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蕾，徐 君

(浙江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杜威针对当时国家政权膨胀压制人们对理想的表述、工业文明带来人际疏离、科技进步却未能促进社会发生变革的现实，对“教育目的是什么”的问题展开了研究，经过长期的教育实践，他于1916年完成《民主主义与教育》这本哲学著作。反观我国当前的成人教育现状，成人教育为国家提供人力资源培训服务，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附庸助力；成人盲目追求提升学历、获取文凭，忽视自我意义的探索；市场化运作下的成人教育沦为商品，成为各教育机构追逐利益的手段。这些问题使得人们不断质疑成人教育的地位与作用，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也不断考问“成人教育应该设立何种目的”。杜威曾说：“如果我们的教育对于生活必须具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它就必须经历一个相应的完全的变革。”[1]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杜威寄托了他毕生的教育理想，渴望利用民主主义教育来引起社会的根本性变革，实现民主世界。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关乎教育目标的制订、教育内容的确定、教育方法的选择和教育效果的评价，对成人教育实践有重要影响。[2]

一、杜威民主主义教育的内涵阐释

(一)提倡民主、平等与自由

民主主义教育提倡民主。杜威认为教育应该出自受教育者本身的意愿，应该“用自愿的兴趣和倾向来代替外部权威”。教育作为一种具有自觉性的活动，它根植于受教育者自我内心的从属与选择，关注受教育者自我的兴趣与特长。同时，学校作为宣传民主、自主思想的重要场所，应该建设成为充满民主生机的社会机构，通过学校教育逐步把民主思想内化为个人意识。民主主义教育作为实现民主社会的手段，反对独裁专制的社会，倡导一种以人为本的、开明的、公平的现代教育，这都体现了民主性。

民主主义教育提倡平等。在社会中，全体成员都能够享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教育能打破阶级界限，为全体社会成员提供共同参与社会生活的机会，教育的目的不再是维护既得利益者，而是以更广阔的关系求得社会进步与改造。此外，教育既不是贵族阶级实施专政的特权，也不是少数人专属的权利，教育属于全体社会成员。

民主主义教育提倡自由。杜威批判传统教育无视人的天性，依靠外部权威压迫人们接受既定的内容，而民主主义教育主张个人兴趣能够得到自由发展，认为社会越是鼓励人的自由则越会走向进步。此外，教育应是一种不受外界干预的、褪去“功利性”外衣且本质自由的活动，如杜威所言“教育本身无目的”。强加的教育目的在杜威看来是呆板的、固化的，更有可能成为统治阶级压迫人们的隐蔽手段，教育目的应该来自特定情境下人们对事物的观察与考量，同时能让人们在自由的实践中去增加智慧，进而启发一个更自由平衡的活动。

(二)重视生活、经验与生长

在生活中改造经验。杜威眼中的“生活”包括习惯、制度、信仰、胜利、失败、休闲和工作。教育是生活的需要，那么生活也具有教育作用。在生活中，人们通过沟通来传递自己的思想，进而重构自身经验。换言之，沟通是一种双向行为，传递的人分享自己经验的同时也在改变着自我经验的态度，倾听的人通过吸收别人经验中的东西也在重塑着自身的经验次序。

在生活中获得生长。杜威曾说，“生活就是生长”，那么生长便是生活的重要特征。民主主义教育认为教育者要为受教育者提供生长的环境，要认识到生活有其内在的品质，挖掘生活的内在价值，把生活当作帮助人们进一步发展的工具。民主主义教育批判脱离现实的生活来谈教育或者把预备的目标当作现在努力的主要动力，这些都会增加人们的痛苦。全力以赴地充实现有生活，去增加现有经验的意义，人们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实现生长。

在经验的改组与改造中生长。“生长”是一种未成熟的状态，所谓“未成熟”才有生长的可能性，它具有依赖性和可塑性的特征。“依赖性”有补偿的力量，即个体能够积极适应周围环境；“可塑性”有发展的力量，即个体把以往经验内化，重新建构经验来适应新变化。杜威强调先前经验对促进个体生长具有重要意义，认为经验是追溯既往与展望未来的桥梁。一方面，经验可以帮助人们提高认识事物之间关联性的能力。另一方面，经验的保存可以帮助人们对付以后情境中可能出现的困难，实现对事物的预判。所以说，教育应该重视人的早期经验，帮助受教育者养成良好的习惯，为将来实现进步的社会做准备。

