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

2016年巴黎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秀现场

什么是完美的身材？

2014 年，著名内衣品牌“维多利亚的秘密”曾经试图给它一个答案——10 名长发、高个儿、长腿、身材苗条的模特一字排开，海报上的广告语“The perfect body（完美身材）”打在她们身上。按照“维多利亚的秘密”一贯的模特选拔标准，她们的身高都在 1.75 米以上并且腰围绝不超过 61 厘米。

这份自信来自过去10年消费者的“用钞票投票”，连年攀升的销售额和不断创造新收视率纪录的内衣大秀，昭示着这套“完美身体”的标准有多受欢迎。不过标准并不总是一成不变，以瘦为美的标准正在受到新的审美体系的挑战。

广告发布后，很快就受到抵制。为了表达对“维多利亚的秘密”广告内容的不满，反对者们在推特上创建了一个名为 #iamperfect 的标签，号召用户上传各种照片，以表达他们认为胖的、瘦的、矮的、高的、残疾的、丑的……所有的身体都是美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不得不将广告语修改为“A body for everybody（为每个人的身体）”。

显然，关于完美身材的主流审美已经出现了分化。在过去，关于完美身材，总能找到一两位缪斯，展示着每个时期里最典型的社会风貌：五六十年代性感丰腴的玛丽莲·梦露、七八十年代中性英气的崔姬（Twiggy）、90年代0号身材的凯特·摩丝（Kate Moss），到近些年蜂腰肥臀的卡戴珊。

到了当下，谁能成为完美身材的代表？

充血时“金刚”，放松时“芭比”

袁合荣的衣柜这两年发生了一次“革命”。

打开衣柜，阔腿裤、蕾丝上衣、公主风小裙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同款式的包臀裙和健身衣运动服。

连续三年，每天3个小时的力量训练，完全改变了袁合荣的身材和体形。当她在肌肉充血状态下刻意展示时，全身的肌肉分割清晰而饱满：肩部肌肉一块块隆起，衬得她本就不大的头还不到肩宽的三分之一，腰背緊致没有一丝赘肉，肌肉隆起时大腿围度是同体重女生的两倍。

在放松的状态下，肌肉带来的宽肩、细腰、肥臀则让她充满女性魅力。“我不练小腿，我小腿特别细，尤其是穿裙子时，你就会发现我的屁股很翘。腿又细，腰又细，压根看不出来我是一个一百多斤的人。”袁合荣说，她的腰围只有60厘米，但臀围却有98厘米，这是“很芭比的那种身材”。普通身材的女孩在腰围60厘米的情况下，臀围通常只有75厘米。

在微博上，袁合荣乐于展示自己肌肉的健美，每天晚上9点半结束当天训练后，她就会拍照分享。九宫格里她穿着健身胸衣、短裤和中筒袜，每张照片都展示着她的腹肌、健壮的臂膀、粗壮的大腿、丰满挺翘的臀部，和已经成块拉丝的胸部肌肉。

10月10日，袁合荣试穿婚纱过程中展示身材的视频发在海外图片社交媒体Instagram上，结果被推到热门，新来的海外粉丝发出了“Chung lee... is this you？”的感叹。春丽是《街头霸王》（Street Fighter）电子游戏里的标志性人物，游戏中设定是武艺高强的“世界最强女性”，同时拥有可爱的面孔和强壮的肌肉。

很快，袁合荣被网友贴上了金刚芭比的标签。

“海洛因时尚”

11月20日，艺人杨幂又一次因为腿细登上了微博热搜榜。照片上，她穿了条黑色紧身裤，搭配麂皮过膝长筒靴，骨感、纤细。这似乎在呼应两天前的另一条微博热搜：“杨幂吃米线只吃一根。”

在近20年的中国社会中，“白”“瘦”“幼”共同构成了完美身材的全部要件。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完美身材的唯一标准。这把尺子一路从女明星量到普通年轻女孩，时时刻刻提醒她们——减肥、保持少女感。

网友通过郑爽邮箱检索到的贴吧账号中，郑爽为自己制定了从48千克减到42千克的减肥计划，菜谱中没有肉和米饭，有时候甚至只吃一餐：“早餐：两个沙琪玛，一个凤梨酥;中午：炒空心菜，炒木耳胡萝卜，一盒红枣酸奶;晚餐：炒山药和红椒。”

