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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抚摸着海涅的墓碑

2019-11-14郭保林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海涅杜塞尔多夫德国

郭保林

在法国旅游时,我常常想起海涅,他不是法国人,也从未为法国工作一天,法国政府却发给他退休金,称之为法国的“德国诗人”“巴黎的才子”,在法兰西享受很高的声誉。

海涅生年59岁,在法国居住了整整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从1831年5月到1856年2月去世。这中间他很少回德国,回故乡杜塞尔多夫小城。“故乡”在德语中是个最美的词汇。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说:“故乡并非那个它所是的地方,而是那个它所不是的地方。”海涅一生写过许多歌颂德意志的诗,写过许多歌颂故乡莱茵河的诗,他著名的《罗累莱》就被谱过39支曲子,唱遍德国的城市和乡村。他的故乡杜塞尔多夫就坐落在莱茵河畔,莱茵河清澈碧蓝的流水,从门前流过。他是莱茵河之子。海涅是以歌唱青春和爱情而著名的抒情诗人,他的诗是“夜莺之歌”,而到了法国,他摇身一变:“我是火焰,我是剑!”由一个诗人成为战士。

其实海涅的爱情诗并非都是歌颂爱情的甜蜜,爱情的幸福、温馨、明朗和灿烂。恰恰他的爱情充满了痛苦和不幸,有屈辱,有失望,有不平,有炽热的恋情,也有冷酷的现实,有幸福的眼泪,也有愤懑的火焰。

他的爱情诗写得酣畅淋漓,诗情浓郁,优美雅致,作曲家舒伯特、舒曼、门德尔松、李斯特、瓦格纳等为他的诗谱写了3000多首歌曲,而歌德的诗只谱写了1700首曲子。那个时代,在德国每只鸟儿,每只青蛙、每朵野花、每棵小草都熟谙海涅的歌。

1830年夏天,海涅在海滨疗养院,听到巴黎爆发七月革命的消息。他称自己是“革命的儿子,要重新拿起所向披靡的武器”,他说:“我心里充满了欢乐和歌唱,我浑身变成了剑和火焰。”

第二年5月,他到了巴黎。

巴黎又是个群贤毕至、群英荟萃的城市。海涅很快融进文人圈里,在这里,他结识了文艺界杰出人士巴尔扎克、大仲马、雨果、乔治·桑,音乐大师伯辽兹、肖邦、李斯特,他们常常聚会于沙龙,或畅谈于咖啡馆、小酒吧、谈诗论文。初来巴黎 ,海涅便急于创作,他不仅写诗,还写论文,他的《论浪漫派》和《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显示了海涅作为目光犀利、见解深邃的思想家的卓越才能。在这两篇文章,海涅对欧洲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天主教,进行了深刻的分拆和批判,“这个崇神贬人、重灵轻肉的宗教,彻底否定人的尊严,人的权力和人的幸福,使得罪孽和伪善来到人世,成为统治阶级手里欺骗人民、奴役人民、解除人民精神武装的有效武器。”这是否定上帝,强调自我,是精神上的巨大解放,思想上的伟大革命,是震撼欧洲的思想界、哲学界的雷声。海涅称赞拿破仑的“巨大意志”,便是“人”的意志。这里充满了“人”的高傲,“人”的尊严,强调“人”的精神和思想的独立性。

1843年海涅第一次回到阔别12年的祖国,从巴黎前往汉堡,年底回到巴黎,认识了马克思,尽管海涅年长马克思20岁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次德国之行,为他的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积累了素材,回到巴黎后,海涅很快创作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和《阿塔·特罗尔》两首长诗,这是海涅政治抒情诗的巅峰之作,海涅由一个歌唱爱情的“夜莺”,蜕变成一只迎接暴风雨的海燕。从此后,他和马克思、恩格斯并肩战斗,迎接1848年革命的爆发。在德国文学史上既是作家又是思想家的不乏其人,像海涅这样有着完美 统一的诗人加战士的并不多见,他的诗脱出了“哲学沉重的外衣”。

