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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盖住了另一场雪

2019-11-12雍措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阿拉牦牛雪地

□文/雍措

1

昨夜又是一场下在梦里的雪。

下雪的日子在冬天被无限期拉长。这些日子很空,让人想思索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想该想的东西。

“呀啦啦啦/呀啦啦啦/呀啦啦啦”的吼声从阿拉山底蔓延开来。酥油茶滋润过的喉咙,总有意想不到的辽阔。

“彭措,别走那么快,雪要吃掉你的脚,险恶的山谷会像魔鬼一样把你拉下悬崖。”一个女人背着厚厚的藏毯和棉被站在小路中间。她喘着气,看着奔跑在雪地里的彭措。

彭措突然停下来,傻傻地盯着眼前厚厚的积雪。雪吃掉了他的脚。他在一片白里,找不到自己的双脚。他惊住了,回头看身后的女人。女人此刻正望着峡谷下面一条冰封的河流。

河流有个动听的名字叫雅拉河,女人没来到这里之前,就听说过这条河的名字。雅拉河意为舍不得让人离开的河。

这条河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女人深陷其中。

彭措想喊女人,但一股凉凉的风封住了他的嘴。情急之中,他用劲儿把自己的右脚从雪地里拔出来,再去拔左脚。使劲儿的动作让他险些摔倒。他用冻得通红的手去摸两只脚,一遍一遍地摸。脚像木头。他认识那双黑黑的棉鞋,他认识。他哈哈地笑起来。

“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他转身向女人跑去。沿着自己上来时的脚印,往女人的方向跑去。

彭措上去时的脚印深深陷在雪地里,他不费一点力气就能顺着这些脚印回到女人身边。

彭措差点扑进女人的怀里。女人一个躲闪,让开了他。他冲过女人,落在了女人身后。

躲闪让女人的红头帕掉在雪地里,红红的帕子上溅满彭措冲下时带着的碎雪。

“唵嘛呢叭哞吽。”女人口里不住地念诵着经文。她拾起红头帕,用一只手拍着帕子上的残雪,拍完又用嘴吹了吹,重新把帕子搭在头上。这会儿累坏了她。她重重地吐一口气,气体冷与热的结合,马上变成一团白白的雾气飘过女人通红的脸颊。

“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彭措躲在女人身后,一只手拽着女人背上背着的被子,一边说。

女人累,没回答彭措的话。

阿拉山把一条河流和一个村镇果断地隔开了。说果断,似乎又觉得不对。这个世界一目了然的东西确实太少。

女人抖了抖背上往下滑的藏毯和棉被,把捆绑棉被的绳子握紧了一些。她抬头看着不断上升的阿拉山山脊,红头帕又快掉了下来。

阿拉山山脊像锋利的刀刃,直直地通往厚厚的云层。

一些不容拐弯的路,总让人胆战心惊,又充满好奇。

其实也没有路。雪把路吃掉了。

女人知道,只要沿着山脊走,准会到达那块吉祥之地。

2

“彭措,我们家乡的龙达嘎草原现在下雪了吗?”女人边走边问彭措。

彭措急忙跑到女人前面,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抛,嘴里不住地说:“下雪啦,下雪啦。牦牛被风抢走了,抢走了。”

说完,高兴地在雪地里翩翩起舞。雪又被溅了起来,碎片式的雪滑下山谷。

“停下来,你停下来!不想活命了吗?!”女人厉声喊到,一把将彭措拉入怀中。

彭措惊恐地抱住女人,来自恐惧的力量,使他瑟瑟发抖。他抬头看着女人的眼睛,又用头在女人的怀里磨蹭着。

彭措黑亮的眼珠子,让人心疼。

女人用手抚摸着彭措的头,愧疚之感在她心里翻滚:“彭措不怕不怕,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对你吼了,再也不了。”女人的眼泪流了出来,泪水滴落在彭措卷曲的头发上,瞬间结成了小冰点。

彭措挣脱女人的怀抱,疯狂地狼叫起来。

彭措的狼叫声,悠长寂寥,像一匹孤独的狼在呼唤狼群。

这样悲凉的狼叫声,彭措是在前年学会的。

那年深秋,草原一片死气沉沉。牧草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提前枯萎了。牛羊马匹瘦骨嶙峋,一大批饿坏了的草原鼠钻出洞到处觅食,它们见着人横冲直撞,完全不把牧人放在眼里。

