠子突暴着,不开腔。“大娘子”不来,沈木匠很久没有喊过“阿妈”了。

早春的时候,孝昌连续三天没来,再来时右臂上戴着黑纱。小彭问:这是戴的谁的孝?孝昌说:阿妈没了。

小彭放低音量:要不要告诉爷爷?

两人都扭头去看床上的老头。沈木匠正盯着孝昌,眼光仿如看陌生人。孝昌说:他大概听不懂,可也不能瞒着他吧?孝昌跨前一步,弯腰凑到沈木匠枕边:阿爸,我是孝昌,认得我吗?

沈木匠绷着瘦长脸,瞪着眼睛看孝昌,瞪了一会儿,嫌弃地扭开脸,自顾自看向窗外。窗外是半堵围墙,围墙上面是半片白茫茫的天,连只鸟都没飞过。孝昌在老头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爸,我是孝昌,你儿子。阿爸,阿妈没了。

沈木匠依然扭着脸突着眼珠看窗外,孝昌又说:阿妈的丧事在川沙老宅办的,来了一百多个亲戚,还请庙里的法师来念了经,热热闹闹的。

沈木匠目光定泱泱,一声“哼哼”都不发。孝昌继续说:我给阿妈买了墓地,天长园,双穴,给阿爸留着地方了。

沈木匠眨了一下眼睛,眉头紧了紧。孝昌说:阿妈在天上保佑阿爸,阿爸长命百岁啊!

大概天光有些晃眼,沈木匠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锁住的眉头展平了,然后,对着窗外的半堵围墙和半片天空咂了咂嘴,突然吐出两个字:阿妈!

孝昌直起身,眼眶红了,害小彭也跟着鼻酸了。

沈木匠会说的最后两个字就是“阿妈”,“阿妈”没了,他就一个字都不说了。直到夏天,头盔阿爹升天后,来了新的三床,床头的病号卡上写着:祁碧秋,八十九岁。

十三

天气越来越热了,胡老师给护工们提要求,一天要给病人擦两次身,病人屙便撒尿要及时清洗,要勤换纸尿裤和尿垫,室外温度超过三十摄氏度,病房里统一开空调。胡老师还宣布了一件事:为规范管理,护工必须持证上岗,每个人都要参加培训,考出护理员证书,还要体检,小三阳指数高的人不可以做护工……

小彭不怕体检,小彭身体棒棒的,小彭怕的是考试。这些天,小彭得空就捧一本《护工培训教材》背诵,什么道德规范、护工守则、用语规范,可笑的是,还有漱口法、洗脸法,床上梳头法、修剪趾甲法、卧床病人更换床单法……护工们抱怨:天天干的活,不考咱就不会了?还要考说话,考怎么站,怎么走,把我们当傻子呢?

抱怨归抱怨,护理员证书还得去考。小彭捧着书用功,这一边的邱老师,每时每刻打着轰轰烈烈的鼾,那一边的大妹爹,邀约麻将的吆喝声连续不断。还有祁老太太,一号病房唯一能下地走路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小彭只好去找,多半是在其他病房里“串门”,笑眯眯地看着别人躺在床上哭啊骂啊。有时候在院里的荒草丛中找到她,正一圈圈地转。找回祁老太太,可以看书了吧,沈木匠的床上又飘出了新鲜的屎味儿。小彭只好放下书去侍弄,接水擦洗换尿垫,忙活完,再捧起书,前面背出来的已经忘记。小彭一生气就扔下书:不考了,大不了回老家去。

李姐问:回老家你能干啥?

小彭脱口道:领结婚证,生孩子。刚说出来就后悔,差点露馅。李姐倒是没发现什么,只说:女人呢,嫁了人也要有工作,没工作腰板挺不直。你知道老纪为啥对老太婆那么好?邱老师是高级教师,退休工资有五千呢,老纪是千方百计要让她活得久一点,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喘,每个月五千就会到手。所以说,女人有钱,男人才会对你好。

小彭惊呼:我们干活的人也没她能挣啊!说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消毒水浸泡得又白又胖的手指,光秃秃的。红宝石戒指只戴了一天,就被她装回了红色锦缎小盒。医院有规定,护工不能戴首饰。小彭把锦缎小盒藏在储物柜角落里,上面盖一叠卫生纸和几件换洗衣服,一眼看去,就是一堆杂物。

李姐问:你男朋友,对你好不好?

小彭再不敢多嘴,只撒了个谎:统共见过一回,爹妈都在场,没讲过话。

看出来了,你男朋友肯定什么都听他爹妈的。我是过来人,告诉你,你要打起精神来,趁年轻,替自己多挣钱。

其实小彭说要回老家领结婚证,生孩子,那是气话。那个男人,是妈看上的,就因为人家是县城人,能给八万元彩礼,妈要用这八万元给哥娶嫂子。小彭早就想过了,等攒满八万元,她要连同红宝石戒指一起还给男方。上海是个讲法律的地方,没领过结婚证,就不算结婚。退掉婚事,她要带妈来上海玩一回,妈要是看过大上海,还会稀罕县城人?

李姐又问:你男朋友,长得帅不帅?

小彭咕哝道:长得倒结实,可是……小彭没忍住,竹筒倒豆子,全抖了出来:两条短腿撑个砖头样的身子,屁股都要掉地了,伸手抓头皮,手臂短得,够不到后脑勺……小彭说得满脸嫌恶,倒都是实话。

李姐哈哈大笑,脚跺得“咚咚”响,还“啪啪”拍大腿,笑声灌满整个住院部走廊,一边笑,一边说:武大郎吧?

李姐笑停,却说: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要和他多交流,加个微信啥的,聊个天啊,视个频啊,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生活……

李姐会说“好好生活”,很像个有文化的人,可李姐到底是糊涂了,一分钟前还劝小彭要趁年轻先给自己挣钱,这会儿又教小彭要和人家培养感情。小彭才不干,小彭省吃俭用拼命攒钱,不就是为了用八万元从“武大郎”手里买回她的自由?

小彭再没说“不考了,回老家去”的话,小彭脱掉制服外套,穿一件无袖无领汗衫,坐在病床之间狭小的空当里念书,念得头脸通红。

病房外响起喊声:彭梅花,包裹。小彭懶得站起来:你进来。

快递小哥进病房,“天天速运”黄T恤上染了大片汗湿。小彭签完字,快递小哥接过单子,走时照例丢下一句“再见,彭梅花”。

快递小哥记性真坏,又忘了人家不叫梅花。

手机“叮”一声,小彭看了一眼,一个叫“天天见”的人发来加好友请求,看头像,分明是快递小哥,人还没走出医院大门的吧?

小彭按了“通过”,脸上由不住地露出笑意。大热天的,正焦躁呢,心情竟好了一些。

十四

一床的女儿妙妙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8424”西瓜,穿着天蓝色真丝连衣裙,脚踩宝蓝色细带凉鞋,口戴灰蓝色无纺布口罩,像一只蓝孔雀一样,“哒哒哒”地走过住院部走廊,走进一号病房,“哒哒”声移到邱老师床边:姆妈,热不热?

