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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2019-11-14李树春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油坊钟馗野鸡

李树春

爷说,这世上啥都会老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没个长生不老的,草呢,秋风一吹,就黄了,枯了。

我和爷坐在鸡头山上,说是山,其实是个大土堆,百十米高,但视野开阔,整个村子尽收眼底。

爷指着空无一人的村子说,我们油坊门也老了,先前兴盛的时候,有一百八十八户人家,到做饭的时候,就有一百八十八道炊烟。你别小看这炊烟,门道多着呢,干劲足的人家,炊烟又粗又冲;那没心气的,炊烟也蔫头耷脑的。要是哪家烟囱不冒烟了,就有问题了,连饭都不吃了,还不是出大事了?

这是傍晚,稀薄的暮霭中,只有我们家的烟囱,微弱地喘息着,它有气无力地吐出一根细细的炊烟,还没舒展开身子,就被贪婪的夜色一口吞没。

老了的村子,只剩我和爷两人,连一根像样的炊烟也没了。

还不到六十岁的爷老了,爷的腿有毛病,左腿风湿关节炎,右腿静脉曲张,爷走不了远路,更不适合登高,但爷和我,早早地爬上了鸡头山,看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从川道的尽头升起,蜿蜒的葫芦河,金光闪烁,像一条长长的银鱼。

我和爷在等爹的电话,爷说每月的十五爹会来电话。爷手里攥着一只手机,它又黑又笨重,屏幕上横七竖八地有好几道裂纹,像一只丑陋的鸟。月亮越升越高,爷一遍遍地看手机,手机像哑巴了,爷把手机贴在我耳朵上,说,小霜,你听听,有没有响?我说,没一丝气,死翘翘了。

印象里,这只手机从没有响过,没电、欠费,爷找了好多的理由,最后,怪罪鸡头山挡住了信号。我说,爷,电视机不是好好的吗?爷说,手机信号和电视信号,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上了鸡头山,我们仍没接到过爹的电话,爷说,你爹一忙起来,就忘了,下个月吧。下个月,爷又说,你爹那边不是刮台风,就是下暴雨,信号挡在了半路上。

我没见过爹,也没见过娘,我自小和爷生活在一起,那时,村里稀稀拉拉,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老人。后来,老人都死了,埋在村后的山坡上,再后来,我们养的一只小狗,在秋天的某个黄昏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伤心地哭,爷说,它去找伴了。我说,爷,我们也去找伴吧。据爷说,我们村里的人,有的去了镇上,有的去了城里,像秋天的叶子,随风飘零了。爷望着远处莽莽苍苍的山头说,小霜,等哪天你爹买了房子,你也去城里。我摸着爷手里冰凉的手机想,爹啥时候会来电话啊?

四月天了,风还尖尖的,长着刺一样,扎得我难受,我说,爷,回吧。爷站了起来,两腿倒腾着,试探着先迈哪条腿。我钻到爷的腋下,给爷当拐杖,爷扶着我,边走边说,小霜,我的这两个零件还没坏死,修一修还能凑合几年。爷爱说修理这个词,犁耙坏了,爷说,修理修理;房子漏水了,爷说,修理修理。前年,家里的大黄牛病了,不吃不喝,爷摸着它脑袋说,修理一下就好了。爷牵着牛去了镇上,兽医用了好几百块钱的药,几天后,牛还是死了,爷很伤心,不吃饭只掉眼泪。爷从此再没养牛,地里的庄稼全靠镇上来的铁牛耕种收割,那些喝油的大家伙,喷着呛人的黑烟,轰隆隆的,一两个时辰就撂倒了地里没边没沿的庄稼。爷却说,还是吃草的牛好,喝油的牛,放个屁,熏得几天吃不下饭。

爷的腿,自己没法修,得去医院,医院说要大修,要爷准备钱时,爷却吸一口冷气,好像要抽他的肋巴骨。爷不想修理了,说,有那么娇气?惯的病,不管它,几十年不过来了?

