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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 光

2020-02-10

作品 2020年1期
关键词:兔子

推荐语:陈培浩(韩山师范学院)

短篇小说天然地疏离于整全的世界观,李敬泽说:“短篇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存在于一种更根本的意识:它的确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它是喧闹中的一个意外的沉默,它的继续存在仅仅系于这样一种希望:在人群中——少数的、小众的读者中,依然存在一个信念:那就是,世界能够穿过针眼,在微小尺度内,在全神贯注的一刻,我们仍然能够领悟和把握某种整全。”(《短篇小说,或格格不入》)这个说法与本雅明的论述存在呼应:“现代人不能从事无法减缩裁截的工作”,“事实上,现代人甚至把讲故事也成功地裁剪微缩了。‘短篇小说的发展就是我们的明证。”我曾说过,现代主义无论“魔幻”“荒诞”还是“轻逸”,都是某种程度的的裁截微缩,都是通过叙述的变幻来靠近现代之核。汤汤水水的生活仅是一张严丝合缝的生活之皮,要撕下这张皮,取出其中的血肉,有时要动用X光机——把世界抽象成一张黑白胶片;有时要动用寓言——把世界制作成一个微缩模型,反而更容易靠近于真。在我看来,林培源新的短篇小说就掌握了这种独特的短篇小说思维。

林培源具有鲜明魔幻性的九篇短篇小说。就写作个性而言,林培源是一个严谨扎实多于奔放开合的作家,他的作品对于生活细节具有超乎其年龄的叙事耐心,事实上他也确实有一系列以叙事耐心取胜并富于小镇生活气息的作品,已结集为《小镇生活指南》。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则显示了他的另一副叙事面孔,正是在这部小说中,林培源以魔幻、象征、亡灵视角等方式探索了短篇小说的可能性,显示了他在写实之外与现代主义更有亲缘性的叙事才华。

在我看来,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到处弥散着一种焦虑的气息。《白鸦》焦虑于精神性该在俗世如何安置、《神童与录音机》焦虑于一种灵性自我被作为大他者的“录音机”所摧毁、《金蝉》焦虑于如何在一地鸡毛的中年生活中“金蝉脱壳”、《消失的父亲》则焦虑于一种可以将活生生的人轻易带走的神秘力量。事实上,现代小说很可能正是一种精神焦虑的产物,作家通过对于焦虑之物的凝视、叙述和象征化,同时也对自我做出清理、描摹和新的建构,写作于是成了作家对自我进行精神治疗的过程。从另一个角度看,让世界穿过针孔的技艺是皮,触摸现代人真实焦虑和恐惧才是肉,皮肉相依的现代小说才能真正地“走心”,林培源的作品是这样的小说。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吕颂爬上床时,早该想到这一点。大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窗外树木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粗粝的石头擦过铁皮屋。吕颂翻了个身。风晃动着窗棂,他不由得裹紧了被子。房间透进来几缕光。他揉揉眼,打了个嗝,闻到啤酒和肉食消化的酸臭味。不该吃那么多烧烤,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明天还要上班呢。吕颂闭着眼,强迫自己进入冥想状态,设想自己此刻正漂浮在湖面上,头顶星辰点点,而他四肢摊平,肉身轻盈如同一根羽毛。

可惜捕猎行为失败,睡眠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游走了。吕颂爬起来坐在床沿,摸到床头柜喝剩的矿泉水。冰凉的水滑入喉咙,他的胃发出了痉挛的声音。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想告诉邢伟,他不去了。话已经打好了,但他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耳畔响起邢伟的声音,他每说完一句话,都习惯性地用舌尖去舔那颗突兀的虎牙。

邢伟说,我只是用了你的照片。

吕颂感到不可思议,他的手指蘸着啤酒,在桌面画起了圈,涟漪是静止的,心却是跳动的。

你别担心,除了照片,其他没泄露。

吕颂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没想到邢伟约他喝酒,是为了这样一件难以启齿的事。邢伟以他的名义在网上招摇撞骗,用他的照片,假扮他的身份,模仿他的口吻和别人搭讪,竟还发展到了要见面的地步。想到这里,他胸口发闷,感到愤怒。

邢伟倒是不紧不慢,当他将那个“周密”的计划说出来之后,吕颂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疯了?