二床大妹爹正躺在床上搓麻将,见有人进来,情绪顿时高昂起来,麻将搓得分外有声有色:等的就是这张牌,和了,万事如意!

妙妙把西瓜抱到操作室,又切又削,一阵机械轰鸣,西瓜全榨了汁,留出一大杯,剩下的装进矿泉水瓶。妙妙对小彭说:这瓶西瓜汁,放在冰箱里,明天给姆妈喝……

小彭打断妙妙:我们没有冰箱,食堂有,可人家不让放病人的东西。

妙妙口罩上面的眉头皱了皱,指着操作台上红艳艳的矿泉水瓶说:多出来的怎么办?只好倒掉了。

小彭说:给爷爷喝,不要浪费。

妙妙不说话,妙妙端起杯子去了病房。小彭把装了西瓜汁的瓶子拿到一床柜子上,她不敢擅自叫老纪来喝,这话得妙妙说。老纪不在病房里,老纪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勾着脑袋看《新民晚报》,肯定是昨天的报纸,今天的还没到。

小彭出去洗衣服了,妙妙独自在病房里喂邱老师喝西瓜汁,空调的“嗡嗡”声一阵隔一阵响起,虽是调了二十六摄氏度,可这温度,只适合静躺的人。妙妙不是静躺的人,妙妙正干活呢,额头上很快冒出汗珠,真丝连衣裙的前襟和后背湿了一大片,透出里面的黑色文胸,蕾丝花边勒着白隐隐的身体,依稀可辨。口罩也被鼻尖上的汗水染湿了,两只大眼睛下面,一轮潮乎乎的隆起。

妙妙出了很多汗,一号病房里已然腐朽的激素气息被催化,悄悄复活了。二床大妹爹刚用语言搓完一场杰出的麻将,肥头大耳上的骄傲神色还未退去,大约觉得还需要用某种方式来庆祝一下胜利成果,便伸出手,拎住盖在身上的线毯,对着妙妙的背影喊了一声:嗨,王小妹,来啊!

大妹爹喊过很多人来搓麻将,小阿姨、小娘舅、张老板、阿美,还有邱老师,这回是王小妹。妙妙不是王小妹,没人知道王小妹是谁,大妹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王小妹是谁。可是正在喂邱老师喝西瓜汁的妙妙还是回过头,长发一甩,身子一扭,喊“王小妹”的胖老头就被她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二床一提手,身上的毯子“扑棱棱”飞起来,一秒钟,降落伞似的,毯子趴在床脚边。床上,一大堆东倒西歪的破肉赤裸裸袒露在妙妙眼前,汗淋淋的,像一块被水流冲得变了形的大豆腐。

妙妙“啊——”一声长啸,走廊里的老纪从长椅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进病房,二床油腻腻的肥脸上刹那间迎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娘希匹,我抽你!”

小彭进来的时候,老纪刚扇完第二个巴掌。二床平躺着,上面是红通通的肥头大耳,下面是光秃秃一具躯体,毫无招架之力。妙妙早已逃出病房,小彭挡住老纪,捡起毯子盖住二床,转身把还想往前扑的老纪往外推:打出病来咋向大妹交代?

小彭把老纪推到走廊里的长椅边,按他坐下,自己又返回病房,对着二床小声骂:让你耍流氓,以后还敢不敢?

大妹爹看着小彭,肥圆大脸无辜地红肿着,歪嘴动了动:三缺一,来吧……说得小心翼翼,哑着声音,少有的虚弱。

小彭轻骂:老东西!疼不疼?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剥开糖纸,迅速塞进二床嘴里:别告诉人家给你吃糖了啊!

不可以吃水果的糖尿病人,大约许久没有尝到甜味的食物,眉头霎时展开,歪嘴砸了砸,口角淌下一条黏性很强的唾液,显然饱含了糖分。

大妹爹开始专心咂嘴里的糖,不再说话。安抚过二床,小彭还要安抚坐在走廊里的老纪,火气那么大,刚才妙妙榨的西瓜汁,正好给他喝。转身,却见床头柜上空空的,西瓜汁不见了。床脚边的垃圾篓里倒是躺着个空瓶子,瓶底还残留着斑驳的红沙瓤。不知道妙妙把西瓜汁倒掉了,还是自己喝了,邱老师肯定喝不完那么多。

小彭空着手回到走廊,愤怒的老纪还在不停嘴地骂:娘希匹,老流氓,调戏我老婆不算,还调戏我女儿……老纪骂了十几遍“娘希匹”,小彭实在听不下去了,趁老纪喘气的当口说:你把人家当女儿,人家把你当爹了?连口西瓜都不给你留。

老纪住了嘴,停顿片刻,站起来:不谈了不谈了,我要到街上去吃馄饨了。

这天气,吃馄饨,不嫌热啊?小彭有些乘胜追击的意思。

我吃的是冷馄饨,花生酱,梅林牌辣酱油,镇江香醋,再淋几滴三添麻油,拌一拌,味道不要太好哦,冷馄饨晓得吧?

小彭答得没好气:不晓得。去吧去吧,去吃碗馄饨消消气。

老纪鄙夷地摇摇头:应该讲“一盘馄饨”,冷馄饨不是盛在碗里的,冷馄饨一定要盛在摊边盘子里。说着放低音量,咕哝了一句:外地人,懂么不懂。

十五

二床大妹爹失去了自由,两只手被绑在床栏上,一左一右,用一副病人专用约束带。

小彭告诉大妹,她爹又掀了一回被子。大妹顿时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把自己从凳子上弹起来,在病房里跳到东、跳到西:约束带呢,我买的约束带呢?

二床第一回在护士面前掀过被子后,大妹就给她爹爹买了一副约束带,可小彭一直没给他绑,小彭说:收在储物柜里,我没忍心,他也不太抓自己尿袋。

绑上绑上,老得都半死了,还犯贱,我妈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大妹狠狠地说,眼睛里泛着泪花。老纪搬一张凳子坐在邱老师床边看热闹,旁观者目露胜者光芒,一言不发,却也没有退出病房的意思。小彭不敢告诉大妹,她爹挨了老纪两巴掌。

小彭找出约束带,和大妹合力,把一头的海绵圈裹住手腕,另一头绑住床栏,三下五除二,大妹爹就失去了自由。

老纪在一旁注视着二床,一不留神,嘀咕了一句:娘希匹,当犯人绑啊!说的时候,眼神黯然,光芒全无。

二床大妹爹没法掀被子,就耍不成流氓了,可他还是要找人搓麻将,却很少和牌。大妹爹很久没喊过“万事如意”了,经常是“一筒、二条”地出着牌,就歪着嘴哭起来,哭着对小彭说:求求你放开我,阿美叫我去搓麻将,要迟到了……

