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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气的出走与拐弯的回归
——周李立《小长城》秦妈形象与“小长城”隐喻分析

2019-11-12李明泉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娜拉扶梯建华

□文/李明泉

这是一部值得细读和重读的小说。

周李立这个中篇情节不复杂,讲的是五十五岁的秦妈离家出走一个月后又回家的故事。表面看,秦妈离家出走,直接原因是女儿葛烨过三十岁生日当天,秦妈宣称如果葛烨这之前已结婚才配得上吃长寿面。而女儿说“求您别说了,跟您没关系啊”,气得秦妈“跟我没关系,不关我的事,我就走呗”。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秦妈的丈夫葛建华因“电梯事件”后(老化的电梯把他关了两个小时,那里面“没气儿”,他看到当年在矿井死去二十多年的伙伴在电梯里按住按钮,不想他出去,把他困在里面。由此造成他抹不去的幻觉),开始了“以旧换新”大工程,不停地换电器、换家具,把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改造得不像原来的家了。气得秦妈说“再换个老婆子最好”,在家里“似乎她是不得不这样坐的,把自己坐成自家一位顶不重要的客人”,“陪衬着主人葛建华的喜怒”。因没用水把地板冲洗干净,丈夫“对她那么凶,年龄越大越凶,动不动就骂她‘猪脑子’”,气得她借女儿说跟她没关系,一走了之。于是,秦妈在门头沟县城福贵超市应聘做上了保洁员。

“出走”是中国文学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和“母题”。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多以女性反对封建婚姻、追求“才子佳人”来表现,如卓文君、祝英台、杜丽娘等。到了现代,“出走”主题以“娜拉”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开始。1918年《新青年》刊发“易卜生”专号,《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因为筹钱给丈夫海尔茂原治病,伪造父亲签名借款而反遭丈夫斥责:葬送了他的前程。她看透了丈夫的虚伪,愤然离家出走。自此,“娜拉的出走”一直影响着中国文学的创作。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反对盲目出走,做无谓的牺牲。现代文学史上,胡适《终身大事》中田亚美、鲁迅笔下的子君和吕纬浦、巴金《家》中的觉慧,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出走”是为了对旧传统藩篱的撕裂。当代文学史上,张洁《方舟》中的荆华、梁倩、柳泉三位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出走;王安忆《月色撩人》中的提提、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巧巧,因对物质生活的向往而出走。这些人物,反映了女性对情感生活的别样追求。

周李立笔下秦妈的出走,不同于娜拉、子君们,秦妈的出走是负气而又牵挂的出走,有如“出差”。她的“出走”是对几十年习惯的家庭生活忽然因丈夫退休后把东西全部换了,“现在那是你爸的家,不是我的家”,把家搞得完全陌生而难以适应的“出走”;是告别作为煤矿领导夫人,连朋友都是丈夫的,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这种依附生活的“出走”;是追求“那种想干又一直没痛快干的事儿”、能够“图自在”“想做什么就干什么”的向往新生活的“出走”。过去熟悉的“家”忽然变得连“大功能电器”也用不来,更遑论畅快地用水冲刷地板了?!她出走虽短短一个月,但她每月保洁有三千元(秦妈四舍五入给自己加了工资),第一次经济上独立了,“不多,够自己花”。家庭经济地位往往决定人格地位。如今的秦妈有工资了,腰杆也能挺起来了。

“出走”一般会“出事”的。秦妈在超市结识了清洁和维护扶梯的陈天鲤。秦妈“以前那些朋友本质上都是葛建华的朋友,不是她的”,而陈天鲤却是秦妈自己认识的朋友。尽管他有些“古怪”,却对秦妈“格外尊重”,“他用尽了高中生讨好女生的所有甜食,而他们的关系仿佛被这些甜蜜的零食腌渍过了,又甜又暖”。直到陈天鲤问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失控了。这是一段精彩的对话:

话题又是从生日开始的:我该送你点小礼物。不需要。别客气,值钱的我送不出来,就图个心意。真不是客气,什么也不缺。那你喜欢什么。喜欢?我喜欢平平安安、问心无愧地过日子。这是当然。当然么,我怎么觉得特别难呢?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关键看是什么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倒是。不过有你想做的事儿么?想做什么?是的,就是那种想干又一直没痛快干的事儿……

“想做什么?没人问过她想做什么。”仿佛是另一个秦妈跳出来抢着替她发言——“拿水管冲地板,算吗?”冲水管时,陈天鲤滑倒,“四脚朝天,像条放弃挣扎的黑鱼”,从不离身的眼镜和帽子滚到别处去了,露出了一只木头疙瘩又粗又乌黑的假眼。水还在漫延,“去关龙头!傻婆娘!愣着干什么!”陈天鲤的喊声惊醒了秦妈。关水龙头时她心中自语:“我不是傻婆娘!”秦妈的丈夫斥她为“猪脑子”,她觉得陈天鲤是怕“漏电”被电死才吼她的,她还觉得“感动”。这次“冲地板事件”导致扶梯浸水,三天才修好。超市经理找陈天鲤,陈天鲤却把责任全部推到秦妈身上,“推脱得一干二净”,还说是他的果断及时阻止了秦妈的愚蠢行为,才不至于损失更大。这样,秦妈被解聘了。短暂的一个月“出走”因“冲地板”出事而终止了,她回家了。

