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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念父亲

2019-11-16朱昌斌

西江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伯父祖父祖母

朱昌斌

1969年,时任县防疫站副站长的父亲在“文革”中受迫害,被调离县城,到一个公社卫生院里当普通员工。母亲亦因此受到牵连,带着我们三兄妹从城郊一家农场下放回偏远的家乡。当时,父亲怎么也劝服不了我离开县城,只好花几分钱买了个气球给我,才将我连哄带骗送回了乡下。

回乡下前,父亲领着我们一家子到照相馆里拍了张全家福,我们兄妹三人紧紧地依偎在父母的跟前,我扬着那只气球,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那时我就想,父亲连我最想要的东西都给我买了,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了。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这张合影在我的心里生出一种隐忍的酸痛,让我始终无法释怀。父亲是祖父母的长子,全家有七个弟妹,加上我们的小家,偌大一个家庭全凭他一分一角的节俭才维持下来。我想象不出父亲在掏钱给我买那个气球时,经历了怎样的犹豫和掂量。可是,为了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选择了付出,同时选择了更重的负担。每当我端详起这张早已发黄的照片,心情总是难以平静。这张发黄的照片,交织了父亲多少难以言说的悲与喜,蕴藏着多少深沉的爱?

46年后,87岁的父亲已是老态龙钟,身体和精神都已不如从前,行动日渐迟缓,目光呆滞失色。父亲受各种疾病困扰,曾多次住院治疗,一次又一次度过了生命之危。这是父亲顽强意志的体现,是父亲对生活、对生命、对亲友无限热爱得到的回报。父亲去世前的一天是星期日,上午9点多,我到哥哥家看望父亲,见他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洗,便脱下大衣,挽起衣袖,用冷水一件一件洗干净,晾晒到竹竿上。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慈祥而深情地望着我忙完这一切后,缓缓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把自己正在用的热水袋递过来,轻轻地说:“这么冷,你拿去暖暖手吧。”我说:“爸,我不冷,还是您用吧。”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留给我也是最为深刻的印记。那时,我已年过五旬,可在父亲的眼里依然是那么的脆弱和稚嫩,永远都需要他的呵护。

父亲虽然没有读过太多经典名著,但言谈举止间都能体现出传统文化的涵养。无论公务私事,还是待人接物,父亲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从来没有只语片言的粗话脏话。父亲平时对我们很少有特别的教导,但是却用自己的每一个行为影响着我们,不怒而威,身教远远胜过言传。

祖父在世时,父亲每次回家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我直奔祖父的住处。祖父与小叔们同住,离我们家有十多分钟的路程。父亲除了对祖父嘘寒问暖外,有时还会给他带一些食品和备用药品。父亲每次回家总会买点猪肉。那时,一块小小的肥猪肉对乡下人家来说,可是十天半月的食油了,直到在锅里再也搓不出油光来,那油渣还要积储起来,留作日后年节的美食。

父亲回家的头一个晚上,我们总会或多或少尝到一顿久违了的肉食,而且这一餐吃得不像往常那么晚,父亲去看望祖父前,会叫母亲早点做饭,晚上祖父会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老人家吃了饭后还得赶回去。所以,这顿饭通常会吃得比较早,以方便祖父来回行走。如果实在天黑了,父亲会亲自帮祖父点亮火把,直到祖父的背影渐去渐远,直到火光在夜色中渐渐消失,才肯回到屋里。如果祖父或祖母病了,父亲会在第一时间赶回家里,有几次还带着大夫一同回来。祖母90岁的时候,父亲也已72岁了,可他常常会在三更半夜多次悄悄起身,来到祖母的房间,摸摸祖母的前额,听听祖母的呼吸,感觉祖母安然无恙后,才又悄悄回到床上休息。祖母年纪大了,牙齿少了,父亲就常常叮嘱我们把饭菜做得软烂一点,这样祖母才能多吃一些饭菜。

由于家庭长期困窘,父亲一生都过着俭朴而简约的生活。年轻的时候,他的衣服补了又补依旧穿在身上;生活改善后,他还是舍不得丢掉破旧的衣服,而是一件一件叠放好,送给乡下那些还没有富裕起来的亲友。父亲教会我念的第一首诗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父亲对粮食非常珍惜,不管是吃米饭还是喝稀粥,都不会在碗里剩下一粒米饭。晚年生病住院期间,父亲由于行动不大方便,偶尔会掉下几粒米饭在就餐板上,他依旧会一粒一粒捡起来吃掉。好几次我想阻止父亲,最终还是放弃了。我知道即使我用一百个理由,也无法说服父亲,说不定还会被他严厉批评一顿。父亲深知物力惟艰,粒谷粒米来之不易,这是他持之以恒的良好习惯,是他思想深处的光华。

与父亲对自己这种近乎悭吝的俭朴相反,父亲对亲朋好友很大方。家里来了客人,他总会尽量增加一些酒菜,尽地主之谊。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但每次外出或者回乡下,衣袋里总会装着一包香烟,热情地分给亲友和乡邻。2010年的一天,我陪父亲回乡下探望一位比父亲年长十岁的远房伯父,正巧伯父生病,父亲关切地询问了伯父的病情,然后把身上仅带的300元钱全部给了伯父,一再叮嘱他一定要看医生,尽快养好身体。两个八九十岁老人的兄弟情谊,如明月般皎洁无瑕。

禀承先祖的书香墨韵,父亲对书籍可说是情有独钟,随时都能从他的书柜里找出一些好书来。父亲常说,书是人类知识的积淀。读书不仅能增长知识,还能间接丰富个人的阅历。晚年时,父亲尤其喜爱《书刊报》,读得非常认真,几乎每一期都会留下一些圈圈点点或简单的评论。父亲知道我喜爱读书,常常就把自己看过的书报装订好,让我带回去看。在父亲划下的每个圈点上,我都能深深感受到他阅读时的认真和阅读后的深沉思考。他的圈点,有些是他读后的感想和见解,有的其实就是对我的叮咛。父亲对我,可谓处处用尽了苦心。

退休后,父亲热衷于地方志和族谱的撰写修编。为查证一个史实,他常常奔波数百公里,搜寻那些早已散轶或者杂乱无章的史料,尽最大努力还原事情的真相,为世人留下了极为宝贵的文史资料。后来,父亲又牵头组织了一批热心人士整理族谱,主编出版了《粤桂朱氏源流》,还参与筹建广东、广西两地朱熹学术思想研究会。为此,父亲结识了很多人,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

85岁后,父亲似乎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越发念叨起一件未了的心事。一天晚上,他把我们几兄妹召集在一起,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有一串名字的纸条,说一定要请这几个老友吃个饭,让我们定个时间,要一个一个全部通知到位。那是父亲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报答的亲友,这当中有比他年长的,有与他同辈的,甚至有比他小几十岁的。席间,一辈子不喝酒的父亲主动要了白酒,揣着酒杯向客人逐一致意。父亲深怀一颗感恩的心,真诚待友,对曾给予自己帮助的人,虽谈不上涌泉相报,但却是没齿难忘。

夜,越来越沉,越来越静,沉静得可以听见窗外的花开花落。在这深夜里,我回想着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一页一页深情翻阅父亲这本朴实厚重的著作,无数次感受父亲的温暖与仁慈,也无数次泪涌双眼滴落衣襟。我想起了余秋雨的一句话:或许人一生可以爱很多次,然而总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们笑得最灿烂,哭得最透彻,想得最深切。父亲,就是我生命中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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