要是病房里没别人,小彭就会偷偷往二床嘴里塞一粒水果糖,哭声戛然而止,接下去可以安生半天。

那一日早上,小彭给病人喂完早饭,就打开课本开始复习。不知道什么时候,祁老太太就出了病房。祁老太太要去哪里,不是听脑袋指挥,而是听两条腿,腿把她送到哪里,她就停在哪里,一般不会走太远,每次小彭都能找到她,把她领回来。可是这回却怎么都找不到,住院部的六间病房都看过了,没有笑眯眯地看着别人躺在床上哭闹的祁老太太,门诊大厅和院子也过了一遍,没有兜兜转着找不到来路的祁老太太。问了门卫,也说没见老太太出去。小彭没办法了,只好惊动胡老师。胡老师发动大家一起找,厕所、楼梯间,连太平间都看过了,都没有。小彭快哭出来了,胡老师火冒三丈,一边找,一边骂小彭,要罚款,要辞退她,还说要报案,玩忽职守造成病人伤亡,要吃官司的……直到午饭时间,护工们各自回房等候餐车,胡老师准备去院务处汇报情况。

小彭回到一号病房,看着空荡荡的三床,眼泪一下涌出来。

病房门口传来快递小哥不知趣的喊声:彭梅花,包裹!

小彭一个猛子蹿到门口,大吼一声:我不叫彭梅花!

小彭圆嘟嘟的脸上全是泪痕,快递小哥被吓着了:彭——腊梅,出什么事了?怎么啦?说着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握了握小彭的肩膀。小彭一哆嗦,竟朝小哥肩膀上一倒,“呜呜”哭起来。小哥僵站着,两条手臂托开,想要搂又不敢搂的样子。

还没哭够,就听见四号病房传来丁阿姨的喊声,软绵绵的小嗓门拔出了大音量:找到啦,三床找到啦!

小彭顿时像一颗子弹,“嗖”一下从快递小哥肩头射出,射向四号病房。

原来,祁老太太“潜伏”在四号病房里,笑眯眯地躺在一张床上,安安稳稳的,大概已经躺了好半天。那张床上的病人隔夜刚升了天,新的病人还没搬进来。祁老太太打了个时间差,神不知鬼不觉地進去,还躺下了。

祁老太太找到了,小彭紧绷的心一松,才开始在肚子里骂起人来,骂祁老太太的儿子,骂“胡扒皮”,还骂出主意要她们考护理员上岗证的人……小彭把可以骂的人都骂过了,最后把“武大郎”也骂了一遍,才稍稍解气,开始给病人喂午饭。

喂祁老太太吃饭时,小彭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你倒讲讲,你为啥要躺到别人床上去?你儿子把你往这里一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工作的是我,吃官司的也是我,我冤不冤?

老太太只笑眯眯张嘴吃饭,乖极了。其实,祁老太太是顶干净顶听话的病人,能自己走路,要大小便了,会站起来到处找。小彭看她在房间里转悠,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就把她带到卫生间,按她坐在马桶上。祁老太太很少把大小便拉在身上,四个病人里,小彭最喜欢的就是她,不哭不闹,不惹事,笑眯眯的,讨喜着呢。可是今天,小彭对祁老太太很生气,小彭举起大针筒,往祁老太太嘴里注入一截糨糊:你要是跑出医院,会死在外面的,知不知道?

祁老太太在小彭的抱怨声中吃完饭,笑眯眯地躺下了,折腾半天,她也累了。

小彭停下手里的活,才想起快递小哥。一着急,怎么就哭到人家肩膀上去了?想想都害臊。小彭红着脸掏出手机,找出微信里的“天天见”,想给他发句话。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只握着手机发呆。

老纪洗好碗进病房,看了小彭一眼:哦哟,你面孔为啥这样红?没发烧吧?

十六

夏天已入尾声,中秋节那天,护工们收到不少病人家送的吃食。小彭数了数,一床老纪给了她两个杏花楼广式月饼,一个松仁豆沙,一个蛋黄莲蓉;二床大妹拎来半只烤鸭,还配了大葱甜面酱和春饼;四床孝昌带来四个大鸭梨和一盒蜂蜜糯米糖藕。只有三床祁先生,没有亲人来探望,更没有家属来慰问护工。

小彭已经习惯叫三床“祁先生”,孝昌教的,孝昌说:老太太应该是教书先生,上海人把老师叫“先生”,不管男的女的。

小彭问:那为啥一床邱老师不叫邱先生?

孝昌想了想:“老师”呢,是指一种职业,“先生”是称呼,老派上海人都把老师叫“先生”,你记住,老师就是“先生”。

小彭似懂非懂:哦,老师就是先生,先生就是老师。

孝昌摆手:不不,老师就是先生,先生不一定是老师。我是从小喊惯了,总感觉喊先生顺口,也比较有“腔调”。

孝昌说这话的时候,老纪不在病房,倘若被老纪听见,肯定要反驳:先生比老师有腔调?瞎三话四。说不定后面还要跟上个“娘希匹”。

先生和老师,到底有什么区别,小彭还是不明白,但她已经习惯叫三床“祁先生”:祁先生,我们擦身了好不好?祁先生,我们换纸尿裤了好不好?祁老太太总是笑眯眯回答:好!一问一答,多简单的话,小彭也觉得自己跟着祁先生,变得有“腔调”了。

晚餐时分,护工们把家属送的吃食归拢到一起,在操作室里聚餐。张大胖提议:菜这么好,要不要喝点酒?

丁阿姨说:让胡老师知道要扣工钱的。

李姐蠢蠢欲动:“胡扒皮”在家过节呢,不可能来查岗,搞两瓶啤酒来?

小彭啃着烤鸭:我不喝,等会儿要复习呢,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你们怎么不急?

正吃着,光线暗下来,门口传来一个粗哑的男声:你,跟我回家。大家扭头看,操作室门口堵着个黑不溜秋、胡子拉碴、又高又壮的男人,手里提着半瓶黄酒,走廊里的灯光被他挡住了大半。“黑铁塔”指着李姐,喷着酒气又说了一遍:你,跟我回家。

李姐笑着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还要伺候病人睡觉,你先回,先回哈。说着把男人往外推。

大伙“哄”地笑起来,张大胖调侃:儿子都要娶婆娘了,还没断奶呢?

李姐面红耳赤,用力把男人推出操作室,男人挺着身子往回挣,两人瞬间扭作一团,一路踉跄着往走廊尽头冲,倒也没人开骂,只闷着头你一拳我一脚地挤出了住院部大门。

李姐没回来继续聚餐,李姐肯定被她男人拽回家了。晚上睡前,小彭、张大胖和丁阿姨们很自觉地去李姐的三号病房巡视了一圈,这一晚,没人给三号病房的病人洗脸洗脚,一天不洗死不了人,太平就好。

病房熄了灯,病人睡了,护工也睡了,只有小彭还坐在走廊里背书。才背了半个小时,就哈欠连天了,小彭只好站起来,准备睡觉。进病房,见三床上竖着个人,面朝窗外直挺挺坐着,是祁老太太。小彭凑到床前小声问:祁先生,咋还不睡呢?