身材给这位早早成名的女性带来了太多焦虑，以至于她曾在综艺节目现场情绪崩溃：“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大胖子，谁还喜欢我？”

这些注重减肥的女性并非个例。2015年上线的健身软件Keep，目前女性用户多于男性（女58%、男42%）。上线初期，keep主要推减脂类和塑形类课程。具体使用中，男女关注的身体部位却大不相同。

“女性用户更关注臀部和腿部，男性会更关注胸部和手臂。”Keep内容研发部负责人、美国体能协会认证私人教练王衡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绝大多数女性用户的健身诉求主要还是集中在减脂和局部塑形上。”

著名性学家潘绥铭在2013年发表的论文《21世纪中国女性“盲从减肥”的社会文化原因：全国成年总人口的实证分析》中，通过使用2000年到2010年四次全国女性总人口的随机抽样调查数据，实证得出结果：大部分女性并不是因为身体真的肥胖想去减肥，而是倾向于符合主流与时尚对于身体的塑造与管理。

对于瘦的崇拜，崇尚多元的欧美国家曾经也不比中国差，90年代超模凯特·摩丝引领的“海洛因时尚”——惨白的皮肤、深色口红、皮包骨状的身体，像吸毒成瘾者的身材一样——从模特圈一路风靡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纸片人”一时成为热词来形容当时最流行的身材。据外媒报道，英国超过50%的女孩与身体形象作斗争;在澳大利亚，饮食失调影响到一百万人，每年给经济造成700亿澳元的损失;而在时装业的全球“首都”法国，立法者不得不通过立法，抵制“过瘦”模特，禁止宣传“极度瘦身”或节食的广告。

现代社会里，瘦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经典美术作品中瘦是死亡或者病痛的象征，但到20世纪，人们渐渐意识到了肥胖的危害，也第一次让“节食”这一概念成为众人皆知的健康时尚。

相对应的，瘦也成为个人自主的象征。精力充沛的面孔、没有多余脂肪的肌肉、苗条的身材成了新时代女性美的理想典范。尤其20世纪正逢大众传媒迅速发展的时期，电视广告和T台展示的瘦身明星与那些为瘦女人量身打造的时装，似乎更是在编织一项社会公理：瘦即是美。于是，减肥变成女人们最流行的话题，苗条也变成男人选择女人的潜意识标尺。

健身潮、练翘臀

近些年，国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抗议极端的瘦，一家巴西模特经纪公司建议女性“不要厌食”。法国模特伊莎贝尔·卡洛（Isabelle Caro）出现在意大利广告中，展示了她瘦弱的身体和厌食症的后果。

全球范围兴起了健身潮，健康的生活方式重新成为新的潮流。超模吉赛尔·邦辰（Giselle Bundchen）的马甲线、古铜色皮肤令人竞相追捧，她被《滚石》杂志评为“全球最美女孩”，受到各大品牌时装秀的青睐。

袁合荣（受访者供图）

好莱坞女星也紧随其后，聘请健身私人教练，热衷于美黑。健身潮的兴起带动了整个运动健身行业繁荣，运动鞋服也借此机会从功能性服装融入潮流时尚界。

超级网红卡戴珊家族的成功则在全球掀起了“翘臀”风潮，塑造丰满臀部的健身课需求大增;丰臀手术越来越受欢迎;令臀部显得更圆润的带衬垫内裤一货难求。

近两年，一向保守的亚洲人也越来越崇尚“蜜桃臀”，据《女装日报》（Women's Wear Daily）报道，日本内衣品牌蜜桃派（PEACH JOHN）在2018年的游泳衣系列中推出了一系列背部装有褶裥设计的泳衣。它的设计意图是希望能够使人的视线从臀部转移到背部上，以此来解决当今女性对于自己身材的一大烦恼——臀部下垂。

该品牌在推出这个款式前，曾以1800名年龄位于10至60岁之间的女性为调查对象，调查内容是关于现代社会女性在身材方面产生的烦恼。在该调查中，有46%的女性表示比较在意胸部大小，但有1051人表示臀部下垂才是最困扰的问题，该类人群达到了58%的占比，远远超过了担忧胸部大小的女性。

