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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不上的一抹黄

2020-01-04王天宁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耳钉宣传单山地车

天一亮,毛豆就醒了。

如果不是心里装着难过的事,毛豆的睡眠不会突然变得这么糟糕。

毛豆的山地车丢了。

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山地车,车身涂成澄澈的天蓝色,在阳光下会发光;轮胎又窄又大,轻轻一蹬,能滑出去十几米;车把儿高而平直,好像一对公牛角,耀武扬威地支棱着。毛豆骑在车上时,挺胸抬臀收腹,如出征的战士。这么大的山地车,统共不过五斤重,用食指轻轻一钩就能抬起来,多么神奇!

毛豆老是梦见天蓝色的山地车。

他骑着它,在云端飘荡,在路面驰骋,在海底遨游。刹那间,山地车消失了,身下空空如也,他向一团黑暗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山地车丢失以后,毛豆最不想面对爸爸。

提起山地车,爸爸就眼泪汪汪,朝毛豆伸出手:“车丢了,你要负责啊,这车也算是我爸爸给我留下的。”

车其实是爷爷给毛豆买的。

那是在爷爷住院前的周末,爷爷突然从抽屉里翻出两张存折,交到爸爸手中:“這是我所有的存款,密码是小毛豆的生日。”

那段时间,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医生建议他立即住院。

爸爸不知所措地摩挲着存折。“爷爷,别说丧气话!”毛豆不开心地喊着,他挺不乐意听到这种话。

随后,爷爷把一堆毛糙的钞票交给毛豆:“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金,你不是一直想买那辆山地车吗?”

毛豆欢喜地捧着钞票,满眼放光,一蹦三尺高。这次,轮到爸爸不满地喊:“爸,不能这么宠着他!”

那辆毛豆心仪已久的天蓝色山地车要两千多元,他缠了爸妈那么久,唾沫、眼泪攻势都用上,统统不奏效。

如今,毛豆终于如愿。骑上它,他感觉全世界都在注视自己。呼呼的风声好像欢呼声,他恨不能一天擦八遍,让它时刻能干净地映出蓝天白云和太阳。

就在毛豆与山地车难舍难分时,爷爷却日渐消瘦,因为治疗,连喝水都很成问题。一个月以后爷爷离开了毛豆。

送别爷爷那天,亲戚们都哭成了泪人。毛豆望着黑白照片上那熟悉却遥不可及的笑容,心里空空的。

回家以后,毛豆在楼下的花坛边,看着山地车,呆呆地坐了一夜,直到他的身上和车上都布满薄薄的露水。

毛豆能理解爸爸的心思。

山地车虽然是爷爷送我的,但毕竟是用爷爷的钱买的,按情理说,山地车同时属于爸爸。

所以,毛豆其实也把爸爸的山地车弄丢了。

问题是,怎么赔?

毛豆报过案,警察受理了,对毛豆说,有消息会通知他,请耐心等待。

一眨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毛豆向派出所打了很多电话,每次的回复都是“再等等”。

听同桌叶桑桑说,每天警察会接到不计其数的类似偷窃案,如果每个案件都费尽心思侦破,正常工作都无法开展了。

毛豆不想等了。

他不想再看到同样不开心的爸爸。

大不了,买辆一模一样的。毛豆明白那辆山地车在爸爸心中的地位,即便样子相同,意义却不同。但是,那也能稍稍填补爸爸心里的窟窿。

妈妈想要偷偷向毛豆提供山地车资金,被他直接拒绝。

这一回,毛豆想靠自己。

叶桑桑悄悄告诉毛豆,她有法子挣钱。

叶桑桑的表叔在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儿童室内游乐园,急需宣传。叶桑桑每天放学后,都在周围派发宣传单,只要发完就能回家,每天的工资是30元。

叶桑桑眉飞色舞地问:“怎么样?想不想加入!好多女生向我询问,都被我拒绝了。女生娇气,男生能吃苦。你又急需钱,是最佳人选。”

毛豆掰着手指算了起来,一天30元,大概风雨无阻地工作67天,就能赔给爸爸山地车了。

毛豆舒展开眉头:“我愿意干。”

“不过……”叶桑桑面露难色。

“怎么啦?”