老太太没说话,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她表情。窗外,半堵黑魆魆的围墙上,是半片墨蓝蓝的天,一轮白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特别圆,特别亮。小彭说:祁先生,想儿子啦?

老太太还是没说话。小彭接着说:祁先生,早点歇吧,今天是中秋节,黄鼠狼修炼的日子,不敢惊扰了人家。知道黄鼠狼的故事吗?小时候,我奶奶给我讲过。

小彭突然很想把她知道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这会儿,只有祁老太太醒着:祁先生,我给你讲讲吧?

黑暗中,小彭听见一个字:好!

小彭高兴极了,一屁股坐在祁老太太的床沿,对着窗外的天空开讲:这黄鼠狼啊,每到八月十五,都要出窝,贴墙根跪着,面朝月亮修炼一整夜,一年一次,修满三百年,才能把自己修成精。黄鼠狼修炼的时候,人可不能惊扰了它,你要不信,去墙根边看看?被它发现了,把你家的盆盆罐罐拖到坟地,半夜三更敲锅敲碗,接下去,麻烦就大了……

小彭讲不下去了,小时候,奶奶就是这么给她讲的,每次讲到这里,她就睡着了,她一直不知道黄鼠狼最后有没有修炼成精,还有,黄鼠狼在坟地里敲锅敲碗,会有什么大麻烦?这些,奶奶都没告诉过她。小彭七岁那年,奶奶升天了,现在想问,也问不着了。

小彭的故事卡在这里,只好说:祁先生,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祁老太太回答:好!又温柔,又和善的一个字。

给祁老太太盖好被子,小彭往自己的折叠床上一横,五秒钟,鼾声就响起来,和着一床邱老师的鼾声,一号病房里的五个人,都睡了。

窗外,月亮在半片墨蓝的天空里一寸一寸地往上爬,越爬越高。

十七

早飯时间过了,李姐还没回医院,小彭、张大胖、丁阿姨分头给三号病房的病人喂了早饭。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护工之间就是帮来帮去,谁没有个顾不上的时候?只是,李姐的病人,连续两顿没洗脸了。

上午十点,胡老师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脸女人来找小彭:她叫赖宝娣,从今天开始做三号病房。

李姐呢?小彭问。

辞职了,干活三心二意,趁早换人。

小彭心里“咯噔”一下:为啥?

胡老师只管说她的:你是我们医院资格最老的护工了,多教教她。

叫赖宝娣的女人对着小彭喊了一声:彭师傅。

小彭吓一跳,忽然被人叫师傅,有点心慌。胡老师丢下赖宝娣走了,小彭没敢追上去问李姐的事,好好的,怎么就辞职了呢?

老纪今天到得有些迟,快十一点了,才提着一个大大的方盒子进病房:小彭,叫大家来吃蛋糕,今天是我家老太婆七十六岁生日。我一早去凯司令,娘希匹,队排得老长,还好隔天预订了,不然还买不到。

老纪揭开方盒子,露出整个圆溜溜的奶油蛋糕,白巧克力包裹的底坯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小书,书上用红糖浆写了四个字“生日快乐”,书边还有一副黑巧克力做的眼镜和一束奶油做的花,精巧得像个小人国。

小彭吃过蛋糕,但没吃过一整个大大的奶油蛋糕。那种大蛋糕,她在电视剧里见过,结婚用的,一层叠一层,像个宝塔,好端端被新郎新娘一刀切下去,简直叫人心疼。小彭也见过饼屋玻璃柜里的奶油蛋糕,上面堆满花,周围还缀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像是画出来的。她知道那东西很金贵,可是长得太漂亮,总觉得吃掉可惜。

小彭问老纪:一床家爷爷,这个要多少钱?

老纪哈哈地笑,老纪很少笑得这么大声:这是凯司令的纯奶油蛋糕,凯司令晓得吗?这个是十四寸的,四百八十元,不要太好吃哦,你快去把她们叫来。

五分钟后,一号病房里聚满了人。老纪代替邱老师,把圆蛋糕切成很多小块,一边切,一边冲床上的邱老师说:老太婆,生日快乐!病房里不可以点蜡烛,我们给你唱生日歌吧。老纪抬起胳膊,对着小彭、张大胖、丁阿姨伸手比画:祝你生日快乐,预备,唱——

病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歌声,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拉拉杂杂的,倒是闹猛。寿星邱老师顶着灰白板寸,睁着三角眼,鼾声持续不断,似乎还踏准了生日歌的节奏。

老纪把切好的蛋糕盛进纸盘,数着人头:小彭、张大胖、丁阿姨,李姐……李姐呢?

有人答:李姐辞职了。

老纪继续分蛋糕:沈木匠、祁先生……数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二床。大妹爹斜斜地靠在床上,目光滑溜溜的,东瞧一眼,西看一眼。老纪端起一块蛋糕递给小彭:你给他,看在我家老太婆生日的分上,不和他计较。

小彭把蛋糕端到二床跟前:大妹爹,一床奶奶过生日,请你吃蛋糕。

大妹爹滑溜溜的目光聚焦到蛋糕上,看了两秒,忽然粗着嗓子歪嘴吼道:自摸,和了,万事如意!

大伙“轰”一声笑开了,老纪也咧嘴笑笑:娘希匹,口彩倒不错。

一号病房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李姐那份蛋糕,给了三号病房新来的护工。小彭说:赖宝娣,你好好尝尝,一个蛋糕四百八十元呢,这么一小块,就要三十多元。

吃蛋糕的时候,小彭还在想,李姐辞职,到底为啥呢?

老纪问:小彭,味道怎么样?凯司令是名牌,比街上饼屋里的杂牌货好吃多了吧?

小彭低头看自己的纸盘,已经空了,味道好不好,竟没觉出来。小彭拿小勺刮了刮盘底,刮出一点点奶油,舔了舔,滑腻腻的,像肥皂沫,真没觉得有多好。可小彭还是回答老纪:嗯,好吃。

十八

祁老太太在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住了三个月,她的澳大利亚儿子还没把她转去西郊的高级护理院。老太太的纸尿裤用完了,一直没续上,小彭只好问老纪借用邱老师的纸尿裤,老纪不在就只能问三号病房借,因为二床大妹爹和四床沈木匠都不用纸尿裤,他们是男人,男人只要扎个尿袋子,屁股下面铺块尿垫,接尿接屎都有了。可是,不能总借啊!

小彭把祁老太太安顿在床上,被子盖住下半身,双手双脚用约束带绑住,上二楼办公室找胡老师:为啥不给祁先生买纸尿裤?

胡老师说:没钱拿什么去买?她儿子只预付了三个月钱。昨天院长还说,让我们再坚持几天。

小彭一惊:院长?咱们医院的院长?祁先生是谁啊?院长都帮她说话?

