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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家村手札

2019-11-12赵瑜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苗寨苗家牛角

文/赵瑜

叫满家村,却并没有一户人家姓满。苗族语境中,多是希望家里的福气和人丁都是满满的,所以,才起名字叫满家村。

满家村以前是囤兵的地方,高高的石头房子占据了地理的优势,依现在的眼光看,这村寨有点城堡的意味了。

我们到的时候,苗寨的鼓声很远便听到了。那日是四月初八,苗族人的传统节日,叫亚努节,是为了纪念苗族旧时的英雄亚努而有的节日。在这一天,苗族人穿上盛装,女人们将银饰都戴了出来,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很是美好。

村寨里的苗族女性用一个长长布条拦在了村寨口,要喝三碗酒才能进村,这便是苗家人的拦门酒了。我喜欢苗家人米酒的味道,入口是米经过发酵后的甜味,而后到来的是微微的酸味。这酸甜中和了世事的苦。喝一口,总会想起童年的事,有单纯的快感。

喝了酒,仿佛便和苗族的同胞有了深入的交流,便可以进入他们的山寨里看他们过节。

巫师已经锣鼓声中上场了。他一手持经幡,一手持苗王刀,在案桌前念念有词。问了问村子里的人,得到的答案是,巫师正在和神对话。巫师请来他熟悉的神灵,来到苗寨里,保佑大家平安。这是村子里的人最为朴素的解释。

然而,巫师念的竟然是汉语。他的念白很快,配合着他的舞蹈,他向前三步,又向左三步,再转折回来,又向右三步。这样的节奏在那里反复几次,然后突然停下来,又是一番念白。

念白是一种描述,大概是将自己的愿望用最为平实的语言讲给苗族信奉的神仙来听,这讲述既要真诚,又不能重复,几乎是一种文学的描述了。所以,只见那巫师在念白的时候,满脸严肃,他像是怕自己说得不够简洁,而耽误了傩神的时候。

供桌的后侧竖着一根高高的竹杆,竹杆上方挂着一只牛头的骨架。牛一生勤劳善良,在祭祀的时候,用牛头骨作为图腾,这大概和感恩有关。苗族人信仰天神地神,以及他们的傩神。天神掌管天气,地神生长万物,而傩神则负责将善恶分开,保护善良,惩处邪恶。

这便是苗族人傩戏的起源。

念白过后,又是一场舞蹈。巫师身材微胖,那是世俗生活给他的馈赠。他微微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时,又一场念白开始,像是在回答上神的问答。然后呢,他手上的苗王刀的刀环上绑着的几只铜钱叮当作响,在这样的节奏里,锣鼓又响了起来。就仿佛,刚才他的舞蹈是一场梦游,锣鼓停下来,是为了让他更快抵达梦境地址。现在,巫师的念白解释了他刚从神灵那里回来了,他走向祭桌那里,将手中的苗王刀放在桌子上,然后取了那牛角号,斜放在嘴角那里,用力地吹奏起来。他吹的旋律与旁边的年轻的节奏并不相同,他的牛角号声里,有的是一种向远方呼喊的缥缈感,好像他在牛角声里放出了一只鸟儿,随着他声音的旋转,飞远了。

巫师的牛角声尖锐,刺破现场的人声鼎沸,想来会传出很远。这样的角笛声,在旧时,应该是一种信号。牛角声一吹起来,方圆几里的苗寨的人便得到了通知,知道有事情需要集合。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因为这牛角声过后,那巫师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他在音乐声中停了下来。看看身边的人,一位苗族老者,走进了祭祀场地,俯在他的耳朵边又说了几句什么。这位巫师点头,又从祭祀桌上拿起了经幡和祭祀刀,开始新一轮地请神活动。

和巫师说话的人,是巫师的师父。他一直在外面站着抽烟,也和村里的人打招呼,指挥着年轻人打糍粑,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些苗族女人戴着满是银饰的帽子,手里各拿着一个圆圆的竹编的箩筐,是扁的,大概一会儿用来盛放打好的糍粑。那竹制的箩筐有了些年头,泛黄,那是苗家人日常的用具,既有审美的手工编织感,又有实用的饮食感。我恋物,尤其是乡村里的事物,总觉得一切都是好看,可以依赖的。