“没什么,下午面试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熙熙攘攘的路口,站着米奇和米妮一对卡通人偶。

原来,这就是让叶桑桑为难的地方,为了挣钱,只能穿上人偶装,装扮成老鼠!

米妮手里的宣传单迎风招展,叶桑桑捏着嗓子学卡通人物说话,逗得小朋友们嘻嘻哈哈。

米奇无动于衷。

其实,多日之前,毛豆骑着山地车,旋风一般从米妮身旁穿过。米妮一惊,宣传单脱手,被风吹得满天都是。

紧接着,好几天,叶桑桑都不怎么搭理毛豆。

毛豆知道叶桑桑下班后兼职挣零花钱,却没跟米妮联系起来。

毛豆瓮声瓮气地说:“叶桑桑,你是故意的。”

叶桑桑翻了个白眼:“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根本就没有女生愿意跟你一起派发宣传单,因为没有女生愿意当米奇。”

“既然要扮成老鼠,你上午就该告诉我。面试通过,我就骑虎难下了。”

毛豆的嗓门特别粗,显得这个米奇特别凶,几个小朋友吓得不敢上前。

叶桑桑在生气的时候冷冰冰的:“请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如果你不想做,可以把人偶服脱下来。”

“我才不脱,我得挣钱。”毛豆酸酸地说,“我只是不想跟你一起工作。”

要是身边有天蓝色山地车,毛豆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跨上去,一溜烟儿骑走了。

毛豆环顾左右,发现在一棵粗壮的垂柳下,斜斜地停着一辆黄色的自行车。那辆车又老又旧,车身斑斑驳驳,车链和铃铛都锈蚀得发黑,他怀疑它们还能不能转、能不能响。车前挂着一盏小小的车灯,已被泥巴糊得严严实实。车灯下悬着摇摇欲坠的车筐,铁丝网已经断得零零落落。

自行车没上锁,瞧这副德性一定被主人遗弃多年。

毛豆脑袋一热,将自行车从树下推出来。他跨上去一条腿。他本以为,车链会“吱吱嘎嘎”地抗议,脚蹬会被一下踩断。没想到,自行车无比顺畅地向前行进了好几米,车链和脚蹬配合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和丢失的天蓝色山地车竟无太大区别。

米妮正在专心致志地派发宣传单,突然,米奇如旋风般疾驶而过。米妮吓了一跳,宣传单脱手,漫天飞舞。

“毛豆!”米妮朝米奇离开的方向大吼,猛然愣住,“咦!他哪来的自行车?”

毛豆如入无人之境,自行车仿佛长在他的身上。

几秒之内,他可以完成刹车、加速的多次替换,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鱼,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自由穿梭。

这辆又破又旧的自行车,怎么这么好骑呀?主人居然舍得丢弃。

太快了,汽车和摩托车都被轻松甩到身后,毛豆血脉偾张,心脏怦怦乱跳。

毛豆觉得,他和自行车变成了一抹黄,永远没人能追上他。

毛豆来到一个空旷的广场。

在毛豆无师自通地完成了“龙抬头”“神龙摆尾”等一系列高难度特技動作后,被米奇吸引的人们爆发出山洪般的掌声。

无疑,这为毛豆增添了无穷的自信心。

他一把举起宣传单,宣传单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毛豆用米奇的声音吆喝:“儿童室内游乐场开张!优惠多多,奖品多多,先到先得!”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

“米奇哥哥,你会在游乐场陪我们玩吗?”

“米奇哥哥,你会教我们车技吗?”

