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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城

2019-11-12周李立

四川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建华电梯

□文/周李立

1

“他们每天都用水冲地板呢。”秦妈对女儿说。两眼不自觉就瞄向女儿身后,她瞄见的是巨型扶梯光亮的金属外立面,秦妈在上面能大略看清自己的身形轮廓,腰身隐约还在。

扶梯比秦妈此前见过的所有扶梯都长,从超市一层出口,微微倾斜着插入车库。此时扶梯上有几位疲倦的顾客,推着满载的购物车,都只有僵直的上半身,慢悠悠地在秦妈视线里平行移动。秦妈觉得这样看过去,这电梯还有些神奇,像某种魔术。

扶梯是福贵超市里的“小长城”——按陈天鲤的说法。不过秦妈没跟女儿说“小长城”的比喻,因为担心女儿寻根溯源,说到陈天鲤。

“然后呢?”女儿不解地问。

如果你有个三十岁的单身女儿,你最好成天躲着她,秦妈想。

她看着女儿紧皱的眉头突然记起,女儿小时候对自己不会做的数学题也这样皱眉。那时秦妈还担心她的五官会因此再不能舒展开了——年轻的母亲才会这样,为所有无足轻重的事情担心。

但如果你不能躲起来,还被她找到了,就只能说无关紧要的事了,比如用水冲地板。

这一个月,秦妈都尽力不去想女儿小时候的事。这是唯一难克服的。女儿其实很棒,名叫葛烨。只是秦妈如今认定,女儿无论姓或名,都跟自己没关系。既然没关系,她就能心安理得地躲开她。何况葛烨一个月前这样宣布过——“求您别说了,跟您没关系啊。”

“那我就走呗。”秦妈立刻答,她当时气疯了,觉得自己才不想跟老葛小葛有关系呢。

一个月前那天,是葛烨过三十岁生日,想来很值得纪念,何况葛家老小历来喜欢过生日——这家里有一套专为生日设计的流程,其中的关键是秦妈的长寿面和腻到可怕的奶油蛋糕。但秦妈宣称,如果葛烨在这天之前已经结婚的话,才配得上自己去做碗长寿面。所以那天晚餐气氛僵硬,也在意料中。话题从长寿面说到结婚年龄,随后女儿就说了这些“跟秦妈没关系”的话。奶油蛋糕没人动。

“然后?我觉得这样很好。每天都冲地板,干净得要命。”秦妈说,她已经在超市做了保洁员,这是第二十六天。不过她不负责拿水管冲地板,橡胶皮水管并不轻省,有秦妈的大腿粗,得两位姑娘合力才能搬动。秦妈喜欢看她们冲地板,大股的水流能把地砖缝隙里的黑色泥浆飞快地挤出来。

“这不是理由。”葛烨不皱眉了,换成摇头。秦妈不喜欢看她皱眉,也不喜欢她摇头。她想果然跟她父亲学会做领导那一套,以为亲妈也是她手下那些毛头小子。

葛烨在一家新闻单位工作,也算是管着三五个人的小领导,原本很令秦妈得意。没多久,秦妈得知,她那单位出品的所有东西,都只能在手机上看。没有报纸、没有杂志——葛烨把时间和才华都浪费在手机一闪即逝的光亮里,让她再没工夫去找个光亮的男朋友。

秦妈不愿再谈下去。地下一层与楼上福贵超市之间,这片形似阁楼的空间,员工们习惯称作夹层,亦是保洁员休息时间的好去处。她们时常聚在这里吃零食,喝保温杯里温热的水。只是穿堂风也喜欢这里。葛烨迎着风站,也许是刚修剪过的刘海,全被刮得倒竖起来——她的额头像父亲葛建华,宽阔得足以成为秦妈的烦恼。更为烦恼的是,葛烨十二岁之后便不再允许秦妈拿剪刀碰自己的刘海了——头发也不能,身上所有东西都不能。如果好好对付刘海,没准她还能早点把自己嫁出去。在刘海的问题上,秦妈无疑又是失败的一方——如果她可以算作经历了一场三十年之久的战争的话。

秦妈不去看眼前明晃晃的额头,担心终究忍不住,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她离开家,以为就能把某些事忘掉了,像水流冲走地板上的污泥那么简单——难怪才格外惦记水管呢,她暗自斟酌。

她尽量只说超市的事,这些事近在眼前,拿起来就能说:水管冲地,可以擦地板的电动小车,以及自己身穿这套工作服,超市免费发放,百分之五十棉百分之五十毛,深蓝色。秦妈估计市场价,三百元。

“不过如果不干了,还得还给人家。”秦妈摩挲着上衣,低头看闪光的金属纽扣——可惜连这纽扣也得还给人家。

其他的也可以适当说一些,比如超市给她们提供四人间宿舍,就在附近小区。葛烨问地址。秦妈警觉起来,没说。只说另外三名室友,都来自湖北同一处地方,但她们从不用家乡话交谈,秦妈猜她们是怕秦妈听不懂,产生自己被她们冷落的想法。总之,跟她们很容易相处。室友的普通话口音很重,秦妈听来新鲜,“我是不是也有湖北口音?”她问葛烨。

葛烨又摇头,意外地,竟让她的刘海从头顶滑下来,盖住了额头。

“这就顺眼多了。”秦妈说。

葛烨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秦妈接着说室友的口音,初听很乡气,再听就很洋气,真是奇怪。她从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多不同的语言。

葛烨纠正道:“是方言。”

葛烨就不说话了。秦妈毕竟在离家出走——按照老葛对小葛的说法——既然如此,那么,如此和风细雨的天,还是不能跟女儿聊太久。

2

秦妈“离家出走”第一天,就开始干这份包吃住的工作,她固然是为此提前准备过的。

“五十五岁,本地户口,看起来也精精神神的,是个利索人。”那次应聘,她从超市经理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她被一同应聘的同伴告知,“经理都这么说了,我看你是妥妥的,毕竟本地户口一般都不愿干这个。他们招来一个本地户口,比一个外地户口,能省下他们多少事呢。”秦妈本来对面试没把握,听人这么说,不仅放了心,还略微有些自豪呢。

在超市没新鲜几天,葛烨找来,要秦妈回家。

“你怎么找到我的?”秦妈问。

葛烨说:“你以为我的工作是干什么的?现在哪儿没摄像头,找人还不容易?还有,你以为我们住一辈子的门头沟小县城,能有多大?谁还不知道谁在哪儿?”

