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英国警方封锁发现载有39名死者的大卡车现场。11月初，官方确认死者均来自越南（@视觉中国 图）

“对不起，妈妈，我的出国路没能成功。”26岁的女孩在短信中写道，“妈妈，我非常爱你！我要死了，我无法呼吸……对不起，妈妈。”

短信发于英国时间10月22日，当天，她躲在货柜车，被运到比利时泽布吕赫港。但那不是她的目的地，之后，她的家人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

最终，她所在货柜车来到了英国埃塞克斯郡的工业园区。事实证明，这是一辆通往死亡的货柜车。

她的短信中还有一个信息：我来自越南河静省干禄县元镇，这是她此程的起点：10月3日，她从家乡出发，上了这条不归路，历经超过1万公里。

11月8日，英国警方公布了货柜车里发现的39名死者名单，他们有8女、31男，均来自越南，其中包括上述短信发送者范氏茶嵋。

“被悲伤笼罩”

范氏茶嵋的家人第一时间向越南官方报告失踪案，随后多个家庭报案。官方还未完全确认死者每个人的身份时，他们的家乡就已是一片悲伤气氛。

死者中，来自越南义安省者最多，其次是河静省。

扬声器里，为死者祷告的声音传遍整个镇子——10月下旬，在位于越南中北部、距离首都河内300公里的义安省偏远的小镇上，“整个区域都被悲伤笼罩。”当地天主教神父安东尼·丹胡南说，“这对我们社区来说是一场灾难。”

他带领约500名做礼拜的人为死者祷告，“我们为正义与和平祷告，为在去往英国路上丧命的39人祈祷，他们是从越南中部，也就是我们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

虽然当时官方尚未正式公布死者名单，但神父和当地人联系得知，一些人坐上了去往英国的货柜车，之后便失去联系，后来也证实确实是他们遭遇了不幸。

在19岁的裴氏绒家里，十多个亲人聚在她家的小院子，心里无不担忧，她母亲已心急如焚得无法从床上起来。

“我们等待着消息，希望她不在死亡名单里，我们每天为她祈祷。”其中一位亲人说。

“死亡货柜车”被发现两天前，裴氏绒在Facebook上传了一张照片，朋友在留言中询问其情况，她回复道：“不是很好，快要到春天了。”在越南语里，这意味着快要到达目的地。10月18日，她发了一张在布鲁塞尔的照片，并写道：“多么美好的一天。”

然而，美好的时光难再续，她也等不到春天了。前往英国的路上她与家人的联系是他们最后的通讯。

阮定图于10月21日与家人失去联系。他之前曾在罗马尼亚、德国非法务工，后来丢了工作，几个月前，他想到英国找机会，让妻子帮忙筹集1.4万美元。他的妻子告诉路透社：“我现在一身债，深陷绝望，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

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目前，没有供低技能越南移民到英国工作的合法途径，因此，他们必须通过迂回且非常危险的途径。

找蛇头从越南非法进入英国的途径，不同价钱，“受罪程度”不同。最低档价位在1万到1.5万美元，旅程要艰苦得多，可能包括夜间在森林里跋涉。而能付得起4万美元到5万美元的人基本上可以坐飞机，用时更短。而4万美元相当于越南农村地区一个人30年的收入。

据联合国数据，每年，越南移民支付给走私犯3亿美元，以便到欧洲去。为此，很多人到处借钱，甚至从非正规的信贷市场借贷。

10月29日，越南河静省一户人家，母亲将儿子照片放在祭坛上，后来证实，他死在了去往英国的货柜车上（东方IC 图）

“但无论哪种路线，人们都要先来到边境，然后挤进卡车或是渡轮到英国。”常驻胡志明市的独立反人口贩卖的专家、美籍越侨武咪咪称。

通风不良、缺氧的货柜车之旅，被越南蛇头称为“二氧化碳”路线;可住宾馆、乘小汽车的是“VIP”路线。据家人介绍，此次“死亡货柜车”上的死者中不少也花了大价钱。

18岁的遇难者黄万捷的母亲说，从法国到英国，他们就花了1.3万美元，“蛇头说他将走VIP路線，坐四座的小汽车到英国，但他们说谎了。”

从义安省，经由俄罗斯到法国，黄家支付蛇头1.75万美元，“如果我知道他是坐卡车货柜，我就不会让他去了。”伤心欲绝的母亲说。现在，他家里还欠着银行4300美元。

东拼西凑了4万美元的范氏茶嵋家人也十分悔恨。“蛇头说这是条安全的路线，他们将坐飞机、汽车……”她的父亲告诉美国有限电视新闻网（CNN），现在，“我失去了爱女，还失去了钱财。”