“会的,会的。”毛豆朝四面八方点头。

宣传单瞬间被抢得精光。

毛豆在一排排的观众后头,偶然瞥见几张严肃而年轻的脸。他们各自拥有坐骑,一辆辆像天蓝色山地车那样的高档山地车。他们一定是在广场苦练车技的年轻人,毛豆把属于他们的风头抢光了。瞧那一副副面孔:有的戴着亮闪闪的耳钉,有的满头绑着看似脏兮兮的小辫子,还有的身穿肥大如麻袋的衣服、裤子,四肢张开,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蝙蝠……绝对不好惹。

他们齐刷刷地注视着毛豆,好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好在,隔着头套,他们看不见毛豆的真实模样。

毛豆跃上黄色的自行车,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如一尾灵巧的泥鳅,汇入车流。

他的速度比流星还快,那些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上他。

不一会儿,毛豆就回到出发地。

米妮还在慢悠悠地派发宣传单,毛豆心里一阵狂喜。他将自行车停在柳树下,拍拍手,吹着口哨,准备在米妮眼前绕一圈,然后脱下人偶服收工。

然而,没走两步,毛豆就觉得不对劲儿。

挂在车把儿上的小灯,一直忽闪忽闪地亮着。

这种车灯不用接通电源,只要骑行起来,依靠脚蹬的旋转就能发光。

天色黯淡许多,光亮的尽头有一个忙忙碌碌的米妮。

难不成,前主人改装车灯,安上了电池?

毛豆叹了一口气,走到叶桑桑身旁,要来半沓宣传单,打起精神向路人派发起来。

每一天,只要到了工作时间,黄色的自行车都在柳树下等着毛豆。

毛豆纳闷,难道真的没人对它感兴趣吗?

行人来来往往,可是大家连看它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毛豆却离不开这辆破自行车了。

为了不跟叶桑桑抢占地盘,每天,毛豆都骑着自行车,寻找合适的地段派发宣传单。

自行车不是一直温顺的。有时,毛豆好端端地骑着,它忽然剧烈震颤,颠得屁股都疼。毛豆以为车胎被钉子扎爆,下来查看,却发现一切完好。再骑上去,它又恢复往常。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毛豆渐渐习惯了。他被颠得忽上忽下,竟体验到一种乘坐过山车的刺激感。

对于工作,毛豆也变得熟门熟路。

每张宣传单必须由派单员亲手派发到路人手中。如果他们在视野范围内丢弃,派单员必须立刻捡起。往往毛豆吆喝得嗓子哑了,胳膊伸得快断了,就是没人肯接单子。有时,毛豆真想把宣传单一股脑儿塞进垃圾桶,向叶桑桑的表叔宣称工作已完成,然后脱下人偶服,拍拍屁股走人。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叶桑桑告诉毛豆,表叔猴精,四处安插眼线,要是敢偷懒,一准儿能被发现。

所以,叶桑桑只能一丝不苟地工作到很晚。

这难不倒毛豆,表叔的眼线安插得再广,能比他骑行的距离更远?

这一天,毛豆骑了很久,直到日落,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汗,即便把所有宣传单都发光,消耗的力气也不过如此。

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控制着毛豆。

他左顾右盼,车辆唰唰地从身边驶过。每个行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无心注意一个骑着破自行车的男孩儿。

毛豆吹着口哨,缓缓向垃圾桶逼近。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快速掏出一沓宣传单,猛地塞进黑洞洞的入口。

毛豆得意扬扬地抬起头,发现叶桑桑的表叔近在眼前,他眼神如刀,冷漠地注视着毛豆,毛豆发觉自己无法动弹。

表叔轻声说:“小伙儿,工作的时候要穿人偶服呀,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表叔骑着摩托车,毛豆骑着自行车,二人一起回到办公室。