邢伟“嘿嘿”一声,没办法啊,谁叫你是我好兄弟呢,不过你想一下,这不也挺好玩吗?就像陌生人之间的游戏。

好玩个屁!吕颂抬起眼,看到邢伟眼底透出火辣热切的光。他终于不再舔那颗虎牙了,吕颂的目光停在他剃光的脑门上那道深褐色的疤。那道疤不是很大,疤痕凹下去,像贴在头皮上的文身。吕颂突然有一股冲动,想伸出手摸摸它,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放下一截折断的牙签。

邢伟眼底的光黯淡下来。我很喜欢这个女孩,但我这样过去,会把她吓坏的。

吕颂的目光从邢伟脸上收回来。他和邢伟认识多年,大学时就是好兄弟。可就连他这样知根知底的,偶尔也会被邢伟可怖的容貌吓到,更何况对方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孩呢?吕颂的视线沿着邢伟的脑袋,滑到额头,最后停留在右边的腮帮。这张脸从前他是熟悉的,那脸上有自信,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气,但现在那些东西都褪去了。他记得邢伟笑起来有酒窝,那时候他总喜欢对别人——尤其是女孩子——展示他迷人的笑。现在,酒窝好像被利器给剜掉了,右边腮帮被火舌舔舐后,留下了疤痕,看起来简直如同换了一张脸。

吕颂的心有所触动,他好像懂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欠邢伟的债要以这种方式来还。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壞事。他在心里悲叹。从道义上讲,他没有理由不答应邢伟这个要求。邢伟替他挡的那一架,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他至今仍然记得,啤酒泼在身上冰凉的触感,对方满身酒气地叫嚣着,要吕颂喝酒,吕颂坐着没动。他们看起来并不好惹,吕颂强压住心底的怒火,他没碰到过如此不讲理的人,拿别人的难堪取乐。后来,邢伟站了起来。这个举动,再次激怒了那帮人。想到领头那人将邢伟的头按在煤气炉上,吕颂的心就一阵一阵地抽起来,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邢伟的嗷叫和挣扎,直直地扎进他的心。

那是吕颂生活中少有的惊心动魄。后来烧烤摊的老板报警了,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挑事的人早已逃之夭夭。附近没有监控,老板满脸惧色,小心地回答着警察的提问。邢伟痛苦地捂着脸,整个身子都在抖。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吕颂跪在他身边,不知应该拉他起来,还是让他继续躺着。民警问完话,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伤者身上,吕颂跟着他们上了救护车。车开走时,他握着邢伟的手,邢伟额头冒出了热汗。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整个人被抽空了气力,像一摊软泥。吕颂不敢看他烧焦的半边脸,肉烂掉了,沾着血,成了黏糊糊焦黑的一块。

邢伟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重度烧伤,需要动手术,但有的伤疤没法愈合,即便植了皮,还是无法恢复如初。出院后,邢伟没去上班,因为之前的业绩不佳,这一次公司干脆把他辞了。他觉得很荒谬,同时也松了口气,觉得没有工作的必要了。这场事故把他和世界的关联硬生生地斩断了。此后大概半年,他整天整天地窝在住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才鼓起勇气去找工作。他住院的时候,吕颂替他付了大部分的医药费。肇事者没有归案,也就谈不上赔偿。邢伟的脾性自此变得特别暴躁。那天在医院里,吕颂跟邢伟说“对不起”,话音刚落,邢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侧过身,握紧了拳头,砸向病房床头柜的热水壶。热水洒了一地,内胆破开的水银反着光,把空气割裂了。

出院后,吕颂去看望邢伟,想请他吃顿饭,但被邢伟拒绝了。

吕颂说,你变成这样,我也很难过。

邢伟将头偏向一边。他住的那间出租屋背阴,吕颂觉得他整个轮廓都嵌在了暗影里。

吕颂想,如果那时他听对面那桌人的话,乖乖把酒干了,就什么事也没有,邢伟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用这种方式逞强,想到最后,懊恼和悔恨齐齐涌来。

为什么你要替我出头呢?

无数的疑问在心中盘桓。吕颂将视线移到马路对面的那只流浪狗身上,它已经在那里来来回回走动了很久。路灯照落下来,它耷拉着舌头,好像随时会冲过马路,咬他一口。

邢伟有些不耐烦。别磨磨叽叽了,你干不干?

吕颂没有看邢伟的眼睛,他知道邢伟在想什么。脸毁了,女朋友也离开了他。他在行进的路上,突然失去方向,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势必要紧紧拽住不放。

吕颂问他,见过面之后呢,我总不能一直都帮你瞒着吧?

邢伟说,就这一次,以后你不欠我什么了。

吕颂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在心底盘算一番,衡量优劣和得失,最后抓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并不能壮胆,相反,让他感到深深的憋屈和耻辱。

天已经很冷了。吕颂披上衣服,坐在床头抽烟。红色的光在黑暗中呼吸。他不想开灯,这样更便于他集中注意力,揣摩邢伟一系列举措的意图。他很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答应下来。他回想和邢伟的这一顿酒。这是时隔大约一年后,邢伟主动约他,他满心以为邢伟走出来了,结果却大失所望。

邢伟说,我和她约好了,明晚下班后,你按我给的地址过去。

吕颂问,万一她识破了怎么办?