“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我害怕像他们一样死在货柜箱里，但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努力到英国去。”现年18岁、来自河静省的德武明说，“我家很穷，今年农田收成不好，如果到国外打工，会挣得更多。”

越南非法移民到达英国前的最后国家通常是法国，英国《周日人物》探访了越南偷渡客的临时据点——法国一处森林，昵称“小越南”。人们听说了39人死亡事件，但并没有退缩之意。

在“小越南”，穿着人字拖鞋的越南青年聚在篝火旁取暖，这里没有厕所，没有自来水，靠着当地热心人提供的衣服、帐篷、食物等生活。

他们有的人根本不了解英国，只是被告知可找到收入可观的工作。在这诱惑下，他们倾尽所有到达这里，其中包括德武明。

德武明于今年6月18日启程，用假护照乘飞机到达俄罗斯莫斯科后，他藏在面包车里到达乌克兰、波兰、德国等国，最后，经历白天在森林里躲藏、夜间行动的艰苦跋涉，三个多月前来到了法国，两名蒙面的蛇头从巴黎把他送到了“小越南”。

为此，家人抵押农场的地契向银行借贷2.6万美元，他必须想办法还钱，不然，家人赖以生存的农田也没了。虽然他意识到自己也可能丧命，但为了家人，还要继续。

另外一位16岁的孤儿也表示：“我知道很危险，但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对于他们喜欢去英国的原因，山东大学移民研究所所长、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宋全成对本刊记者分析，首先，英国政府的非法移民政策，相对来讲是比较宽松的。其次，一些非政府组织对非法移民的人权给予了充分保护，因此，英国政府和警察在逮捕非法移民方面，会有所顾忌。再次，英国经济发展好的时候，是需要非法移民的，在一定的意义上，“非法移民是劳动力市场的调节器，当经济发展好的时候，合法移民不能满足正常的经济发展的需求，于是，非法移民就大量进入，这时候英国政府就默许这样。而经济发展不好的时候，非法移民首当其冲，受到打击。”最后，英国是英语国家，对于非法移民来说，可更容易、更快捷融入当地文化和社会。

约三十年前，移民至加拿大的越南人阮非（音）在当地做起美甲生意，他的很多家人也在店里工作（@视觉中国 图）

《纽约时报》也分析道，英国脱欧可能会阻止东欧劳动力向英国的流动，此时英国急需廉价劳动力，但英国的薪水又高于越南国内;而且，不像其他欧洲国家那样，英国没有繁复的身份检查。

“蛇头真的会告诉越南人，英国就是‘黄金国。”常驻巴黎的移民专家娜蒂娅·塞布塔伊告诉法新社，蛇头还会向他们描绘，到英国月薪可达越南年薪的好几倍。

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据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统计，2018年，越南非法移民到英国的案例中，有超过700起疑似现代奴隶与人口贩卖案件，仅低于阿尔巴尼亚。英国内政部2018年发布的报告揭示，2009年至2016年间，约70%的越南偷渡现象涉嫌劳动剥削，非法移民被迫从事大麻、美甲产业。

此外，研究人员称，从越南到英国的万公里跋涉中，非法移民被逮捕、钱不够用了，都是打断行程的因素，这时，他们需要在沿途打工赚钱，甚至一些女性被迫出卖身体。

去年11月，英国和越南政府签署谅解备忘录，决定在这类案件上共享更多情报，携手打击人口贩卖犯罪行为。就在签署之前几个月，法国一处临时据点“越南城”被警方端掉，之后也就有了像“小越南”这样的地方。

逃离一直在上演

“我研究发现，非法移民的故事中，并非只有剥削，只有被贩卖。”牛津布鲁克斯大学政治社会学讲师坦辛·巴伯说，“人们往往愿意冒着高风险去打黑工，在非法的大麻产业赚取高额的收益。”

尤其是在“事实”面前，很多人蠢蠢欲动。

《曼谷邮报》称，很多非法移民是不到30岁、沉迷社交网络的一代——社交网络上，他们能看到在国外打工的亲朋好友晒自己的日常，他们还会寄钱回家。让人感觉，冒险也是值得的，于是他们会想要效仿。

