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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度过冬天的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银元班主任学校

李 祯

2014年,气候反常,几乎天天都是阴天。

那一年,我刚上大二,已经二十四了。很多人在这个年纪,业已毕业。我是个笨蛋,复读了三年,才进入大学的殿堂。在一群群兴高采烈、满怀着对大学生活美好憧憬的同学面前,我总是把脑袋低到最低。

抛开天气、年龄不说,最糟糕的是我喜欢上一位女孩,她叫白小宁。我是在拍一部短片的时候认识她的,那个时候,她刚失恋。她告诉我,她喜欢李宗盛。等着我听了一千遍李宗盛,练了一百遍《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时候,她却告诉我,她有了新男朋友。我每天跑到海边,不再练歌,而是望着此起彼伏的海浪,大声骂上几句脏话。

我想骂痛快了,就解脱了吧。海风呼呼地往我嘴巴、脖子里灌,我的嘴巴、脖子里满是沙子,我每天都像个炸毛的公鸡。不出半个月,我停止了这项运动。我得了感冒,感冒加重变成了肺炎。就这么回事。

我彻夜高烧,在医院昏昏沉沉地睡了二天二夜。等着醒过来,看到陪在我身旁的金浩文,我握起他的双手,告诉他,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为了一个女生,我差点丢了性命的糗事。他们是指我的大学舍友,主要成员是沈奇、张东和贾越南;他们一个比一个混蛋,恨不得你天天倒霉,才能充实他们无聊而又单调的大学生活。说完,我再次晕厥了过去。等到醒来,已是第三天的凌晨。我看到窗外有一颗明晃晃的月亮,不时还有几架飞机无声的飞过。之后,那个冬天,我再也睡不着了,吃安眠药都不管用。

回到学校,我发现宿舍里只剩下四张空空的床板。我的三位舍友不翼而飞,连同他们的东西。桌子上面有一张通知单,写道:经XXX决定,2013级文学系所有学生必须在12月10号之前搬出宿舍。

那天,正好是10号。

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三流的影视大学,兴建于三年前,位于黄岛。那里三面环海,再加上几座山丘的点缀,可以说是风景如画。可是,再好的风景也架不住学校的生活设施烂得要死。洗澡全凭运气,水温要么滚烫,要么冷到骨髓。最让人绝望的是网速,一到晚上八点,网页都打不开。学校面积小,一半被荒草占据,另一半是我们的教学楼和宿舍。2015年即将到来,学校准备扩大下一届的招生人数。我们入学将满两年的老生,不得不搬到星谷酒店,为即将来临的新生们腾地方。

我们宿舍的几位是最后一波离开的。起初,他们想当死扛到底的钉子户,可是,过了几天无水无电的生活,他们不战而退,灰头土脸地赶往了星谷。我和他们同天赶到,只不过,他们比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了星谷。那一天,我们在酒店门口久别重逢,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寒暄客气,他们通通四散而逃。我打量着自己,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我得的是肺炎,不是肺结核。我这病不传染。我跟沈奇解释,沈奇不听,而是在嘴巴上蒙上了一块毛巾。我又去向张东解释,张东告诉我,要不你去信一个教吧,有些病,只能靠信仰的力量。我只好跑去找贾越南,他有狐臭,我们现在同病相怜,我想他最能理解我。没想到,我刚刚看向他,他一溜烟儿就跑掉了。

我他妈得的是肺炎!

没有人听我说,我就去找金浩文。都怪他,一定是这家伙把我住院的事吐露出来的,他真是个笨蛋,我得的什么病,他都记不清楚。难怪别人称呼他文学系的“镇海神兽”。我愤怒地向金浩文咆哮,问候了无数遍他的母亲。金浩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我一把把他拉出酒店,拽到了海边。望着无际的海水,他双腿颤抖,有些害怕。我问他,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他终于开口了,他说,肺结核。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摇头。可是,为时已晚。我一脚把他踹进了海里。

在几百号人的文学系,也就是金浩文,我敢如此欺负。

舍友抛弃了我。我跟金浩文住在了一起。除了我这个肺结核的病人,没有人愿意跟神兽住一起。我们分配到一间20平米的双人间,房间朝南,电视,空调应有尽有,还有一间不小的独立卫生间。有比我们空间更大,装修更豪华的房间。我没有羡慕,因为这间房只有我和金浩文享用。其他大部分学生,四个人或者六个人挤在一起,即使房间再开阔,难免也睡得不舒服。