巫师从后方来到了祭祀的桌子近前,这个时候,有一个老者已经单膝跪在了桌案前方,他灰白头发,皱纹深锁。他谨慎而庄重,但显然并不熟悉接下来的仪程。那巫师将一叠印有印痕的冥纸钱放在老者的背上,然后,又将一个香炉放在了纸钱上面。

那老者的腰深躬着,头也向下鞠着,这样才能让他的背部平衡。这既有人类卑微的乞求的意蕴,又具备虔诚地向神灵许愿的仪式感。

终于,巫师的祷告语全都说完了,这个时候,老人背上的纸钱和香烛被拿了下来。老人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我看到了苗家村寨人对自然的敬畏,他们在偏远的地域生存多年,保持着原始的生活秩序。这些秩序从城市文明的角度无法评论,但对于苗寨的日常生活来说,这种敬畏差不多意味着一种乡村文明和秩序。

巫师又一次吹起了号角,像是要告诉大家,他已经将神灵都请了下来,又或者是对刚才的一段祭祀的总结。牛角号单调,幽深,像带着大家进入一个深邃的时光小道,路边的景致多是收获的喜悦,又或者是杀牛宰羊的富足感。

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吹起牛角号,差不多,那巫师充当了每一个苗寨人的信使,将这一年的欢喜与悲欢告诉神,将烦恼脱下来,放入夜色里,或者烟火里,烧毁,让它们走远。这既是信仰,又是心灵的建设。

这些居住在大山深处的苗人,他们的情感和一碗米酒有关,也和季节变幻里的风雨有关,和收获的庄稼有关,也和神灵的佑护有关。他们懂得感恩,敬畏自然之神。所有这些内容,我相信,都包括在巫师的叙述中。

那巫师吹完了号角,将牛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件一件地脱下他的巫师的高帽和罩袍。铜锣停了,音乐也停下了。第一段傩戏结束了。

那个巫师走到外围,和那个老者说了一会儿话,他点了一支烟。从巫师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回到了苗寨村民的日常中来;这个时候,有村里的乡亲走过来和他说话。两个人谈论得密切,显然,他们已经回到了世俗生活当中。

锣鼓声没有停,只是节奏放慢了些,细听,觉得更加抒情了。锣的余音在长长的停顿后有些波折,总让人觉得像是一个人轻轻地咳嗽一声,是女人的咳嗽,微恙,似乎需要照顾的柔弱。

此时,年轻的苗家妹子,开始用竹制的箩筐盛了刚刚打好的糍粑饼子分给游客们吃。村子里几个年轻的后生穿着改良过的苗族服饰,在广场的北面站着练习吉他。

这个村庄的地势很高,后面的山上还有不少人家。越往高处,冬天时会越冷。想来,在山上住的人,冬天的话便会很少。现在是夏天,能感觉到,有一部分村民面带着微笑看着我们这些远方的人,他们不说话。

他们的话都说给了这里的山和树木,对于远道而来的人,他们有的是米酒和舞蹈,有的是苗家的歌谣。

这时节,那位精瘦的老者突然来到了祭祀广场的中间,他开始穿戴巫师的衣裳。

顺序大抵是这样的,他先将一条长长的红绸带缠在头上,然后才开始穿大红色的巫师服。衣服系带都穿戴整齐后,他又将僧帽戴在头上。最后,只见他将层叠的经幡插在了自己后颈的位置。这个时候,他将祭祀桌上的牛角拿了起来,左手持着。右手呢,拿了那只苗王刀。

只见他用苗王刀轻轻地敲击几下牛角,发出轻重不同的几声节拍,旁边的锣声突然加重了,似乎是一阵疾雨突然扑来。

鼓声一起来,老者便轻轻舞蹈起来。从前方到后方,和刚才的巫师的动作相同。但因为身形瘦弱,所以,他舞得更加细微、可信。他的舞蹈,将他与我们这些人区别开来,他用夸张的身体弯曲来表达,他正在另外的空间里活着。他念念有词,开始请来上天的神。