龙达嘎草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灾难。牧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到白塔和寺庙一整天一整天地转经祈福。

谁也抵挡不住灾难的到来。

夜里,一群饿狼涌进牛圈,很多牲畜都遭到了残害,牧人伤心欲绝。他们知道狼生性险恶,绝不会因为一次得手就善罢甘休。

龙达嘎草原的牧民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达娃说:战斗。我们需要一场战斗来解决目前面临的困境,我们应该像格萨尔王一样英勇。

牧民们深信达娃的话。如果不发动一场战斗,草原还将处在一片惶惶不安中。

灭狼计划那天定下来了,牧民们选出灭狼计划的领头人是达娃。

那两天,每户牧民都在备枪、刀、火把、俄尔多。

一切准备就绪,龙达嘎草原的年轻人出发了。他们听从达娃的安排,将队伍分散在草原四周。一场围剿计划正在有序进行。

留下的老人和妇女们每天聚在寺庙里燃灯诵经,等待灭狼队伍归来。

龙达嘎的天空那几日日日放晴,夜被一轮圆月照得白亮亮的。很多好消息从草原深处传来,人们相信,这一切得到了神灵的庇佑。

五天后,灭狼的队伍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了。晚上一场庆祝胜利的篝火晚会在龙达嘎草原举行。

在那支归来的队伍里唯有达娃缺席,听说他受了重伤,再也回不了龙达嘎草原。去灭狼的几个年轻人把他送回了他的家乡。

从那以后,彭措学会了狼叫。

彭措的狼叫声经常回荡在龙达嘎草原一个个暗下去的夜里。

现在,彭措的狼叫声停止了,他沮丧地站在雪地里。一只鹰盘旋在空中。

彭措抓起一把雪扔向那只盘旋在头顶的鹰。

鹰慢慢地飞走了。女人用衣袖擦干泪水,弯腰牵起彭措的手:“走,彭措,今天我们得快点到那里。”

彭措伤心地仰着头对女人说:“牦牛被风抢走了,抢走了。”

女人默默地点着头,附和着说:“抢走了,抢走了。”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往阿拉山高处走。

3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起来。风是截取温暖的高手。

同时风也带来了瑟瑟的经幡声,风在念经。高原万物有灵,水会念经,石头会念经。

女人高兴地对彭措说:“我想,我们到了。”

彭措飞奔起来,“呀啦啦啦/呀啦啦啦”的吼声从他嘴里蹿出来。彭措的开心总是无法控制。

女人心里积聚已久的渴望在燃烧,她加快步伐,紧跟着彭措。

这里是阿拉山脊最为平坦的一处地方。镇上的人告诉女人,到了这里,她就可以止步了,这里是阿拉山的心脏。站在阿拉山的心脏上,她就是整个木拉草原最为吉祥的人,它会像寺庙里的诵经声一样,带给女人祝福。

女人放下背上背了很久的藏毯,摘下头帕,匍匐在雪地里,朝着猎猎经幡磕着长头。

彭措在一旁玩着雪。雪可以让他忘记牦牛被风抢走的事。

磕完108个长头,女人站起身。地上的雪浸湿了藏袍,头上的雪有的已经融化,有的还粘在女人的头发上。女人满脸通红,幸福的笑容堆积在她脸颊上,让她显得格外健康。她拾起红头帕,重新把那红红的头帕搭在头上。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深呼吸,心砰砰地跳起来。女人甚至闭了一会儿双眼,来缓解将要看见的一切。

她为马上见到的这一切全力以赴地做了很久的准备。这个准备让她背弃家人,背弃整个龙达嘎草原。

她很快就看见了她想看见的。她知道,那座房子会在众多的藏房里迅速地剥离出来。不是因为她眼力好,而是她知道冥冥之中就会那样。这并不使她惊奇。

她要惊奇的是自己突然间的崩塌。

全部的悲伤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钻进她勇敢的心,至少她曾经认为自己是坚不可摧的。

内心被过多的悲伤侵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垮塌。心中的悲伤急剧膨胀,这时,众多的悲伤化成奇怪的声音从嘴里冒出来。声音带着悲凉的味道,散落在雪地里。这声音陌生得连女人也恐惧起来,像人人诅咒的魔鬼的声音。