我想忘掉白小宁。金浩文说,你心里还有位置吗?我摇了摇头,询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人的心就像一个冰箱,能装多少东西,一造出来就注定好了。我望着金浩文,像个虔诚的教徒,希望他能令我拨开云雾。我说,继续。他补充道,有些人一辈子只能装得下一个人。我说,那你看我能装得下几个人?金浩文叹了口气,他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能知道。不过,要想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尽快装下另一个人。我也不知道金浩文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他如今二十一岁,没谈过女朋友,还是个处儿。不过,按照他的方法,我准备一试。我暗暗定了几个容易得逞的目标,约她们吃饭,看电影,可是全都无疾而终。没有一个姑娘接受我的邀请,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和一个肺结核的病人谈恋爱。

我十分气恼,她们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没有人跟我交往,沈奇、张东个个其貌不扬,却都找到了女朋友,并且,像割韭菜似的连番换了一茬。我变得越来越急躁,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望着窗外唉声叹气,我整天呆在房间里,除了去酒店的食堂吃饭,基本上不出门。金浩文说我得了抑郁症,要我找大巴车试试。他说,包治百病。大巴车是我们学校大三的一位女生,据说,很多人跟她睡过。我一脚踢在了金浩文的裤裆。我告诉他,我不是条公狗。我说的很心虚,我知道,连大巴车也看不上我了。

不止是我。那段时间,大家都不爱去上课。太冷了,风又大的出奇,我亲眼看到过风把金浩文刮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他太可怜了,体重才五十公斤,风一吹就能把他送上天。可是风再大,金浩文也要去上课。目的是让老师在点名册他名字的位置打上对号。只要他名字的位置布满对号,就可以拿到一千块的全勤奖学金。那一年冬天,没有人愿意为一千块钱拼命,可金浩文是个例外。他是个差生,考试经常不及格,大部分奖学金与他无缘。那个冬天,他看到了希望。我们则呆在酒店,看电影,睡觉,懒洋洋地玩着网络游戏,即使校领导安排了接送我们的大巴车,我们也没有人去。

有一天,金浩文照常诱惑我跟他去学校。我叫他替我点个名,然后,把被子蒙到了脸上,我叫他别再烦我。我听着金浩文起床,刷牙,洗脸,收拾东西,然后轻轻扣上了门。我叹了口气,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没想到,刚沉入梦乡,金浩文又叫醒了我。他蹲在我跟前,使劲摇晃着我的身子。我生气地把被子扔到一边,告诉他,我还没死呢。金浩文满脸惊恐,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像见了鬼。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清楚意思。那一天,能容纳80多号学生的教室里,只坐着他一个学生。我们班主任大发雷霆,要求我们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到教室,不然,等候我们的将是退学。

我和金浩文跑到酒店的路口,路口处已经站满了文学系的学生。他们挥舞着胳膊,拼命拦截出租车。如果脚步不够快,不够大胆,根本拦不到车。我看到沈奇他们已经排成一排,站到了马路中央。黄岛有上千辆出租车,可是一时紧缺了起来。我和金浩文跑到最近的公交站牌,连能装得下一头大象的公交车也塞满了人。我们眼巴巴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出租车在我们身旁划过,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我们不得不徒步跑向学校。好在星谷酒店距离学校不远,只有三公里。

我高估了自己,跑了一半,就跑不动了。金浩文迎着风,劲头十足,他在跟一辆大巴车比赛。这世上真的是没有比他更疯狂更弱智的人了。

起初,班主任站在讲台一言不发。之后,她挨个挨个地看向我们,企图从我们的脸上窥出一丝愧疚。我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时间反思,愧疚。她审讯我们,问我们为什么没来上课。有的说,拉肚子,有的说,睡过头了,个个鬼话连篇,说出来自己都不信。班主任冷笑着,走到我身边时,我已想好了理由。可是,她还没发问,我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看到班主任一脸严肃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班主任立马拉开我的桌子,叫我滚出教室。