之后葛建华也来过,总共来了三次。

第一次来,他戴金边老花镜,小眼镜片烁烁闪光,穿那件米白色高领羊绒衫。

陶保良也认为,“中国为小农制的国家,现在仍停留在农村经济社会的时代,生产教育,固为当世急务”。生产教育必须顾及农村的经济状况,以改良农业生产技术为主,而“中国的工业,仍为手工业时代,用机器以替代人工的大规模工厂,除外人投资经营外,中国公私方面所经营的是寥若晨星”。因此“在现在生产教育上必具之条件,须以发展农业为主;扩充工商业为辅的一个原则”[6]。

秦妈在“小长城”下面看见他时,他正在扶梯入口处伸腿,又缩回去,犹豫不定,他不敢踩上去。秦妈索性倒退几步,从上行扶梯退出来,抬头再看,葛建华一手指向她,在上面跺脚。

秦妈笑起来,想他心里害怕电梯那道阴影,终究还没过去。

葛建华不坐电梯,因为去年他遇上电梯事故,独自在电梯里关了两小时,获救时前胸后背全汗湿一大片。

“这是常有的事,这栋楼的电梯比这楼还老,算工龄都二十多年,早该退休了。”修电梯那位工人的劝慰并没有让葛建华宽心,却造成他长久的幽怨,以及一场持续三个月的感冒,可能也不是真感冒。反正三个月里他逢人便宣称自己“状态不好”,让熟人们都推测,这是不是就是刚退休的人的那种“状态不好”?

“电梯退休?这个说法不合适。”那天秦妈也赶到电梯外,可以适时提醒年轻的电梯工人,她希望他以后遇上类似葛建华这种人,就别再提“退休”两个字。只是她的提醒可能也再度加重了葛建华的幽怨。

从电梯蹒跚着挪步刚出来,葛建华就一下蹲在电梯间了。他两臂绕着膝盖,全身颤抖,像在啜泣,孩子似的,就是不起身。

这么一蹲,秦妈发觉他的身体似乎被压缩过,变得格外小巧。她依稀想起年轻时,她需踩上台阶才能跟他拍出身高匹配的合影——现在跟他合影,怕是不需要台阶了。

年轻的电梯工埋头在收拾工具箱,她想趁工人背过身去的片刻,把葛建华拽起来。她不知他是否用了死力,她确实感到他在跟她别扭着,像块生根的石头,几乎把她也拽到地上去了。然而他又不像在使力的样子,因为竟然都没有憋气——她知道使大力气的人都得憋着气才行。他大口喘着气说:“那里面……没气儿了。”他另一只手还能指向肇事电梯。

葛建华第二次来超市,就不打扮了。金边眼镜和高领羊绒衫是他出席重要场合的装扮(不过退休后,他的重要场合就仅限于家人的生日了)。在煤矿厂他这一身总是显眼,因为太白净,色调比旁人都浅几号。他很爱干净,尤其爱白色,大约因为一辈子都待在暗沉沉的煤矿厂的缘故。

秦妈在家拖地时,葛建华一根手指戳着地板说:“这里不行,你得多用水,用水冲。”

秦妈心疼水,从来没用畅快过,在北方丘陵地区度过的少女时代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些障碍。这让他更有理由指责她了。

不过用超市的水冲地,她不心疼。

上次来找秦妈,葛建华屈服于电梯,第二次来,他干脆不进超市了。晚上十点,超市停止营业,秦妈开始做一天中最后一次卫生。白天她都坐在电动清扫车上,在超市内开S形路线,清扫车底部有特殊装置,车开过的地板就被装置上的毛巾擦得亮亮堂堂。秦妈的工作十一点结束。不过她通常都会留下来,继续看姑娘们在冷冻生鲜的柜台后面,用水冲地板。比起电动清扫车,她觉得握着水管更踏实,有大股的水龇出来,才能把边边角角的污垢冲走呢。

十一点半左右,秦妈正式下班。她们结伴走员工通道,需要磁卡打开走道尽头的玻璃门,她总是忘记,于是站在门内,在自己身上摸索那张小磁卡,就见外面黑暗中,闪着两道荧光绿,恍惚呈现出一个荧绿色的人形。她走在最前,三位年龄小胆子也小的室友,纷纷退到她身后。

“荧光绿”凑过来,认出是葛建华,身穿葛烨的夜行衣,衣袖上有长长两道荧光带。葛烨大学时,有一段时期迷上单车,晚上出去骑车,跟一些头发炸开的年轻人一块儿,每天沿着门头沟县城骑一圈。骑车的年轻人都穿这种衣服,容易被远处的司机看见,好及时避让。只是眼前的葛建华穿上女儿的衣服,竟出乎意料合身。于是秦妈再次发现,丈夫在缩小。

连语气也缩小了。

葛建华轻言细语,说:“刚下班,啊?”

从前他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她多年来已经明白他最大的本事不过是记住人名,适当时再把对方名字嚷出来,无论那是什么人。

“做领导嘛,记住对方的名字就够了,别人就会愿意替你办事。”这是葛建华的哲学。就像他平日里不管怎么大呼小叫,只需要适当时候惺惺作态一番,比如在生日的时候郑重其事举举酒杯,然后所有事都有秦妈自动替他完成一样。秦妈就是讨厌他这套哲学。

她幸灾乐祸地想,可惜他的好日子已经过去,连单位司机,都被安派给新任领导。如今他得亲力亲为,她不吃他这套啦!

她点头。

他又说:“回家吧?”

“不回。”

“还生气呢?”他笑出一脸勉强,可能是因为这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腔调。

“哪儿能呢?”

“那为啥?”

“要挣钱。”

“一个月挣多少钱?”

“不多,够自己花。”

“多少?”

“三千。”秦妈四舍五入给自己加了工资。

“我给你三千。”

秦妈笑说:“你的就是我的,你给我三千,算什么?”

葛建华也许仍在回味这话里的滋味:你的我的——似乎说明秦妈并没有彻底决绝地就此离去。见他一时楞在原地,秦妈便趁机走开。

走几步,她回头看,只见两道绿色荧光线,心里一动,想他还是很知道惜命的。

他没准是过分惜命了,才会在电梯事件后,一件接一件换掉家中物品,大到电冰箱,小到水龙头,都被他换个遍。

“再换个老婆子最好。”秦妈说。

葛建华一本正经答:“老婆子又不是物件。”他骨子里的一本正经,她从前还曾觉得挺幽默的,是那种谐剧正演的滑稽感。

言下之意,不能说换就换。秦妈那时候听来,却是不同滋味,她在他眼里是不是物件?是不是她可以离开他试一试?

3

第三次,葛建华就被秦妈的室友们认出来了。她们一口一个“姐夫”地叫起来。她们还想把他带到夹层,因为秦妈正在夹层讲善恶因果的理论,话题由一件新闻事件引起,秦妈发表看法,说所有事都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葛建华拒绝站上“小长城”:“不,你们下去又上来也不行,我知道没事,但就是不行。”随后他颐指气使起来,“你们把她给我叫上来!”