爷走得很慢,喘得很厉害,说,老了,不行了。我说,爷,怎么城里比你老的人还翻跟斗、打秋千、耍单杠呢?爷叹口气说,人比人,活不了。

晚上,爷一上炕,就哼哼唧唧,哎吆,我这零件报废了,明天起不来了。桌子上的药瓶空了,连一粒药都找不出,我给爷倒杯水,加了一勺糖,爷一口一口地呷着,说,小霜的药是灵丹妙药,管用。

第二天清早,爷果然又活过来了,扛着板锄,一出门就吆喝开了,家佑,上地去?富娃,你爹又哪逛去了?让他晚上过来喝酒。到了地里,爷拉着大板锄杀草,喘息里偷个空,又唠叨开了,德成,嘴上的毛毛黑了,想媳妇了?呵呵……

晌午的日头烫得像个火炉子,我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看一会蚂蚁打架,望一会爷,爷的嘴吧嗒吧嗒的,溅出的口水和他背上的汗水一样多。一个上午,爷的嘴就没闲着,和一大帮人喧慌吹牛,爷有时乐得哈哈大笑,像哗哗流淌的河水,有时顿脚叹息,脸红脖子粗的,愣是把个空旷无人的田野,闹成了熙熙攘攘的集市。

嗨,哪有人啊?鬼的影子也没一个。爷是心里空得慌,自说自话,解自己心里的寂寞呢。

太阳当头了,我和爷回家,爷走在前面,耷拉着脑袋,像日头烘烤的禾苗,我踩着爷瘦瘦的、薄薄的影子。到了家门口,爷昂起了头,喊,麦香,饭好了?卧两个荷包蛋,菜里淋点香油,茶泡得酽酽的。瞧爷说的,好像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好了。推开门,却是冰锅冷灶,爷掸了身上的土,洗了手,才做一顿马马虎虎的饭。柴湿灶冷,窝了一屋子的烟,爷咳嗽着,我问爷,麦香是谁?爷呵呵地笑着,不说。爷要洗衣服了,就说,麦香,领子上多搓会;爷要喝酒了,就说,麦香,你也来几口;爷找不见他的烟锅了,问,麦香,烟锅搁哪了?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爷,翻个身,抱住我说,麦香,耍耍。爷的胡子扎疼了我的脸,我顶了他一脑袋,爷嘟囔着,转过身去,扯他长长的呼噜。

一到春天,爷就和野鸡打起了游击。

爷在山梁上嗷嗷地叫几声,他脚下安静的梯田里,一阵骚动,噗噜噗噜地飞出了几只野鸡,野鸡一飞起来,整个山梁像一锅滚开的水在漾动。

清明已过,刚出土的玉米苗有两三寸高,顶着两片嫩叶儿,野鸡最好这一口。爷像老牛一样又哞哞了几声,飞走的野鸡不见了踪影,但我知道,它们肯定藏在哪里,偷偷地瞟着爷,趁爷不在,又溜出来和爷捉迷藏。

爷有病的腿跑不快,捡了土坷垃扔向一块荒草地,土坷垃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没吓倒一根茅草,倒逗得暗处的野鸡咕咕地讥笑。

野鸡太多了,原来它们在山上,后来慢慢地靠近了村庄,把巢安在撂荒的庄稼地里,见玉米吃玉米,见麦子吃麦子,自在地生儿育女,繁衍子孙。从春天的第一粒种子落地,到秋天最后一把庄稼收获,爷终日和野鸡、麻雀、长尾巴喜鹊们打游击。看爷累得慌,我说,爷,用耗子药啊,肯定能药一大堆。爷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下巴上的胡子翘了翘。

常有城里人开着车来猎野鸡,他们下午把拌有麻醉药的玉米,撒在荒地里。第二天上午,他们又来了,脸上放光,满以为能捡满满的几大袋子。城里人找遍了每一块荒地,满地的玉米粒不见了,但一只野鸡也没药到。他们揪着鼻孔里的黑毛,望着半人高的荒草发愣。药是爷捡走的,他们前脚走,爷后脚就捡,天黑得快,爷的眼睛不好使了,找不出撒在草丛里的玉米粒,就吆喝着我帮他捡。我不捡,爷给我许诺种种好处:方便面、火腿肠、芝麻雪糕,这些吊不起我胃口,我说,爷,带我去镇上看看,爷答应了。