我们老老实实的上了两天课,不出一周,教室里的人又少了一半。这个时候,作为我们的临时选举出来的班长,金浩文发挥了余温。每天清晨,他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来到一扇扇紧闭的酒店门前,拼命敲击着木门,当然,他还是第一个叫我。我告诉他,你还是先把别人喊起来吧。很少有人把门打开,就算打开了也没人给他好脸色,大多数人恶语相向,咒骂金浩文破坏了他们的美梦。我总能一觉睡到中午,看着他衣服上沾满的脚印,我知道,他又被欺负了。我劝他,不要浪费体力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去上课,为我们点名喊到吧。作为班长,要为大家多做些实事。他气得一下站了起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就撞向了上铺的床板,火气还没发出来,他就蹲在了地上。他双手捂着脑袋,像个被捉奸的情夫,他一边哼哼一边还不忘质问我,我哪里不干实事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不感恩也就罢了,还怨恨我,折腾我,打我。为什么没有人考虑考虑我的感受。金浩文又一脚踢向床架,这一脚,他踢的倒是痛快。接下来,上铺的行李箱和装杂物箱子压坏两层床板,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从那之后,金浩文只能把床垫铺到地板,搂着一只玩具熊过冬了。

金浩文实在叫不醒我们,只能跑去教室为我们点到。那时候来上课的学生已经稳定的维持在了一半左右。他掩藏在这些学生之间,老师喊一个名字,他就喊一声到。他变换着各种声音,喊一声到,就偷换一个地方。一节课最起码能为七八位学生点到。老师们个个老眼昏花,只要人数不低于一半以下,他是发现不了的。即使发现了,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可是一所三流的大学。

临近元旦,我躺在星谷酒店松软的床铺上呼呼大睡,窗外不时响起一阵炮仗声。我没有起床,因为与我毫不相干。金浩文把我从被窝里拖起,又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他说,我算是完了。我慌忙往身上套着衣服,询问他是不是班主任又去教室里查人数了。金浩文摇了摇头。我松了口气,准备把刚套在头上的毛衣重新扒下,领口太小却死死地卡住了我的脑袋。金浩文说,我要回家反省了。我问为什么呀,他说,我为你点到的时候被吴正逮到了。我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被吴正活捉了。我只感觉背脊发凉,毛衣卡在头上再也没有力气扒下。

吴正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人人都怕他,即使是那些手握权柄的老师。我们曾经是朋友,他经常为我高歌一曲。他嗓音醇厚,饱满,极具感染力。有一天,学校里传言他是某某歌唱家的儿子。这位歌唱家在当地很有势力,备受大家的尊敬,借助他父亲的影响,吴正亦是在当地小有名气。这可吓坏了我们。我们不再叫他唱歌,不再捉弄他,而是私下里研究起了他的身份。可是,没有人真正弄清楚他和他父亲的真实身份。直到军训阅兵式的时候,吴正穿着一身军装,笔挺地站在2013级所有学生的面前。我们看到老师们纷纷向他敬礼,疑虑彻底烟消云散。后来,他不再找我们玩,我们也躲着他,生怕招惹到他。

我心想完了,会不会自己也被牵扯进去。我可不想回家。金浩文恳求我帮帮他。我跟吴正只是几首歌的交情,我说,现在他哪能看得上我。金浩文说,那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呢。金浩文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像个胸膛中了一枪的士兵,慢慢地躺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班主任为此事在班里展开调查。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分别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她挨个挨个喊学生进去问话。只有金浩文没来,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唯独没喊他。他正躺在地板上等候最后的审判。比起学校,我宁愿躺在地板上。可是,我必须要来,并且,是第一个到达的。为了怕她看不见,我特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可是她就是不叫我进去。我从中午站到傍晚,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慢慢沉下去,我的两腿不住地哆嗦。

等到她喊到我的名字,走廊中已经别无他人。我的屁股一贴上教室里面的椅子,就不想再站起来了。尽管问吧。我想。我已经想好了周密的对策,不管班主任问什么,我都会说,不知道。在学校,我所学会的唯一技巧就是如何应付老师。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可是,我们的班主任说,你回去吧,我已经了解了情况。我坐着没动,只是望着班主任,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说,你还听不明白吗,回去吧。我说,哦。说完,我赖着没动。我想,要是班主任先走,我就能多坐一会儿了。班主任打量着我,始终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站起身,走到门口位置,班主任想起了什么。她说,你陪着金浩文这周回家反省几天吧。

老师,跟我没关系呀。望着面前竖立着的几十把椅子,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是一个肺结核的病人,没有女孩与我交往不说,还要回家反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活得很悲惨。也不是我意识到,是金浩文告诉我的。他说,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想起了这个冬天的所有遭遇。我不由得难过起来。难过还好,可是,环顾四周,我发现身边连一个肯听我倾诉的人都没有。我就变得唉声叹气起来。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无处倾诉,没有人愿意听一个肺结核病人倾诉,我只能把它们写出来。我要写成一首首优美、动人的诗,要是白小宁喜欢,我会拿给她看。我拿出一沓方格纸,开始疯狂写诗,一天就写了上百首。草稿纸上竟是我龙飞凤舞的文字。看着这些诗篇,更让我难过,没有一首诗优美、动人。我写的那些玩意看起来更像书法作品。