秦妈当然不上来。夹层的空气对流良好,下午的细风和暖宜人。

秦妈听室友们说,姐夫来了。

秦妈顺嘴儿笑道,是报应来了。

说完她往电梯的方向探出身去,脑袋差不多悬在扶梯上,她看见葛建华,在扶梯入口踱步,背着手,身上是月白色夹克,不平整,因为没人给他熨烫了。

葛建华没看见她。

她缩回身子,就听一个声音说,“跟谁躲猫猫呢?”

寻声音去,她见陈天鲤就蹲在扶梯上,手里一把清洁刷,刷头立起来,正与扶梯扶手等高,这样他只用蹲在扶梯里,来回几趟,清洁刷便自动把扶手抹干净——他很会给自己省力。

这是陈天鲤的工作,清扫和维护扶梯——他的“小长城”。他只是偶尔过来,他还在别处有工作。不过没人知道他在别处做什么,他跟自己那身打扮同样神秘——每天都戴着一顶褐色鸭舌帽,眼镜片也是褐色,镜片后面的眼神却又直来直往地盯着人看,让被盯住的人庆幸好在还有副眼镜,拦截了一部分直挺挺不拐弯的目光。

“那你可没躲好,让我瞧见了。”秦妈说。

“嘿,我有什么好藏的,是‘小长城’挡着我了。”陈天鲤说。说话间扶梯已把他带到地库。

秦妈用手梳理了半天头发,上行扶梯才把陈天鲤带回来,但他头也不抬,只说:“是你们家那位?”手里的清洁刷还是稳稳卡在扶手上下两端。

“还能是谁?”秦妈说,手掌已经从头发上落下,搁在“小长城”扶手边缘,搭在一起,做出闲适的架势。秦妈的短发烫成了满头小卷儿,风一吹就像无数蓄势待发的小弹簧,蠢蠢欲动。

陈天鲤跟着扶梯往上,在高处远远说着什么。不过风太大,秦妈没听清。

陈天鲤照看“小长城”这工作,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他对其是漫不经心的。他上上下下,经过夹层时,抓紧时机跟女工们聊天,哪怕一句半句,都能逗笑她们。他跟秦妈的聊天,因为时刻都在改变位置关系,在秦妈心里似乎也就比平常的聊天有趣。

也大概因他难得经过夹层,每句话后要许久才轮上下一句,每句话都像经过酝酿,多了几分智慧,智慧得足够让人原谅他的漫不经心。

葛建华来过三次,不再来了。

4

之后,来的是葛烨,几乎天天来。

这天她说:“您快过生日了,生日总得回家吧?”

秦妈想,生日有什么紧要,那个家又有什么紧要。

她对女儿说:“东西全被你爸换过了,现在那是你爸的家,不是我的家。”

葛烨只当没听见,又问:“要不告诉我您住哪儿?”

葛建华是电梯事件之后,着手给家里换东西的。刚开始他只对电器下手,她还以为是电梯事件,让他对与电有关的事物失去信任,担心它们跟他一样,超龄退休,体内原本精巧的设计,无法精准运转,随时会崩坏、会“状态不好”。冰箱、电视、洗衣机、微波炉……就这么依次换过。

这一阶段,秦妈还理解,任随他去。

初开始,他也戴着金边老花镜,又很矛盾地手持放大镜,一字一句念说明书,手把手教秦妈使用。秦妈几乎花光了大半生智力,勉强掌握了功能复杂的新式家电。但她总感觉,这种掌握是不确定的,似乎一觉睡醒,它们又会成为崭新的冷漠的机器。这种掌握,也有她自己在他面前强撑起来的虚荣的成分。不能让葛建华小看,她想。但她一辈子都在这个家工作,她知道这或许让她自己先小看自己了。一开始自然是出于无奈,夫妻间总有一人更重要,那当然是他。再往后,他们的生活没那么多的无奈了,但这种模式却像是已有了惯性,重要的那个人,自然还得是他。

葛烨对父亲退休之后操持的“以旧换新”的大工程,很是赞赏,甚至偷偷给她父亲予资金支持。自从她自己动手剪刘海的时候开始,就跟她父亲站在一边了。“现在科技很先进了,既然换新,就选些功能更强大的。”

葛烨口中的“功能强大”,到秦妈这里也强大,是强大的障碍。到她再也操控不了电视机摇控器时,葛建华正好独占了电视机。

看电视时,她陪他看围棋比赛,没完没了的黑白子,围棋盘像当年葛烨用过的稿纸。再看,似乎围棋盘也成了动物园里横平竖直的笼子,让她怀疑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也是受困动物的姿势。似乎她是不得不这样坐的,把自己坐成自家一位顶不重要的客人,在陌生的客厅窘迫地盯着陌生的电视屏幕上陌生的比赛,陪衬着主人葛建华的喜怒。葛建华偶尔叹息,并不是因为她故意踢翻了拖鞋;偶尔也叫好,一声“好棋”,几乎吓得秦妈全身痉挛、心动过速——而他叫好也不是因为她出于“要反客为主”的小心机,才赌着气主动递到他手中那杯温度适宜的浓茶。

家中电器换过,外面的电梯不能换,所以电梯仍是他无可奈何的敌人。但他还可以避开“敌人”——不再乘坐电梯就是了。

他每天走楼梯上下,去附近公园散步,又不愿承认这是心中消散不了的阴影。遇见邻里,他主动解释,说走楼梯是出于锻炼身体的需要。他的谎话张口就来——还以为她不知道,他上下楼梯时膝盖像按下又弹起的琴键上下抖动,有时她还能听见咯吱一声,是膝盖关节在抗议——这所谓“锻炼”,适得其反,不如不炼。

她不总是陪着他走楼梯,尽管他们家在三楼,楼梯还没有漫长到让她望而退步,她的膝盖可比一辈子坐在办公室的他要强健。她乘坐电梯也许是出于要示范的心理,要亲身向他展示电梯安全便捷的优越性,而电梯事故么,不过是概率极小的突发状况。

不过这一套,对他没用。他顽固得一如当年追求她的时候,那位口齿不清、说话脸红的煤矿厂机关办事员,要她的父母务必相信他会大展宏图的。

5

秦妈跟陈天鲤的话,说到了这天的第三句了,这句是:“他胆子小,不坐电梯。”

陈天鲤正在下行扶梯上,估计再经过夹层一次、再说一句话,他这天就大致收工了。他说:“看着就像是个金贵人。”

秦妈思索这话是夸赞还是讽刺,想不出来。再转脸,陈天鲤就出现在自己身后。他上了夹层,手里握着刷子,刷柄上挂着红毛线勾出的小花。“我妈弄的,说是避邪。要不要,送给你们家那位金贵人?”他说。

秦妈摇头,“不要,保佑你就成。”

陈天鲤说,“也对。看你家那位作派,你也不该干这个来,图什么?”