“我们依靠亲人从海外寄回的钱生活。”死者阮定图的叔叔说。其所在的义安省富春村，人们富裕起来的景象比比皆是。

10月底，越南义安省一处民房外。家人失踪的消息让人们充满担忧（@视觉中国 图）

新建的砖房替换了原来的棚屋，自行车已升级为摩托车、汽车，主路旁还有时髦的茶店开业。“海外寄回的钱财改变了村庄的面貌，这就是年轻人离开的原因。”阮定图的叔叔坐在新房子里说。

路透社还报道了越南的“亿万富翁村”，它位于义安省，那里拥有10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30万元）的人家不在少数。农民甚至住上了宫殿式的别墅。

“70-80%的别墅都是用国外打工者赚的钱盖的。”当地官员阮文河说，“如果你在越南工作，要盖起这样的房子可要很久呢。”他指着多层别墅说道。

在死者集中的义安和河静省，海外劳工的汇款额巨大，对当地人生活也至关重要，越南媒体报道，一年里，义安省流入的汇款达2.55亿美元。据世界银行的统计，2018年，越南收到海外汇款近160亿美元，过去十年里增长了130%。

此次“死亡货柜车”上就有三人来自“亿万富翁村”。他们出走他乡，原因是这里机会匮乏。

近些年，“越南经历了经济蓬勃发展，但并非每个人都因此受益匪浅。”BBC越南语频道负责人江阮分析称，越南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联合国称，在国家层面，该国大大减少了贫困，但是，不同群体和地区之间却是不均衡的。虽然河内、胡志明等城市发展快速，但农村地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据越南官方数据统计，去年，两大城市的人均月收入为170美元，而义安和河静省只有51美元，低于全国平均的85美元。

“与南方、北方的省相比，他们缺少拥有好生活的有利条件，”越南河内国立大学讲师长璜江说，“比如，他们时常要面临暴风雨、干旱、洪水等，自然资源匮乏。”

在这两个省，武咪咪称，人们从小就想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出国打工。“我曾在义安的学校做研究项目，受调查的400个学生几乎人人都说长大要出国打工，他们还只是三四年级的孩子，因此，出国打工，早已深埋他们的脑海。可以说，也深埋在该省的文化中。”

据估计，偷渡至欧洲的越南人一年能有1.8万人，而去美国的人不足1000人。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非法移民，据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2012年到2016年间，义安省有约63000人以合法的合同工身份来到欧洲，这是越南数据最高的省，河静省排第三，有约34000。

其实，越南战争以后，由于经济凋敝，逃离就一直在上演。

《华盛顿邮报》称，自美苏冷战高峰时期以来的数十年，越南农村地區的年轻人就陆续离开故土，不是去到越南经济较发达的城市，而是到异国他乡。

据《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报道，1981年，约有7000名越南人到苏联，接下来的几年陆续有人前往。

“柏林墙倒塌后，从越南这几个省出去的人很多留在东欧，”长璜江说，“资助自己所在社区是这里的传统，因此，他们会帮助亲戚来欧洲工作，通常是非法渠道。”

上世纪90年代，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定居欧洲，尤其是英国，他们帮助更多亲朋来到欧洲，这样，就逐渐形成了年轻人为了更高收入而离开家乡的渠道。如今，越南偷渡链已非常成熟。

之所以英国会成为越南人较为集中的移民目的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移民链或者说移民网络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移民链是移民通过血缘和地缘关系等建立起社会网，通过引带作用，吸引更多的后来者实现移民的目的。此次“死亡货柜车”上的死者中一部分就有亲朋在英国。“按照移民链的理论，一般说来，每成功移民1个人，背后就有可能有1.3人被移民过来，这就是移民链的力量。”宋全成对本刊记者说，“越南人建立了完整的移民链，后来者到达英国以后，首先就会得到移民链的救 助。”

这些背景下，即便发生了悲剧，也不能阻挡越南人继续走上逃离的冒险之路。他们认为，付出代价为自己和孩子有更好的未来，是非常值得的。

“哪怕一个人真的很绝望，对生活没有希望，他们仍会认为‘我会是幸运的。”反人口贩卖非政府组织蓝龙创始人迈克尔说。

只是，“女孩（范氏茶嵋）说在货柜里无法呼吸了？她父母在家也没法呼吸了。”神父丹胡南说道。

● 资料来源：《每日电讯报》、《周日人物》、路透社、

《华盛顿邮报》、BBC、AFP、《纽约时报》等，本刊记者陈光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