你管她是谁?院长说了,经济危机,在外国日子不好过,老太太的儿子失业了,最近在办回国的事,妥了自然会来给他母亲结账办转院。

小彭不懂经济危机,但小彭知道失业是什么意思:祁先生的儿子变穷人啦?祁先生还能住在这里吗?

再穷也付得起他母亲的护理费,老太太有医保,住院没问题,自费部分先欠着,你的护理费,要拖欠几天,放心,有院长担保,逃不掉。

从胡老师办公室回来,小彭情绪有点坏。走到三号病房门口,赖宝娣迎面撞出来:师傅,我刚好要找你,十一床孙老太又骂我“小娘皮”,一天骂我几十遍,我没忍住,回骂她“老逼样”……小彭看着一脸委屈的赖宝娣,突然笑了:骂她你要能解气,那就骂回去,不过,家属在的时候可别骂。

赖宝娣点头:晓得了。还有,刚才给她换纸尿裤,她扭来扭去不肯配合,还抓我,看看,都抓出血口子了。赖宝娣撸起袖子,露出手臂给小彭看:我打了她两下屁股,就两下。

小彭说:三下也没关系,不过,不要给她打出乌青块,也不要打出红印子,要是被家属发现,你就倒霉了。

赖宝娣再次点头:嗯,晓得了。

小彭问赖宝娣借了一条纸尿裤,回到一号病房,冲祁老太太说:祁先生,你可是个人物呢,院长给你担保,我要是让你走丢了,可负不起责啊!往后不能心软,啥时候都要绑住你。说着掀开祁老太太的被子,重手重脚地操作起来。

祁老太太躺着,笑眯眯地看着小彭,目光清澈,眼角的鱼尾纹放射状展开,向日葵似的,脸上布滿皱纹,却白白净净,真是个好看的老女人。小彭叹了口气,放轻手脚:祁先生,纸尿裤省着点用,我隔一小时带你坐一次马桶,好不好?

祁老太太笑眯眯说:好。

祁老太太惜字如金,可只要答复,哪怕才一个字,小彭的心就软了。

小彭给祁老太太收拾干净,把她安顿进轮椅,用一条床单拦腰捆住轮椅把手:祁先生,我推你到走廊里坐着,看看热闹,好不好?

就这样,祁老太太坐在轮椅里,笑眯眯地看着走廊里穿梭而过的人,白大褂白帽子的医生,拿着搪瓷盘子要去给病人挂点滴的护士,拎着臭气熏天的尿垫冲向垃圾桶的护工,来来回回拖着地板、擦着门窗的保洁工,还有,提着饭盒、水果篮、点心包或者捧着鲜花的亲属……祁老太太对着每一个陌生人微笑,有时候想欠身起立,却被捆住她的床单拦截,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然后,一次次抬起头抱歉地微笑。走过她面前的人,都要接受她微笑的注视,以及偶尔的问候:“好!”

小彭忙进忙出,走过祁老太太跟前,会伸出手,在她皱皮疙瘩的老脸上揉搓几下。那张又小又窄的脸密布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颗干核桃。有时候用力大了点,核桃脸就被她搓成了尖长的羊肚菌脸。祁老太太脸上的笑,也被小彭揉搓得一会儿收拢,一会儿展开。小彭被逗乐了:祁先生,你真可爱啊!

祁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很好看,尖下巴颏,小瓜子脸,白皮肤,说不定还是大眼睛。现在,当然是三角眼了,病房里躺着的老人,哪个不是三角眼?一床邱老师是又肿又厚的三角眼,二床大妹爹是油腻腻滑溜溜的三角眼,四床沈木匠眼眶内抠,眼球暴突,可还是三角眼。小彭禁不住想,人老了,都会长成一个样吗?一号病房的两男两女,早已分不出谁是男、谁是女了,男人和女人,只在扎尿袋还是包纸尿裤时才有区分。

十九

老纪又迟到了,上回是排队买凯司令蛋糕,这回,不知道又搞什么花样。老纪没来,快递小哥“天天见”倒来了:彭梅花,两个包裹。

小彭像只小鸟一样飞到病房门口,她不再纠正他,他愿意叫她梅花就梅花吧,挺好听。

小彭检查包裹,是一床的爽身粉和四床的湿巾,没有三床祁老太太的纸尿裤,说明她儿子还没续付费用。小彭有些失望,噘着嘴,签字太用力,泄愤似的,薄薄的签收单都被她画破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快递小哥面前,小彭总爱耍耍性子,流露一些坏脾气。快递小哥什么都没说,接过签收单,又往小彭手里塞了样东西,然后逃跑般扭头就走,都没说“彭梅花,再见”。

小彭吓一跳,低头看,是一个爱心形状的透明塑料盒,里面是金箔纸包裹的一颗颗圆球,商标上写着“费列罗榛果巧克力”,数了数,一共八颗。小彭嘴角一抿,噘着的脸展开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老纪才出现。小彭正要去找赖宝娣借纸尿裤,刚出病房,就见走廊玻璃门被推开,远远地,瘦高的人背光走来,身形有些佝偻,脑袋几乎抵到胸口,是老纪,没错,可是双手没有摆动,肩膀也没有一摇一晃,身上那股“拽兮兮”的劲儿,一丝都没有。

小彭喊了一声:一床家爷爷,你咋才来?

老纪抬起头,瘦脸黄蜡蜡的,颧骨和眉骨格外突出,棱棱角角的,像是一夜间掉了一层肉:去仁济医院看病了,娘希匹,到处排队。

来这里配点药不就行了,还跑去仁济医院?

这里有B超吗?有X光吗?仁济医院什么都有。老纪一脸黄蜡蜡的自豪,好像仁济医院是他家开的。

啥病还要B超和X光?

肺上长了一个结,小事一桩,过几天长熟了,动个微创手术,割掉就好。老纪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小彭只知道手术就是开刀,不知道啥叫微创手术。老纪解释:就是不用住院,当天可以回家。

小彭脱口道:人流?

早些年,小彭在老家,陪同村超生户家的女人去做过人流,眼见人家走进妇科手术室,过一会走着出来了,快得像进茅房拉泡屎。老纪没解释微创手术和人流有什么区别,老纪勾着脑袋嘟囔:乡下人,懂么不懂。

老纪说的是上海话,刚说完,又想起什么,把小彭拉到墙角边:你讲讲看,得了“一个字的病”,会不会痛死?

自从邱老师住进来,这是小彭第二次被老纪请教。小彭翻着眼珠努力回忆:之前的一床,得的就是“一个字的病”,没听他喊痛,三个月就升天了。我只见过长褥疮的病人会喊“痛啊!痛啊!”