秦妈说,“图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在家住不惯。”

“在这儿就住惯了?”

“也住不惯。不过不操心了。”

秦妈随后告诉陈天鲤,葛建华都干了什么。

换电器后,葛建华的新目标是家具。

送货师傅兴师动众接连上过几次门,客厅卧室的家当就基本换过了。秦妈亲手将衣柜电视柜里积攒二十年的物件掏出来,再往新家具里放进去。

“五十多岁还要翻箱倒柜。天底下还有更惨的事么?”

还有!那就是更麻烦的书房在等着她。葛建华指挥秦妈,将占据三面墙的书柜里的书,统统搬出来,暂时堆在客厅。等奶白色的新书柜送到了,再从客厅一堆堆抱进书房。他自己也动手,不过指不上他,时常他拿着一本书,就看进去了,叫也叫不应。奶白色新书柜让屋子发亮,但她只看见搁板上天长日久势必积下的浮尘。

“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灰有多大,挨着煤矿厂。”她对陈天鲤说。

没人不知道门头沟的大小煤矿再过两年就将全部关闭的消息。葛烨的单位一年前就发布过这特大新闻,虽是手机新闻,却并没有转瞬即逝,而是激起长久的余波。陈天鲤显然也知道,因为他忽然站起来,踢开刚坐的凳子,说早该关他们狗日的。

“怎么还骂上人了?”秦妈说,其实她暗地里也明白,陈天鲤与煤矿是有过故事的,这里大部分人都跟煤矿有故事,不奇怪。

秦妈接着说她自己,说她怎么埋怨葛建华的,“电器会老化,连家具也换?家具还会不听你使唤?”她还把书一本本扔地上,甩得噼里啪啦。但她没说她之后又把它们都捡起来了。

“家具当然要换,螺丝都拧不紧了,抽屉也不好使。”葛建华说,之后又给她看手机里的新闻,有个小孩被五斗柜砸死。手机里的新闻软件当然是葛烨替他安装的。

秦妈看着满地的书,想起那些兵慌马乱时着急逃离的落难夫妻,漫长又琐碎的整理过程,让她有工夫回忆他们真正算得上是“落难”的年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生活拮据,葛建华刚失去事业上的伙伴,他眼见着那位伙伴被埋在矿里。万幸的是,他提前撤离出来了。他们是一起下矿去的,作为机关代表去视察——这向来是万无一失的象征性“下矿”。事情发生之后几个月,他一直“状态不好”。再后来,仿佛是作为补偿,他也因此被表彰,被委以重任,开始在各种会议上做报告,痛哭流涕地回忆英年早逝的伙伴——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成长经历相似到完全可以互换简历。那次事故也是他们生活的转机,否极泰来,让她相信好的报应终于降临。她当时相信这是大难不死才有的后福,是福报。

到换家具这时候,葛烨对父亲的支持就动摇了,她说:“新家具里的甲醛,危害很大。”

葛建华说,“换都换了,置物不费。”

秦妈也学会了说这八个字,一边默念,一边布置好簇新的家。新的床铺和衣柜、床头柜、五斗橱,统统挤在卧室,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状,晚上躺在床上,似乎住在陌生人家里,连床单被罩都是买床时商家赠送的新品。旧卧具也被葛建华扔掉了,他每天闲得没事就迷上了扔东西。秦妈惋惜,说可以留来做鞋垫。葛建华说:“你要走多少路,需要这么多鞋垫?”

老床是结婚时木工打的,秦妈的娘家出木料。所以“那该算是我的东西”,秦妈躺在被称作“新式古典”的新床上失眠时会这样嘀咕。

“你的不就是我的嘛。”葛建华半醒着答话。

新床单洗过两次,她觉得依然有家居卖场的味道——她在卖场闻过,也见过,几乎所有人经过时都忍不住要在这张可爱的床铺上面躺一躺,人们外套上的浮尘便印在其上卡通动物的脸上。以为过一段日子就会习惯,当初的家具家电不也是从新到旧,日渐熟悉起来的么。只是年纪越大,习惯越难改变,她总是去衣柜的同一个地方拿袜子,不过新衣柜那处位置并没有一个专属她的抽屉。

“我换得起啊!这不是挺好。”葛建华在家中走动,像电影中琢磨战略战术的将军,仿佛谋略与计划就在走动间逐渐成型。

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每一分钱都是他挣来的,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享受一个全新的家?何况他还有“安全”作为借口,理由充分而强大。对煤矿人来说,这个理由就是紧箍咒,一念出来,再伶俐或蛮横的猴子也都乖乖认命了。

她见他的步子越走越慢,想起二十年前,他们搬进这里,他跟她合力抬一张写字台,他想把写字台换个位置——那张写字台如今身在旧货市场。葛烨当时上小学三年级,见他们吃力搬运,高声朗诵起“他们艰难地挪动着……”这是她刚背诵过的课文,讲的是黄继光的战友——在草地匍匐着,艰难地挪动。

他们都被她逗笑。她还能现学现用,尽管用的场合一点儿都不恰当。一笑,一家人就都泄了气,再也没法抬桌子——写字台歪斜着落在他们两人之间。

陈天鲤叹气,说秦妈身在福中不知福。谁不想更新换代,引领时代?他还一直盯着秦妈看,用陈天鲤式的那种目光。

“可是,”秦妈答,“要是换完就舒服了就好了,但一点儿也不舒服,他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你不舒服我理解。他为什么还不舒服?这不是他的主意吗?”

秦妈忍住没说往下说。这件事说不得。反正葛建华之后还是每天在家中背着手踱步,神情总像思索国家大事,眼睛却审度着地板上哪一处还有煤灰是秦妈没弄干净的。

于是秦妈就这样答陈天鲤说,“这跟居住环境怎么样其实没关系,他不懂这个道理,他就是心里有事,然后全身不对劲儿,就折腾我。”

说完秦妈被自己惊了一惊。因为她自己的做法,跟葛建华多么相像啊,她躲在超市,葛建华找来的时候她就躲在“小长城”背后,以为换个环境就能换个脑子。这跟葛建华“换家大计”简直如出一辙,似乎也是注定要失败的。

想来想去,她沉吟着,慢悠悠问陈天鲤,“你说人待在哪里,心思就会不一样吗?”