对,自从自己背弃家人和龙达嘎草原之后,一只魔鬼就驻扎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狂妄,让她不能自已。

愤怒。悲伤。兴奋。狰狞。怜悯。很多情绪像网一样罩着女人。女人在一团火里挣扎,有样东西在撕碎她。

大哭之后,又是一阵长长的笑。女人不是自己,或者现在女人才是自己。

彭措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他笑得极其开怀,以至于在雪地里打起滚来。

“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长长的细条,在空中挥舞。

空中只有风。他在驱赶阿拉山山脊上的一阵风。

风疼。呼呼的喊疼声从彭措手中的细条下溜向远方。

女人还在哭,也可以说还在笑。她的眼神空空地盯着远方,像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现在的她,看见什么和没有看见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呢?

4

到达理想之地,女人轻松了很多。昨夜她睡得沉,山洞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她回过头看彭措,彭措背对着她,轻微的鼾声一高一低地从被子里传出。

女人轻轻起来,整理被子,让被子裹得睡梦中的彭措更紧些。

外面一片白茫茫,一场雪又盖住了另一场雪。

昨晚的柴火剩下不多了。柴火是来过这里的人给他们留下的,除了柴火,以前来过这里的人还留给他们一把熏得漆黑的茶壶。

她走在厚厚的积雪里,雪淹没了她的脚背。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让这个大雪覆盖的早晨更加寂寥。

她还是忍不住往山脚看了看。那个地方正对着这里,一览无遗,白得毫无生机。

在镇上的时候,那个地方的高墙高得可以让她仰掉红头帕,那些墙像生来就是为冷酷地立在那里。而在阿拉山,则变成了她在俯视那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方式去看那里。

俯视那里让她极不自在。

女人不禁想到达娃那残弱的声音:去阿拉山吧,那里可以让我们更加亲近。

看见那一片白,女人匆匆地走进又一场厚厚的积雪里。她要抓紧时间去扒开那些厚厚的积雪,从下面找些柏枝残叶,一是为了用柏枝的浓烟来熏走身体上的不干净,二是为了烧开一壶雪水。

从今天开始,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等着她来做。想着这些,她加快步伐,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多了起来,像很多人在叫她,又像只有一个人在催促着她。

山有阴阳之分。世间的万物似乎都要有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说法才算理所当然。

阴山即为阳光很少光临的地方,阳山则反之。在这样无止的冬天里,阴山是一个陷阱,是无数危险的隐喻。而阳山相对就要好些,雪薄,危险浅。

女人的经验让她走进阿拉山的阳面。一会儿的工夫,她抱着一捆柏枝回到山洞。

彭措翻着身,安静了一阵后突然在梦里大喊起来。

“狼来了,快躲开,躲开!”他踢开被子,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

“彭措,彭措!”女人摇晃着彭措,想把彭措从噩梦里拽出来。彭措却安静了下来,继续睡了过去。

彭措还没有忘记三年前的事情,那件事情对彭措来说,是永远绕不过去的坎。

女人把被子重新给彭措盖上。

“会好的,有我们在阿拉山的祈祷,达娃会好起来的,会的。”女人默默地说。

女人忙起来。

她先用山洞里的柴火当火引,然后把湿润的柏枝放在上面。点燃火引,一股浓烟渐渐冒了出来。她用双手将浓烟揽到自己身上,嘴里不断地念诵着健康吉祥经。柏枝的浓烟让她感觉身上所有不吉祥的东西正在慢慢离她而去。

做完这些,女人提着熏得漆黑的茶壶走到雪地里,她把雪一抔一抔地往茶壶里装,这是上天赐予人类最干净的东西。

茶壶放在燃烧起来的火边,女人再一次走出山洞,来到那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那里的直线距离是离达娃家的藏房最近的,虽然依然有那堵高墙生硬地隔着,但是那里已经不可思议的在她脚下了。

她战胜了一堵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高墙,她还可以战胜一些东西,比如拖延一次死神的到来,女人想。

