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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词“现代性”之我见
——基于大学诗词写作课的思考

2020-01-18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现代性

李 睿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是否应体现现代性,应如何体现,是当下诗词创作讨论的热点,也是高校诗词写作课不可回避的问题。对此学界已经有相关论文进行研究,本文结合诗词写作课的课堂实践,试对此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一、“现代性”应与“古典性”相结合

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是否应体现现代性?答案是肯定的。当代创作是面对当下的,受众不是古人,而是当代人;何况当今社会与古代相比,在很多方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诗歌是一个时代精神最集中的体现”,我们理应在诗词中体现现代性,反映时代精神。

但是,强调当代诗词创作的现代性,还须正确理解现代性与时代精神。 首先,文学作品既具有时代性,也具有超越性。 关注时事、拈大题目,或书写有别于古代、现代社会特有的东西,固然是现代性的体现,但是不是只有这些才可以入诗?诗词只有表现这些才有价值?答案是否定的。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经典诗词莫不展现出美好的心志,这份心志,包括人格、襟抱、情感。如,屈原的执着无悔、杜甫的民胞物与、苏轼的从容豁达等。今天的社会与古代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心志是不变的。热爱自然山水、渴望并珍惜美好的情感,是每个时代人们的共性。杜甫的《春夜喜雨》充满着对自然与生活的挚爱,孟郊一千多年前歌颂母爱的《游子吟》至今仍打动我们,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已超越爱情而具有执着人生的永恒意义。我们今天如果写出这样深刻反映自然、人性之美的作品,也同样会有恒久的生命力,谁会去计较其中有无时代性呢?

再者, 我们对现代性的理解不能失之狭隘,不能陷入机械的艺术反映论思维方式中。比如王维的山水诗,或写夕阳下深林中的一小块青苔(“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或写春夜山中的几声鸟鸣(“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或写涧水边自开自落的辛夷花(“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关注的是自然界的微小之物,以一时之兴会,抒内心之顿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恢弘博大的“盛唐气象”。相反,唐代白居易提倡“歌诗合为时而作,文章合为世而著”(《与元九书》),他的新乐府诗也最契合时代,但其模式化的写作方式却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艺术价值。 近代黄遵宪倡导“诗界革命”,大量采用新事物、新名词入诗,可谓时代精神的充分体现,这些诗歌虽在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并不具有穿越时空的生命力。 再看当代诗词创作的现状,为各类大会召开所作的诗词、为国际、国家大事所作的诗词、为纪念某个政治事件多少周年所作的诗词所在皆是,在理论上呼吁“现代性”之声也不绝于耳。但这些诗词,究竟有多少价值可言呢?实际上,现代性或时代精神并不是衡量诗词的唯一标准,对其进行过分强调,就缺失了对古典性的追求,丧失了对诗美的全面关注,诗词有沦为政治口号、官方文件之虞。

诗词是文言语境下的产物,是一种综合的艺术形式,而“古典性”正是支撑起诗词艺术大树的根基。 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古典诗词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创作规范与美学祈向,如格律精严、形象鲜明、意境优美、余味隽永等,还有一些常用技法如对偶、用典、化用等。当下创作旧体诗词,应熟悉古汉语的语法规范与行文特点,努力掌握诗词创作的基本方法,追求古雅含蓄的格调。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失去了古典性, 失去了对诗词艺术之美的追求,我们的诗词创作就失去了本源;如果不在诗歌的载体——语言上狠下功夫, 就绝不是当行本色的诗词。因此,强调旧体诗词创作的时代性,不应以牺牲古典性为代价,不能打着时代性的幌子藉以掩盖艺术的粗糙、文饰古典修养的缺乏。 诚如钱志熙教授所言:“理论上诗词应该表现当代生活、文化、科技,更应该表现当代人思想与精神,事实上也已经在这样做了。但是在这里,我们要注意一个问题,即不能回到机械的艺术反映论的思维方式中去。对诗词表现生活,应该取辩证的立场。一方面,诗词首先是一种艺术,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反映现实的工具。 另一方面,当代生活在内容、形式相比于古代,有很大的变化; 但是人们的情感及其表达方式乃至审美活动,不能说与古代相比完全变化了。另外,艺术创作有它自身的立场。 在艺术中,生活内容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创造艺术的一种材料。甚至我们也不能以表现生活内容的多少、及时与不及时来衡量一种艺术的高低,更不能以此评判其生死。 尤其不能以此来衡量譬如古琴演奏、山水画、书法等艺术形式。诗词当然与这几种艺术形式不同,但其中都存在一种古典美的因素。 如果完全取消其古典美,何来诗词艺术?如果完全取消诗词中的古典美因素,何事于诗词创作?”[1]