“可能。不过有些事是跟人走的,到哪里你都得带着,摆脱不了……一辈子都是。”他说。这“一辈子”的话里有股哀怨。她也就怔愣着,无言以对了。

沉默片刻,陈天鲤的胳臂忽然笔直伸过来,掌心托的,是一把圆滚滚的糖炒栗子。秦妈全接过来,放腿上,剥开一颗,问他吃不吃。

他不客气,但抓了好几次,才把秦妈手心金黄的栗仁抓走——也许他是紧张了。

栗仁转瞬便进了他嘴里。其间秦妈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种能把糖炒栗子都炸开的眼光里,似乎有秦妈弄不明白的东西。他们同岁,他没有妻子,是一直没有,因为跟老母亲同住一套老公房——他是这样替他为何是个老单身汉作出解释的。

她想其实他没必要解释。

这些内容都不是他一上一下地干活时断续说的,而是在夹层,没人时候他悄声告诉她一个人的。“超市的人都不知道,我很少跟别人说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不知怎么就听出他其实是个可怜人的意味了,因为事实上他也没把自己的事说出任何究竟来。

无论如何,他们似乎就亲近了。但再亲近也隔着什么似的,也许因为秦妈真想倾诉的东西真不好启齿。说到底,这场“出走”又当不得真,福贵超市离她家只两个路口远,葛烨再努力努力,很快也能找到她宿舍的地址。她知道自己总归是要回去的,除了半辈子都在做的单纯又辛劳的家庭妇女的劳作,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她只是不希望自己这样劳作了一辈子,还被葛建华大呼小叫地骂作蠢。

所以当时她也是不得不离开的。她确实在跟葛建华斗气,只是现在她开始时常担心,葛建华其实连她为什么斗气都不了解。他也许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被不结婚的独生女逼得出走的老母亲。门头沟这些煤矿上的熟人,恐怕都是这样以为的。她相信葛建华也会这样跟别人解释她的出走,说在葛烨的生日晚餐上,母女是因为“催婚”吵起来的。他没准还会假戏真做地埋怨女儿几句——多让人操心啊,看看,把她妈妈都气走啦。

那她也不打算跟熟人们去解释,解释是没用的。她一气之下会想,就让人们这样以为好了,这样门头沟煤矿人的嘴,就不会再对她兴风作浪了。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因为她在生日晚餐前没用水冲干净地板,被葛建华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吗?之后她一个晚上都气呼呼的,才会跟葛烨也黑了脸。所以这场出走的缘故不好启齿,至少一时半会儿她启不了齿,她只能先躲开一段时间。

她偶尔也想,比如吃栗子这种时候(一起吃栗子让她想起高中时代,那时的栗子似乎更甜,可能因为更奢侈),有没有可能,她就不回去了。反正她有了工作,还有了个朋友,她可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朋友,她以前那些朋友本质上都是葛建华的朋友,不是她的。尽管陈天鲤这位朋友,确实有些古怪,不过他对她格外尊重。她相信这是因为她现在有了微薄收入的缘故,有收入的人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葛建华在家中的地位,不就是因为他能拿工资吗?现在她也可以了呀。

何况陈天鲤多会用心啊!栗子吃完后,他又变出了柿子,再往后的日子里,还有冬枣、花生和桃酥……他用尽了高中生讨好女生的所有甜食,而他们的关系仿佛也被这些甜腻的零食腌渍过了,又甜又暖。

她继续让他相信,她离家出走是为逼女儿交个可心的男朋友,这个出走的理由真是好用啊,秦妈都想感谢葛烨了。“我女儿说她不打算结婚了。本来有个男孩很不错,她烦死人家了,原因嘛,你猜都猜不到,她说那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心眼儿有多小呢,就因为那男孩在她面前说,粉底没有抹匀!这就算心眼儿小了?对,他又不是说她!他是说别的姑娘,他说另一个姑娘粉底没抹匀,让他感到很失望。她就也对人家失望了,我就说她,说你心眼儿比那男的小多了,她就来气了,说不关我的事,那我就走呗。”

他似乎是信了。他头顶的鸭舌帽左右摇起来,顺她的心思说了一番“人还是应该结婚”的大道理,每一句都像是秦妈跟女儿说过的,那种陈词滥调,而每一句都像是他这个老单身汉在做自我批评。这让秦妈觉得他很可爱。

“我是年轻时想找,没人看得上。”陈天鲤最后总结道。

“凭什么没人看上?”秦妈假装诧异。

“下煤矿的,我还是管放炮的,谁能看上?”陈天鲤的回答在她意料中,不过秦妈听出了敷衍。

无论如何,秦妈认为这一个月过得飞快。回家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但一切也仍在她的掌握中。

直到陈天鲤问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失控了。

话题又是从生日开始的:我该送你点小礼物。不需要。别客气,值钱的我送不出来,就图个心意。真不是客气,什么也不缺。那你喜欢什么。喜欢?我喜欢平平安安、问心无愧地过日子。这是当然。当然吗,我怎么觉得特别难呢?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关键看是什么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倒是。不过有你想做的事儿吗?想做什么?是的,就是那种想干又一直没痛快干的事儿。

想做什么?没人问过她想做什么。她认为她现在做的事就是她一直想做的。但她可不能这么说,他会误以为她不够真诚,还显得很蠢,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应该以做超市清洁工为最大愿望。不过她说出口的那个愿望显然更加愚蠢,仿佛是另一个秦妈跳出来抢着替她发言——“拿水管冲地板,算吗?”这脱口而出的另一个秦妈,比她认识的那个自己,更是蠢多了。

“什么?”希望他是真的没听清。但很糟糕,他立刻又说,“哦,我明白了,难怪你每天都看她们用水管冲地板。”

才知道她的小动作从来都不是秘密。

超市的姑娘们在心里,也许会埋怨秦妈在场、耽误她们提早收工,但也从没赶过她走。为此,她得跟姑娘们聊天,没多久就把几位姑娘的出生成长全问遍,否则她一定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尴尬。

“我就是想试试。”秦妈做出解释。

“那是,够痛快的。”他应承着,“网上说有那种强迫症,什么东西都整齐干净了,心里才舒服,要不就难受。你是不是也是有强迫症啊?冲走脏东西才觉得痛快。要不我们试一试。”

“哦,算了吧,我可弄不动那个水管。”秦妈说。不过她想,如果能试一试,或许那根水管也没那么重。强迫症的说法,她也知道,但她认为葛建华才是个强迫症,她不是。她在家用水冲刷地板的时候,几乎都是被葛建华指使的。如果她哪处地方没弄干净,让他着急起来,他就会冲她吼几句难听的话,质疑她的智商。在他最近一次冲她吼过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离家出走了。她当时以为他是洁癖,现在怀疑也许他还有强迫症。