相比而言，中国的健身和健美热潮就出现得晚多了，即便现在，瘦依然是最被广泛接受的身材样式。2015年，英国连锁药店Superdrug官网曾发起一项实验，邀请18個国家的服装设计师对同一张模特照片进行修图处理。

随照片一同发送给各国设计师的说明如下：“通过Photoshop软件修整她的体形，使之符合你所在国家的审美。可以调整模特着装，但要确保身材清晰可见。不允许出现裸体，除此之外，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这项实验希望研究不同国家和文化对女性形体美的看法是否一致。

根据设计师们完成的结果，Superdrug邀请专业人士评估了身高165cm的模特被PS后的体重，并计算出BMI指数。结果显示，中国和意大利版本的模特最瘦，PS后体重应不足50公斤，BMI值分别为17和18。按照英国国民卫生服务（NHS）的标准，BMI在18.5以下属于营养不良。而委内瑞拉、罗马尼亚、哥伦比亚和西班牙以丰满为美，模特BMI指数纷纷超过24，西班牙版本的模特体重更是接近70公斤，BMI达25.5，按照NHS的标准，属于超重。

“在Keep上，最受女性用户欢迎的课程有‘瘦腿训练‘马甲线养成‘突击燃脂训练等等。”Keep内容研发部负责人王衡说，这些课程的共性印证了，瘦仍然是中国女性追求的目标。“在 2020 年 ACSM （美国运动医学会）的全球趋势调查中，‘减重运动排在第 11 位，而在中国的健身趋势调查中，‘减重运动排在第 1 位。”

袁合荣练习健美已经三年，她告诉本刊记者，到现在为止仍然有不少人接受不了女性有大块肌肉。健身房里新来的女孩看到她的肌肉会向教练指出：绝对不要练成这样。微博里也偶尔会出现侮辱性的话语，说她的肌肉令人恶心。

出于好奇，袁合荣曾找了几个铁粉和那些人聊了聊，发现他们通常是宅男，年龄在29至42这个年龄段。“你能想象他们的身材是个什么状态，生活的压力，家庭的压力，婚姻又到了这种无关痛痒的阶段，他就愿意上网去看看这个。”袁合荣向本刊记者分析道，“看了以后他自己又不想锻炼，又达不到这个状态，他就愿意喷人家。”

“一笑，脸上玻尿酸是堆起来的”

2016年，美国得克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Texas）做过一项关于完美身材的研究，结果发现，性吸引力的秘诀在于将腰围尺寸除以臀围大小而得出的腰臀比。

10 月，“维多利亚的秘密”第一次签约了一位大码模特：英国模特AliTate-Cutle（r @视觉中国图）

健康的绝经前女性理想腰臀比例为0.67至0.8。在不同时期和地区可能会发生特定变化，这是由于进化而带来的，虽然人类不断调整性吸引的决定因素，以适应当地的生态条件，但它们最终会趋近于这一数值。

该项研究的项目负责人德文德拉·辛格（Devendra Singh）博士写道：“沙漏形身材的魅力已在人脑中‘编程，因为它提供了有关女性年龄，健康状况和生育能力的重要生物学信息。”

Keep内容研发部负责人王衡也认为，短期内，人们对健身的目标追求不会有大的变化。但在大趋势不变的情况下，多元化的因素也开始凸显，不少女性用户开始关注“撸铁”等力量练习。

今年10月“维多利亚的秘密”第一次签约了一位大码模特，14码身材的英国模特Ali Tate-Cutler腰围75-79厘米。距离对维秘广告抗议行动，已经过去5年，这个曾经代表着美好肉体的公司最终还是向多元审美做出了妥协——没人能够定义完美的身材。

少有人知的是，“金刚芭比”袁合荣也曾是“白瘦幼”的拥趸，希望自己的身材纤细、娇美。

因为兼职平面模特，受这个圈子的影响，袁合荣做过整容。她把双眼皮改造成了欧式平行大双眼皮，太阳穴、苹果肌、下巴、嘴唇各来一针玻尿酸。

现在，她后悔了。

审美标准随着健身慢慢改变，她越来越觉得自然才是美的。双眼皮已经没法修改，袁合荣只能想办法通过医美，让打进去的玻尿酸渐渐溶解、吸收，恢复到过去的模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会喜欢能刨地的那种下巴，那么尖。”袁合荣说道， “一笑，脸上玻尿酸是堆起来的，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