小彭对“褥疮”很有经验:躺在床上的病人,一个小时就得翻一次身,身上的肉不死掉,就不会生褥疮。以前,二号病房有个中风的老头,那时候张大胖还没来呢,我也刚来。老爷子躺好几年了,屁股上烂出碗口大个洞,脓啊,血啊,肉啊,直往外淌,都露出骨头芯子了。老爷子整天喊:痛啊!痛啊!医生也没办法,药用了,针打了,就是不见好。我看,他就是寿数到了,身上的肉,一块接一块死掉,最后,每一块肉都死了,人就升天了。

老纪瘦身子抖了一下,小彭赶紧说:一床家爷爷,你放心,我的病人,不会害褥疮,我弄得干净,你家奶奶,我给她翻身可勤呢。

二十

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护工们分批去参加了护理员上岗证考试,考场设在职业培训学校,一场理论考和一场操作考。开考前,小彭收到 “天天见”发来的微信:祝你成功!后面跟着一朵玫瑰花。

小彭没回微信,小彭心跳有些快,她收起手机,往脑门上涂了点清凉油,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考场。

考完试,出培训学校,小彭看见门口的墙上贴着一长溜海报,其中有一张,上面写着:兰棠护理院——花园式养老别墅。海报上有图片,一座看不到尽头的花园,一栋栋小楼散落其间,穿粉色护工制服的姑娘推着轮椅,扶着老人,在夕阳下散步,还有阳光卧室,一间房两张床,雪白的床单,木纹色桌椅、壁橱,卫生间里的马桶和浴缸边都有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扶手,洗手台上还插着鲜花……比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高级多了。小彭站在海报前看了好一会儿,记住了“兰棠护理院”的地址。

小彭没急着回医院,她去了一趟银行,把积攒的五千元小费存了起来。现在,她的存折上已经有六万五千元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是她干了近三年护工存下来的。小彭还去珠宝店逛了一圈,专门找红宝石戒指的标价看,心里对比着自己那枚戒指。果然,都要一万元左右,李姐还是有见识。

这么想着,小彭就有点伤心了,是不是和李姐再也碰不上面了?不过,小彭很快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就只是遇见一回,过去了就不会再见了。比如“武大郎”,等她凑满八万元,就再也不需要见他了。这么想想,小彭心里的一点点伤心就没了。

回到医院,小彭问另外几个考得怎么样?张大胖亮开直别别的大嗓门:死球,我肯定没戏。赖宝娣快要哭出来了:我给塑料人翻身,把它摔地下了。

操作考试是对着床上的塑料假人做护理,假人是不会反抗的,比真人容易伺候多了。小彭的操作,简直行云流水,考的时候,眼梢里瞥见两个评委在边上点头呢。小彭担心的是理论考试,该填的空格都填了,该选的ABCD也都选了,成绩要两个礼拜后才能出来,就看运气了。

小彭又问丁阿姨考得怎么样,丁阿姨打开软绵绵的小嗓门:我反正无所谓,顶多再做一個月,儿媳妇快要生了,我要回老家带孙子去。

张大胖调侃:丁阿姨做奶奶了,要准备大红包啊!

丁阿姨胸有成竹:已经包好了,一万元,够大吧?

赖宝娣直咂嘴:啧啧,丁阿姨,你真有钱啊,包个红包就要一万元?

丁阿姨说:给少了,儿子在他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除去吃用,全领出来了。说完叹了一口气,还想张口往下说,被赖宝娣打断。赖宝娣问小彭:师傅你肯定考得很好吧?

小彭想了想,说:没谱。谁都说自己没考好,谁都不相信别人没考好,就好像有钱人不爱说自己有钱,那叫财不外露。小彭也是个“财不外露”的人,谁能知道,她是一个拥有六万五千元存款的人?六万五呐!

小彭一丝都没流露出得意,小心思却上蹿下跳,一次次跳到存折上。那个数字,离八万元很近了,要是通过考试,有了护理员上岗证,哪里不能挣钱?要是每个月能攒下三四千,出头的日子就快了。

小彭越想越激动,一激动,就想找人说话。扭头四顾一号病房,打鼾的打鼾,搓麻将的搓麻将,还有一个瞪眼躺着看天花板。老纪不在病房里,最近老纪经常去仁济医院看病,缺席比较多。老纪天天来,小彭嫌他烦,“娘希匹”不离嘴,还要担心他和大妹爹打起来。老纪不来,小彭又有些盼着他,小彭问邱老师:一床奶奶,今天你家爷爷来不来?

邱老师用响亮的鼾声回答她,小彭听不懂。小彭只能对坐在轮椅里的祁老太太说:祁先生,你倒讲讲,我考试能通过吗?

祁老太太笑眯眯地张开嘴:好!话声刚落,四床上的沈木匠突兀地喊了一声:阿妈。

小彭笑了。小彭转过身,又对摊在二床上的一堆肥肉说:大妹爹,你说说,我考试能通过吗?

大妹爹收住滑溜溜的目光,定睛看向小彭,确定这个姑娘是在对自己说话,歪嘴一张:门清,和了,万事如意!

小彭满意极了,小彭对自己很满意,对一号病房里的四个病人也很满意。

小彭拿出手机,想给“天天见”发条微信,考试前人家还给她发了祝福呢。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发了一张表情图,是个笑脸,圆脸蛋上浮着两坨红,长得很像小彭呢。

二十一

小彭的红宝石戒指不见了,锦缎小盒还在储物柜里,好好地埋在一叠卫生纸和几件换洗衣服下面,盒子里却是空的。小彭没控制住情绪,跳着脚在病房里骂,骂小偷丧良心,骂医院是贼窝,骂吃了窝边草的兔子……直到胡老师一声吼:发什么神经?你给我停下!

骂声戛然而止,小彭嘴一扁,“哇”一声哭起来。

胡老师把小彭带到二楼办公室:储物柜里还有别的贵重东西吗?

小彭心里一惊,戒指放进去是在三个多月前,幸好当时把小费拿出来,藏进了毛裤管,要不也该丢了。病房里没人的时候,小彭也会打开储物柜,掀掉卫生纸看看,红盒子在,就放心了,也没开盒检查。昨天考完试,小彭一高兴,想戴上过过瘾,要不了多久,戒指就要还给“武大郎”了。谁想到,打开盒子一看,是空的。

胡老师一拍桌子:你有红宝石戒指,都谁知道?

除了赖宝娣,都见过我戴戒指。

胡老师声色俱厉:蠢货!我又不能去搜她们身。要不要报案,你自己决定。

小彭眼睛一亮:报案就能找回戒指?