我越写越急躁,越急躁越丧气,最终,通通把它们揉成纸团扔出了窗外。金浩文呢,他整日坐在电脑前,玩着一款射击类游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玩得那么起劲,他的技术很差,老是被人打死。我就问他,整天在游戏里被人虐有意思吗?他说,我不玩游戏,那我干什么。我没法回答他,他不能去上课了,我也不知道他能干些什么。在金浩文玩了一周游戏后,他说,你说游戏设计出来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金浩文离开了星谷酒店,在发现打游戏毫无意义后,他就离开了。没过两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我问,你在哪呢。他说,你快来吧。这里山清水秀,你绝对没去过。我很激动,说,原来你小子出去旅游了。我听到他在电话里笑了。我说,我身上可没有多少钱。金浩文爽快,说,你的路费我出了,你尽管来就好了。我以为金浩文去了外省,万万没想到是鸡鸣岛。鸡鸣岛近在眼前,与学校隔海相望,只需要一张10块钱的船票。不需要他赞助路费,我也能去。我不免有些失望,不过,我还是去了。

就这样,我们没有回家反省,而是去了鸡鸣岛。我们住在一间青旅中,来到的第一天,我就想跑,那里的生活环境比星谷酒店还要糟糕,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我劝金浩文一块离开,他不肯,而且,迷恋上了钓鱼。我说,回黄岛也能钓啊。他说,不一样。我说,哪里不一样。他没有回答我,一个人带着草帽,拿起鱼竿又跑去岛边钓鱼。我朝着他大喊,我不是古人,我要走。

我没有立马离开,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无处可去。那里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我有大把时间,唯独不知道干什么。唯一明确的是,我每天坐在青旅的门口等待金浩文钓鱼归来。金浩文总是带一些小鱼回来,大鱼一条也钓不到。我们吃的最多的是针鱼。此鱼纤细瘦长,放在烧烤用的烤炉上烤十几条,方才能填饱肚子。刚来那会儿,金浩文水平不行,一天下来,顶多能够钓上几条,全部是腰身纤细的针鱼,往往刚放上烤炉,就被我全部塞进了嘴里。一点也不顶饿。金浩文也不埋怨,从网上搜了一些资料,研究起了钓鱼。等着他学有所成,一天能钓上二十几条甚至三十几条的时候,我已经吃腻了。我说,你为什么老钓针鱼,现在我放屁都一股针鱼味儿。我想吃鲤鱼。金浩文说,笨蛋,海里哪有鲤鱼。我说,反正,针鱼我是不吃了。金浩文用手挠了挠头,说,要不明天我换个地儿试试。我说,好啊,咱们回黄岛,钓不到鲤鱼最起码能钓到鲈鱼吧。金浩文说,不用,这个岛上有座山,山下有个塘,明天我去那里试试。

第二天,我主动陪着金浩文前往。金浩文所说的小山丘下没有水塘,我们沿着一条山涧走了几公里,才看到一个不大的水塘。塘水清澈,鱼儿穿梭其中。金浩文拿出鱼竿,轻轻一甩,鱼线以近乎完美的弧度落入塘中。剩下只等鱼儿咬钩。我蹲在一侧,百般无聊,看着塘底的鱼儿。我想找个网,就能一网打尽了。我说,你这太慢了,你等我会儿,我去找个东西。我寻遍四周,除了树枝就是石头,什么也没找到。终于,看到了一个粉红的塑料袋,挂在一棵树枝枝头。我想,只能用塑料袋凑合了。我身高一米六六,张开胳膊够不到,我双手双脚抱着树干试图爬上去。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我的衣服和裤子上沾满了树皮碎屑,身体却始终没有挪动半分。我气急败坏地朝着树干狠狠踹了几脚,红色塑料袋竟然得意地迎风招展了起来。我就捡起石头朝着塑料袋乱砸一通。