虽然海涅回去看望了祖国,但他没有看望故乡。海涅被誉为“歌德后的太阳”,他的出生地杜塞尔多夫却不容他,骂他“犹太猪”,杜塞尔多夫排“犹”主义甚嚣尘上。

海涅一生追求爱情,歌唱爱情,他的许多爱情诗是“泪水过滤出的诗行”,是哭泣声化为艺术的梦语。海涅追求他的堂妹阿玛丽。阿玛丽花容月貌,身材窈窕,眼睛如海水一样静蓝,嘴唇像樱桃一样鲜红,话语像夜莺的歌声那样动听。海涅坠入爱河,难以自拔,堂妹对才子堂哥也有情意,但终因海涅贫寒而嫁给了凡夫俗子。堂妹只好割一缕秀发给痴情的堂哥,海涅把这缕“情丝”藏在金属十字架里,挂在胸前,直到去世。海涅一生为堂妹写了许多优美的爱情诗,那是单相思,这就奠定了他德国“爱情诗王”的地位,其中一首还被许多作曲家谱写成250首乐曲。海涅是爱情的歌手,却没有收获爱情。他发誓: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喜欢他的诗,要坚决离婚。命运却开了天大的玩笑,最后他竟然与鞋店女店员结婚,一个粗俗、没有文化的女人,她是山村来的打工妹,无知也无教养,整个上流社会都嘲笑这个结合。这是一场畸形婚恋,一个誉满欧洲的风流才子竟然和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姑走上婚礼的殿堂,这岂不是上帝的一场恶作剧?海涅却承认“我命中注定只爱这最卑贱又最愚蠢的东西”。这个女人却是贤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伴随他走到人生的终点。

海涅病了,患上了脊髓灰质炎,日益严重,他没有亲自投身1848年的革命。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头痛和眼疾也折磨着他。他已濒于全面崩溃的地步。

1848年5月海涅最后一次出门去了卢浮宫,看到断臂维纳斯,他泪流满面:“我在她脚前待了很久,我哭得这样伤心,一块石头也会对我同情。女神也怜悯地俯视着我,可是她又是这样绝望,‘我没有臂膀,不能帮助你啊’……”

从此,海涅一直卧病在床,过着“被褥墓穴”的生活。他以惊人的毅力、意志和英雄气概同病魔斗争,坚持诗歌创作,诗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创作不止,不能写就以口授的方法,创作了《罗曼采罗》。

他的病情恶化,视觉衰退,视力模糊了,他的两腿瘫痪,全身萎縮,他病痛得很厉害,一天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失眠之夜,他仍坚持创作。《罗曼采罗》之后,海涅还写了许多诗篇,但是这些诗像西风残照里的园林,缤纷的落叶,萧瑟、悲凉、哀怨、凄苦,这是一个伟大生命开始凋零时的悲凉,是落日楼头,断鸿声里的悲怆。海涅临死仍在吟咏,他将死神的呼唤声化为诗的音响,他用骨头敲响诗的节奏。一位朋友看他的时候,这样说道:“这就是美,美得惊人,这像是从坟墓发出的悲诉,那里有一个被活埋的人,或者说一具死尸……在向黑夜呼喊。”

海涅走了,海涅带着火焰,带着利剑远去了。德国人拒绝接受他的尸首,称他“犹太猪”“民族败坏者”,德国的报刊一片斥责声,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声。但法国却收下这个德国弃儿,称海涅是“法兰西的精灵”。

海涅被安葬在蒙马特高地。

蒙马特高地在巴黎城西北,我通过旅游团领队,雇了一个当地导游小胡带我去拜谒海涅之墓。小胡是中国留法学生,家在福建,他本来在中国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月收入7000多元,他并不满足,又跑回法国,当起了“自由职业者”。我们乘公交车很快到达蒙马特。蒙马特高地起伏跌宕,犹似丘陵,但又非丘陵。这里有一处不大的墓园,许多文化名人都安葬在这里,左拉、雨果、巴尔扎克、莫里哀、小仲马,还有画家德加等人的坟墓和墓碑。海涅在这里并不寂寞,生前他和这些文友交往甚密,死后仍然在一起,说不清,那个风清月明之夜,他们在冥间相聚,谈论小说和诗,也谈论法国和德国的革命。遗憾的是后来左拉和雨果的骨殖迁移法国的先贤祠。

巴尔扎克、小仲马墓地的石头都长满青苔,一片沧桑感。

游客很多,其中中国游客也很多。他们都喜欢海涅,喜欢巴尔扎克,手捧鲜花,红色玫瑰,洁白的菊花,有蓝色的矢车菊,散发着爱的芬芳,墓地上野花红、白、黄、紫,色彩缤纷,花朵和阳光似乎有一种默契,花蕊在阳光下静静地哀伤。

海涅的墓碑,墓石都是纯净、洁白的大理石,雕刻精湛,高雅而精美。墓碑的上端有海涅半身雕像,他的眉额微蹙,富有硬度的肩膀仿佛撑起一个倾覆的世界,艺术的力量在他身上燃烧。

我在墓地徘徊,大脑里总是幻化出不知在哪里看到过海涅晚年的一副画像:骨瘦如柴,鸠形鹄面,惨不忍睹,满脸苍白的胡子,一头白发像秋天的野草干枯而蓬乱,他的嘴角肌肉萎缩,因疼痛而歪斜……从导游嘴里我得知海涅最后的日子里,不会说话,眼皮沉重地闭着,不停地抽搐、挛缩、扭曲,绝望和痛苦紧紧攫住瘦弱的身躯,仿佛在地狱里挣扎。