摆在毛豆面前的路有两条。

要么,直接回家,工作没满一个月,工资全部扣除;要么,重新派发宣传单,因为已经浪费了一沓,成本需要由他承担。

毛豆为了攒钱买山地车,只能选择后者。

为了方便监工,表叔让毛豆回到那个长着大柳树的路口。

天色越来越晚,行人稀稀拉拉,毛豆又说又唱、蹦跳半天,却发不出一张宣传单。

叶桑桑想助毛豆一臂之力,却被表叔严令禁止,叫她立马回家。

这是对毛豆的惩罚。

毛豆忙得上气不接下气,隔着米奇头套,恶狠狠地瞪着表叔。

偌大的街口,孤零零的米奇,在风中飒飒作响,似乎永远派发不完的宣传单,毛豆感到一阵萧索。

这一天,直到月上枝头,宣传单还剩近一半,表叔总算允许毛豆回家了。

毛豆发誓,他肯定会把这个教训深深刻在脑袋里,以后再销毁宣传单时一定要确定周围没有眼线。

毛豆推着黄色的自行车,沿着路边,走了好久好久。

他买了一罐冰镇可乐,“咕嘟咕嘟”灌下,喉咙里发出“滋啦啦”的气泡声,冰凉的可乐与心中的恼火在争斗、融合。

最后,胸口变得通畅。

毛豆找到一片无人之地,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不一会儿就把可乐消灭光了,像个醉鬼,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都怪偷山地车的贼,要不是他,我至于每天风吹日晒地发宣传单吗?祝他骑车的时候掉进下水道!轮胎漏气!骑车出门就下雨!

“叶桑桑的表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呸呸呸!”毛豆说了好多好多脏话,这些年说的也比不上这一会儿说的多。妈妈要是听见,准要拧他的耳朵教训他一顿。

自行车头的照明灯,忽然亮了一下。自行车斜靠在路边,一切如常,八成是车灯线路出了问题。

“噢!我怎么忘了爸爸,爷爷去世之后,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不就是一辆山地车,干吗那么较真……”毛豆正没完没了地说着,忽然脑门正中挨了一下,疼得眼睛花了。

“爷爷我错了,您别敲核桃啦!”毛豆下意识地捂住额头。

周围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毛豆捂住脑门的手好像僵住了,无法放下来。

爷爷……爷爷……

敲核桃……

从小,毛豆只要做错事,爷爷都会逮住小鸡崽子一样的毛豆,往中指哈气,在他眉心“嘣”地弹一下。爷爷说,他要检查一下长在脖子上的“小核桃”,瞧瞧里面的“核桃仁儿”是不是坏了。

爷爷的手劲儿特别大,每次都让毛豆疼得吱哇乱叫。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一个人,持之以恒地弹同一个位置……

毛豆慢慢把手放下来。

破旧的自行车,居然不需要支撑就能稳稳当当地立着,刚才它明明躺在马路上。车灯气势汹汹地一闪一闪。弹了毛豆一个核桃的,竟然是靠近他的左侧车把儿。

“啊——啊——”毛豆小声怪叫起来。周围没人理睬他。毛豆努力要站起来,可是双腿软得像棉花。反复几次,他终于踉踉跄跄地站直。他骇然地盯着自行车,那只眼睛一般的车灯也闪闪烁烁地看着他。

这辆车……是爷爷?

不,爷爷已经走了……

预备逃跑前,毛豆谨慎地再看了自行车一眼。它始终停在原地,没有追上来的架势。

毛豆撒开丫子,沿着马路,疯狂奔跑起来。

自行车“砰”一声倒在地上,车灯却依然亮着,照亮毛豆正在疯跑的这条路。

窗外,平房的瓦顶被暴烈的阳光晒得发白。无花果树实在茂盛,绿油油的巴掌叶挡住窗户。树上的知了们热得受不了,时而集体狂叫,时而一起陷入沉默,好像时日无多。

橘黄色的条纹凉席,硬邦邦,却凉飕飕的。午睡前,爷爷用自来水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水很快就会蒸发,凉意随即消失,毛豆辗转反侧,后背被硌出一片密集的条纹。

躺在毛豆旁邊的爷爷,马上要沉沉睡去。他手上原本摇啊摇的蒲扇耷拉下来,嘴角淌下一线亮晶晶的口水。

“爷爷!”毛豆猛推他一把,爷爷一下子从梦境回到现实。他擦了一把口水,困倦地看着毛豆:“怎么还不睡?”