5

晨风,凛冽。阿拉山上的雪活过来了,慢慢飞向天空。一场从地上下到空中的雪,轻薄如丝。

云从远处一寸一寸地挤了过来,阿拉山醒了。

女人静静地待在一场薄雪中,她眼睁睁地看见高墙围着的白色藏房上空一股青烟袅袅升起。一位佝偻着背的喇嘛在房顶上煨桑,他绛红色的僧衣映在雪地里,尤为艳丽。

一切都那么渺小。达娃躺着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在雪中若隐若现。那扇窗户正面对着她,像达娃正对着她。

“透过这扇窗户,我可以看见整座阿拉山。”病床上的达娃告诉过她。

女人想跳一支舞。她摘下红头帕,一条条细细的麻花辫滑落到腰间。她在薄雪中跳起舞来,满心的幸福从她优美的舞步中渗透出来。

红头帕飘起来了,和着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了。

女人把头仰向空中,从远处挤过来的云朵,集聚在她的头上。风也来了,风围着她打转。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笑像一朵盛开在阿拉山的雪莲花。

她在雪地里转起圈来,每一次转圈,都仿佛在雪地里为悲苦画上一次圆满的句号。

舞,给了女人自由。女人在自由里徜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抵达,让她心满意足。

她的心飞起来了,飞向格桑花盛开的龙达嘎草原。

龙达嘎草原一片生机勃勃。一群群牛羊马陷进牧草深处,放牧人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跑,“哦吼吼,哦吼吼”的吼声响遍草原。看家狗跟在主人后面,翘着尾巴奔跑着。氆氇帐篷里的牛粪青烟还没来得及飘出帐篷,就被风一股脑儿地从里面拉走了。

一个女人在牛圈里挤奶,另一家的一个男人正在看一头牦牛下一头小牛。

龙达嘎,龙达嘎,女人想着这个名字,舞跳得更柔美了。一股股细细的麻花辫跟着红头帕飞起来了。

一场从地上下到空中的雪越来越稠,女人裹挟在一场稠雪中,和一场雪跳着一支停不下来的舞。

女人的舞是送给阿拉山的,也是跳给山下那扇窗户里的达娃看的。

“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彭措跑进女人的舞步中,围着女人跳起来。

女人一只手牵着彭措,一支手挥舞着红头帕,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能看见的,达娃能看见的。”女人对彭措说。

“飞了,飞了。”彭措叫着。

“飞吧,飞吧。”女人把红头帕高高地抛向空中。

红头帕在空中飘起来,长长的线条像水波一样荡在空中。

雪还在下。

那扇窗户里有个小小的黑影在移动。

6

“别带走我,别带走我。”女人蜷缩着身子,躲在黑帐篷的角落里。雨从外面重重地拍打着她身后的帐篷,似乎有一个人在后面拍打着她,把她往前推。

男人站在帐篷口,背上披满阳光。对,他是一个男人,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藏刀。他身后刺眼的阳光让女人看不清楚他的五官。确切地说,他宽而坚硬的脸的轮廓已经从某个方面透露出了他的冷漠。

男人自从站在门口,就一直沉默。沉默有无数种可能让人联想和畏惧。女人感觉到男人的沉默不怀好意。她全身疼痛起来,仿佛有股可怕的力量正把她切割。

“那只羊对我说话,真的,它开口对我说话了。”女人惊恐地说。

男人向前迈出一步,他身后的阳光更大块儿地跟着走进帐篷。男人是带着阳光走进来的。

女人蜷缩得更紧了。她不敢看男人,她把自己的目光收得紧紧的。

“我不是故意想杀死它。我让它离我远一点,离咱们龙达嘎草原远一点。它笑我,它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长长的獠牙,和狼一样,和狼一样你知道吗?”女人抬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男人。她想让男人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男人的嘴和脸一片漆黑。周边的空气正在慢慢被沉闷真空,这让女人喘不过气。

“我把土块儿扔到它前面,让它走。它说它想吃掉这里一些无用的人,无用的人本身就是废物。它是来帮助我的。”女人顿了顿,那曾经可怕的一瞬间再一次抓住了她。她僵在那里,像块石头。

“你知道吗?它说要吃掉彭措。它责怪我,说我为什么要和达娃把彭措捡回来。彭措是龙达嘎草原不吉祥的人,是个废物。它要帮助我,解决掉彭措。说完它张开大嘴,它的嘴大到可以一口把一头牦牛吞下去。”女人全身痉挛,弯曲的双脚颤抖着。