邢伟说,怎么可能呢?我伪装得很好,再说了,你是我朋友中最靠谱的一个,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人。

吕颂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胜任邢伟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更何况,他要“扮演”邢伟在交友软件上塑造的那个真假难辨的形象:单身,本科毕业,在某出版社担任营销编辑(这倒符合实际);样貌不消说了,照片即是证明。这些都不成问题,关键是吕颂并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交流,邢伟只是讲了对方的基本情况:河北姑娘,老家燕郊,现在在一家电商做平台运营,对接平台和客户,业余还兼职当模特。邢伟捏住鼻子,模仿了几句客服嗲声嗲气的惯用语。吕颂笑不出来。现在,他却要介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只能根据邢伟告诉他的大致经历,来推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节。

邢伟说他就喜欢那种看起来安静,实际上很疯狂的女孩。你知道的,她们能带着你一起疯狂。这让吕颂想起大学时,邢伟追过隔壁学校一个女生。女生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是长得丰满,是个湖南妹子,皮肤像是刷了粉那样白。邢伟说,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那时他们结伴去迷笛音乐会。女孩听逃跑计划时哭了,扯开嗓子跟着唱,邢伟顺势牵了她的手,搂了腰,她没有挣脱。当晚,他们就睡到了一起。

隔天邢伟跑到吕颂宿舍,绘声绘色描述了他们度过的“难忘的一晚”。

“她在我这里种了颗草莓”,这是“难忘的一晚”结出的硕果,邢伟像炫耀战利品一样,语气里尽是兴奋。吕颂果然在他的脖子上,瞥见一枚暗红色血印。他开玩笑说,除了草莓,还种了什么?

邢伟乐滋滋地说,还有葡萄,两颗。

邢伟说,我给你看个福利。

吕颂装作若无其事地喝酒。邢伟的这一套,他早摸透了:广撒网,重点捕捞。毁容前,他谈过几任女朋友,身边的对象,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那时吕颂问他,怎么不找个稳定的,正儿八经地谈一谈?邢伟说,人生苦短,像我这么浪的,玩腻了再说吧。

很明显,几年过去,邢伟并没有腻。他一直在玩,也不得不玩。

吕颂大概猜到了他说的“福利”,他接过手机,发现软件上备注的名字是“亦庄兔子”。那个女生有好几张自拍都微张着双唇,眼神没有看镜头,露出两颗鲜明的门牙,的确很像兔子。吕颂说,还有其他照片吗?

邢伟舔了舔牙齿,手指在手机上滑动。从一张故意模糊掉的自拍中,吕颂认出了“亦庄兔子”的裸身,没有露脸,是从腹部开始往下怕的,私处用毛巾挡住了。从整体判断,兔子有一双长腿。

邢伟得意地一笑:这身材够好吧?

吕颂不置可否。

邢伟叹了口气,可惜了啊,我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肯录视频给我。

吕颂说,福利我也看了,你希望我到时候做什么?

邢伟说,很简单,你的任务就是代替我去她家,然后把这个隐藏好,记住,千万不能暴露了。

吕颂低头一看,桌子上变戏法似的多出来一颗骰子。吕颂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很快,他就从邢伟的眼神中确认了,这是经过伪装的针孔摄像头。

吕颂面露愠色,老邢,这事我做不来,这是犯法的。

邢伟按住他的肩头说,犯什么法啊,你法制节目看多了吧?

吕颂摇摇头,他在心里模拟罪行败露后可能面临的惩罚。

邢伟的语气软了下来,颂啊,你到底当不当我兄弟?

在吕颂的内心深处,他自觉亏欠邢伟的实在太多。邢伟为了替他出头,差些把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没有患上抑郁症已是萬幸了。面对这个棘手的请求,他感到左右为难。他狠不下心来欺骗自己,邢伟的遭遇与他无关。

邢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反正她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怕什么?

吕颂说,你们都宝贝宝贝地叫开了,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邢伟说,网上的东西能当真?要这么说,我那后宫三千怎么算?

见吕颂僵着脸,邢伟再次表态:即使暴露了,也只能算到我头上,而且,一般这种事都自认倒霉,顶多就拉黑,相互删号,从此江湖不见。

吕颂感到嘴里被塞了苍蝇一样难受。

邢伟补充道,真的兄弟,不用怕,你只要上她家,借口去洗手间,东西安好马上走,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邢伟信誓旦旦的样子,让吕颂恍然间产生错觉:只要完成这项任务,他就不拖欠邢伟什么了,也不必为此歉疚。他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这事结束之后,他要和邢伟断交。

吕颂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想起邢伟这些年的遭遇,想起他出事后度过的灰暗日子,禁不住一阵酸楚。不过,他也悲哀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轻松。邢伟用欲望虚构出来的故事,成了他的一部分,或者说,他成了其中一部分。他很快就要充当一个影子,去填补故事的空白。