哎哟!林中传来一阵哀嚎,紧接着是一双双脚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我立马撒腿跑掉了。我心想坏了。万一砸中了岛上的渔民,就算是把我的五脏六腑全部卖掉,我也赔不起。我跑啊,跑啊,跑出去两公里,后面的人依旧穷追不舍。他们一边追一边喊,别跑,站住诸如此类的话。听到这些话,我更要跑了。我没有再跑出多远,脚下拌蒜,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是三个人,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嘲笑我,跑啊,接着跑啊。我没有接着继续,坐在地上笑哈哈的看着他们,我说,早知道是你们,我就不跑了。其中一个说,说说吧,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加入了他们。我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三个人我都认识,他们是沈奇、张东和贾越南。无独有偶,他们也是因为冒名点到的事被驱赶出了学校。

我们一块来到水塘边陪金浩文钓鱼。钓鱼更像是一项修身养性的活动,需要有足够的耐性等待鱼儿上钩。张东是个急性子,受不了手头上什么也不干,他夺过鱼竿,一把摔在了地上。他说,像你这样磨磨蹭蹭的一天能钓上几条鱼。金浩文木纳地看着张东,他说,那怎么办。金浩文正要捡起地上的鱼竿,张东一个侧踢就把他蹬了下去。张东说,这样就能弄很多鱼了。张东的意思是让金浩文在水里捞鱼。看着金浩文在水中挣扎,我们没有一个是不笑的,尤其是张东,他都笑弯了腰。金浩文太笨拙了,在水里拼命的扑腾水,他怎么也使不上力。

金浩文浑身湿漉漉的爬上岸,一边吐水一边大口呼吸,等到回到青旅,他独自告诉我,他差点被张东淹死。我不信,就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沈奇、张东他们听。张东不但是个急性子,而且死倔,他说,你的意思是我差点杀死金浩文了。我说,我哪能知道,我又没下去。张东喊来金浩文评理。金浩文像个呆瓜似的望着我们,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他不时看向我,恳求我给他解围。我没理他,而且变本加厉地逼问他,你倒是说啊,是不是差点淹死了。我不管金浩文是不是差点在水塘中死了,事实已经不重要,我只需要他说出他差点死掉这句话。张东那副拒不认错的样子实在太可恶了。

我们枯坐了一个晚上,金浩文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我们不得不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张东拉着我们非要去水塘一探深浅。他这个人可真倔。可是,没有人想去,谁也不想在大冷天挪动半步。张东说,沈奇和贾越南可以不去,你必须跟我走。我把被子蒙上头,在被窝里嘟囔,你就饶了我吧。张东一把掀开被子,把我揪到了走廊。我腰间只套着内裤,浑身赤条条的,一阵风吹过,我顿时困意全无。我说,好吧,你能不能让我回去先把衣服穿上。

我和张东来到了水塘,其中还有金浩文,他也是张东指定的人。我说,好了,我来了,抓紧测量吧。我话里有话,看到他什么也没拿,我就放心了。除非他跳进去,否则无法知道水塘的深度。张东站在塘边,向水塘深处望去,他心里也没底。他问,你能不能再下去一趟。金浩文摇了摇头,躲在了我身后。我说,别墨迹,你再不测我可要走了。说完,我拽着金浩文要走。这只是一个动作,我并不想走,只想看张东敢不敢下去。

张东真是条汉子,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开始脱衣服,还没跳下去,他身体上就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然而,寒冷丝毫没有阻挡他。他咽了口吐沫,一步步向水中迈去。

小伙子,冬泳呢。

路过一对农民夫妇。他们六十多岁,男的穿得像90年代的村干部,女的头上围着一块红头巾。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张东发现还有别人,立马慌神,要不是金浩文及时拽住了他,他肯定会滑入塘底,不见踪影。

真他妈能把人淹死。等着金浩文给张东披上羽绒服,他还在不停地嘟囔。我没理他,男的手上拿着的宝贝吸引了我。男的从腰间掏出一块手帕,几枚银元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男的说,小伙子,看你面善,我们花光了路费,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给我们换点盘缠钱。我把几个银元放在手心,仔细审视,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我见过银元,我堂哥有一个小铁盒子,里面装的就是这玩意,不过,不止银元,他的小铁盒子还有铜钱等等。我说,这是真的吗。男的说,这还有假。袁大头三年造的,一块好几百呢,要不是俺没了路费,俺也不拿出来卖。我怕被骗,拿给张东和金浩文看,张东掂量了掂量,说,大爷,看你像个种地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男的说,唉,说来话长。俺庄一个庄乡在这里养海参发了财,俺本来也想过来发财,让他给骗了。我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一块袁大头600块钱。我问男的,大爷,你打算一块卖多少钱。男的说,俺不贪多,便宜卖,能凑够路费钱就行。一块四百。我还是觉得贵,我没多少钱,即使不贵,我也不会买。这又不是美元,对我来说,根本没用。我说,大爷,我没现金,买不了。男的立马掏出手机,说,没事,小伙子,你有支付宝吗?听完这话,我更不想买了。