男人木讷地站在那里,像在听女人说,又像没有。沉闷的气氛越来越重地压着女人。

“藏獒昂桑从背后攻击了它,它们撕咬起来。昂桑不是它的对手,我叫昂桑赶快离开它。昂桑不听,越扑越猛。昂桑想救我,可它救不了我。我理解一条跟了我八年的藏獒救不了自己主人的绝望。那只羊一口吃掉了昂桑,我亲眼看见昂桑从它的喉管滑进它的肚子。羊冲着我笑。我拿着刀向它冲去,一刀把它的脖子砍了下来。我不知道它怕刀,我真不知道一头会说话的羊,一口吃掉我昂桑的羊会怕我手里的刀。我轻而易举就杀掉了它。”女人哭得歇斯底里。

“你还是杀了它。它是龙达嘎草原请来的神,是来帮助清理不干净的东西的。你做了一件谁也无法容忍的事,要受到惩罚。”说完,男人把女人拽出帐篷,用绳子捆绑她,把她放到一匹黑马上,任由黑马奔跑。

黑马奔跑的方向让女人恐慌。她不清楚一匹黑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只知道时间在一匹黑马的奔跑中不断流逝。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烤得天空火红火红的,像要下血。

很多人等着女人,见她们来,主动给黑马让出一条道。黑马径直穿过人群,直接把女人扔到地上,转身离开。

女人被团团围住,她不认识站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不是龙达嘎草原的牧人。这些人有的手里拿俄尔朵“啪啪啪”地向火里扔小石子,有的爬上枯树和几只乌鸦看着她,还有的向她吐口水。

她被困在中间,周围像一堵坚实的墙,密不透风。

“交出彭措,交出彭措,要不就惩罚达娃。”声音从这群人中传出来。

女人软下去。火一个劲儿地燃烧着,烤着她的心。

“那只羊会说话,是我用刀杀了它,它吃了我的昂桑。”女人跪在人群中,朝四面诉说着。

“交出来,交出来。”那群人继续冲她喊。

“不,我不。”女人对着周围的人说。

人群在不经意间分开了,一个魁梧的牧人拖着一个瘦瘦的男人向她走来。

被拖着的男人背对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奄奄一息,也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

“别过来,如果你再过来,我就跳进这熊熊的大火之中。”女人哭泣着大声向走过来的人喊着。

牧人没有停下脚步,被他拖着的男人软软地贴在地面上。

地上的男人脖子上带着的嘎乌从衣服里掉出来,女人认出那个男人是达娃。

她呼喊着达娃的名字,眼泪汹涌而出,一切悲伤碾压过她,她无力朝达娃走过去。

“交出来,交出来。”人群继续冲她喊着。

枯树上的乌鸦扑棱棱向她飞来,恐怖正袭击着女人。

“不,我不。”女人大叫着。

7

“不,我不。”女人一下从梦里坐了起来。

她愣在那里,汗水从额头上不住地往下掉。她环顾四周,洞里的残火还在微弱地冒着火星。黑黑的山洞静静的。彭措呼吸均匀,安静地睡在一场梦里。

梦里的恐惧还没法退去。她很焦躁,她在怕。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女人起身走出山洞。一大片的黑朝她迎面扑来,黑困住了她。

雪终于没下了,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挂在天上。

她慢慢朝阿拉山的心脏走去。她告诫自己,她需要去那里,必须去那里。

她的心被什么东西刺得疼。

一片沉沉的黑,让女人慌乱。她找不到山脚下达娃居住的藏房,那扇窗户也被黑淹没了。

一切的黑里都有很多重的东西在里面。

女人站在黑里,自己看不见自己。她慢慢冷静下来,她需要这样的冷静来化解心里的很多东西。

她想,这个时间本该就属于黑暗。如果突然有一盏灯从下面的黑中亮起来,那么这个亮灯的地方可能就有事发生,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

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希望下面黑得一塌糊涂,这样她的心才能安稳。

她不想回到山洞,梦夺走了她今晚的整个睡眠,她坐在地上。

女人想起很多事情,还有这几天她跳的舞。

每一支舞,她都把长长的红头帕挥舞在空中。

她喜欢红头帕飘在风中的感觉,像蝴蝶在花丛中飞,像一些生命在流淌。

她想着自己磕着长头来到这里,女人把这里当作是和拉萨一样的圣地。

一路有人邀请她和彭措到帐篷里喝茶。他们关切地问女人:“你去过拉萨吗?”