城里人看药不灵光,用了电猫,长长的电线绕来绕去,给野鸡布下了天罗地网。城里人忙碌时,太阳一点点地变大,像烤熟了的烧饼,天光暗淡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前通上电。

爷吸着烟,冷着脸看城里人忙活,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晚饭后,爷提着竹竿出门了,他将城里人的电猫挑到了深涧里,它们蛛网一样地挂在峭壁上,再也电不到野鸡了。爷是个怪人,野鸡吃田里的苗,他冒火,恨野鸡,却不让城里人逮野鸡。到了冬天,雪封盖了大地的时候,爷却将玉米、糜子撒得到处都是,野鸡、麻雀、喜鹊,谁来吃都行,爷像一个豪爽的地主,大方地摆下流水酒席。

城里人递给爷一根烟,恭敬地请教爷,怎么能逮住野鸡,他们鱿鱼海参吃腻了,想尝尝野味。爷推开了城里人细白嫩滑的手说,你们逮不住,山里的野鸡成精了。

野鸡也有伴,野鸡的伴是野草,它们在荒草丛里筑巢下蛋孵育儿女,过着快活的日子。

先前,村子周围全是庄稼,玉米麦子谷子糜子,漫山遍野,声势浩大。村子里,院子之间的空隙,也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果园菜园,野草被挤在荒芜的沟岔里。现在,园子没人料理了,庄稼也没人种了,躲在旮旯拐角的野草疯了,呼啦啦围了田地,围了村子,性子缓的,顺着村道慢慢爬行;性子急的,跳过水沟,攀上墙边的大树,爬过人家的院墙,爬上屋顶,铺天盖地了。一次,我追一只野鸡,跑进一块荒草地,荒草高过了我的头顶,我磕磕绊绊,除了灰暗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像沉入了汪洋大海,快要溺死了,我吓得大叫,爷!爷!

爷说,人压不住草了,草疯了。

熄灯了,劳累了一天的爷呼呼大睡,鼾声像跑调走音的破唢呐,震得我耳膜又痒又疼。爷吃过晚饭,电视也不看,就爬上炕去,他头一挨上枕头,就闭上了眼睛,像一尾鱼,快乐地游弋在水的深处。黑暗里,我的眼睛越来越亮,感觉身子轻轻从床上浮起,一片云絮一样,飘出窗户,游荡在村子的上空。和无聊的白天相比,淡淡的月光下,僵死的村子像活过来了,每一栋房子都亮着灯,灯下有影影绰绰的人,有时,还能听见细碎的话语,狗的呜呜、猫的喵喵,温暖而亲切。很多的狗,摇着尾巴在街巷里窜。好多的猫,有的蹲在屋脊上,有的卧在墙头上,眼睛玻璃球一样亮。

我夜里睡不好,白天呵欠连天,爷说跑魂了。

爷带我去五里外的灵光寺,讨了一张护身符,缝在我贴身的衣服里,说能保我一觉睡到大天亮,还能保我平安。

爷咳了一口痰,吐在地上,说,小霜,你看看有没有血?这些天,爷咳得很厉害,每吐一口痰,都要看看有没有血,有时候有血,有时候没有。我很烦,有血咋样,没有血又咋样。爷不停地咳,喉咙深处像卧着一头牛,呼哧呼哧的,喘得厉害。爷不再吆喝了,也不逗野鸡玩了,他摸摸这个,动动那个,有时候干脆发愣,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问,爷,你怎么了?爷看着我,眼里茫然,嘴巴闭得紧紧的,像那只讨厌的破手机。

晚上,我被尿憋醒,爬起来,看爷坐在炕头上,没睡,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像一只猫,我吓了一跳,叫一声,爷。爷问,撒尿?爷拉亮了灯,我走到院子里,冲着梨树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爷可能受凉了,又咳嗽起来,吭吭吭的,吐了几口痰,爷没再叫我看他的痰,我很困,栽倒在炕上,睡了。但此后,我的睡眠变得薄而敏感,似睡非睡中,我听到轻轻的啜泣声,谁在哭呢?清早起来,我问,爷,你晚上哭了?爷说,我哪会哭,是你做梦了。但是,我总觉得,在我睡去后,有一股浓重而苦涩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不能畅快地呼吸。