吕颂打开房间的灯,将那只针孔摄像头取出来,反复在手里把玩。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针孔摄像头。邢伟给他的这款是无线传输的,比普通的骰子要略大一些,摄像头露出一小截,光秃秃的。和普通的摄像头不同,这个内置了传送器和电池,无需外接电源,这也意味着,它的信号传送距离很短,摄像头安装好之后,还必须在离兔子家不远的地方,再装一个接收器,这样就能实时传输了。让吕颂疑惑的是,这种偷拍方式能成功吗?他想打开开关,在房间里试一下,可转念一想,没有接收器,拍了也是白搭。

吕颂这才明白了邢伟的精明。他只是想用这个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让吕颂成为一个工具。拍摄的视频可以传播出去,但属于他个人的欲望无法共享。

想到这里,吕颂狠狠地“操”了一声。

那只骰子一样的东西,神秘而充满诱惑,它被吕颂的掌心握出了温度。趁着酒意未散,他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针孔摄像头,自动关联的搜索词还有“偷拍”“私拍”“监控”等。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苏醒了,像寂灭的炭火重燃。他打开网盘,拉到列表最底一栏,打开那部老早就下载好的AV,看了起来。

隔天,吕颂早早把活干完,提前下了班。外面又刮起了风,路旁银杏的叶子在风中萧瑟抖动。吕颂戴上了外套帽子,迎着狂风步行到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包烟。整个白天,他都是在一种怪异的心情中度过的。为了完成邢伟交代的事,他说服自己,就当一次男女之间普通的约会。不过他还是为此打扮了一番,喷了香水,马丁靴擦干净,早上出门前,把胡子也仔细刮了。昨晚喝酒,加上睡眠不足,他的双眼变得浮肿,不过戴上眼镜,倒是看不太出来。让他觉得荒谬的是,他要去赴约,却连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不清楚。他不知道对方多高,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见了面会不会尴尬。这些,他统统无法得知。

手机相册存了几张兔子的近照,邢伟精挑细选发给他的,以便接头时可以比对。邢伟嘱咐,见了面,公开场合喊兔子,进了家门,要喊宝贝。这是他们约好的。吕颂觉得这个约定既俗套又恶心,但他还是牢记在心,兔子兔子,宝贝宝贝。

出发前,邢伟发来微信:万事俱备,兴奋吗?

吕颂在心里念叨,兴奋你妈。但打出去的回复却是冷冰冰的“好”。

邢伟发来一个周星驰的表情包,吕颂认出来了,那是《喜剧之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记得起来的只是周星驰在剧场跑龙套,死了一趟又一趟。他突然觉得,眼下这一切也是一出喜剧,“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从吕颂所在的六道口,到亦庄桥地铁站,路上要花费一个钟头。他提前查好了路线。上了地铁,邢伟给他发来账号和密码。你可以开始了,利用这段时间,培养培养感觉。邢伟就像躲在幕后的黑帮老大,远程遥控着吕颂的一举一动。他遵照指示,下载了那款交友软件,输入账号和密码,界面跳出来一句“跟随灵魂找到你”。紧接着,他看到了兔子的信息:到哪儿了?兔子有一个粉色的漫画头像,邢伟的是蓝色的。他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孤独的猫头鹰”。这是个公开的社交平台,吕颂花了几分钟,摸清了它的操作规则。使用者要先做性格测试,系统会根据收集的数据,自行给你匹配一定数量的“灵魂伴侣”,并以百分比标示灵魂匹配度。看到这个,吕颂哑然失笑。经过数据统计可以得出理想的灵魂伴侣?这是哪门子科技?软件的界面底部有一栏,点进去,会有无数的点星丛般绕成宇宙,每个点代表一个souler(灵魂客)——批量生产,随机诞生的灵魂伴侣。吕颂随便点进去一个,看到灵魂客发的“时刻”和照片。瞬间,吕颂仿佛置身于虚拟的银河系,头顶陨石掠过,星辰翻涌。

兔子有三十多条“时刻”,大多数是生活上的碎碎念,比如放假,下班,吃饭,还有天气。这三十多条“时刻”,拼凑出一个上班族生活的局部。主页显示,她使用这款软件不过六十天。看起来,并不是什么资深用户。

吕颂点进去对话框,回复兔子:刚上地铁呢。

他很快就把兔子的“时刻”看完了。最初的一条,是今年的九月最末一天,阳光洒在床上,有只猫看着镜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从拍摄角度来看,兔子是蹲在地板上抓拍的照片。床单也是粉色的,和头像一样。猫分不清品种,其他的照片,要么是侧面,要么是戴着耳机的局部特写。还有一张,兔子坐在的士后座,车窗外落满了日光,她紧闭着眼,头朝外,留下凌厉的侧脸轮廓。引起吕颂注意的,是兔子一个月前发的照片,那是一场演唱会的现场,配的文字是“鹿先森,你好”。