女人摇头。

“你走错方向了,可怜的卓玛。”问的人摇头,叹息着。

女人不回答,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离开帐篷,她带着彭措依然朝着想去的方向一路磕着长头前行。

有人在后面喊她们,她明白有些善意无法拒绝。

“我心里的圣地在前面。”她说着,继续磕着长头离开那些关心她的人。

这一路累坏了彭措,彭措从来没有埋怨过女人。女人知道彭措心疼她,这种藏在心底的关心,让女人更疼爱彭措。

女人想到离家前阿爸阿妈说过的话。

“你是我们龙登家族的羞耻,你为我们家族蒙上了不可抹去的阴影。”阿爸坐在火塘前,愤怒地说。阿妈躲在门后嘤嘤地哭着。

女人就在那天离开了龙达嘎草原。离开的时候,彭措一直追在后面。

“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彭措对着女人喊叫着。女人知道彭措说这句话时,是在想念达娃。

此刻,达娃就在山脚下的藏房里。他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女人想象。

女人朝漆黑的村镇看了看,那里出奇的静。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她走进过那堵高墙围着的达娃家的藏房。

时间很短。

“你这不吉祥的女人,当初就是你拐跑了达娃,竟然还敢来到这里,你的不祥已经传染到了我们家族。我们家达娃自从回来,就得了怪病,死神牵着他的手。滚,恶魔一样的女人。”来人恶狠狠地把她和彭措赶了出来。

女人想,哪怕她再努力,这扇藏房的大门也不会为她打开了。

回忆让女人悲伤。

黑暗里,山下突然有盏灯亮起来,这盏灯打破了黑暗存在的意义。

有事发生,女人知道今夜会有事发生,她能感觉到这事和她紧密相关。

女人泪流满面。

她站起身,一曲悲歌从她嘴里唱出来。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早晚她都会用这曲悲歌为爱的人送行,只是她不知道会这么快。

悲歌在黑暗里顺着阿拉山流淌下去,流淌下去,像在抚慰整个黑夜的疼。

8

阳光铺天盖地。

这是第三天有阳光的日子,所有铺在阿拉山上的雪慢慢变薄再薄,最后离开女人的视野,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土地会吃掉一切。

知道这些,很多东西照样在不厌其烦地发生,又不厌其烦地消失。

很多事都在不厌其烦,女人想。

第三天,彭措和她没有水了。所有的雪都埋进土里。这是一种征兆。女人在等待。

阳光垂在山顶,女人就早早抱着一大捆柏枝回到了山洞。

彭措去找那只鹰玩去了。这些天,那只鹰总是在山洞上空盘旋,鹰的孤独让女人难过,她允许彭措和那只鹰玩儿。

“飞了,飞了。”彭措跑,那只鹰跟着彭措。鹰和彭措建立起了一种不用言语表达的情感。

柏枝的浓烟挤满了山洞,女人把自己浸泡在浓烟里,让浓烟洗净自己的心灵和身体,每天如此。

没有风,外面的经幡一动不动。

“彭措,彭措。”女人叫住彭措。彭措听见女人叫他,朝女人跑来。

一只鹰跟着飞来,盘旋在她们头顶。

“我们一起围着经幡转吧,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为达娃祈福念经。”女人说。

“最后一次?”彭措疑惑地看着女人。女人冲他点点头。

阳光从山顶垂下来,越垂越深。

对面山上的人多起来。

那里是天葬台,一个让人消失又让灵魂重生的地方。

十多个喇嘛从山脚慢慢往上走,诵经的声音轻柔地回荡在峡谷里,走在喇嘛后面的是一位魁梧的男人,男人佝偻着背,走走停停。

女人知道,魁梧的男人背上背着达娃,那个日日夜夜她想守候着的心爱的男人。

女人跑起来,飞一般地跑起来,直奔阿拉山的心脏。站在那里,她朝对面的人群呼喊着达娃的名字,她知道达娃想念她,达娃能听见她喊他。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从女人的嘴里喊出来,她在心里珍藏着达娃这个名字。