明乎此,我们在创作诗词时,就会自觉地将现代性与古典性结合起来,创作出既属于这个时代又能流传后世的佳作。那么,在具体的诗词创作中,如何将现代性与古典性结合起来,在反映时代精神的同时不破坏诗词的古典美?本文结合大学诗词写作课的课堂教学经验略作阐述。

二、古典性与现代性相结合的几种途径

首先,在语词上应多用旧词传新意,用新词则力求妥帖自然。

由于诗词是一种古典的文体,以古雅含蓄为基本特征, 故而一些现代性很强的新词语应慎用,如“鼠标”“键盘”“屏幕”“微信”之类,不具有感情色彩与美感,会破坏含蓄隽永的诗味,除非是特定的场合,在创作中应尽量避免。一些语词虽为旧词,进行思维转变,即可传达新感受,而无老调重弹之感。当代旧体诗人李子(曾少立)对古诗中常见的“灯火”一词的运用便较为成功。古诗中的“灯火”常与家的温暖有关,如王安石“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姜夔“一年灯火要人归”。李子在一首词中写道“满城灯火,噬夜如筵”,现代人住在高层的楼上,随时可见灯火满城, 不像古人要特地登高才可见;现代城市灯火通明,远比古代明亮,被吞噬的夜晚短暂得像筵席一样, 城市改变了自然的运行规律,暗含着词人对浮华的厌倦。 他在另一首词中写道“神州灯火西流”,现代地理学把世界各地划入不同时区,时间是东早西迟,如果黄昏乘飞机从高空俯视,东边比西边日落较早,灯光由东向西次第点亮,就会有“神州灯火西流”的印象。这是将现代时区观念引入词中,运用新思维,选取新角度,使平常无奇的旧词语具新含义,令人耳目一新。

此外, 大量古汉语语词经过历史的检验与选择,古雅精致,包蕴丰厚,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用其书写现代生活。 笔者向学生介绍了自己的时事词《鹊桥仙·嫦娥四号探测器成功登陆月背》:

胸中海岳,壮哉华夏,谁道九霄迢递?翩然降落动星河,望青鸟、银蟾之背。羲和弭节,云英携手,亘古初心能记。 月球车载梦无边,喜今日、宏图正绘。

嫦娥四号探测器成功登陆月背是2018 年的天文学大事,由于月球背面的构造更复杂,登陆、考察月背的难度也更大, 此次成功登陆月背意义重大,反映出我国近年科技的突飞猛进。 青鸟、 银蟾、羲和、云英皆为古典语词,青鸟原为西王母所使神鸟,李商隐诗“青鸟殷勤为探看”,以青鸟为信使;从拍摄的图片看, 嫦娥四号探测器像一只展翅的大鸟,此处将探测器比作青鸟;银蟾指代月亮,与青鸟在色彩上相映衬,富于美感。“羲和弭节”出自《离骚》,羲和是日神,弭节是停车之意,意思是日神也为登陆月背的壮举感到震撼,云英,即云彩,这里是说云彩也在携手围观。 这些古典语词被赋予了新的涵义,以赞美当今科技的卓越成就。可见,只要我们充分调动汉语的潜能,旧词语也能表达新意思、呈现新意境。