爷有心思了。爷一有心思就发呆,眼睛虚虚的,盯着一块石头,一棵草,一只飞鸟,似看非看。我看爷的样子好笑,就突然在爷耳边大喊一声,爷哆嗦着,站起来,摇摇头,长叹一声。

爷说,小霜,我们去镇上。每隔半个月,爷和我去一次镇上,看看景,散散心。三天前才去过,怎么又去?爷说,想去就去吧。

我和爷坐着三学的电奔车去镇上,每人五元,三十多里盘山路,一会上一会下,在山腰上绕来绕去。电奔车开得很快,蹦蹦跳跳着,我和爷像两只核桃,在狭小的车厢里颠簸着。我抱着肚子,怕早晨吃的一个馒头,会从嘴里蹦出来。

镇子很大,一栋栋高楼,不知啥时候长出来的,像我们油坊门的野草,铺了好大一片,灰蒙蒙的。爷说村里好多人丢了庄稼和房屋,在城里和镇上买了楼,以前,爷来了,还去逛逛,叙叙旧,后来,爷不去了,嫌进门就要脱鞋,还不能抽烟锅,爷就不去了。爷和我在老来顺羊肉店,吃了羊杂碎,然后,我们坐在街边看光景。镇上的路又宽又平整,像我们家的锅台面,马路上的车,蝗虫一样,黑压压地来来去去。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车,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它们一直这么跑,累不累啊,要喝多少油啊。镇上的人也多,街边上一堆堆,下棋的打扑克的打麻将的,还有吵嘴打架的,和油坊门比,镇上就是天堂,在村里,爷哪怕是喊破喉咙,也弄不出这样的繁华热闹来。

我对啥都感兴趣,两只眼睛馋馋的,盯上了就使劲地看。我最喜欢去学校,镇上有一所初中,一所小学,学校很大,学生很多,都是周围村里的。

我站在小学校门口,向里张望,正是下课时间,校园里到处是学生,挨挨挤挤的,像稠密的麦苗。我羡慕他们有这么多的伴,而我一个也没有,只有我孤独的影子。

爷给我买了一块雪糕,叮咛说,小霜,就坐在这里,哪都别去。爷横穿马路,进了街对面的镇医院。雪糕吃完了,我舔了指头上的奶油,感觉不过瘾,又买了一根。这根雪糕吃完了,上课铃响了,学生涌进了教室,校园里空落落的,我无聊地靠在校门上打盹。爷回来了,在我身边蹲下,像走了几十里的路,咳着喘着,额头上汗水淋漓。我问,爷,你去修理腿了吗?爷说,不用修了,白花钱。

又一节课下了,校园里满是蚂蚁一样熙熙攘攘的学生,爷问,小霜,你想在镇上上学吗?

以前,爷一直说我将来要去县城里上学,镇上只有小学初中,每天还要来回接送,一趟六十多里,很不方便。爹娘在外打工,要赚钱给我买房子,买房不是买大白菜,不是买小猫小狗,城里的房贵着呢,有多贵呢,爷说,一张吃饭桌大的地方就好几千。

爹和娘不拉金也不尿银,怎么会买得起城里的房子?我不想去城里,我就和爷呆在油坊门,爷说,你傻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翅膀长硬了,就飞远些飞高些,咱油坊门才巴掌大一点点。钱难赚,爷说到钱时,眉头上就结了好大的疙瘩,看着满地蹿起的野草说,钱要是能像草一样,割了一茬,再长出一茬多好。嗬,瞧爷说的这疯话。

爹和娘为房子忙着累着,他们把油坊门忘了,把我和爷忘了,我心里无限悲伤。我看见那些野鸡,它们总是一群群地住在一起,从没有一只落单,落单的只有孤雁,当秋霜染红了树叶,芦苇上飘起了雪白的芦花时,每天,总有几个雁阵从油坊门上空飞过,往往会有掉队的老雁或小雁,啾啾地哀鸣着。我觉得,我就是一只孤雁。

要是村里有学校就好了,我一边给爷做伴,一边念书,爹娘也不用跑那么远去赚钱。爷说以前村里有学校,三四百学生,二十几个老师,出门走几步路就到了,吃住在家里,放学后,还能帮家里干点活。后来,人心野了,都进城去了,学生没了,老师没了,学校也荒了。荒了的学校在村子东头,很大的一个院子,先办了个养鸡场,后来不养鸡了,荒草长得和房一样高了。