“爷爷,再讲个故事呗,我没听够。”毛豆嬉皮笑脸。

爷爷考虑了一会儿,将嘴巴靠近毛豆,压低嗓门,变得神秘莫测:“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人去世后会变成什么?”

“变成一捧灰呗。”

“不是。”爷爷轻轻摇摇头,“会变成魂。魂无形无色,你无法和它交流。魂只能跳着走。但是,它可以依附在任何东西上面。当一件东西在你面前不停地颤抖,你就知道,魂来找你了。”

一股凉意穿透毛豆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颤抖呢?”

“就是——这么颤抖!”爷爷忽然跳到地上,将毛豆一把拽起来,抱在怀中,全身都在颠啊颠,毛豆被颠得头昏眼花,低头看了一眼,失声尖叫。毛豆看到比魂更可怕的东西:他光溜溜的身子怎么变得这么小?五六个巴掌就能丈量过来,小胳膊小腿,像细细的麻杆。

毛豆变回小孩了!

至于爷爷……毛豆记得,爷爷已经离开他们了……

毛豆想再看一眼爷爷,可是,使他震颤不停的是身下那辆黄色的旧自行车!

毛豆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

好奇怪的梦呀。

太阳还没露头,屋子里黑咕隆咚。

毛豆掀起被子,看看自己的身体,幸好,没变回那个黑黑的小瘦猴。

毛豆吸吸鼻子,捂住了胸口。

天麻麻亮,毛豆没吃早餐,把书包往后背一甩,便冲出家门。

他记不清把自行车丢在哪条路了,只记得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梧桐树。毛豆在附近抱着希望找了很久很久,甚至问了晨练的老人、挥舞扫帚的清洁工,没人注意一辆破破的自行车。

日头越来越高,毛豆的后背全是汗水。

像无头苍蝇一样,毛豆竟然转到游乐场附近,他每天工作的地方。

远远地,他看见了,依然在那棵老柳树底下,斜靠着那辆黄色的旧自行车。

毛豆高兴疯了!三两步冲过去,喜滋滋地抚摸着斑驳的车身。

声音从毛豆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爷爷……”

被泥土糊住的车灯,清晰而用力地闪动两下。

再次跨上自行车,毛豆心里一点儿都不慌张了。

既然是亲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像爷爷一样,自行车把毛豆所有的需求,都记得牢牢的。

毛豆需要钱。

不时地,在车座下就会出现钱。少时一块两块,多时十块八块。每一笔钱,都被包在油乎乎的擦车布中。毛豆每次得到钱,都对自行车千恩万谢,再用脏兮兮的擦车布把车一遍又一遍地擦干净。

有一次,毛豆正骑着车在车流中穿梭。自行车猛然停住,险些让后头的电瓶车追尾。

电瓶车车主的骂骂咧咧却没让毛豆生气,因为,在车轮的前面安然无恙地躺着一台智能手机。

毛豆拨通任意电话,很快联系到失主,他一直待在原地。

不多时,一辆亮闪闪的小轿车在毛豆面前缓缓停下,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胖子好不容易挤下车门,握住毛豆的手感谢个不停。

“谢谢你!谢谢你!手机里有好多重要客户的资料,要是丢了,公司都得倒闭。”

原来这是一位老板。

老板走后,毛豆的衣兜里多了五百块。一个执意给,一个不肯收,双方拉扯,毛豆的衣服都快被扯烂了。

毛豆摩挲着五张百元大钞,涨红了脸:“谢谢啦。”

自行车默契地闪闪车灯。

毛豆笑了:“要替我保密哦!”