旁边有当地的苗族老乡给我解释,说,刚才的巫师是请他的老师出来。这个上场的老者,便是那巫师的老师。

我模糊着理解了,前面那一场,只是暖场。而真正的祭祀是从这位老者开始的。

老者表情丰富,时而严肃,时而愉悦。似乎在一场不断变化的剧情中。

他的念白更简洁。仔细听,不时能听到“愿望”之类的字眼,是当地的土话发音,我猜测也是向神灵祈求四季平安,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意思。

老者转过身来,向后面的空地上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村寨里盛装的苗家姑娘们全集中过来,在老者面前排成了两排。

老者对着她们,手持着牛角,转过身,突然吹响了牛角。锣鼓声便又大作。后面几排的女人站在那里,有小声窃语者,老者突然转身看了一眼。那女人便噤了声。

自然是神灵为大,祭祀的时候,所有参与的人都要静默。老者在前面蹲下,地面是石头地板,如果跪下来,恐怕提前要铺好地垫。老者单膝跪下,念念有词,将手中的苗刀举起,做作揖状。后面的苗家女人也模仿着做,大概有一两个年轻的姑娘,不懂得如何做这样的姿势,相互看了一下,笑出了声。那老者,立即转过头来,咳嗽一声。眼神很是犀利地盯着后排的女性看了一会儿。这才又继续祭祀。

这些女性进入不了老者所营造的氛围里,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虽然这里是地处偏远的山村,但是,每一个苗家人都用上了手机,也看多了外面的世界。她们正在和物质世界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她们的世界里有了很多城市文明的词语,比如消费、便捷以及娱乐。

尽管是被现代文明熏陶过了,但是,这些苗家人,骨子里喜欢这偏僻和安静,他们相信神,所以,每一年都委托巫师来和神商量诸多的事情。向神许下愿望,同时在内心里也要付出与愿望相匹配的努力。

相信神。这是苗寨里的人给我们呈现出的整体印象,他们崇拜自然之神,敬畏祖先的灵魂,也相信巫神能帮助他们度过各种难关。

这种独特的能力,让巫师在苗寨里有了地位。巫师们负责请来神灵,坦诚他们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让神灵给他们做一个评判。

万物有序,万物有灵。所以,苗寨里的人大多谦卑,他们对未知的世界有敬畏,这意味着,他们有学习的愿望,也有和未知世界和谐共处的能力。

虽然苗寨里巫师的祭祀活动如此的端庄和守序,但是,这个村庄的村主任,却是一个青春而时尚的年轻人。

祭祀的最后,老者的身旁站了这年轻的后生村主任,他站在老者的左侧,老者跪下,他也跪下。后面两排的女人们也跪下。

老者作揖,那后生也要照做。

老者起身,吹响牛角,这个时候,村寨里的另外两位巫师一起走上前来。和老者同时吹响了牛角。

这时候,鼓声由慢渐快,锣声由弱到强。

那老者巫师大抵与诸神均已经交谈完毕。祭祀的事项已经结束。那么,巫师们用牛角的号声告诉大家,苗寨得到了神灵的护佑。接下来的日子,苗寨人只要勤劳刻苦,日子会从稻田里长出结实的内容,会有子孙受到福佑。

从祭祀者的表情上,也可以判断出,他们的喜悦自然而且安静。他们相信生活中必然的事项,比如吃苦便能有收获。他们也相信偶然的事情,比如,孩子的婚事以及意外到来的财路。

总之,祭祀活动,是一次苗族人传统的教育。年长者告知年轻的人,要如何敬畏自然,如何取悦神明。最重要的,他们在祭祀的过程中,会向神明告白村庄里的事情,比如需要什么,比如村庄里还有未达成的愿望,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神明的佑护,从而更加容易达成愿望。

祭祀结束之后,那祭祀桌上摆着一个完整的猪头,便被村庄里的主事者,用刀切割了。我们都上来吃肉,说是,经过神灵允许才可以吃的肉。那猪头蘸了苗家人自制的辣椒油料,味道鲜美极了。