“怎么会呢?她们两个小姑娘都可以搬动。”陈天鲤说,“何况我们俩。”

“那倒是,你其实没必要为我——我是说,我就说说而已。”她开始困惑自己想拿水管冲地板,是否只是为了向葛建华证明什么,比如证明她能做好这件事,不像葛建华那句难听的话那样,“地板都弄不干净,你是猪脑子吗?”所以,这都不关陈天鲤的事。

“没什么,真的,又不是,什么大事。”陈天鲤抬手把鸭舌帽帽舌弄正,这动作正适合说一件事“不是大事”的时候。

她必须说几句客气话了,但她总是在这种时候很难把握分寸,所以她停了一会儿,才呆板地说,谢谢。

他说:“真不必客气。这小事我能帮上忙,何况,我们还是朋友。”

6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掌握水管的那几个姑娘,早知道秦妈的特殊嗜好,以前她们只是担心水管太重,让她闪了腰,不过有陈天鲤做保证,她们也乐得偷上一日闲。“只叫不让经理知道,你们天天替我们冲地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陈天鲤给她们准备了瓜子,她们嗑着瓜子上到夹层,等着收工去了。

超市没有现成的防水的行头,他们穿的还是姑娘们的皮围裙。黑皮围裙一套上身,秦妈看陈天鲤的样子就有些滑稽了。但想着陈天鲤看自己也差不多滑稽的模样,秦妈突然就先失掉了一半兴致。

于是他们乘着“小长城”往超市一层的生鲜柜台去的时候,她只想着要拿些家常话来敷衍过去,就说,“难为你,也要这么晚才下班了。”她知道他在别处还有活计要忙。而她自己又是每天都晚下班的人,实在过意不去。

他答道,“没关系,我回家去,也只是一个老娘。”

“没个人照应?”

他不说话了。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失言了。超市很安静,白天的熙熙攘攘像被魔术师用黑布抹了去。旁边的大玻璃门都挂上了铁链锁,玻璃上花花绿绿的促销海报被几盏射灯的光映照得有些诡异。

电梯无声无息地,就到了头。他们沉默着往放水管的地方走过去。皮围裙窸窣作响,她忽然就感到这样走得真是很不自在。可是她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明明不就是为图心里自在来的吗?

不过大股的水从水管口涌出来的时候,秦妈马上感受到了那种畅快。她还没有从地上抱起水管来,水先就漫溢在脚上,胶鞋湿了底边儿。姑娘们平日穿雨靴冲地板,但她们的雨靴尺码都太小,秦妈穿不上,但她觉得反正胶鞋湿了也容易清洗晾干,不碍事。

“从那边儿开始。”他指挥着她,喊“一二三”,两人一合力,果真把水管抬起来了。

他力气大,因为她完全没感觉手里受着什么力,只觉得跟握着锅铲的重量差不多轻巧。

他们让水流从角落开始冲刷。角落处的生鲜肉类柜台下面,冲出来一汪汪血水。白亮的灯光把血水都照成了粉红色。他问她怕不怕。她大笑过,才摇头,说,鸡都杀过,还怕这个。

他们继续干活,刚开始两人的配合不算好,都走了几个踉跄步,逐渐就适应了。这时她发现,只需手上稍微扶着水管,凭他去调遣,两人的力气就不会始终别扭着了。

只是,她也渐渐发现,他是个没准头儿的人,也难怪他从不摘下来的褐色镜片的眼镜——她琢磨他可能是个高度近视,眼神儿不好。

但他力气很大,几乎都是他在控制水管的方向。这方向不时歪斜一下,有几次,水柱都冲着墙面喷过去了。所幸墙面也是满贴着黑瓷砖的。

又有几次,水流对着两人的脚面过来了,秦妈使足力气想挽救,只是她又怎么拧得过他的力气呢。两次三番,两人的胶鞋最终还是都湿透了,连裤脚也湿淋淋地贴到膝盖。秦妈想反正就这一次,弄完了换掉就好。

其实事发当时,她就反应过来了——陈天鲤身子往后摔下去之前,他就丢开了水管,可能出于某种下意识罢。他下意识这样做的缘故,是想保护她。要不他摔倒的时候会拖累她,让她也跌跤。

秦妈的胶鞋大概还比较防滑,反正她站住了。她喜欢水,但害怕滑。只是她也没能抱住水管。水管砸在地上,清亮的水流还在不断涌出来,很快就汪成了一大滩。她就站在这一大滩水里,竭力保持了平衡。她确认自己稳稳站住了,才回身去看陈天鲤,他躺在那儿,四脚朝天,像条放弃挣扎的黑鱼。水正往他头顶漫延过去。

她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他一动不动的模样,让她担心他真的摔出什么问题来——这是她后来才开始担心的事。

在当时,她吓得不轻,因为她看见了陈天鲤的一只眼睛,左眼。

他从不离身的眼镜和帽子,这时早就滚到别处去了。她看见不远处地上的那副眼镜,镜片像是碎了一只,亮晶晶的玻璃渣滓,撒落在亮晶晶的水里。

那只眼睛,是见不了天日的——它就像树干上的木头疙瘩,又粗糙,又乌黑。

他有一只假眼。

秦妈被假眼骇住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极力不让惊恐的样子表现出来,因为这肯定会冒犯到他的,或者,还会令他伤心吧?始终想藏掖起来的缺陷被发现了,谁会不伤心呢。他肯定不想任何人知道这只假眼的存在的。一定是的。否则他为什么需要褐色的镜片呢?可怕的是,她现在知道褐色镜片后的秘密了。那他会怨她吗?会再也不理她吗?

秦妈一时陷入胡思乱想,她目瞪口呆地杵在水中央。她对脚下四周眼见得越积越深厚的水泊毫无知觉,更不知道此时在陈天鲤眼里,她俨然就是一座喷泉中被风化腐蚀的雕塑了。

直到她听见他喊出那声,“去关水龙头啊!傻婆娘!愣着干什么!”

傻婆娘?秦妈更加发愣起来。

她想他着急起来的吼声,还真像葛建华对她呵斥过的那些话。

只是他怎么会这么叫她,傻婆娘?

她才不是傻婆娘。

确认无疑,因为他又重复了一次:“去关水啊!傻婆娘!”