当然,一些与现代生活遥远、不能引起当代人共鸣的古代语词如“帘幕”“剪烛”“秋千”“金闺”等,偶一用之尚可,若满纸皆是,会让人觉得脱离时代,陈陈相因。由此可见,以旧为新,以古典语词表现当代生活,既能反映时代精神,又能保持含蓄古雅之美,将古典性与现代性很好地结合起来。

但是,以旧为新并不意味着一概反对现代语词入诗,只要运用得妥帖自然即可。 比如上述《鹊桥仙》中的“月球车载梦无边”,月球车为现代语词,较为直白,“载梦”却是化无形为有形,是巧妙的修辞。古诗词中常有舟车载愁、载恨之语,如郑文宝“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李清照“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西厢记》“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月球车载梦无边”化用古典诗词,令人联想到“中国梦”,且与后文“宏图正绘”相呼应,将古典性与现代性较好地结合起来。

以现代语词入诗词, 还应注意采用文言句式。如李子的《鹧鸪天》写北漂一族的生活,可谓现代都市人生存状况的一个缩影: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 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 足堪亲友报平安。 炎凉世味相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

词中“地铁”“ 薪金”“ 上下班”为现代语词,但作者将其置于“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这样对偶精工的句子中,且“驱驰”“ 俯仰”为含意丰富的古典语词。 这首词以精严的格律、工整的对仗书写现代都市人复杂的人生况味,可谓古典性与现代性兼顾的佳作。

其次,改写诗歌,引导学生以创作实践沟通古今中外。

新诗与古典诗词具有相通性,二者在表现手法上可以相互借鉴。 比如徐志摩《月下待杜鹃不来》:“我倚暖了阑干上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奇思妙想,令人击节。 其实清代前期女词人徐灿已有类似的句子:“凭得阑干暖为谁?”阑干因久凭而变暖,与徐志摩诗异曲同工,当然徐志摩诗的意思更进一层。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结尾写道:“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朋友啊,在你面前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一以飘落的杨花为离人泪水,一以花瓣为凋零的心,想象新奇,亦同机杼。 这些或是出于偶合,却说明古诗词为新诗提供了丰富的营养,新诗与古诗词在手法上具有相通性。

以戴望舒的《古意答客问》为例,分析其以绝句之法为诗的结构,进一步引导学生思考新诗与旧诗的相关性。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这首诗一行即一句(除了渴饮露,饥餐英为并列的两句之外),句子的独立性较强,与古典诗词一句一个意思、两句构成一个意思段落相同。 更有意味的是,诗的行文与绝句的章法结构相合。 诗以四行为一节,如一首绝句,诗歌就像是由三首绝句组成,每一首都呈现出一幅幽居的画面,三幅画面共同组成古意盎然的情境。每节诗的押韵与布局也和绝句相类。 五七言绝句为偶句韵押,首句可押可不押。 这首诗的韵脚分别为舒、芜、书;巅、间、烟;英、醒、音,每节都与绝句的押韵一致。 (“醒”为平仄两读之字,在此应读平声。“音”为前鼻音,若以南方方言读,与英、醒的韵母相同。 )此诗也符合绝句的起承转合之法。元代诗学家杨载云:“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 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 有实接,有虚接。 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 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2](P732)绝句的第一句为起,即入题,第二句渲染氛围,第三句为关捩,以适度的转折拓开新境,第四句顺势生发,照应全篇。 以此观之,这首诗每节前两句以景物描写渲染氛围,第三句以设问就势转折,逆挽中波涛涌起,第四句则顺势作答,境界得以升华。 第一节和第二节的末句以景结情,第三节的末句则为直抒胸臆的感叹,总括全篇。 这首诗以绝句之法为诗,或者说,像是由绝句改成的新诗。