(三)关注个体、社会与世界

个体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主体。诚如杜威所言：“人的差异是社会的财富。”民主的教育认为人的差异是合理的存在，个人特有禀赋应该获得解放。在这里，教育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向上引导个人将知识、兴趣和实践等融入社会发展，向下承担传递社会经验、准则和观念的使命，使得社会生活得以延续。民主的社会中会有各种各样利益的交织，社会群体之间相互影响能够塑造个体的社会习惯，不会因为利益的不同而否认不同利益群体的价值，正是因为个体之间多种利益的交织和更多个性的碰撞，才使得社会异彩纷呈。

社会是由个体组成的共同体。杜威眼中的社会不是因为人们居住相近就形成社会，社会的形成需要人们具备共同的目的、信仰、期望和知识。社会由所有个体组成，那么个体参与社会活动的成效就会决定社会环境的教育效果。在社会中，个体的行动会影响社会未来的发展，如果人们都认识到、关心到并考虑到一个目的进而调节自己的行为，那么才能形成一个共同体。民主主义的教育鼓励个体发挥自我首创精神和适应能力，以此来适应社会变化带来的多重挑战，进而促成更加紧密的共同体。

个体与社会的交互理解才能实现民主社会、民主世界。民主社会要以全体社会成员利益共享程度为尺度，要以该社会与其他社会能否相互影响为尺度。在这样的社会中，个体既要考虑自身参与社会活动的有意识程度，还要考虑有多少不同的、自由的接触让个体在与社会交互中得到发展。此外，民主主义教育主张全人类打破隔阂，在沟通中互相学习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优点，以此实现更自由、更充分的交往。当人们打破种族、阶层和国家之间的屏障，能够不受差异影响而相互协作才能进一步实现民主世界。

因此，民主主义教育是实现民主主义社会的手段，民主主义社会则是民主主义教育的最终结果。民主主义教育能够使得全体社会成员有平等的机会参与社会生活，并通过多种形式交流或改造经验，进而增进彼此的理解，为创造机制灵活、和谐民主的世界体现自我独特的意义与价值。

二、民主主义教育视角下成人教育目的设立的价值取向

(一)对成人自我发展能力的肯定

对成人自我能力的肯定是设立成人教育目的、实施成人教育的必要前提之一，也是把成人看作能够自我发展、自我完善、自我教育主体的前提之一。《民主主义与教育》中写道：“一个教育目的必须能转化为与受教育者的活动进行合作的方法。这个目的必须提出一种解放和组织他们的能力所需要的环境。”[3]也就是说，教育的最好状态不是为成人去预设目的，而是要坚信成人有能力去实现自我发展，为成人发展提供适宜的环境。

对成人自我能力的肯定，需要认识到三方面的问题。一是要把成人当作平等的个体。巴西著名成人教育家保罗·弗莱雷在著作《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中提出成人是有自主意识的个体，统治者常常利用政治、经济等手段对成人进行意识压迫，这种方式与填鸭式教育中的教师相似。保罗·弗莱雷把成人教育看作是一个提高意识的过程，他相信成人有能力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二是要相信成人有自我生长的能力。“生长”就其本身而言，是不成熟向成熟转变，年龄增长会让成人体验生命由活力到衰退的转换，这是自然的过程。“生长”就内涵而言，不同的生活阅历会造就成人心智，让其在经历中成长，这是发展的过程。三是要为成人发展创造适宜的环境。与学校教育不同，成人教育偏重于为成人后续发展提供补偿，所谓“适宜的环境”，即能够引发成人去观察、去展望、去思考的环境，助力其进一步释放潜力。

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要基于一种认识，即成人有一种自我负责的概念并且期望别人把他们当作有自我意识的人，教育者要相信成人具有自我发展的能力，不把自身意志直接提供给成人学习者，而是要与成人一起来探究教育的目的。

(二)从成人的经验与生活出发

杜威认为教育常常设立预备的目的，或者把遥远的成就作为教育目的，这些以往的认知既忽视了受教育者个体的特殊需求和能力，也忽视了学习知识需要基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背景这一问题。回顾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有的是出于商业生产的需要，有的基于时代发展的需要，却忽视了成人本身的需要。杜威认为良好的教育目的必须根据受教育者特定个人的固有活动和需要，这包括原始的本能和获得的习惯。