她回过神来,又回忆了一下水龙头的位置。她踩着水跑起来,扑上去,双手拧着水龙头。她关了水,回身看水管那头,几秒后,再也没有水从管口涌出来了。她这才抚着自己胸口,感到心跳得很重,都快跳不动了似的。

我不是傻婆娘!她盯着水龙头,仿佛在等着水龙头回答她。

不过后来,陈天鲤很快就向她道歉了。解释说,都是因为他太着急了,又说,他们这种干活的人,粗言粗语一辈子,早习惯了,请她原谅他的口无遮拦。

让他那么着急害怕的事情,是水会逐渐漫上电源插座的高度,从电源里露出电来,再电死他们两个。“我倒是死就死了,你就不值得了。”陈天鲤说,这时他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幸好破掉的是右边的镜片,他露出来的,是那只好眼。“我又躺在那儿,想起来又一下起不来,真是忙慌了。”

她想,他不需要解释的,就像他也不需要对她解释他为什么是个老单身汉。

他又说,您这样家庭出来的人,是轻言细语惯了的。

她一下就想起了葛建华口里的“猪脑子”,还不如“傻婆娘”呢。

要没有这句话还好,那她就会当真为这个“漏电”的说法感动了,虽说只是一点感动吧,毕竟他也是害怕他们被电死,他也是为了救她。他着急也是因为想活命。尽管她对电源会不会因为进了水就漏电出来的事情,也不确定。不过她愿意接受他的说法,因为相信一种解释总比怀疑要简单多了。

但是,她果真是傻婆娘吗?她想问他,但知道不能问。

被一个残疾人叫成傻婆娘?

对了,他还是残疾人。她从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残疾人。

比起刚刚的险情,更让她长久沉浸于惊愕中的,倒是他那只假眼——他那种奇怪的目光,原来并非心灵窗户打开了来作展示,而仅仅只是因为,它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它没有任何意义,它的存在只是让瞳仁不至于空洞。要不空空荡荡的眼窝会吓坏多少人?那么,很多与此有关的东西,是不是就都没意义了?

秦妈想,眼镜、眼神,为何是个老单身汉……似乎都得到解释了。

只是这解释,好像总有哪里不对。秦妈百思不解,似乎面对着女儿小时候玩过的那种万花筒,五光十色,等万花筒有一天摔坏了,倒出来一把糖纸似的彩色纸片,一下就让人觉得,没意思透了。

“是天生的?”她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问,问的时候也没敢往他脸上看。那只假眼尽管待在眼镜片后面,但也真奇怪,她发现一旦她晓得那只眼睛是假的之后,就再也没法把它当成真的——看来世间事多半如此。大概葛建华也是这样吧:他一旦有了那样的念头,就没法当它从没出现过。

刚刚她还扫了扫地面的积水,没敢再让他动手。她擦地的时候才开始后怕,怕他万一真摔出好歹,她就难辞其咎了。只是这种意外,谁又预料得到呢?这话一想,她又觉得耳熟。走神的片刻,她恍惚猛地看见葛建华的大脑门,映在地板砖上似的。秦妈一哆嗦,怀疑自己是惊吓过度,出现幻觉了。又狠狠拖了两下地,想到这话确实是葛建华说过的——这种意外,谁又预料得到呢。那一年他在井下遇上的危机,也是谁都想不到的。

好在陈天鲤无碍,他起身后自己还蹦了两下。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但也是一辈子受苦做体力活儿的,摔一下也能经得起。只怨他穿的鞋不好,她刚瞥过一眼,就知道鞋底磨损得厉害,光溜溜的,怕是在干爽的平路上走着也能打几滑的那种。

秦妈拖地、打扫的这阵子,陈天鲤就蹲在一处角落里,就是刚刚冲出过血水的那个角落,只是发呆。

没多久,两个姑娘按照约定的时间从夹层上来了。秦妈招呼着她们,嘻嘻哈哈地说着就快干完活儿的话。她们大大咧咧地嬉笑,准备下班,什么也没发现。

等姑娘们走了,秦妈和陈天鲤又回到夹层,开了四十瓦的灯,他才告诉她:“不是天生,是事故。”

她猜中了七八分,“事故?”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都太熟悉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被炸了,好在老天给我留了右眼,哦,留了这条命。”

“大难不死。”她说。

“那难也不大,还没到底下呢,就是在地面上,引线被烟头火星儿点了,没旁人在,就伤了我一个,还是我自己的责任。厂里什么也不负责,早该关了这厂。”

“说来不大,对你肯定大得很了。”秦妈说,她开始省悟过来,他为什么那时会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这种话。

“也是我自己反应快,救了自己一命,我一跳,跳到矮墙后头,后来我再没蹦过那么高。当时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蹦过去了,一米多高的院墙啊。”

“我听说人都有求生意识,这是一种本能。”这话是葛建华说的,秦妈现在用上了。

“求生本能?这话说得真好。我想也是。后来炸了,命保住了。也是命里该我的,一块儿饼干大小的铁片,飞过来,崩进眼睛里。”

“我现在信了。”她说,葛建华这样说的时候,她还半信半疑。

“信什么?”见他耍弄着清洁刷上的红色毛线花。她猜给他做这花骨朵儿的老母亲,肯定也是信着某种东西的。

“求生本能。那种时候,人做不了自己的主,都是本能在做主。”她说。不过,她的疑惑还没完全释然呢——难道他在本能里也认为她是傻婆娘吗?

“这么说我就懂了。还有那院墙在厂里面,都被叫做,小长城。”

“小长城?原来不是电梯?”她第一次听说。

“那院墙跟长城一样,是防守用的,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哥几个儿都想跟厂里要赔偿,就闹事啊。我们守在小长城后头,领导干部在小长城另一边,拿我们没辙,也是年轻气盛,早知道煤矿全得关停,那时候费什么劲呢。”

她知道那几年工人们闹事,因为葛建华就在院墙另一边,提着高音喇叭对墙那边的工人们喊话。

他又说:“我们把酒瓶子到处扔,玻璃渣扎伤好几个人,扎的自行车胎,那就更数不清了。”

她不知道当时葛建华面临的局面有这么严重,他从没说过。

陈天鲤叹口气,说:“最后我们什么也没要来,我就出来自己打零工了。然后就到现在了。你说,我怎么不单身一辈子呢?”

秦妈也跟着叹气。但心里竟然有一丝高兴闪过,因为葛建华能应付这么严重的局面,游刃有余的。

他接着说,“好在我还能找三份工作,我在三个地方,打扫三个电梯,晚上隔天还去当停车收费员。他们愿意找我干活,正是因为我是残疾人。”

“为什么?”

“嗯,这种单位都有必须招残疾人的名额,可以给企业免一部分税。再说我这一只眼干的活儿,比两只眼干得还好呢。”

“那——”秦妈问,“你怎么把电梯也叫小长城?”

“嘿,”他貌似完全恢复了平日状态,说,“因为它也挡着我,让我有个地方躲啊。”

“有个地方躲?”