秦妈的“出走”是不彻底的,不可当真的。她走出去立足的超市就在同一小县城,离家只隔几条路。她有如在人生旅途中拐了个弯,走了个岔道,去看了看别样风景,又赶紧跑回来跟上大部队继续行走。这个“拐弯”在某种意义上丰富了人生经验和体识,加深了对原有生活状态的认知。虽然“回归”的不再是原有生活的起点了,也不是“闭合的圆圈”了,但却站在螺旋式上升的新起点上,多了一重审视婚姻、家庭、自我的参照物。葛建华三次来看秦妈时,轻言细语再也不大声嚷嚷了,仿佛人也“缩小了”。秦妈说“你的就是我的”,让葛建华感到她并没彻底决绝就此离开。特别是在陈天鲤讲到当年在煤矿工人闹事扔酒瓶、扎自行车胎时,葛建华就在院墙另一边提着高音喇叭对墙那边的工人们喊话,局面非常严重,秦妈却“心里竟然有一丝高兴闪过,因为葛建华能应付这么严重的局面,游刃有余的”,表达出对丈夫由衷的敬佩之情。这一笔写出了秦妈即使有自己的朋友,也仍然眷恋着丈夫,在精神和肉体上从未“出轨”。这才使得她回家后想开了,把对陈天鲤推卸责任的恶气出了之后,“她觉得自己可以吞下更大的气了。往后她还得受葛建华的气,这也需要她做足心理准备。但没什么,她认为日子就是这样,不是在这里受气,就是在别处受气。只要偶尔允许自己发个小脾气,那就也不至于太难过。她的离家出走也算是一次小脾气吧。”

人生无常,烦恼随行。家庭生活的酸甜苦辣,唯有自知。在压力和苦闷积淀难忍时,有意识的“躲一躲”“拐个弯”,或许是转移情感、减轻压力的别一途径。“小长城”的防御功能、自保作用,在人生历程中就具有别样的价值了。陈天鲤最初称为“小长城”的是煤矿的院墙,形似长城。当年工人闹事时就以此为躲身之处,既可以扔酒瓶,又可防御不被领导发现。如今,福贵超市的扶梯也成了陈天鲤蹲下身子,不易被他人发现眼睛残疾、发现保洁护理身影的“小长城”。躲在扶梯后的虽然是因分工不同而劳作的身姿,不能像“金贵人”那样显摆,但每个人的心中却有一座“小长城”,那就是对生活浸蚀、人生悲苦的防御和独处,是给自己心里垒砌的一处“小长城”。不过,“每天用水管冲地板”的事象,仿佛又“冲洗”“冲刷”甚至“冲毁”着“小长城”(被称为“小长城”的扶梯被冲水浸坏,三天停摆)。水的力量是坚韧而强大的,“小长城”也经不起心血来潮、激情澎湃的冲击。这故事,就颇有“寓言”的深意了。从这个视点看,“小长城”这一意象的挖掘与呈现,实在是周李立的妙喻和独特发见。

《小长城》的叙事风格颇值得探究。在秦妈不断与女儿葛烨、丈夫葛建华、朋友陈天鲤、超市女员工的对话言谈中,不时切入“出走”原委、事发经过,使得叙述看似散漫,却又环环相扣、密不透风。读完整部小说,掩卷沉思,才觉得这种切入切出,又如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是如此迷人。小说对色彩的运用也颇有讲究。矿区乌黑环境与葛建华喜欢穿浅色白色形成反差,“以旧换新工程”后淡色为主调的新家与葛建华因“电梯事件”造成的阴影形成物象与心象的对比,水管冲地板冲出的动物鲜红血迹与陈天鲤那木疙瘩乌黑的眼眶有着内在的色差反衬。这些细微的描写,足见作家精于构思、巧于表达的功力。

周李立的《小长城》以女性独特视角写作,想告诉我们:家庭生活久了,有那么一次短暂的“出走”,拐个弯儿,看看外面风景,看了再“回家”,这不失为一种生活态度和情感选择。这样的“出走”对家庭稳定没有太大的影响,于婚姻也无伤大雅,于情感也没什么假丑恶的东西,反而更是“围城”中人的现实生活状态和真实心性表达。

我不知道,“秦妈式的温和出走”是周李立开出的婚姻“难忍—出走—回归”药方呢,还是倡导这个时代家庭关系“出差久别似新婚”式的和谐维系方式呢,抑或是女人一生因“受气而生气—负气而发脾气—出气后还得受气”的循环性宿命体现呢?这,是《小长城》给我们留下的回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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