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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吃豆腐”及豆腐异名“白虎”的由来

2019-12-23杨琳

寻根 2019年6期
关键词:白虎西施美女

杨琳

俗语“吃豆腐”指挑逗或调戏女性,该俗语出现于何时,目前还难以确定。我找到的较早用例是嘉应民俗学会编印的《鸳鸯冢》(1931年)一书中搜集的呆女婿的民间故事,说有个呆女婿来给岳丈祝寿,席间酒令要求有“白圆”二字。轮到呆女婿说酒令时,一时语塞,身旁的妻子轻推屁股加以催促。呆子忽见桌上的一碗豆腐,說道:“白不过豆腐,圆不过屁股,你推我的屁股,我吃你的豆腐。”引得满堂大笑。《余兴》杂志(1916年)第13期杨学洛《赋得跳过鱼盘吃豆腐》一诗云:“猫性专偷嘴,鱼今跳过盘。菜蔬排历乱,豆腐吃全完。……慈悲终是假,莫作素斋观。”似乎也跟“吃豆腐”的俗语有关。郁慕侠在《上海鳞爪续集·吃豆腐》(上海沪报馆出版部,1935年)中解释说:“‘吃豆腐三个字,是白相人口中的行话,他们说话的意思并非真的要吃什么豆腐,是吊女人膀子的隐语。吾们在那公园里边和游戏场里,常常听见朱子‘吃豆腐的声浪,正是他们进行调戏女子的工作。”钱乃荣在《妙趣横生上海话》(上海大学出版社,2013年)中道:“‘吃豆腐是挑逗、猥亵、侮辱妇女的意思,不过程度还不严重。”熊贞主编的《陕西方言大词典》(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中有:“吃豆腐:①指拿人开玩笑、寻开心。②借喻调戏妇女,占妇女的便宜。”“吃豆腐”何以表示这些意义,主要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源于丧事中白吃丧饭的“吃豆腐”。《中国工人》1946年第2期有署名为“易”的文章《吃豆腐考》云:“碰到人家有丧事,本来和死人不相识的人,也拿了纸锭去吊灵,乘机大吃主人摆设着的素席(这种素席以豆腐豆皮一类食品为主)。这就叫做‘吃豆腐。推而广之,凡是白白揩人家的油,乘便吊人家的膀子一类的讨便宜的行为,就都叫做‘吃豆腐了。”丧事中趁机白吃的“吃豆腐”一语由来已久。《申报》1886年1月17日《吴农续说》一文云:“丧葬之礼大率用素,然其男女偕来,身挂白布二三寸,便可醉饱,谓之吃豆腐。事之既毕,则又或焉,或包焉,相与提携而去。习惯成风,不以为怪,谓之利市饭。”《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吃豆腐”条也收了这一义项:“旧俗丧家准备的饭菜中有豆腐,所以去丧家吊唁吃饭叫吃豆腐。也说吃豆腐饭。”

第二种解释是“豆腐”是“逗妇”的谐音。刘瑞明《性文化词语汇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3年):“吴语把调戏妇女叫‘吃豆腐,是‘逗妇的谐音。”

第三种解释是来自美女卖豆腐的民俗。薛冰《饥不择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吃豆腐一语的来历,人言言殊,今天恐已无从考实。较多得到认同的,是豆腐店借美人卖豆腐,而好吃豆腐者,实垂涎于美色也。鲁迅老夫子笔下绘声绘色的‘豆腐西施,分明就为‘吃豆腐做了生动诠释。”

这些解释都只是孤立地看问题,各执一端,不知全象为何物。与“吃豆腐”密切相关的还有“打豆腐”“钻豆腐”“磨豆腐”等说法。曲彦斌主编《俚语隐语行话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打豆腐,湖南永兴流氓团伙指嫖娼。”“钻豆腐,湖南犯罪团伙指嫖娼。”李果《漂泊边缘女》(作家出版社,2002年):“郑就说:‘这还不好猜,这(不)是咱们的老本行吗?我们那儿叫打炮、打豆腐,你们这儿叫崩锅儿,南方叫打洞,上海叫烤煤饼,甘肃叫洗梁。她又对麦春说:‘你们四川叫逮黄鸟对不对?”果迟《左家坝》(花城出版社,2011年):“傻子不识贵贱,却有记性,此时正饿得慌,见天财许他饭吃,立刻记起这种嚼不动的圆粑粑家里确实有,他本是个穿眼尿桶,连‘磨豆腐也能向外说的人,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打豆腐”也泛指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打豆腐,娄底,男女之间发生非正当的肉体关系。”又引申指卖淫。单光鼐《中国娼妓——过去和现在》(法律出版社,1995年):“一些农村卖淫妇女认为农村的辛苦钱不好赚,外出‘打豆腐,赚钱又多又快活。”这些俗语中的“豆腐”与“吃豆腐”中的“豆腐”无疑具有同一性,白吃丧饭说、“逗妇”谐音说与美女卖豆腐说在这些俗语面前格难通。