找回个屁!三个多月,一百天呢,天天有机会给人下手,说不定戒指早就变成钞票了,人民币上又没写你的名字。要是报案,警察来医院查,闹大了,你们这批人,都要被辞掉,连我的饭碗都保不住。说过多少遍,不要把贵重东西放在病房里……

小彭听出来了,胡老师不想让她报案,可是不报案,就真的找不回戒指了。这么一想,眼泪又涌上来。

晚饭,小彭给病人喂糨糊,不分针筒,不分饭量,一律注两管,小彭没心思给他们分门别类。三床祁老太太身上的纸尿裤已经穿了一天,走近就闻到一股尿臊味,小彭不想去问赖宝娣借。四床沈木匠隔两分钟就喊一次“阿妈”,把小彭烦得再也坐不住,抬腿出了病房。

护工们都在给自己的病人喂饭,只有小彭在走廊里溜达,东张西望的,像个百无聊赖的闲人,又像一个侦探,装模作样地散步,其实是在查看案发现场。

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住院部,统共六间病房,门上安有方框玻璃小窗。走廊最深处是小彭的一号病房,隔壁的二号病房里,张大胖正拔着嗓门和她的病人骂架。小彭朝门里看了一眼,躺着的老头骂一句,张大胖骂回去,一来一回,针筒里的糨糊下降了不少。小彭沮丧了半天的脸,微微展开了一下。她发现自己想笑,可是,丢了戒指,还有脸笑?小彭收住嘴角,绷着脸走到三号病房门口。赖宝娣站在两张病床中间,左一针筒,右一针筒,动作很麻利,只不过,用的是同一管针筒,果然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小彭没忍住,嘴角咧开了。然后,是四号病房,丁阿姨大概已经给病人喂完饭,这会儿正整理自己的包袱。丁阿姨很快要走了,还有三个礼拜,她就要回老家带孙子去了,再也不用睡在病房里的折叠床上了。小彭正想着,就见丁阿姨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红色大信封,抽出一沓人民币,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起来。丁阿姨一定数过很多遍了吧?她说过,给孙子包了一万元红包呢,那么多现金放在身边,也不怕被惦记……

小彭从第一间病房,一路溜达到最后一间,她从没这样仔细打量过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护士站、医生办公室、操作室、储藏室,楼梯间……天花板上,白色圆盘吸顶灯一路延伸,到走廊尽头。尽头的屋角上伸出一根铁棍,上面缀着一只黑色小“罐罐”。小彭知道这种“罐罐”,去银行存钱,去邮局给妈寄手机,柜台后面的墙角上就有。李姐说过,那叫“探头”,小偷强盗干坏事,都会被照进去。

小彭打了个激灵,她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叫探头的罐罐里,是不是藏着发生在住院部走廊里的所有秘密?要是打开罐罐,能看见三个月前的李姐吗?能看见每天发生在这里的事吗?

小彭想李姐了,不知道她男人是不是还打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凑够买本田车的钱,要是红宝石戒指在她手里,她会卖掉吧?能给她多凑上一萬块钱,倒也好。小彭还想,要是自己不来上海打工,她和“武大郎”也该生个孩子出来了吧?孩子的奶奶,也该和丁阿姨一样,包个一万元的大红包给她吧?

可是,小彭压根就没想过要和“武大郎”一起过日子,给两万元红包也不过,她只想要自由。现在,她要用八万元买回的自由,因为红宝石戒指丢了,涨到了九万元。她想,损失的一万元,要怎么做才能补回来?

无论如何,要熬到考试成绩出来,拿到护理员上岗证,然后,像李姐那样不告而别。这么想着,小彭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决绝的勇气,很是莫名。

第二天,小彭主动找胡老师,说不想报案了,戒指是自己弄丢的,不能冤枉别人。胡老师顿时眉眼带笑:安安心心工作,年底给你评个先进,一等奖有三百元奖金的。

小彭低下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胡老师又说:三床的儿子过几天就回国了,下周就能来结账,欠的被服费、日用品费,还有你的护理费,统统结掉。

小彭说:还有借的十五条纸尿裤。

胡老师点头:老太太转院之前,所有欠账都叫他结清。

小彭问:祁先生转到哪里?定了吗?

胡老师说:说是西郊的兰棠别墅,五星级护理院,每个月的护理费就要小一万,还不算床位费和医疗费。

小彭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么贵?祁先生住得起吗?

胡老师嗤之以鼻:老太太以前是大学里的教授,教授还能住不起?

回到病房,小彭给“天天见”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有空吗?我想去一趟西郊。

二十二

出成绩的日子到了,能不能继续当护工,就要见分晓了。一大早,大家伙都忙着自己的活儿,心不在焉的,顾不上聊天。丁阿姨却搬一把折叠椅,坐在四号病房门口开始哭天抹泪。大伙围拢过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丁阿姨放在包袱里的大红包不见了,红包里装着准备给孙子的一万元。丁阿姨哭得伤心极了,钱没了,好像做奶奶的资格也被剥夺了:我空着手回去,儿子媳妇面前怎么交代?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喂了贼啊……

大伙围在一起声讨小偷,张大胖说:狗日的,真出贼了,前几天是小彭的戒指,今天又是丁阿姨的红包。

赖宝娣说:小偷干吗不去“名都城”偷啊?那里住的都是老板,跑我们这儿来偷,都是血汗钱呐。

丁阿姨哭得更凶了:我把钱领出来才两个礼拜,银行的账单还在呢,钱就没了。我老头子有病,我儿子也在打工,白干了我,我要报案……丁阿姨的哭诉中带着她全家人的悲伤。

小彭劝丁阿姨:报案也不一定能找回来,事情闹大了,都要丢工作,胡老师的饭碗也保不住。我丢了戒指,也不甘心,可又能怎么办呢,就当少干了两个月吧。

小彭说得直白,却也句句在理,毕竟两人都遭了贼,同病相怜。大早上的,胡老师不在,病人家属都还没到,张大胖吼了一声:打早饭去了!大伙就散了,丁阿姨也站起来,抹干眼泪,把折叠椅搬回了病房。

上午九点,老纪来了,老纪挂着一张蜡纸样的黄脸踏进病房,身后跟着一个戴口罩的长发女人和一个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小彭一眼认出来,是邱老师的女儿妙妙和儿子奇奇,两人的脸色都是铁青的。小彭感觉气氛有些紧张,赶紧推起轮椅上的祁老太太,嚷嚷道:祁先生,我们出去“白相”啦……小彭已经能听懂很多上海话了,还会说不少词儿呢,“白相”啦,“七饭”啦,“困高”啦,只是很少说。

小彭推祁老太太到走廊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竖着耳朵听病房里的动静。小彭听到拉床头柜抽屉的声音,然后是老纪的说话声:奇奇,妙妙,姆妈的身份证在这里,我交给你们了,不过,我没有她银行卡的密码,真的没有。

小彭忍不住凑到窗口往里看。戴口罩的妙妙站在床头,不戴口罩的奇奇站在床脚,妙妙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奇奇说话了:没密码?谁信?姆妈住院的费用哪里来的?

老纪背朝门口站着:住院费和医药费有医保,自费部分,都是我出的。说完脑袋一勾,小彭只看见一架空荡荡的瘦肩膀,无头鬼似的,把自己吓一大跳,赶紧缩回脑袋。

二十分钟后,戴口罩的长发女人和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出病房,板着脸,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小彭轻手轻脚进病房,见老纪正对着邱老师骂骂咧咧:娘希匹!和你过了十多年,从来没把密码告诉过我,你的钞票,我一分钱都用不到,还倒贴,我图啥?我也要老的,我也要生病的,我得了“一个字的病”,你晓不晓得……

小彭收住脚步,想退出病房,老纪一回头,看见了她:这两天我没来,老太婆还好吗?