鹿先生是谁?吕颂在手机上搜了一下,找到这样一段介绍:“鹿先生乐队的主唱喜欢鹿,大学毕业后还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养过一段时间鹿,由此与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乐队也由此得名。成员们的职业各不相同,包括创业公司老板、建筑师、景观设计师等。”

吕颂戴上耳机,听起他们的代表作《春风十里》。一遍还没听完,他就把歌掐掉了。完全不對胃口。满大街都是“春风十里”,杜甫泉下有知,怕是要爬起来掀开棺材板。

不过,吕颂奇怪的是,邢伟怎么会喜欢这一类女孩呢?喜欢民谣的文艺女青年,好歹也该是他吕颂的菜。不过联系邢伟此前的情感经历,吕颂很快就释然了:邢伟要的那种神经质又疯狂的女生,指不定就是兔子这一款。

晚上见到兔子了,聊得顺利的话,一定要给她推荐陈升,或者让她听听李志跟周云蓬。不能让时代败坏了我们的胃口。吕颂为这个灵光乍现的念头暗自得意。

下了班的人,如鱼群从决堤的河道涌进来。地铁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挤了,吕颂被挤得没有地方落脚,他警惕地捂住了背包,包里塞着一本蒂芙尼手账本,包装盒是淡青色的,用同个色系的丝带打了漂亮的蝴蝶结。昨晚邢伟将礼物拿给吕颂时特地叮嘱,包装盒别弄脏了,这可是斥巨资买的。吕颂调侃道,淘宝山寨货吧?邢伟不承认,也不否定。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斥点巨资,怎么能守住灵魂伴侣呢?

吕颂将背包搂在胸前。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无异,带着一身疲惫下班,搭乘地铁,奔赴城市里不同的角落,出租房,公寓楼,或者是饭店、酒吧,每个人有各自的目的。吕颂恍然觉得,眼下他正被囚禁在一个游戏里,被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去完成未知的历险。

地铁缓缓停站,吕颂隔着背包,摸一摸手账本,又捏了捏裤兜里的摄像头,它磕碰着大腿,仿佛是身体里延伸出来的一截器官,那么小,又那么魔幻。

一路上,吕颂都在模拟见面之后的情形,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怎么循序渐进不至于败露身份。出了地铁站,兜头一阵冷风。吕颂重新戴上帽子,打开手机,对照兔子发来的照片,在大街上搜寻着。约定见面的那家烧烤店就在大街一侧,高耸的招牌贴着砖墙,镭射灯将旋转的图案投在地面上。

吕颂爬上楼梯,心跳得飞快。他故意放慢脚步,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调整呼吸。他在入口处站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店里的食客,大概都是附近的上班族,他们脸上透着倦容,也露出笑意。这是周五的夜晚,烧烤和啤酒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吕颂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在店里逡巡一圈,快速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靠墙的角落。那里有个女生,独自坐着,披肩长发,穿着灰色的呢大衣,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举着手机,不确定是在自拍,还是照镜子。从吕颂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侧脸,但吕颂相信,那个女孩子就是兔子。

奇怪的是,认出兔子之后,他反而不紧张了,或许是兔子让他觉得安全,或许是店里的喧腾气息让他备感亲切。他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把衬衣的领口捏好,穿过摆得错落的饭桌,走到墙角处,用手晃了晃,低声叫了句“兔子”。

举着手机的兔子嘴巴微张,从她惊讶的表情来看,似乎吕颂是从哪个角落凭空出现的。她收回了手机,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微微吐着舌头。

打过招呼之后,兔子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她的牙齿很白,眼睛眯起来,像两枚月牙,坐啊,别傻站着嘛。

声音比想象中要略微粗哑些,带着些北方人说话特有的腔调。

吕颂拉开椅子落座,帽子边沿摩挲着脖子,痒痒的。他的目光怯怯的,往兔子身上打量过去,又很快缩回来。他摸不准,兔子是不是见到他有些失望。不过眼下并无余地供他思考。一切就此开始了。兔子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她将菜单推过来。你比照片上看起来还瘦,待会儿多吃点肉吧!语气里透着些怜爱,熟稔得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好的,吕颂点点头。这番对话,多少消除了他的胆怯和忧悒。

他搜肠刮肚地准备着开场白,不敢直视兔子,只好低头盯着菜单。过了片刻,他将菜单推回去,还是你来点吧?除了辣的吃不了,其他都行。

兔子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你是南方人,那我来点吧,你喝酒吗?