对面的人没有一个往这边看。女人不在乎,她相信达娃能听见,有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达娃微笑着向她走来。

女人摘下红头帕,向对面挥舞着。她唱起了达娃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歌:东方的天刚刚发亮/我便想起了温暖的太阳/可等到朝阳升起/我的心却无限惆怅/我遥望你住过的山峰/便想起你的笑脸/我的心就无限惆怅。

她边唱边跳,那时候,达娃和她边唱边跳。周围有很多人,很多人朝他俩吹着赞赏的口哨。

当晚,达娃让女人为他单独跳一支舞,她喜欢看女人跳舞。他告诉女人,女人是龙达嘎草原赐予他这一生最为珍贵的珍珠。

女人现在跳的舞,就是那晚她给达娃跳的那一支,她满脸泪水。

一只只秃鹫从对面的山顶牵着线地往天葬台赶。彭措指着那一只只秃鹫,拉着女人的藏袍,焦急地说:“牦牛被风抢走了,牦牛被风抢走了。”

女人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她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只只秃鹫扑腾着翅膀,所有的秃鹫都怕在此过程中失去点什么,它们争先恐后的样子,让女人欣慰。

彭措狼叫起来。他来回在阿拉山脊上奔跑,一只鹰跟着他来回在阿拉山脊上空飞。

彭措的狼叫声一声刚落接着又起一声。

来回很多次后,彭措终于停了下来,他呆呆地站在山脊上。小小的身影远远望去,像一只小狼崽,无助、悲凉、惊慌、孤独。

“彭措,彭措,不要这样,达娃要去的是像龙达嘎草原一样美丽的地方。他会在那里等着我们,再也不离开我们了。”女人把彭措拽进怀里,彭措战栗的小身体在女人怀里一直抽搐着。

眼泪装满了彭措的眼眶。他还想狼叫,女人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他慢慢平缓下来。

女人诵着经。彭措躺在女人的怀抱里。她们望着对面的天葬台,望着达娃……

有些东西在消失,有些东西正在从另一个地方生长。

9

女人又在阿拉山住了一晚,她想多陪陪达娃。

那一晚,她诵经歌唱舞蹈。那一晚,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幸福。

夜里的天葬台,沉在对面的山坡上,一颗明亮的星星悬挂在上空。

寂静让她感觉和达娃越来越近,近得就像她们在龙达嘎草原,她靠在达娃肩上,彭措在远处的草原上和一群吃草的牛羊玩耍。

“我们要好好对待彭措,这可怜的娃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终于遇见我和你,这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达娃说。

那次,是他们第二次见着彭措。

彭措一身破衣,口齿不清,和一群野狗流浪在龙达嘎草原。

“像我们的孩子一样把他养成龙达嘎草原最强壮、最勇敢的男人。”女人说。

达娃点点头。

女人的家人不同意收留彭措,他们说彭措得罪了神灵,所以神志不清。后来达娃被狼袭击,双腿受伤严重,在治愈双腿后,又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种怪病。女人的家人说下一个得怪病的人会是女人,不吉祥的东西正在向她靠近。

女人成了即将被恶魔缠身的人,人人见着她都躲避瘟疫一样恐惧着她。

当她背弃家人,背弃龙达嘎草原的时候,女人知道,她就已经把自己置身在了一条无法返回的绝路上。

“我会好好照顾好彭措。”女人看着对面的天葬台说。

天亮起来了,一片黑轻易就被光明冲散。

女人叫醒彭措。今天,她们要离开阿拉山了。

下山的路并不艰难。女人想到上山时那场厚厚的大雪,那时达娃还在那座白色藏房里,他们见不了面,但是无限的牵挂让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我还是没把一次死亡拖得太久。”女人想。

一只旱獭从洞里钻出来,歪着脑袋看女人。

太阳从远处雪山升起来。金黄的阳光染红了雪白雪白的山顶。

那只旱獭转过头,对着初升的太阳双手合十。旱獭的眼睛里,每天都有一轮新的太阳冉冉升起。

鹰在空中越飞越远。

彭措偶尔抬头望望陪伴了他几天的那只鹰,把女人的手握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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