我时常趴在破烂的门栏上,望着校园说,爷,我听到有孩子笑呢。爷侧耳听听说,有个屁,是风吹口哨呢。

爷说,人要有石头一样硬的心,啥疼都能忍,啥苦都能受。

爷说,小霜,我要把你炼成一块好铁。爷说了,就这样做了,每天清早,爷将我拽起来,塞给我草筐说,去拔草,不到晌午,草筐不满,爷不给我吃饭。回家后,灶还是冷的,爷蹲在台阶上抽烟,朝我抬抬下巴,小霜,自己生火做饭。我生不着火,烟呛得我咳嗽,爷指导我怎样添柴,怎样拉风箱。爷教我淘米、和面、炒菜,和面是个技术活,刚开始,我和的面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了。爷说,不急,慢慢来,他给我脚下垫了两块砖头,这样,我就能够上案板了。爷说,边倒水边和,要多揉,揉个百八十下,面就醒了,揪的面条筋道好吃。还是做米饭简单,抓两把米,倒点水,蒸二十分钟就熟了。以前,一直是爷做饭,我要给他帮忙,他嫌我捣乱,现在,我手忙脚乱,爷却不帮我一把,只抽他的烟。

爷变心了,又狠又冷,我感到十分委屈,我想爹娘了,我想离开狠心的爷,离开讨厌的油坊门,去热闹繁华的城里。我开始闹小脾气,爷说东,我故意往西,爷毫不疼惜地打我的屁股。以前,爷可是将我捧在手心里的,就连我摔个跟头,都要爷把我拉起来,现在,我哇哇哭着,爷冷眼看着,说,哭吧,流多少眼泪,最终要自己擦干。

我盼着爹来电话,但是那只愚蠢的手机一直没响,我说,爷,我要给我爹娘打电话,爷狠狠地说,你爹娘死了。

我能做一顿像样的饭菜了,爷松了一口气说,小霜,我不在了,你就一个人活。我问,爷,你要去哪里?爷说,我出个远门,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说,爷,我怕。爷问,怕啥呢?我说,怕鬼。爷说人死了后,就变成了鬼,鬼无影无踪,无孔不入,门窗关得多严,鬼也能进来,鬼躲在黑暗里,专吸人的血,摄人的魂魄。爷摸摸我的头说,鬼也怕恶人呢。我说,爷,我跟你一块去。爷说,那地方,又黑又冷,咕咚一声,像掉进深井里,只有老头老太婆去,小孩不能去。但我不敢一个人住,后山上密密麻麻的坟丘里,该藏着多少鬼啊。

爷说,我让钟馗陪你。钟馗是外号,以前,我们村人人都有个外号。钟馗是个赶大车的,胆贼大,专走夜路。他使得一手好鞭子,一是有准头,二是力道大,鞭子长两米六,鞭梢是牛身上最柔软的皮子做的,鞭把有三尺长,枣木的,年深月久地摩挲,红得像渗了血。有一年秋天,钟馗去镇上,回来时已是半夜,为早点回家,他抄近路,经过一个乱坟岗子,那岗子专扔死了的小孩,人小鬼大,大天白日,都没人敢单独来往。那晚上有月亮,半个烧饼一样,红得滴血,刚到岗子上,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起了一股风,拉车的马,打个激灵,蹿起了稀屎,硬把车往沟边拉。钟馗瞪大眼睛,看见前头影影绰绰有两个人,瘦瘦的,像在半空里飘,脸白得像抹了石灰一样,面目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钟馗知道撞上鬼了,他吼一嗓子,手腕一抖,长长的鞭子挽了三个花,啪啪啪,三声霹雳,霎时风平浪息,空里落下两个纸人儿。钟馗闯了一回乱坟岗子,名气大了,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能捉鬼,经常半夜三更把小鬼捉来,给他挑水劈柴割麦,鸡叫时才放回去。有的小孩半夜惊吓啼哭 ,说是撞鬼了,就请钟馗去禳解。