吕颂正犹豫着,谁料兔子抬手招了招,喊了句“服务员”。

你经常来这家吃烧烤吗?趁着菜还没上,吕颂试探性地打开了话题。

也不是呢,公司离得不远,有时下班会和同事来吃,其他时间基本自己做饭,我喜欢做饭。

邢伟没有告诉他,兔子还喜欢做饭。他只好顺势应了句,那下次尝尝你的手艺。

兔子得意道,好呀,保证不让你失望。

兔子的热忱和熟络,让吕颂放松了警惕。她和吕颂认知中的北方女孩差不多,说话儿化音很明显,表面看起来文静,但骨子里的那股凛冽和爽朗掩饰不住。吕颂对这样的女生有着天然的好感。兔子有个饱满的鼻尖,她化了淡妆,没有戴假睫毛。吕颂时不时抬起眼盯着她看。从她说话的语气、态度和表情,吕颂大致得出一个判断:兔子对他没有任何怀疑,至少目前看来,对他并不排斥,或者说,对邢伟在网上塑造的那个形象,非但不排斥,可能还有些喜欢。想到这里,吕颂开始在心底揣摩着。他带了一个秘密前来,秘密把他送至这一场景之中。一切都是扮演的,至少在他这边是如此。眼前的兔子是真的,她的眼神,眼底流露出的善意,烧烤店的烟酒气,也是真的。吕颂开始不安起来,他的头皮一阵发麻。现在的处境真假难辨,某一处卯榫搭错了,他告诫自己,他能做的就是谨言慎行,万一偏移了轨道,也要想办法拉回来。

见吕颂面露呆滞,兔子在他跟前摆摆手,发什么呆呢你?

吕颂回过神,打圆场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就这样,见到美女就不会说话了。

他的印象中,邢伟就是这么和女生说话的。

兔子吐吐舌头,就你贫嘴。

点的菜和烧烤陆陆续续上了:串羊肉、烤大虾、锅包肉、白菜猪肉炖粉条和土豆丝,满满一大桌,都是东北菜。兔子上了一天班,看起来也饿了,顾不上吃相,抓起羊肉串就吃起来。她嚼着肉,嘴唇上沾了油。

吕颂用筷子将烤大虾从竹签上扒拉下来,夹到兔子碗里。

兔子说,哎呀,不用夹的,我自己来。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笑眯眯地瞄过来。

吕颂的视线从兔子脸上扫过,接着低头吃了起来,尋思着应该怎么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时兔子说,我发现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吕颂问,那你原来怎么想我的?

兔子的眼睛转了转说,你比我想象中要斯文一些。

吕颂脑海里冒出来邢伟给他看过的“福利”,压低声音说,看来我平时很不斯文。

兔子扑哧一笑,少来啦,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吕颂只好默认,他现在是躲在邢伟给他制造的躯壳里,像一具提线木偶。

他生怕露怯,不敢沿着话题说下去。

如此几个来回,两人有说有笑,吕颂紧绷的心逐渐松懈了。兔子一望便知是那种没有什么城府的姑娘,对他这个“陌生人”也没有防备。她对这场约会抱着很高的期待,在忙碌的工作之余,有个人陪她聊天,互相倾诉,撩动对方的心,说些暧昧的甚至是赤裸裸的情话,兔子享受这些,也渴盼着线下接触。但她肯定想不到,自己落入了圈套,眼前这个斯文人,其实是个骗子,或者说,是骗子的替身。他按着事先推演好的剧本接近兔子,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目的只有一个,将她推进漩涡。

兔子说起自己的工作,抱怨道:公司今天出去拍照,叫的外卖太难吃了,我都没吃饱。

吕颂说,那你吃多点。趁她说话的时候,吕颂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给她。

兔子回赠给他一个温暖的笑。

他给兔子倒酒,给自己也满了一杯。喝了几口酒,他安慰自己,既来之,就顺其自然吧。吕颂卸下了道德负担,他开始对眼前这个无遮无拦的姑娘,产生了好感。他开始明白,邢伟为什么会对她着迷了。如果他俩换个方式认识,或许能先从朋友做起,再慢慢变成伴侣。可眼下他们的关系,不就是“伴侣”吗?或许过了今晚,他们就见不到对方了。吕颂的心像往下一沉,难过起来。他将手搭在口袋外边,摸到了那只针孔摄像机。这个连着身体的器官成了异物,硌得他生疼。

几杯啤酒落肚,吕颂的脸发红了。他暗暗骂了句该死。不过兔子倒不在意,她沉浸在食物和啤酒带来的满足中,像个称职的女友那样,给吕颂夹菜,递纸巾擦嘴。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刚接触时的生硬散去了。对视的时候,兔子的眼底漾起了微澜。烧烤店越来越喧闹,夜生活真正开始了。抛开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和阴差阳错,这样的亲昵,本该是美好的。吕颂希望时间无限延宕,他可以和兔子在这间烧烤店里坐上一整晚。

酒酣耳热之际,兔子说了句“好热啊”,便脱下大衣,她里面穿的是白色羊毛衫,衬着好看的胸型。趁兔子卷起袖子时,吕颂留意到,她的左手手腕内侧,横着一道浅浅的疤。

从烧烤店出来,吕颂的头有点晕。风小了些,街上没什么行人,下楼梯的时候,兔子很自然地挽住了吕颂的手臂,吕颂没有感到异样,反而很享受这样的亲热举动。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兔子的身体,软软糯糯地依偎着他。