再以陈永正教授改写的李商隐的《春雨》诗为例,阐明新诗与旧体诗词的相关性:

满怀惆怅地躺卧着,在新春之夕,

穿着白袷轻衣。

白门今已寥落无人,一切的情事,

都与夙愿相违。

隔着细雨遥望她住过的红楼。

早已人去楼空,倍觉凄凉冷落;

飘忽的雨丝映照提灯的余光,

恰似珠帘轻飏,伴我独自来归。

她别后登上长途,

正当这芳春迟暮,心应悲怆。

我无眠直到宵残,

幸得在梦中相会,梦也迷离。

我要把玉珰连同书信寄去,

又怎能达到她的手中?

万里长空中密云有如罗网,

冥芒的天末一雁孤飞[3](P519-520)。陈永正先生将深曲的诗句,以浅近的语言表达出来,古今相契,文从字顺,所谓“犁然有当于人心者”。 经过评析之后,学生逐渐掌握到改写的要领,即在内容上尽量忠实于原诗,做到平易、准确;力求表达原作的情绪、意境乃至神韵。然后,根据上述评析,要求学生将杜甫的《秋兴八首》改写成新诗,这样既加深了对经典的理解, 又锻炼了写作能力,还在新诗与古诗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 可谓一石三鸟。

诗词改写不仅可以将古诗改写成新诗, 也可以将新诗改写成古诗的形式, 以笔者改写的诗歌为例:

见毋忘我花(戴望舒诗)

青花何小小,寂寞守林阴。熠熠柔晖洒,芃芃草露深。

经年思远道,无意梦华簪。惟愿长相忆,天涯一寸心。

行香子·在天晴了的时候(戴望舒诗)

宿雨初收,小径温柔。 炫新绿、嫩草凝眸。 试寒试暖,雏菊抬头。 恰抖珍珠,恣开合,蝶儿游。 踏泥赤脚,携手寻幽。和风起、暗翠如绸。阴霾推去,抛尽闲愁。 爱清溪皱,朝阳透,野云流。

台城路·雨巷(戴望舒诗)

几回行遍江乡路,丝丝雨中愁绪。纸伞黄昏,饧箫巷陌,恍惚丁香初吐。 惊鸿乍遇。 正千朵檐花,一番凝伫。 碎点飘灯,寂寥身影向何许。 相逢休恨不语,纵相知亦是,流水飞絮。太息回眸,凄迷似梦,幽怨从来难数。 匆匆散聚。 待转过颓墙,更无寻处。耐藉东风,暗香余几缕。

风入松 水仙花(华兹华斯诗)

漫游山谷似孤云,暇日过湖滨。 银台玉盏迎春放,正翩翩、绿飐罗裙。 灿若繁星千点,邀来河汉为邻。 轻歌曼舞水粼粼,恍觉隔凡尘。 每当梦醒无眠夜,忆芳华、历久弥珍。 斯境斯情长在,我心涨满欢欣。

沁园春 致云雀(雪莱诗)

一跃平畴,酣畅淋漓,万里纵横。 看金光银箭,排开星斗;青云烈火,划过天庭。 吐弃凡尘,消融夜色,响彻人间婉转鸣。 回旋处,化春霖润物,别样深情。 何方欢乐精灵,总不倦行吟赴远征。 似玫瑰香远,沉酣过客;山花露泫,闪烁流萤。纯净如斯,丰饶莫比,洗尽烦忧泻水晶。 诗心动,共大千世界,侧耳倾听。