爷说,阎王爷都怕钟馗,小鬼算个啥。爷用一捆谷草,绑个架子,扎了个草人。我问,爷,扎草人吓野鸡吗?爷说,吓鬼。爷给草人穿上衣服,戴上面罩,面罩用硬纸板做的,爷画的像,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看着挺凶的。爷说,我把钟馗给你请回来了。

爷能写能画。早年间,爷给出嫁的姑娘嫁妆上画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给老人的棺材上画松鹤延年、寿比南山,后来,家具不时兴了,变成了银行卡,爷的画笔就闲下了。爷最擅长画脸谱,三十多年前,一进腊月门就开始排社火,男女老少齐上阵,爷忙着画脸谱,孙悟空的、猪八戒的、二郎神的。爷说,那时候小孩玩得才带劲呢,吃过晚饭,咚咚锵锵,锣鼓家伙一敲起来,村里的孩子就一拥而上,抬鼓的、挑灯笼的、扛旗的,天上刮着风,地上落着雪,也不知道个冷,心里像揣着一个小火炉,一闹腾就是大半宿。嗨,现在的孩子就知道做作业、看电视,连个架也打不起了,有个啥玩头。

我对三十多年前的生活无比神往,但那是爹的童年,娘的童年,不是我的。我的童年穷困寒酸,连一只小猫小狗都没有。

爷把草人立在坑头前说,有钟馗给你挡鬼,你放心地睡。

我说,爷,多扎几个稻草人,给我做伴。

爷说,是谷草人,南方才有稻草,我说,就是稻草人。

爷忙碌起来,扎了一个个稻草人,靠墙立着,然后给他们画脸谱,画完了,给他们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院子里一下拥挤了,好像真的有了满院子的人,说笑打闹。爷指着稻草人说,这是四喜,打田鼠的老把式,多精的田鼠,都逃不过他的弓,一打一个准。秧歌,唱秦腔的,能唱旦也能唱生,一个人能吼一台戏。嘿,这是杨善人杨本宽,老地主,院外专门修几间房,供流浪汉住。

爷的手日夜不停,半个月的工夫,几乎把一村庄的人扎出来了,死了的活着的都有。在爷粗糙而勤奋的大手里,稻草人从我家的院子到邻家的院子,从村里到田野上,一路蔓延,遍地开花。有了稻草人,田里的野草蔫了,它们被突然拥出来的漫山遍野的人吓坏了,把脑袋缩进了土里。没了野草骚扰,庄稼睡足了觉,神清气爽,野鸡也老实了,长时间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小南风呼呼地吹着,无数的稻草人手舞足蹈,我有伴了,我在稻草人中间穿梭往来,摸摸这个,拍拍那个,高兴得不亦乐乎。

爷正扎的草人儿是三才,三才小时候书念得好,都说能考大学,后来,不知道怎么脑子就坏了,不读书不干活,每天睡了吃,吃了睡,三十多岁上不要媳妇,他爹把他捆起来,吊在树上打,棍子打断了,还是老样子。我问,爷,后来呢?爷扬起头,望着澄蓝的夜空说,不知怎么就死了,下了雪,几天了,他门前没个脚印,进去看时,人硬得像根棍子。爷说,小霜,你可不能学他,你要上大学,上研究生博士生。

爷把稻草人立在三才家门口,这是一个四合院子,正北是五间瓦房,房前两棵柿子树,树身干裂,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叶子,像脂溢性脱发患者。爷说,前几年,树上还结满了果子,霜降后,满树的柿子红彤彤的。现在,没了人,结的果子谁吃?

爷说树是有灵性的,庄稼、野草、野鸡,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我趴在窗子上望,屋里的墙上还贴着三才的奖状,糊了大半个墙。从蛛网封闭的窗口,我似乎看见三才笑眯眯的样子,听到他咿呀咿呀的读书声,我莫名地感伤。

爷和我整天在村里游荡,每走过一个家门,爷就介绍这是谁家,家里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爷说得头头是道,那些久远的褪了色的掩埋在岁月深处的往事,爷一点点地把它们刨了出来,让我高兴,让我乐。

爷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我点什么菜,爷做什么菜,我太贪心了,吃得撑起了肚皮,爷说,这小崽子,吃了喝了,还得用故事养着。爷说得对,我就像他侍弄的那些庄稼,有了水和肥,还得有人陪着,不然,要闹脾气的。