早晨,毛豆骑着黄色的自行车去上学。

日头还没升起来,天空灰蒙蒙的。毛豆灵巧地避过几辆你追我赶的轿车,在一片莽莽苍苍的梧桐树中驶过,满身都是新鲜的植物香气。

“你喜欢和我一起上学的感觉吗?”毛豆大声问。

自行车还没用车灯回答,毛豆用力按动两下车铃,代它回答。

和自行车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毛豆都非常开心。

忽然,几团黑影与毛豆错身而过,齐刷刷地冲向他身后。

毛豆一下子失去平衡,一摇三晃。好在,自行车的力量将他稳住。

毛豆气极,扭头便骂:“喂,你们没长眼呐!”

几辆山地车“嘎——”一声停住。

车主都是比毛豆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神情如冰一样冷漠,气势汹汹地望着毛豆。

毛豆一下子不敢呼吸,真是冤家路窄。

亮闪闪的耳钉、满头的脏辫、麻袋般的衣服……毛豆遇见这辆自行车的第一天,无意中,把他们的风头抢得精光。

没有一个是善茬,没有一人善罢甘休。

毛豆轻轻摆手,跃上自行车,直立猛蹬。

自行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出去,若不是紧紧抓住车把儿,毛豆一定会被甩下来。

四周的街道、楼房、汽车和行人都连成一片,车会自动拐弯、直行、躲避路面的障碍。

身后传来呼喊和风的呼啸,那些人怎么可能追上呢?此刻,毛豆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那些人眼中,毛豆变成渐渐消失的一抹黄。

再穿过一条胡同,学校就近在眼前了。

毛豆长舒一口气,硬邦邦的腿部肌肉放松下来。

终于,逃脱了小混混们的魔爪。

车轮轧着长满青苔的下水井盖,毛豆欢快地按了两下车铃。

忽然,两团黑影从天而降,挡住毛豆的去路。毛豆想从来路逃跑,身后竟也被一团黑影堵住。

毛豆叫苦不迭,他一时图轻松抄近路,忘了这条短胡同最容易被包抄堵截。几个年輕人一定经常在附近厮混,对这一带了如指掌。

毛豆将自行车靠在墙边,自己挡在车前面。

“几位大哥,我跟你们不认识吧,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认识?哼,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我们记得很清楚。”

“什么事呀,能提醒一下吗?”毛豆笑得脸都僵了。

“别装了,那天你穿着人偶服,戴着头套,我们确实没见过你的脸,但是这辆车,化成灰我们也忘不了。”黑影步步逼近。

毛豆心里“咯噔”一下,是车不小心出卖了他。

“你们……想干什么?”毛豆警惕地环顾左右。

“别担心,我们只是好奇,这究竟是辆什么车,明明又破又烂,却能做出高难度的动作,直接威胁到我们‘车技第一天团的地位。”

三人将毛豆团团包围,一人箍住他的手臂,一人搂住他的腰。每个人都比毛豆健壮许多,坏笑的“耳钉男”将自行车从他身后拽出来。

“耳钉男”坐上去了,轮胎下陷好几厘米,车座“吱嘎吱嘎”呻吟。毛豆不忍地闭上眼睛,自行车老旧而脆弱,经得住重压吗?

“耳钉男”直起身子,双脚把车蹬踩实,想流畅地滑出去。车链发出“吱嘎吱嘎”的杂音,铃儿不碰也响,车身“吱吱哟哟”,仿佛快要折断。

“耳钉男”的脸憋成猪肝紫,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来,自行车一动不动。

“耳钉男”下车,仔细摆弄一番,嘀嘀咕咕:“怎么回事……”

“哥,我试试,你抓着这小子。”箍住毛豆手腕的“蝙蝠男”跟“耳钉男”换了位置。“蝙蝠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仍是如此。“蝙蝠男”从车上跳下来,狠狠给了自行车一脚:“什么破玩意儿,耍我们是吧!”