人们常用柔软的事物比喻女性,如柳枝、水、月亮等。豆腐柔软,与女性有相似之处,故可互相取喻。近代关卓然《故都食物百咏》中有咏豆腐诗云:“云肤花貌认参差,已是抛书睡起时。果似佳人称半老,犹堪搔首弄风姿。”作者自注:“老豆腐较豆腐脑稍硬,形状则相同。豆腐脑如妙龄少女,老豆腐则似半老佳人。”这是将豆腐比作女人。把“吃豆腐”“打豆腐”“钻豆腐”“磨豆腐”等俗语中的“豆腐”统一理解为女性的隐喻,怡然理顺。“吃豆腐”还可与“吃软饭”(字面上是吃女人的饭)作类比。

豆腐还有“白虎”之称。清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物部上·菜窖》:“俗以豆腐为白虎,白菜为青龙。”清赵翼《瓯北集》卷四十一《儒餐》诗自注:“俗以豆腐青菜为青龙白虎汤。”称豆腐为“白虎”,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白”与豆腐虽有关联,但该词的中心是虎,虎与豆腐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虎属于阴性,与女子相对应。五代彭晓《周易参同契通真义》卷中:“金是太阴之玄,能长养万物,有气而有质,故号曰金华也。赤龙者,本生于甲乙,亦名曰青龙,阳也,父也,夫也,火也。金华者,寄生于庚辛,亦名曰白虎,阴也,母也,妻也,水也。”宋曾《道枢》卷十三:“龙,阳也,出乎离。虎,阴也,生乎坎。二者会而为道本焉。”所谓“二者会而为道本焉”是说阴阳交合为大道之本。古代天文的“四象”中,东方之象为苍龙,西方之象为白虎,苍龙是阳的象征,白虎是阴的象征。月为太阴,故传言月中有虎。《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东汉王逸章句:“言月中有菟(兔),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以“顾”为顾望,文意未顺。汤炳正《〈天问〉“顾菟在腹”别解》谓“顾菟”为一词,即於菟,与虎为阴兽的观念相吻合,足备一解。《山海经》卷二《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晋郭璞注:“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西方主杀,西王母为西方之神,故其形类虎。下图是成都出土的东汉画像砖(今藏四川省博物馆)上的西王母形象,西王母坐在龙虎座上,象征着拥有生杀大权。下有跳舞的蟾蜍,右有手捧灵芝的玉兔,皆为月中动物,也可佐证“顾菟”为於菟。

夜壶古称“虎子”(汉代就有此名),《汉语大词典》解释说:“因形作伏虎状,故名。”“虎子”是夜晚用的,其得名应该来自虎为阴兽的观念,有伺夜镇邪的用意,是先有“虎子”之名,后有虎形夜壶,虎形因名而造,而非相反,否则不好解释为什么要把夜壶做成伏虎形。山西临汾、忻州等地称棺材為“老虎”,这也跟虎为阴兽、主掌死亡的观念有关。中医认为虎骨能治风湿疾病。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上《虎》引明吴球《诸证辨疑》云:“虎,阴也,风,阳也,虎啸风生、阳出阴藏之义,故其骨能追风定痛。”原来虎骨能治风湿的理论依据是虎阴风阳的阴阳相克学说。立秋以后出现暑热天气俗称“秋老虎”,为什么不叫“秋狮子”或是“秋豺狼”?原因在于虎是西方之神,与秋相配,正如龙为东方之神而有“春龙”之称一样。

正因虎为阴为女,故志怪小说中常有虎化为女的情节。《山海经》中“豹尾虎齿”的西王母在《汉武帝内传》中就变成了一个“可年卅许,修短得中,天姿庵霭,容颜绝世”的美女。《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三的《姨虎》《崔韬》条(均出薛用弱《集异记》)讲的都是虎化为女的故事。清初黄之隽的《虎媪传》(《广虞初新志》卷十九)是中国版本的“狼外婆”童话,只是化为外婆的是老虎。又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里有入山樵采者,见一美妇隔涧行,衣饰华丽,不似村妆,心知为魅。伏丛薄中觇所往,适一鹿引下涧饮。妇见之,突扑地化为虎,衣饰委地如蝉蜕,径搏二鹿食之,斯须仍化美妇,整顿衣饰,叹循山去。”明陈自得《太平仙记》第四折:“(旦扮西林洞主上)云:‘吾党不是别人,西林洞主是也。姓金名举字桂香,拦山母大虫便是。更有二妹,一曰於菟,一曰文豹。俺姊妹三人怒震千山外,名居百兽先,行时须骇兽,啸处自风生,人称为山君。”三姐妹都是老虎。