兔子领着他,穿过大街,朝着商铺后面的居民楼走去。两人像是遵守某个默契,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兔子从包里掏出钥匙,吕颂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替她照着。防盗门上贴了几张小广告。吕颂看到兔子低着头,头发垂下,转动钥匙的动作很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突然想,要不就此截住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借口离开,在错误还未犯下前。可是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他感到兔子身上有巨大的磁场,将他牢牢地吸附住。他挪不开脚,此刻的自己像个失去抵抗的战俘。

或许是酒精作祟,他的下体竟然起了反应。他用手捂住下身,把外套往下扯过去。

门开了,兔子养的那只猫闻声蹭了过来。兔子蹲下身抚摸它。看到屋子里来了个陌生人,小猫既好奇又怕生,“喵”了一声,就溜回房间里了。

兔子取出鞋柜里的棉拖鞋给吕颂换上。见吕颂站着不动,兔子说,不要拘谨嘛,先坐会儿,我煮个水去,渴死我了。

兔子进去厨房的间隙,吕颂平复了心情,好奇地走来走去,将室内转了一圈。这是典型的小户型,一室一厅,房间隔壁是廚房,两个门挨着,进门的左手边是洗手间,整个屋子看起来四四方方。客厅出去就是阳台,电视柜上方,贴了一张披头士过马路的布面海报。沙发是以前常见的木制家私。沙发前搁了一张玻璃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桌子(看起来兔子平时就在这里就餐),沙发上铺了一张毯子,四个靠垫颜色各异。屋子里还有宜家买的置物架,瓷砖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兔子从厨房出来,递给吕颂一杯水,接着她就消失在房间里了,再出来时,吕颂发现,兔子的头发挽起来,换了身毛茸茸的粉色睡衣。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兔子的身体被睡衣包裹着,吕颂想看看,脱下睡衣之后的她,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念头在心头翻滚,吕颂开始怀疑眼前发生的是否真实。穿上睡衣的兔子,也像换了一个人。屋子制造了某种氛围和空气。兔子张开手,猝不及防地给了吕颂一个拥抱。吕颂张开手,将她拥入怀,他的身体开始发硬,血往头上涌。抱着兔子时,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兔子抱怨说,你都还没喊我宝贝呢。吕颂难以启齿,但他还是低声喊了句宝贝。兔子心满意足,嘻嘻地笑起来。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吕颂说不清那是什么。酒精刺激着他,让他恨不得忘掉邢伟,忘掉他们之间谈好的交易。

实际上,吕颂完全可以瞒着邢伟,跟兔子做任何情侣间能做的事。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这样的气氛包围着,他进退两难。见吕颂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兔子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她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吕颂摇摇头,不不,我没什么心事,我很开心,好久没有人抱我了。

兔子这才如释重负,她用指尖在吕颂脑门上轻轻点了一下,那就再抱一下。他们就又抱在一起。这一次,抱得更紧了,恨不得融化在一起。吕颂感觉到了兔子充满弹性的乳房,它们依偎着吕颂,即使隔着睡衣,吕颂还是接收到了它们散发出的美好气息。吕颂突然有股冲动,将此行的目的巨细靡遗地告诉兔子,揭开这场闹剧的真实面目,警告兔子,远离邢伟。他想这样扭转眼前的局面,可他开不了口,怕一旦打破了这层沉默,他和兔子之间所有的美好就全都碎掉了。他感到了绝望,从答应邢伟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任何优势。兔子不可能爱上真实的他,即使他坦诚,即使他声称是为了她好。吕颂无望地明白了,自己正被一根绳索绑缚着,绳索一端被邢伟攥紧,而另一端则系着兔子。

可怜的兔子,无辜的兔子。

吕颂借口上厕所,躲进洗手间,把自己关起来。兔子家的洗手间,也被她收拾得妥妥帖帖,地板上没有水渍,抽水马桶旁边有个置物架,水龙头也好,淋浴蓬头也好,都擦得发亮。兔子的洗漱用品搁在置物架上。淋浴的地方,铺了一块防滑垫。吕颂走进去,又走出来。他的手指还留有兔子的温度,她的舌头热热的,嘴唇软软的。吕颂感到自己正在履行的是一项愚蠢的任务,可是他别无选择,他眼前浮现起邢伟那张脸,一颗虎牙在晃动。他接了一捧热水洗脸,以保持头脑清醒。

吕颂试图说服自己,迄今为止,他没有越过任何道德的界限,或者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他和兔子之间的肢体接触和亲密行为,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强迫,也毫无别扭之处。吕颂不觉得自己背叛了邢伟,毕竟,无人知晓他和兔子之间的真实关系,或者说,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虚假关系。