爷说,人,要有一颗善心。爷说的是杨本宽,这人脾性好,心大,饥荒年间,把自己家里的粮一粒不剩地放了赊饭,门口支着几口大锅,从早到晚,炊烟袅袅、热气腾腾。油坊门的、陈庄的、李庄的,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你算算,他造了多少浮屠?积德行善,善有善报,他孙子后来考了状元。岁喜呢,家里穷得叮当响,清早起来,雪地上躺着一只黄鼠狼,金黄色的毛又软又厚,打死剥皮,能卖个好价钱。他拎起黄鼠狼,回到屋里时,黄鼠狼醒了,吱吱叫着,眼睛湿漉漉的,岁喜心一软,放了。之后,黄鼠狼报恩了,今天送一块肉,明天送一只鸡,比人强多了。

爷说,人万万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就像鳖子,成天扛着支土枪,见鸟打鸟,见兔打兔,夜里还下夹子。野兔野鸡卖了,换酒换肉,一天夜里,被窝里突然钻出一条白蛇,吓得他屁滚尿流,请钟馗送走白蛇。一连三天,鳖子被窝里总有一条白蛇,他吓坏了,去灵光寺抽签问卦,说是他杀生惹的祸,此后,鳖子信佛了,不杀生,也戒了荤。还有四海,和人合伙做生意,昧了良心,贪了财,不义之财啊。几年以后,清晨出门,吧唧一声,一坨鸟屎正掉在他额头上,他啐了一口,骂倒霉,擦了鸟屎,但额头痒痒的,后来,长了一个疙瘩,疙瘩破了,成了一个拳头大的恶疮,五十岁不到,就呜呼哀哉了。

爷长出一口气说,小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撒什么种子,就结什么果。

我不明白,爷给我讲这些干嘛,我说,爷,我还小。爷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快七岁了。

爷说,老天爷没有绝人的心,只要你自己心不死,总能拱出一条路来。爷说,就像锁锁,三岁上没了爹,四岁上没了娘,像只狗崽子,东游西荡,饱一顿饥一顿,见啥吃啥,那胃连铁都能化了,愣是没个头疼脑热的,十二岁上出去闯荡,一把瓦刀赚成了一个富翁。秧歌呢,十岁上遇上一场大火,他爹抱她去医院,半路上,一只胳膊掉了,医生说,都这样了怎么救?回去埋了吧。一个活生生的人,还在喘气,眼睛还滴溜溜转,怎么忍心埋?老陈皮用了单方,几个月后,伤疤结痂了,可惜了个俊女子,没了一只胳膊,咋活呢?后来跟着戏班子去唱戏,一唱就红透半边天。爷抬起头,指着瓦蓝的天说,小霜,老天爷长着眼呢,让你这里跌一跤,那边就扶你一把,公平着呢。

爷真的像要出远门,而且一去不再回来,他啰里啰嗦,有叮咛不完的话:小霜,白天别乱跑,人贩子多,看见小孩,就拐跑了。晚上早早关紧门,把钟馗放在炕头陪你,一闭眼就睡,再一睁眼,就出太阳了。爷说,没米没面了,就在路边等三学的电奔子,别的车千万别坐,去镇上买了东西就回。院子里有一口井,爷用青石板封了,说我力气小,提不上一桶水,也危险。爷说,小霜,你一个人,用不了多少水,就去河里提吧,我说,河水脏,爷说,不干不净,吃上没病。爷说,小霜,做完饭,火要用灰压住,别走了火。看天下雨了,多抱点柴禾,天冷时,记得烧炕。钱放在炕头的匣子里,花一张少一张,得省着点。