一共是三块银元,金浩文全部买下,花了整整九百块。我劝金浩文,你傻呀,万一被骗了怎么办。他拿着三枚银元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我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回到旅馆后,沈奇和张东嘲笑金浩文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蠢蛋,因为三枚银元一看就是假的。本来这笔钱足够我们在岛上维持一个星期。可是,没了这笔钱,我们只能回学校。我已经呆了两个星期,生活费早已见底。沈奇也没钱,身上的钱全部被他兑换成了虚拟世界的游戏币。张东本身又是个穷鬼。唯一指望的只剩下了贾越南。但是,他是个抠门货,叫他养活我们还不如让他去死。我们只能谩骂金浩文解气。我们骂了他一下午,然后,饥肠辘辘的回到了星谷酒店。在星谷酒店,最起码住宿不花钱。

第二天,沈奇就以借来玩几天为由,把三枚银元哄骗到手。他太穷了,两天没吃饭,一拿到银元,就放在了网上。三枚银元竟然卖掉了,而且,多赚了一百块钱。沈奇喜极而泣,拿着一千块钱向我们招摇,他说,谁知道这他妈的竟然是真的,早知道,我多卖点钱了。沈奇拿出五百块递给金浩文,说,剩下的钱,下个月还你。走,咱们去下馆子。

我们去了东北菜馆。我们一共五个人,可能是太饿了,一顿饭竟然吃掉了1000块钱。沈奇手里只有五百块,刚还了金浩文一半的钱,他又不好意思立马要回来。沈奇就对菜馆老板说,哥,都是熟人了,你给我们打个折呗。菜馆老板是个东北大汉,身高1米9,他说,打多少。沈奇说,那个……要不……一半吧。菜馆老板一只手拿着沈奇交给他的五百块,另一只手把沈奇提溜到外面,扔在了大街上。我赶紧从金浩文兜里掏出剩下的五百块,我们其他几个才得以走着出了餐馆。

沈奇又要想办法弄钱了。他是我们之中最强壮的人,可是,一顿饭不吃,他就会头晕,心虚,出冷汗,变成一个虚弱的人。他有低血糖。离寒假还有半个月,时间不算长,但是,沈奇需要天天吃饭。贫穷和共同的遭遇把我们重新绑在一起。他们不再嫌弃我是个肺结核病人,更不嫌弃金浩文这个镇海神兽,我理所应当要让沈奇吃上饭。我问金浩文,那个卖银元的大爷不是说还有一件宝贝卖给你吗?咱们不如再去鸡鸣岛看看吧。张东说,算了吧,人家肯定早走了。

我们还是去了。五个人去,来回路费要一百块,我们就一人去一天。还没有等到卖银元的大爷出现,沈奇已在床上奄奄一息。我们只能一人管沈奇一顿饭。到最后连金浩文和贾越南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就想回家,回到家我们就能饱餐一顿了。反正班主任一直没让我们回来。这个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吴正是个冒牌的假货。

事情是这样的:学校里的一位领导请求吴正委托他的父亲在当地办一件事,吴正没有去;于是,这位领导去教务处调出了吴正的个人档案。不查不知道,一查就露出了马脚,吴正根本不是歌唱家的儿子。他跟我一样,只是一个复读了三年的抬不起头来的大学生。

我们决定,宁愿饿着也要在学校呆到寒假。我们可以正常去上课了。我们每个人都去,而且,还是准时到的。不管班主任同不同意,我们一定要呆在教室里。我们就是上给班主任看的,她再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吴正则变回了之前的样子,一见到我们,就想高歌一曲,没有人想听。寒假一过,他就离开了学校,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离寒假只剩几天了。他手上拿着一根扳手,挨个房间转悠,他问我们,暖气片漏不漏水,要不要修一下。那时,我正在洗手间摆弄着头发,不时还向腋窝喷洒点香水。因为,我终于约到了女孩。

金浩文说,要想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尽快装下另一个人。我虽然很喜欢白小宁,还没忘掉她,但是我的心足够大,足够装得下第二个女生。等着我装扮完毕,吴正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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