自行车从车头到车尾都在震颤,好似一个人在瑟瑟发抖。

“蝙蝠男”嫌不解气,又补了一脚:“这种破车,就该扔进垃圾堆。”

“不要踢我的车!”毛豆声嘶力竭地吼道。

“小子,你说什么?”“耳钉男”恶狠狠地瞪着他。

“不要踢我的车,你们,凭什么踢我的车?”毛豆像被困住的野兽一般拼命挣扎。

“小子,这种车,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么高难度的车技。你呀,为了抢风头,一定做了手脚。你老实点儿,我收拾完车就收拾你,为极限车技圈清理门户。哎?越说你还越来劲儿是吧!”

毛豆好像疯了,一头撞向“耳钉男”的胸膛,又一口咬住“脏辫男”的手臂,没坚持多久就被对方用力甩开。

“耳钉男”对着自行车举起砖头,毛豆如箭一般冲过去,将车压在身下,试图发狠的声音已经变得哽咽:“再打我的车,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臭小子,有种!为了一辆破车,你至于吗?”

“它不是破车,它对于我的意义,你们根本不懂!”车灯正在闪烁,像在发出绝望的哀号。

“那就别废话啦!”“耳钉男”对左右眨眨眼睛,两个男生一拥而上,将毛豆拖到一旁。他们使出十成的力气,毛豆再也无法挣脱。他眼看着硬邦邦的板砖举起、落下,“砰砰砰”,自行车倒下了,它被巨大的力量撞击在地,又微微弹起,老化的塑料零件向四周飞去……

“不!”毛豆发出绝望的呐喊。

毛豆的力气像水一样流光了,他靠着墙壁,软绵绵地滑到地上。

车把儿歪向一旁,车铃掉落在地,车链也彻底断裂。唯独碎得仅剩半只的车灯,还在一闪一闪,执着地亮着。

爷爷在对毛豆眨眼,告诉他:“不要哭,别害怕,我在这儿呢。”

三个年轻人跨上山地车,扭头对毛豆说:“小子,这是给你的教训。无论做人还是玩车技,都得诚实。不诚实的人,下场只能这样。”

他们用力一蹬,绝尘而去。

毛豆倚靠墙壁坐着,脑袋空空如也。

忽然,他嗅到一阵香气,是肉的味道!谁家这么早开始准备午饭了?

毛豆忽然瞪圆眼睛,蓦地一下站起来,将破碎的自行车扛在肩上。

毛豆向家跑去,车灯闪烁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

自行车在毛豆的肩头震颤不休,把他硌得生疼。毛豆深吸一口气,笑嘻嘻地对它说:“爷爷,小时候您对我说,魂是跳着行走的,然后把我抱起来吓唬我。现在,我终于让您也知道,被蹦跳的魂抱着,是什么感觉了。

“您记得吗?当时您在病床上,难受得连水都喝不进去,却拉着我的手,说想吃红烧肉。我问,要不把红烧肉打成肉糜?您却摇摇头。”车灯仿佛连接新电源,猛地变亮了。

毛豆小声而清晰地说:“现在,您想吃红烧肉吗?”

毛豆永远不会忘掉,沿小区大门左拐五十米的鲁菜馆,红烧肉绝对是一绝。

毛豆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他自己都不知道。一眨眼的工夫,他便从胡同回到小区。执勤的保安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喊:“小同学,自行车是骑的,干吗扛在肩上?”

毛豆充耳不闻。

饭店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正跟妻子在店门口睡眼惺忪地择菜。毛豆快得像一阵风,刹不住车,差点儿将菜盆踢翻。他将破碎的自行车轻轻放在地上,肺快爆炸了。

“请……请给我来一份红烧肉……”

“同学,时间尚早,本店还没开张,请三小时后再来吧。”小伙子眉开眼笑,“自行车烂成这样还舍不得扔呐!”