爷拽着我,一会堂屋,一会厨房,一会院里,一会院外,转得我头晕眼花,脑袋嗡嗡的,像装了一万只蜜蜂。

刚立了秋,雨就多了起来,白天晴得好好的,夜里就唰唰地下起了雨,有好几个夜晚,朦胧中,我都被滴答的雨声惊醒。按理说,我这样的孩子,无心无肺,睡得该像猪一样沉,但是,这段时间,我总怕一觉醒来没了爷,所以我的睡眠薄如蝉翼,有点动静,就醒了。今晚的雨紧一时缓一时,风很大,树上的叶子过早地落了,它们跌在屋顶上的叹息声清晰入耳。我睁开眼睛,屋子里黑魆魆的,屋子外面更黑,我像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我颤抖了,牙齿咯咯咯地敲木鱼,爷如果真走了,我独自一个人怎么面对无边的寂寞和莫名的恐惧?我伸出手去摸爷,边摸边哭,爷其实离我很近,我钻进爷的被窝里,拱了拱爷的胸脯,爷的胸脯不再丰厚,石头一样硬,爷的胸怀也不再温暖,像快熄火的炉子。我哭了,说,爷,你别出远门了。爷抱住我嚎啕大哭,鼻涕和泪水糊在我身上。

爷放开我,擦了泪水,说,小霜,给你讲个故事。爷说,以前,咱村有个孩子叫小霜。我一惊,问,爷,是我吗?爷说,哦,不是你,是小晨。小晨的爹在城里打工,想买房子,把一家人接到城里去享福。我问,爷,小晨的爹买上房子了吗?爷说,买个屁,房子没买上,他把自己也弄没了,鸡飞蛋打了。我问,爷,小晨的爹到底怎么了?爷说,他心贪,想一䦆头挖一座金山,嫌打工赚钱慢,就买彩票、赌博,最后血本无归,媳妇跟人跑了,他跳楼了。我愣了,小晨的爹怎么就跳楼了?他怎么能丢下小晨?爷狠狠地抽烟,骂着,这个畜生,芝麻大一颗心,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他糊涂了,走火入魔了,非要住城里,城里挤不进,你回油坊门来,这么多的地养不活个你?种地就低人一等了?就下贱了?爷愤怒地拍打着静脉曲张的腿,嗷嗷地嚎起来,你个软骨头,眼一闭,自己过奈何桥投胎去了,把一河滩的麻烦都丢给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我好奇怪,小晨爹的死活关爷屁事,爷为何生那么大的气?

爷哭够了,擦擦脸说,我考考你,小霜这孩子没了爹娘,咋办呢?爷老糊涂了,把我当小晨了,我说,爷,不是我,是小晨。爷说,哦,是小晨,不是小霜。我问,小晨有爷爷吗?爷说,他爷爷能管他一辈子?他爷爷死了呢?我想起爷说的锁锁,也是从小没了爹娘,但他从一根草长到了一棵大树,我说,不怕,只要有两只手,咬咬牙就熬过来了。

爷一下抱住我,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下巴蹭着我的脑袋,大声说,对,小霜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爷说,我两三岁时闹饥荒,吃糠、挖野菜、剥树皮,连观音土都吃,还是熬了过来。爷指着街巷两边说,小霜,你看,有这么多的草人儿陪你,你走到哪都有伴;这么多的房子,你想在哪个里面睡就在哪个里面睡;别说种庄稼,光是村里的果树,结的果子也吃不完;遍地野草,满沟满洼的柴火,有吃的有烧的,冻不死也饿不死,你个小男子汉,怕个球!

我问,爷,你啥时候走?爷说,快了。我又问,爷,你去了再回来吗?爷咳嗽了几下,喘着气说,怕回不来了。说心里话,我不想让爷走,但我不敢说出来,怕爷骂我软骨头胆小鬼。我问,我爹娘会回来吗?爷定定地看着我,不吭声了,过了好长时间,爷问,想你爹娘了?

爷给我扎个爹,又扎了个娘。

爹是个高个子,大眼睛,鼻梁高高的;娘是个毛眼睛,嘴角翘着,笑眯眯的。爹和娘,一左一右,靠在门口,像在唠家常。到晚上睡觉时,我把爹和娘搬进屋里,放在炕上,我们一家就算团聚了,有爹和娘陪着,我的心里暖暖的,甜甜的。

我不想成为小晨那样的孤儿,我宁肯不去城里读书,不住城里的房子,只要爹和娘平平安安的。

我从兜里拿出护身符,塞在爹的腋下问,爷,它能保佑爹平安吗?爷弯着腰拼命咳嗽,那只手机掉在地上,爷捡起来,攥得紧紧的,像攥一只要飞走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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