虎主残杀,故凶恶之女古来常称为虎。宋陶《清异录》卷一《胭脂虎》:“朱氏女沉惨狡,嫁为陆慎言妻,慎言宰尉氏,政不在己,吏民语曰胭脂虎。”明罗贯中《平妖传》第二十四回中,王则之妻胡永儿化虎捉弄浮浪子弟,文中有诗云:“何曾美人幻虎来,美人原是胭脂虎。”清李西月编《张三丰先生全集》卷六《戒淫篇》:“美人原是胭脂虎,岂不信哉!”《水浒传》中的顾大嫂人称“母大虫”,厦门话中称心狠的女人为“虎姑婆”,这都与虎为阴为女的观念有关。

由上可知,“虎”可指代女子,尤其是指凶恶的女子。五行系统中虎与金相配,主司杀伐,而女色古代视为伐性之斧。西汉枚乘《七发》:“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白居易《寄卢少卿》诗:“艳声与丽色,真为伐性刀。”明清小说中屡见不鲜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也与伐性刀斧的观念一脉相承。这种观念与“虎”指代凶恶的女子是一致的。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中说:“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付粉。”“虎中美女”如何理解,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指少年与美女;有人认为旧时喻色为虎,虎中美女由此而来;均不得要领。我认为“虎中美女”应理解为恶妇中的美女,相当于说是个“胭脂虎”。《词话》第十八回:“堪叹西门虑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大虫,老虎,这里指潘金莲,可为佐证。《词话》中说:“况这妇人,……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也是恶妇害人、红颜祸水之意。

明白了虎是女性的象征,豆腐称为“白虎”的缘由也就水落石出了。

鲁迅小说《故乡》中说:“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豆腐西施”是卖豆腐的西施,但这一称谓并不是鲁迅的发明,吴越地区很早就流行着。越剧中有一出传统戏剧就叫《豆腐西施》(又名《龙凤锁》),“豆腐西施”指剧中主人公金凤,是豆腐店主金山的女儿。(孙世基:《中国越剧戏目考》,宁波出版社,2015年)《申报》1917年4月16日有演出《豆腐西施》的广告:“本舞台昨夜所演之前本《豆腐西施》,其中情节系得诸秘本,比诸常演者较确实,故演来颇受观客欢迎。”可知该剧的流行。“豆腐西施”最初大约是卖豆腐女子的戏称,但也泛指美女。清张南庄《何典》(书约成于嘉庆初年)第八回:“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书中没说这个“豆腐西施”卖豆腐。《申报》1931年10月27日戏剧广告:“《杨乃武与小白菜》,原原本本,一夜演全。小白菜生得如花似玉,人人叫她豆腐西施,嫁着丑陋的丈夫,因此私通俊俏公子,而送却她丈夫的性命。”小白菜毕秀姑也从来没卖过豆腐。石磊《舌尖上的私房菜》(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曾经寄居香港多年,后来离开那座城,害我思念得比较厉害的,不是蜚声一时的港姐亚姐,而是湾仔那里的一个豆腐西施。伊是湾仔一间著名面馆的老板娘,这位豆腐西施,很壮观的,秋冬天常常披件名贵皮草,亲自坐堂收银,那个风情,真是夸张得难描难画一言难尽。”餐饮服务业由相貌姣好的女子站台是古今普遍存在的现象,为什么人们偏偏喜欢把卖豆腐的女子称为“豆腐西施”,卖其他商品的则少有这种称呼?潜意识里恐怕还是豆腐绵软白细的特点与美女有更多的联想,这与“吃豆腐”等俗语在观念上是相通的。秦峥《吃食》一文云:“还有个词,用于形容草根美女,叫‘豆腐西施。我琢磨过,要说拿草根的吃食和西施套近乎搁在一起,鸡蛋西施、大白菜西施、红烧肉西施?都不像话。像骂人。还真只有豆腐最合适。”(张立宪:《读库0702》,新星出版社,2007年)他的感受其实也是大多数人的心理,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至于拿西施做比喻,是因为该称谓产生于浙江地区,西施是越国美女,当地的知名度无出其右。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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