海涅即使在“床褥墓穴”里还结识一位钟爱他的诗作、后来成为女作家的玛尔嘉特。海涅称她“苍蝇”。“苍蝇”时常来看他,她娓娓而谈,激起了他对生命的渴望,并手写或口述了二十五首情诗,“苍蝇”接受了“他语言的爱抚和文字的亲吻”。他向“苍蝇”讲述他“大学时代的书生意气”,讲述他“诗歌创作的辉煌岁月”,往昔的青春,美丽的诗句,在他心中升腾、扩延……这是海涅最纯洁、最高尚和最辉煌的爱情,但生命的夜幕却像群鸦的羽翼扑了下来,他没有来得及采撷这晚秋一朵凄迷的野花。

我抬头端详海涅墓碑上的雕像,并非我想象的病态和衰老,依然是日尔曼的阿波罗,一头金发披覆在高高的大理石般洁白的额头上,面颊丰满,不像一般浪漫主义诗人那样苍白。高傲的眼神闪射着睿智的光芒,蕴含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也透露出深藏内部诗人燃烧的激情和爱的波涛。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在德国、在法国,在整个欧洲文坛何等的纵横恣肆,恃才傲物!他的诗优美而动人,热烈而悲壮;他的诗里既有夜莺婉转的鸣韵,也散发着玫瑰的馨香;既有长剑锐利的闪光,也有烈焰燃烧时哔剥声响。

他的雕像肃穆、庄严,虽是大理石制作,却有一种青铜气,给人以高古感。

我徘徊在墓前。墓地一片静谧,这是海涅喜欢的静,永恒的静,泥土的墓穴是天堂。他一生莺歌燕语,悲欢离合,没采到一朵山野缀有露珠的玫瑰,那天堂里可有充满诗歌的阳光,可激发他创作的热情?我隐约听到从墓中传来的叹息声、呻吟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吟哦声……

我徘徊在墓地,仿佛跟随他的脚步在“哈尔茨山”漫游:枞树、槭树、栎树、楸树、风铃树……太阳十分天真可爱地照耀着树林,鸟儿的歌声十分动听,像仙乐一样,流水般地漫布开来,树林成了一座音乐岛——这是我在《哈尔茨山游记》中看到的景象;亦或聆听《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窗外是凄厉的风声,大雪纷飞,还隐隐传来树枝被暴雪压断的声响……诗人生前说,愿做一个“精致可爱的棺木,好把我的诗歌盛殓”。但他人已走进坟墓,诗却扑扑楞楞飞出来,德意志、法兰西、欧罗巴,满世界乱飞……

在海涅的故乡,由于排犹主义被遏止,纳粹主义被清除,杜塞尔多夫终于接纳了他的游子,现在杜塞尔多夫有了海涅广场、海涅大街、海涅中学,还设立了海涅文学奖,有些学者、文人提议将海涅墓迁回海涅一生酷爱的莱茵河畔——杜塞尔多夫,但法国政府不同意。

杜塞尔多夫在海涅逝世125周年为纪念这位大诗人,由政府支持建了一座纪念碑,坐落在一家超市门前的广场上,虽居闹市,却不引人注目。这纪念碑原来是一堆破碎散乱的石头,毫无规则地堆放在一起,像是被肢解,有一种“山冢崒崩”之感。这是不成型的建筑物,更缺乏碑的形象,像一片废墟,死一样宁静。杜塞尔多夫号称艺术之都,有26家博物馆和展览馆,丰富的文化呈现强烈的主体感,为何对他们的诗人海涅纪念碑如此潦草?没有雕像,没有碑文,一堆坍塌的石头杂陈相藉,怎么称纪念碑?荒唐、荒谬,这是野兽派、荒诞派的作品,还是魔幻主义?一种废墟的荒凉,一种被遗弃的悲哀,一种凄寒和心酸感。我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参观过高迪的杰作,将一堆黑灰色的炉碴随意地摊在那里,说是一件艺术品,并列为旅游景点,供人鉴赏。

这座纪念碑“落成”后,在德国引起大哗,有人说,海涅不配建纪念碑,他嘲笑过故乡,他诅咒过祖国,这是对他的报应,但更多的人认为,这正反映了诗人的悲剧,破碎、苦难的一生。至今围绕着海涅纪念碑还争论不休,他的许多作品,还有马克思、茨威格、弗洛伊德、爱因斯坦的著作曾经在纳粹时代遭到焚毁。杜塞尔多夫曾举行一场争论,将杜塞尔多夫大学改名为“海涅大学”,1982年以41票反对、40票支持不得命名,“一票否决”。

我沉默地望着海涅的雕像,脑海蓦然浮出李白的诗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海涅是没有故乡的人,只有法兰西的阳光温暖着他,抚摸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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