前三首是改写中国新诗,后两首是改写西方诗歌。 将新诗改写成旧体诗词,在篇幅、字句、声韵上都须留心。 新诗在用语上不避重复,而旧体诗词尤其是律诗以重字为忌, 因此在语言上须作出调整。新诗是自由诗,旧体诗词尤其是格律诗与词讲究声律,改写时应充分发挥旧体诗词的声律美感,力求展示原诗的意境、神韵。如果是改成词,还须选择合适的词调。 比如《在天晴了的时候》一诗格调轻快,声韵流美,笔者选用节奏轻快活泼的《行香子》,以求形象地传达出诗人在初晴时分的喜悦心情;《台城路》即《齐天乐》,为声情怨抑的长调,与《雨巷》的忧伤唯美相符,笔者以领字句、对偶句、感叹句、折转句、透过句进行淋漓尽致的抒写,以期声情并茂地再现《雨巷》的神韵。 《风入松》为中调,用其改写英国湖畔诗人华兹华斯的名篇《水仙花》, 较为合适。 该调声情优柔不迫,亦与华兹华斯的清新流丽之风格相合。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的《致云雀》篇幅较长,奔放高亢,笔者选用豪放派常用的长调《沁园春》,该调寓整齐于参差错落之中,气势奔放,声情谐美。上下阕两处骈文的对偶句式使全篇为之生色: “看金光银箭,排开星斗;青云烈火,划过天庭。 ”“似玫瑰香远,沉酣过客;山花露泫,闪烁流萤。”亦是对原诗精彩之处的再现。词韵第十一部庚青蒸韵部特点为“振厉”,与原诗昂扬向上的情调相符。 经过这样的安排,改写的作品能较好地展现出原诗的意境。

同学们感到这种创作新鲜有趣,逐渐克服了畏难情绪,产生了创作热情。学生习作不乏精彩之作:

偶然(徐志摩诗)

相逢沧海阔,黑夜已如磐。却看孤光闪,翻惊一叶旋。

惟将残梦影,拾取旧悲欢。应共片云远,波心印偶然。

减字木兰花 一棵开花的树(席慕蓉诗)因缘际遇,五百年方成此树。只待君来,朵朵幽花慎重开。

前生盼望,可向枝头闻细响?难觅知音,无奈飘零满地心。

减字木兰花 生命(金克木诗)

一颗白点,碧落悠悠云片展。湖水溟濛,永日飘摇小艇中。

何为太息,相伴无声芦苇泣。袅袅烟升,消尽丝丝蟋蟀鸣。

八声甘州 致布谷鸟(华兹华斯诗)

对声声布谷啭乔林,翘首望青冥。恰幽人缥缈,妙音清越,回荡丘陵。 相伴风和日丽,不住劝春耕。似远还如近,逸响琤琤。 几度闻韶沉醉,记髫龄卧听,草绿花馨。踏山深林茂,无处觅精灵。到如今、依然相待,忆华年、欢乐转分明。凝神处、唤童心起,大地含情。

将中国新诗或西方诗歌改写成旧体诗词的艺术实践,一方面让学生得知,旧体诗词虽为文言语境下的产物,但其精炼含蓄之美将汉语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其营造的富于张力的艺术空间,可以像新诗、甚至散文小说一样反映当下的生活。 比如华兹华斯《水仙花》的开头是“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改写的《风入松》则是“漫游山谷似孤云”, 包含了原诗的意思而更为凝练,“孤云”,又让人联想起李白的“孤云独去闲”,意蕴丰富。 在《八声甘州》中,“乔林”“青冥”“幽人”“妙音”“闻韶”“髫龄”“华年”等,与原诗相契而表达不同,古色古香,耐人寻味。另一方面学生领会到,这样的改写将现代性注入古典文体, 拓宽了诗词的意境。如果说戴望舒诗歌的伤感中还包含浓郁的古典情味,那么雪莱诗歌对生命酣畅淋漓的讴歌,则是古典诗词中罕见的。 同样在华兹华斯笔下, 布谷鸟也不再与杜鹃啼血的悲伤相连, 而是勾起童年回忆的可爱精灵。 这样的改写正是对传统文化的适度相悖, 为诗词注入了新鲜血液, 增强了诗词的生命力。