成人的固有需要通常来源于成人群体在面临社会生活中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比如成人的生活、学习与工作，成人期望改善生活处境、提高工作效率、提升学习效能。教育者在为成人设立目的时需要考虑成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独有的生活经验。时代背景是成人生活的时空环境，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会无形中塑造成人群体的性格，不同时代产物下的成人群体会具有相似的“社会群体文化”。经验则是经过时间沉淀后成人形成的独特生活体验。经验帮助成人从过往经历中总结问题，也让成人利用经验应对未来生活的挑战。受到个人生活环境、教育、气质、思想、态度等因素影响，经验也会影响成人选择，所以成人教育目的设立要认识到经验在成人成长中的独特价值。

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过程要统筹考虑成人的生活和经验，更要认识到成人个体行动背后所引发的深意，进一步理解成人在生活中磨砺出来的生存之道和生活智慧。

(三)避免一般性和终极性目的

在选择教育目的时，教育者必须警惕所谓一般的和终极的目的。“一般性”具有高度概括的特征，是指一个事物和其他事物之间存在的错综复杂的联系。杜威曾借农民种地举例，如果农民只知道播种，却不考虑阳光雨露、害虫吞噬、节气变化等因素而盲目种植，这种做法是极其荒谬的。良好的教育目的会综合考虑成人个性禀赋、实际需要与社会现状等多种多样的情况。杜威认为，越是一般的目的，越能开拓人的视野、激发人的综合思考，也就会帮助人们把事物理解的透彻、全面，进而会有助于将活动富有成效地进行下去。

杜威生活的时代并存着多种关于教育目的的理论、主张和观点，每个学派都认为自己是“终极性”目的。比较典型的有：从个体角度发展出发，强调个人价值与需求的个人本位论；从社会角度发展出发，强调社会效益与发展的社会本位论；从教育与生活关系出发，把教育目的与受教育者生活紧密联系的生活本位论。教育目的的不同在于人们观察角度的不同，由于人们无法同时涉足不同的领域，所以只能看到片面的问题。当然，每种教育目的取向都暗示了对某种问题的思考，杜威认为这些教育目的可以同时存在，并不相悖。

但是，一般性和终极性目的只能对特定时期、特定领域的活动进行观察，并不能概括事物不断发展的全貌，这也使得成人教育目的设立往往困于“当前”或者“局部”。因此，成人教育目的的价值取向应该是“发展的”，发展意味着目的取向是与时俱进的，是回应时代诉求的。还应该是“综合的”，综合考虑成人教育对于社会经济发展、政治文明进步、文化传承创新和成人个性特征等多方面的需要，避免设立一般性和终极性目的。

三、民主主义教育视角下成人教育目的价值取向的实现路径

(一)树立以“成人为本”的观念，探求成人意义

以“成人为本”需要理解什么是成人。当前学界对成人的认识多集中在学科视角，比如，把成人看作生理成熟的生物人；能够享受法定权利、承担法律义务的法律人；认知、情绪、思维等方面成熟的心理人；能承担社会责任的社会人。这些观点把成人当作“割裂”的对象，不利于对成人的整体把握。然而，理解成人首先需要树立一个整体的成人观，在统筹考虑成人生理、心理特点的同时，把成人置于社会生活及历史存在中分析把握。

成人作为人的一种特殊形式，理解其意义要把握三种向度。第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繁衍生息必须依赖自然，从自然中汲取资源，在“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思维下促使成人形成自我约束的智慧。第二，人与社会的关系。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面临城乡差异、贫富差异、区域差异等问题，成人既需要主动适应社会变化，还需要发挥自我智慧促进社会改善。第三，人与人的关系。成人间的交往应该做到相互尊重、理解、信任、关心与支持，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

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应该先对成人有综合认知，同时，把成人归置于与自然和谐共处中，放置于与社会共同进退中，处置于与群体互通有无中来探求成人意义。

(二)积极开展与成人的对话，发现成人规律

成人教育目的制定者需要以平等的姿态与成人对话。一方面，“对话”体现了教育目的制定者与成人的平等关系，教育目的制定者不再是权威的象征，既不为成人提供现成的答案，也不指定成人应该学什么、应该做什么，而是依据成人的兴趣、需求和特长，协助他们进行自我教育，帮助成人按照自己的计划去主动探究与实践。另一方面，“对话”是一种创造性行为，弗莱雷认为,“对话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以世界为中介，旨在命名世界”。在对话中，双方通过沟通来表述自己的认识、修正自己的思想、重塑自己的经验。