小彭说:好着呢,三顿饭加水果,都吃了。说着冲一床喊:奶奶,你说是不是?

邱老师平躺在床上,灰白脑袋扎在枕头里,鼾声依旧。老纪忽然说了一句:老太婆要是现在就升天,倒是福气。声音很轻,小彭还是听见了。小彭没敢呼应,只说:一床家爷爷,要是以后我不在这里干了,我会想你和你家奶奶的。

老纪横了小彭一眼:叫邱老师,叫奶奶她不会答应的。哎你刚刚讲什么?要换工作?

考试成绩今天出来,我们都在等胡老师,要是通不过,我就干不成了。

老纪扭头看了一眼邱老师:娘希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说着转身朝病房外面走:不谈了不谈了,我要去街上吃上海大馄饨了,放疗做得倒胃口,换换口味……

小彭并不确知放疗的意思,但小彭凭经验,觉得“放疗”和“一个字的病”有关系。

二十三

上午十点,胡老师终于来了,一来就召集护工去二楼她办公室开会,脸上还带着笑,真是少有的。胡老师宣布成绩的时候,小彭紧张极了,心跳得都要蹦出喉咙了,气也喘不过来。胡老师说:祝贺大家,我们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护工,全部通过考试,拿到护理员上岗证。

赖宝娣跳起来,发出一声时髦的呼唤:耶——还比了一个剪刀手。

小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角余光里,丁阿姨垂着脑袋,一脸沮丧。丁阿姨早就在胡老师面前说过,这个月干完就回老家。丁阿姨拿着胡老师发给她的护理员上岗证,几次张嘴想说话,可是护工们叽叽喳喳,丁阿姨插不上嘴。丁阿姨丢了钱,大概想申请再多干两个月,把丢的钱补回来吧?

大伙都有些兴奋,围着胡老师不停说话,胡老师也很高兴,难得这么和蔼可亲,有问必答。小彭退出人堆,沒和谁打招呼,就悄悄出了胡老师办公室,回到一楼住院部。

正是晌午时分,送早饭的家属已经离开,送午饭的家属还没到,住院部很安静。小彭没有直接回自己病房,经过丁阿姨的四号病房时,小彭探头看了一下屋里,确定没有病人家属在场,便闪身进去,只三十秒钟,很快就折了出来,然后,一溜小跑,回到了走廊底部自己的一号病房。

小彭拿出一身隔夜准备好的便服,换下豆绿色护工制服,又打开行李箱,箱子里已经装好她的衣物用品和一卷被褥。小彭把护理员上岗证塞进箱子夹层,就这么个巴掌大的咖啡色皮本本,有了它,就可以在任何一家医院做护工了。

西郊的兰棠护理院,小彭已经去过,是“天天见”陪她去的。兰棠护理院要求特别高,护工必须要有护理员证书,年龄不能太大,要身体好,能熬夜,力气大……可是工资高啊,是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的两倍。小彭已经准备好,她不怕吃苦,她有年龄优势。小彭一心想着攒满八万元,不,是九万元,有了九万元,她就自由了。

小彭关上行李箱,直起身,环顾一号病房。一床上,邱老师打着不折不扣的鼾,扎在枕头上的灰白脑袋不再是板寸。老纪病了以后,给邱老师理发不如过去勤快,邱老师的头发长了些,倒像个老女人了。早几天老纪就说过要做“人流”,不对,是“微创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这么想着,小彭对一床邱老师说:爷爷的手术肯定成功,你要给他好好活着啊!

小彭走到三床边,弯下腰,看着笑眯眯的祁老太太说:奶奶,我们兰棠护理院再见吧,到时候,我再给你讲黄鼠狼的故事好不好?

祁老太太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落到小彭脸上,答了一个字:好!

四床沈木匠似要配合祁老太太,瞪着水泡眼,一张嘴:阿妈!

小彭笑了,小彭一高兴,伸出手,在祁老太太的小核桃脸上搓了搓,搓成一只细长的羊肚菌,一放手,祁老太太脸上眯眯的笑,就像一把绸扇,柔滑而又无声无息地展开了。

小彭又走到二床跟前:大妹爹,我走了,以后不许再耍流氓,听见没有?

二床被约束带绑住一段时间后,终于学会了放弃,放弃挣扎,放弃哭闹,只用滑溜溜的眼光和呼唤人们搓麻将的声音表达他大不如前的活跃生活。这会儿,听见小彭说话,大妹爹的视线滑到床头的姑娘身上。姑娘是出远门的打扮,穿着便服,推着拉杆箱,自由自在的样子。二床大妹爹挪了挪堆在床上的肥肉,一掀歪嘴:自摸,和了,万事如意!

小彭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走到二床跟前,剥开糖纸,迅速塞进他嘴里:可别告诉别人给你吃糖了啊!

二床咂了咂嘴,肥头大耳上一派安逸满足。

小彭转身,拎起行李箱,放轻脚步,出病房。走廊里没有人,她不想让箱子轱辘碾压着水泥地,发出“隆隆”的声响,她就这么提着箱子,轻手轻脚地向住院部外走去。走到大门口,听见楼梯拐角处传来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的说话声,大概是护工们从胡老师办公室回来了。小彭赶紧推开玻璃门,闪身出去,门“哐当”一下弹跳着关回去。小彭放下箱子,拔出拉杆,朝医院外快步走去。她依稀听见身后的楼道里传来丁阿姨的喊声:找到啦,红包没丢,红包回来啦……软绵绵的小嗓门扯得很大很亮,前所未有。

小彭的心跳骤然加急,“扑通、扑通”的,都能感觉到胸腔里剧烈的搏动。她低头疾走,一步都不敢放缓,直到出医院大门,追上一辆正好靠站的公交车,在座位上坐定,心跳才平缓下来。

汽车启动,小彭靠着车窗往外看,这趟去往西郊的公交车,还从湘泉街道卫生服务中心门口经过。她看见了白底黑字的医院门牌,看见了大门里的香樟树,还看见了灰色的住院部大楼……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三年,十分钟前,她刚从那里走出来,现在,那个地方像影子一样在车窗外闪掠而过,小彭不由得鼻子一酸,她想,以后,她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吧?其实,她不用像李姐那样不告而別的,她应该发一条短信给胡老师,大大方方地告别。

小彭拿出手机,开始打字:胡老师,对不起,我要去别的地方工作了,我会好好生活的,谢谢你……小彭想,胡老师好歹做了她三年“头儿”,应该送个祝福给她吧?可是想了好一会儿,只想出大妹爹常说的那句话,于是加了一行字:祝你万事如意!彭腊梅。

小彭把短信再从头念了一遍,觉得挺顺口,挺满意,便署上姓名:彭腊梅。然后伸出手指,按下了“发送”。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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