再次,引导学生将诗词写作与现实生活挂钩。

如果说改写是为了阐明新诗与旧体诗的相关性,启发学生打通古今,那么,书写时代精神,还应有真切的生活体验。 作为生活在当代社会的人,他的一切思想情感都不会脱离所处的时代。故而必须重视引导学生关注当下,将诗词写作与现实生活挂钩。 笔者曾布置过“写一首与现代交通工具相关的诗或词”的作业,在学生动笔之前,先讲解当代诗人、飞行员魏新河的《水龙吟》:

白云高处生涯,人间万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便消磨万古,今朝任我,乱星里,悠然走。 放眼世间无物,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 千古难移,一青未了,入吾双袖。 正苍茫万丈,秦时落照,下昭陵后。

这首词写飞行感受,雄奇的夸张与想象,瑰奇的比喻,奔放的气势,视角的多变,时空的交叠变幻,令人赞叹。 “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百川如网,乱山如豆”,写飞机上看到的天地线与山川河流,与李贺《梦天》“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手法相类,但李贺诗毕竟是出于想象,不如今人体验深刻。 我借这个例子向学生说明,诗词的时代性或当代精神不是推倒古人,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书写自己的生活体验。

再如笔者的《江城子 乘飞机作海外之行》:

敲窗日月跳双丸,恰泠然,九霄间。 似豆群山,点点撒城垣。 一线湖光千丈下,惊塔影,箭离弦。

银河流水伴闲眠,忽划船,晚霞边。 壮彩飞扬,都化稼轩篇。 万象浮云都过眼,灯作海,任盘旋。

上片用比喻、夸张、对比手法描绘乘坐飞机所见景象,下片将壮丽的霞彩比作稼轩的词篇,较为新奇。 再写入夜后俯瞰人间灯海,飞机摆落人间浮华,盘旋于灯海之上,自由飞翔,无所挂碍。 佛家常以明灯比喻光明自发的心境, 结尾具有象征意义,表达对自由人生的向往。 这首词叙写飞行的体验,力求意新语工,在意境上进行开拓。

同学们至此已心领神会,交上来的作业异彩纷呈,他们联系自己的经历,有的写乘飞机,有的写乘高铁,有的写骑共享单车。其中一位写的是《夏日坐动车》:

云泻奇峰叠,绿驰平野漫。何须杭一苇,已是失层澜。

白鹭兼天远,江霞回首看。倚窗刚小憩,却似梦邯郸。

开篇的动词“泻”与“驰”,传神地刻画出动车在原野上奔驰的情景, 接着巧用《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原诗是说河流很窄,坐在一束芦苇上即可达到。 此处反用典故,写动车从江桥上飞驰而过,一苇渡江已嫌太慢,渲然动车的神速。颈联以时空的迅速转换暗写动车之快。尾联用邯郸一梦之典故,传达的是风驰电掣的动车带给人的如梦如幻之感。 借用浦起龙评价杜甫《春夜喜雨》“喜从罅缝中迸透”的评点,这首诗是“快从罅缝中迸透”。

总之,纵观诗史,中国古典诗词名家辈出,佳作如林,不乏脍炙人口的经典名篇。但无须讳言,古典诗词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伤春悲秋、 叹老嗟卑之作,境界局促,陈陈相因。 像“盛唐气象”那样声律风骨兼备的美学范式,在整个诗史上并不多见。 清代文学家郭麐说:“一代有一代之作者,一人有一人之独至。”在传统文化呈复兴之势的今天,我们应该有一份担当感和使命感,既承认前贤的辉煌成就,也承认其犹有未拓之境,努力开拓胸襟,升华作品意境,以清新刚健之风反映盛世气象,这是时代也是诗史赋予我们的任务。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是否应体现现代性、如何将古典性与现代性结合起来,是值得深入讨论的课题, 笔者结合大学诗词写作的教学实践,略为阐述,关于本课题,还有待学界同人的进一步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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