发现成人规律要遵循成人心理成长的一般特点。首先，成人希望他人能把自己当作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教育目的设立要注重与成人交互的平等性，也就是说，教育目的不能“凌驾”于成人发展之上，过于抽象的目的会让成人在实践中无所适从。其次，成人希望所接受的教育能够解决生活实际问题，带有一定的功利性，因此，成人教育目的设立应该注重以实践为方法、以问题为导向，切实解决成人生活中遇到的困难。最后，成人具有自我指导性。成人在劳动生产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他们也更倾向基于自我独特经验来改进实践，成人教育的目的应该是鼓励、支持、期待成人的表达，为成人发展提供机会。成人教育目的设立的过程应该注重与成人平等的交流，在对话中发现成人成长的基本规律。

(三)回归成人的生活世界，探索成人本真

杜威认为，有生活的地方就有热切的活动，生活是获得成长的来源。回归成人生活世界既要关注成人当下生活与未来生活，又要关注成人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成人生活与学生生活有很大不同，成人需要肩负更多的社会责任，担当多重的社会角色，面临更强的社会竞争，所以当下的生活具有社会性。成人教育目的设立需要帮助成人反思当下生活，为成人人生发展确立更高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一目标制定合适的方法，还要帮助成人展望未来生活，挖掘自我潜能，让成人不囿于现状、不被现实所困，努力促使成人处于一种有价值追求、有理想目标、有生活热情的发展状态。

雅斯贝尔斯所言：“人的回归才是教育改革的真正条件。”[4]探讨成人本真，才能实现人的回归。在理解成人本真时，要考虑成人独有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背景，这些因素会促使成人产生不同的价值观、行为方式和情感态度等。成人本真也是成人对真、善、美的追求。真，即成人教育目的驱使成人不断追寻真理；善，即成人教育目的引导成人面临利益冲突时保持独善其身；美，即成人教育目的促使成人培养高尚志趣，发现生活之美。换言之，成人本真既是成人感知自我理智、实现意志独立、获得情感满足的过程，[5]也是成人从自我生命中迸发力量，在持续超越中获得自我完善，从而达到身、心、情和谐统一的过程。成人教育目的的设立要关注成人生活世界，在回归中唤醒成人心灵深处的本真。

(四)兼顾成人独特价值与成人教育社会价值的有机统一

成人的独特价值在于成人是各类社会生活实践的主体。随着成人身份的不断转换，成人的独特价值也会随之变化。比如，作为家庭成员，成人需要承担抚育孩童、照顾老人的职责；作为公司员工，成人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为企业增加效益；作为社会成员，成人要遵守法律法规，积极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可见，成人面临不同的场景与角色，会有不同的内在需求和应对外部环境的现实诉求。

理解成人教育的社会价值要看到，满足成人学习者的个性化和多元化需求只是成人教育目的的一个方面，成人教育还有促进美好社会建设与发展的目的。[6]经济建设中，成人教育为人力资源在技术、知识、思维等方面的更新提供保障；在政治文明中，成人教育对于发扬民主，完善法律法规体系，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发挥重要作用；在文化发展中，成人教育有助于促进文化传承、创新、交流与传播。成人教育对于帮助贫困群体、失业群体和弱势群体等重新融入社会，重新获得发展机会也具有重要作用。此外，成人教育能够与时俱进，展现时代关照。比如，新中国成立之初，成人教育承担起扫盲的任务；改革开放以来，成人教育提出直接有效地为经济建设服务的总目标；如今，成人教育号召人们树立终身学习的理念。[7]

成人的发展、理想的实现都需要一定的社会环境给予支持和保障。成人主动适应社会，贡献聪明才智服务社会，社会的进步也反之为成人提供更为有利的生长条件，这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总之，成人教育目的设立在关注成人独特价值和兼顾成人教育社会价值之间并不是矛盾关系，二者融合统一才会使得成人教育实现多层内涵。

综上所述，杜威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点明“良好的教育目的”应具备三种特征：一要坚信人有生长能力；二要与生活和需要相结合；三要警惕一般的和终极的目的。在此基础上，成人通过平等的参与社会生活，在与他人、社会和世界的沟通中重塑自身经验，最后发挥自我独特价值去推动社会进步，这对我国当前设立适切的成人教育目的具有重要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