这种感觉,给了他一个保护壳。理智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和兔子正常发展,即使兔子喜欢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彻底变样。这个真相让他感到一阵悲恸。原本他和兔子并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应该存在任何关系。他将裤兜里那只针孔摄像头取出。这一次,他看清了摄像孔的镜头,圆圆的,像蜻蜓的复眼。他犹豫着,有个声音告诉他,可以违背邢伟的意愿,谎称摄像头坏了,邢伟要怪他,也没有办法。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寻找合适的位置。淋浴的地方没有隐蔽的角落,思忖良久,他的目光锁定在置物架上。无论是高度,还是角度,置物架再合适不过。他撕下摄像头底部事先贴好的双面胶,将它小心翼翼地粘在置物架第一层的下方——那里有块塑料板,正好可供藏匿。

做完这一切,他摸到开关,按下去。

就在他准备出去的那一刻,洗手间的灯突然灭了。他无端端被黑暗包围,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头顶的圆形灯管留下一圈光晕,但很快,那圈光晕就不见了。吕颂听到兔子拍门的声音,你在里面没事吧?这鬼地方又断电了。

吕颂摸索着转动门把手,刚打开门,就跟兔子撞了个满怀。

吕颂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兔子牵着他,他们如同盲人那般,在黑黢黢的房子里缓缓走动。整个小区都停电了,阳台也没有光。兔子领着吕颂,小心地回到房间。他们在床沿坐下来。

吕颂把手机反过来,将屏幕覆在床上。这样,他就看不到兔子了,也不用根据兔子的表情来揣测她内心的活动。他听见兔子急促的呼吸,也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吕颂的手缓缓地绕过她的背部,捏住了她的腰身,那里滑滑的,很暖。他的手往下游走,撑开了睡裤的松紧带,往下伸过去。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接着是舌头,黑暗中,他们倾听着彼此的喘息声。

兔子问,你喜欢我吗?

吕颂没有回答,他的头脑很乱。对于邢伟“喜欢”兔子这件事,他感到无比的嫉妒,也感到无比的苦闷。但除了沉默,他无法说出真相。事情就如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样,既真实又虚幻。

吕颂小心地避开了那块礁石,她问兔子,那你呢?

兔子张开双臂,环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积极地回应他。

吕颂的手缩了回来,他说,兔子,看了你发的那些“时刻”,我觉得你是个会生活的人,要是能和你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

兔子说,那你搬过来住吧。

吕颂没有回应,兔子的话令他忐忑不安,他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幻觉,觉着那只蜻蜓复眼般的摄像头,此刻正对准他。邢伟此刻正躲在看不见的角落,严密地监视着他的举动。

他克制着自己,推开了兔子。

黑暗中,他感知到了兔子的詫异,气氛冷却了。

兔子说,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吕颂还想开口说什么,兔子起身,离开了床沿。

吕颂知道,结束了,他必须走,即使一整晚供电没有恢复,他也不得不告别。

吕颂走出兔子家的小区,内心五味杂陈。他的眼前还是兔子的脸,兔子的声音,兔子身上温热的气息。小区依旧被黑暗笼罩着,好像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人们被无情地剥夺了视觉。他抬头望望,发现有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那是蜡烛,或者应急灯的光。周遭的建筑、楼道,乃至花坛里的草木,都遁入了夜色中,眼前的场景和来时一样,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回去,告诉兔子,说他喜欢她,想和她一起。但离了那扇门,就回不去了。

邢伟打来电话,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他焦急不安的声音。吕颂让他放心,按照他的安排,摄像头已经安好了。邢伟欢呼了一声,行啊你,首战告捷。

挂断电话后,吕颂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还不想回家,这个夜晚的经历如同一截盲肠。街灯熄灭了,但夜生活还在生机勃勃地进行着。吕颂没有告诉邢伟停电的事,他宁愿选择沉默,宁愿相信那个小区永远不会来电。

往后发生的情节,就成了吕颂独守的秘密。他退出了那个账号,再也没有见过兔子。他担忧的事,也一样都没有发生。邢伟找了他好几次,他都借口躲开了。从头到尾,兔子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对兔子来说,他是个来到她家,最后关头又泄了气的过客。

吕颂的工作越来越忙了,只是很偶尔地,他会在深夜想念兔子。这时,他会放下手头的事,进行一个实验。他将房间的灯全部关掉。趁着四周遁入黑暗,他会抬头盯着悬在天花板的白炽灯管。当电路断开时,那里会留下淡蓝色的荧光,那道光晕烙印在视网膜上,只能维持几秒钟,然后,就倏忽不见。吕颂喜欢这个实验,他重复了又重复,仿佛那是一项仪式。它将吕颂带回那个夜晚,只有黑暗隐没了,兔子才会现身,他才能清楚地看见兔子。

现在吕颂记住了,这是个光电学现象,“弧光”,挺诗意的,不是吗?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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