这个时候,村支书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北面的小舞台上开始演出了。村支书是闯荡过世界的年轻人,他是一个乐队的主唱。主要创作一些有着苗族人文化背景的歌曲。这些年轻人,既吸取了民族文化的养分,又有在城市生活的经验。所以,他们的歌声一起来,便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他们用苗语歌唱自己的村庄,而旋律,却是通俗音乐的调子。所以,既抒情,又好听。

和刚才祭祀场上老者的严肃相比,这些年轻的后生们,差不多,打开了世界的另外一个窗子给大家看。原来,苗家人,还有这样轻快的表情。刚才在后面站得整齐的苗寨女人,现在给她们年轻的村支书打节拍。

他们都热爱自己的村庄,这是年轻的村支书闯荡世界之后又回来的动力。他们出去以后,视野越是打开,却越想念自己的家乡。因为,他的胃和生活方式中都充满了家乡。他们的眼界可以变化,而对家乡的幽静的生活方式却永远热爱。于是,这些年轻的后生们,最终又回到了村庄。他们有理想,将自己的村庄收拾干净,将苗族的生活传统捡拾起来。他们想让更多外面的人来看看他们的村庄,看看他们村庄的自然环境以及人文细节。

这些,都是这年轻村长在歌曲里表达的意思。

村支书姓龙,又问,才知,这整个满家村的苗寨人都姓龙。他们是一个大家族,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他们积累的更多的是关于生存的经验。

这些经验足以让这个村庄里的人生活安宁和富足,然而,却并不能带来视野上的改变。所以,随着道路的修通,网络的普及。这里的人也被现代化的用具融入了世界当中。

村里的老人渐渐跟不上现代文明的发展,他们觉得很多新的东西需要这些年轻人来应付。所以,才有了年轻后生做村支书。

那龙村支书唱歌跳舞样样精通,普通话流利,表达简洁,是一个有着现代文明意识的年轻人。他用苗语的歌曲和村庄的老人们沟通,让这些老人们放心,他们是一群不忘祖先的人。但是,他们又用吉他、非洲鼓和动听的旋律来表达他们对现代文明的认同。所以呢,他们成了苗寨的新旧文明的使者。

我们这些外人,当然更喜欢属于苗族人自己的文化。这些文化里有神巫的参与,所有的世俗生活里都有神巫的意愿。而且传统苗寨的秩序也靠这些神巫的威权来建立。所以,这种有着地方性叙事特色的文化,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这些外来者。

而现实的世界是,苗寨人已经不再是一百年前的那些人民。他们一样地看着娱乐节目,一样地用淘宝购物。甚至,一样地用着苹果手机。

所以,旧文明正被新的物质文化所淘汰,这个时候,单纯地维护,或是单纯地抛弃,都有可能对苗寨的传统造成严重的破坏。

一切改变,都应该在现世的人的认知基础上,渐渐地改变。所以,当我们听着那年轻后生唱的苗语的歌曲,吃着祭祀神明之后才可以分吃的肉食,突然有一种身体的虚无感。

我感觉,我正处于两种文明的碰撞中,整整一个上午,我们听着牛角号,铜锣声和巫师念白的声音,这是旧有文明的磁场。而后面,我们又在那苗族村支书的歌声里,感受到一个热烈且开放的苗寨的现实。

或许有一天,现代文明终会用便捷的生活和更加明确的契约来改变我们的生活,然而,我们仍然喜欢看那巫师在神明面前敬畏的表情。或者,这才是人类应该有的态度。在一切伟大且未知的世界里,人类都应该葆有敬畏。和神商议,这种仪式感是打通时间的一种方式,在快餐文化的爱好者眼里,或者这是一种无用的仪式,而在我眼里,这是文明不断得以进步的基础。如果人类没有敬畏,那么,便不会有秩序,甚至不会遵守自然规律和道德底线。

所以,很多看起来无用的仪式,其实是对人性最好的约束。

那天上午,我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完了巫师全部的表演。我看得仔细,沉浸在巫师的告白里,倾听了他们的欢乐和悲伤。觉得,我也和神明说了一些话,那感觉既阔大,又神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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