毛豆瞥了一眼搖摇欲坠的车筐。

“老板,我很着急。请务必现在给我做一份红烧肉,我给你双份,不,三份的钱好不好?”

妻子捣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站起来:“小同学,我看你很眼熟,你以前是不是经常陪你爷爷来?好久不见他老人家,他近来身体可好?”

小伙子停住话头,他看到毛豆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有泪。

微弱的车灯,倔强地将光亮照进毛豆的眼睛。

小伙子起身,踉踉跄跄的:“你等着,红烧肉马上就做好了,你等着!”

热腾腾的红烧肉上桌了,在小伙子和妻子的注视下,毛豆端着盘子走到饭店外,在自行车前蹲下。小夫妻面面相觑。

毛豆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肉质鲜嫩,入口即化,还是老味道,难怪爷爷对它如此痴迷。

毛豆絮絮叨叨:“爷爷,您对我说过,红烧肉又咸又甜,就像生活一样。没有人永远在高峰,也没有人永远在低谷。重要的是拥有平常心,站在高峰时不骄傲,站在低谷时也不灰心,这样才能过好一生。”

毛豆凝望着诱人的红烧肉:“您教会我那么多道理,还有更多道理没有教给我,您要是一直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

毛豆将红烧肉一股脑儿倒进车筐:“爷爷,在您的葬礼上,我没有流眼泪。我想起那时就后悔不已,现在,我可以哭了吗?”

小夫妻对毛豆的举动惊讶不已,刚想问问清楚,只见车筐中的红烧肉如同蒸发一般,忽然消失不见。若不是小伙子捂着妻子的嘴,她一定会大声尖叫。

眼泪顺着毛豆的脸颊流下来。

在自行车的帮助下,毛豆只用一个月就将钱凑齐,买了一辆崭新的天蓝色山地车。

爸爸对毛豆很满意,有一阵没唠叨他了。

老旧的黄色自行车,毛豆也没丢。

他推着它去了好几家修理店询问,大家都说,车的材料已经停产了,没可能将它复原。

毛豆将车放在楼下,时常陪它坐坐、说说话。他盼望车灯再次亮起,可是,破碎的车灯一直沉睡。

毛豆有时会想,如果天蓝色山地车也有情感,它会不会吃醋?明明它是崭新的,更加威风。

星期天中午,太阳特别好,大地被晒得白花花一片。毛豆睡不着午觉,照旧下楼找自行车想唠唠嗑。可是,电线杆下、车棚里,哪里都没有它的影子。毛豆着急了,找到正在巡逻的保安大爷询问。

保安大爷搔搔灰白的头发:“那辆破得不成样子的黄色自行车?”

“对啊!”毛豆紧张得声音发颤。

“连车链子都断了,早就不能骑了。刚才垃圾车来了,叫他们收走了。”

毛豆的脑袋一阵晕眩。

他连忙跨上天蓝色山地车,垃圾车的音乐在空中回荡,应该还没走远。

毛豆骑得风驰电掣,转出小区,看见了白色的垃圾车屁股。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带走我的车!”

毛豆的喊声被风吹没了,垃圾车驶过街口,速度越来越快。

山地车哪比得上烧汽油的垃圾车,毛豆知道自己很难追上。

此时,山地车剧烈震颤起来,险些把毛豆甩出去。这震颤无比熟悉,毛豆心头一动,可他下车查看时发现原来是前轮扎进一根大钉子。

他无助地看着远方,垃圾车已离他越来越远。

自行车横在垃圾车尾,那熟悉的一抹黄让毛豆想起,曾经,那抹黄让大家望尘莫及,现在,追不上那抹黄的,成了他。

是爷爷不想让毛豆再追了。

“爷爷,”毛豆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搂着天蓝色山地车,“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当一家人。”

选自《小溪流》2020年7-8合刊

王天宁,1993年出生于山东德州市,代表作有《迷宫》《透光》《樱桃记得一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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