“你不也是吗?都从家里躲到这里来了?谁不想要个藏身的地方呢。我在家里其实也待不住,都在照顾我妈。”他说着,而她只看见他一只眼里的闪光,她发现人如果两只眼睛不对称的话,一真一假还真是有些可怕。他接着说:“所以我还得求你,别告诉别人我眼睛不好,超市除了管理层,底下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是自尊心强的人吧,不想那么多人知道。”

她点头,说:“我一个字也不讲。”

7

两天后,秦妈回家了。她带着行李,这次她是彻底回来了。

回家这天正赶上她生日第二天,老葛小葛决定为秦妈补过一个生日。秦妈赌气说不要。葛烨坏笑着说,那你可别后悔。

没想到葛烨指的,是她这天出乎意外地领回来一位白净的男孩。葛烨喜滋滋地给父母介绍,说这就是她男朋友了,“喏,你们日思夜想的。”

秦妈握着男孩的手,盯着男孩那双大眼睛看。

男孩大眼睛闪闪躲躲,一口一个阿姨地叫,此外再说不出别的话了。秦妈问他别的话,他开口前都先瞄一眼葛烨,葛烨给个眼风,男孩才低头小声作答,很局促的样子。秦妈发现两人的小把戏,心里先就不痛快了,但她觉得大概只因为第一次见女朋友父母,把男孩紧张坏了吧。

葛建华像是什么也没发现,晚饭时,他端居上座,安排调停着桌面上的菜肴,照顾旁人,忙得不亦乐乎,他更不会忘记郑重其事祝秦妈生日快乐。老套的生日过场依然如故。

前一天秦妈回家的时候,葛建华也没意外,他绷着脸,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他戴着老花镜,从镜片上方看着秦妈,半天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往后再别提了。”秦妈说,她担心老葛小葛以后都拿她离家出走的事取笑她。

葛建华“嗯”了一声。秦妈见他嘴角上抿,知道他在心里偷乐。又过了半天,他才凑到秦妈跟前来,柔声问道:“真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她想他早这么柔声细语跟她说话就好了,那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可是他对她那么凶,年龄越大越凶,动不动就骂她“猪脑子”。

“我也是心里有疙瘩,你就饶了我吧——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光顾着救自己了,哪能想到,其实,也许,我再尽尽力,也能把他救上来呢?”他说。这话一个多月前他就说过。不过跟一个多月前不一样了,眼下秦妈听他说这同样的话,竟然感到心疼,毕竟她从头到尾也不在乎他有没有英勇救人。她只要他平安,对她而言就是万幸了。他耿耿于怀的事情,不过也就是求生意识强了些罢了。但她知道,他从来也不是坏人,真正的坏人才不会像他这么忐忑呢。

当年葛建华和同伴在井下视察,遇到事故,他逃了出来。因为他逃了出来,他们全家才走向了现在的生活。很多年里她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去年他遇上电梯事故,他真是被吓坏了,他一再解释他担惊受怕并不是因为惜命,而是他在电梯里看见了死去的那位同伴。她怀疑是电梯缺氧,让他出现幻觉了。不过他坚信自己神志清楚,死去二十多年的伙伴,千真万确,出现电梯里,还是当年那么年轻的样子。这位幻觉中的伙伴甚至还帮葛建华按住了电梯按钮。秦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帮你按开门键?”葛建华答,“他就是不想我出去,要把我困在里面。”

葛建华还告诉秦妈:“你不是老给我讲报应么,电梯那种密封的小格子,特别像下井的时候坐的升降机,他出现了,就算是幻觉吧,那也都是我的报应。”

此后他开始相信那位死去的伙伴在电梯里告诉他的东西了:那一年他本可以做更多的事来救他的,可是他放弃了。他逃生之后便惊魂不定,于是他放弃了同伴,因为他当时确信自己无能为力。

这个念头再也没从葛建华的脑子里离开,对他构成持续的折磨,也让他“状态不好”。他开始想做点儿什么也许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只是他几十年都在同一种生活里装腔作势,此外他什么也没做过,也什么都不会做。退休以后,熟悉的生活离他远去,留给他大把的闲暇,让他只能用来胡思乱想。想来想去,他的脾气也就越暴躁。他暴躁的脾气又发不出去,就冲着她来了。他希望家中一尘不染,雪白亮堂的环境才能照亮他幽暗的内心疑云,谁知道秦妈又不好好打扫呢。白费了他的用心,他为此甚至不惜代价把那么多东西换成白色的呢。这也是他后来终于想到的一个主意,挥霍存款,给自己换一个环境。他以为新的环境也许会带来转机。他也许想换得更彻底一些,想要过成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呢。她猜,或者相反,他这二十年都是作为另一个人在过活,如今,他想换回来了。

葛建华给男孩介绍新电视,男孩比他更懂电视,说“再装个盒子,就什么都齐全了”。葛建华历来不习惯被年轻人顶撞,只微微摇摇头,继续领男孩去看立式空调。男孩显然不懂空调,只垂着手聆听,很恭敬。

葛建华这才得了意,回身冲秦妈使眼色。秦妈瘪嘴,去了厨房洗水果。正打开冰箱,葛建华跟了过来,在秦妈耳边说:“小子可以。”

“还是得给葛烨压力,你看,这下全解决了吧?”

葛建华冷笑一声,悄声说道:“你真信这是你未来的女婿啊?还不是兔子急了咬人,被你逼得,着急了,找个小子来应付我们的。”

秦妈也冷笑,说:“谁还没个着急的时候。我想通了。她就是求生意识发作了,怕我再出走,拉个小子来当她的‘小长城’。”

葛建华替秦妈关上冰箱门,沉思片刻,才说:“真想通了?嗯?你刚说什么,‘小长城’?”

秦妈把水龙头拧开,大声说:“你怎么能说自己女儿是兔子?”

8

福贵超市的姐妹们都舍不得秦妈走,只是这也不是她们能决定的事情。在她们看来,秦妈肯定还是想继续在超市干下去的,而致使秦妈离开的主要原因,是怨超市经理不通融。

“擅离职守,去干不相干的事,还造成了损失,我也留不住你了。”超市经理很会说话,口吻心安理得,仿佛辞退秦妈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那还能是谁呢?女工们自以为心知肚明,包括超市经理随后还说到了秦妈的“本地户口”——她们连这话也偷听来了——他说,“不过您是本地户口,找个工作不难。”言下之意,他的决定不至于给她造成多大伤害。

真是太气愤了!她们在夹层讨论这件事时,都认为超市经理“欺软怕硬”。“要是我被无故辞退,还不给钱,我先跟他拼了命再说。”从湖北来的女工说。

所谓秦妈造成的“损失”,是电梯动不了了,就是陈天鲤负责的长长的那部电梯。电梯维修商第一天来检查,怀疑电路板进过水,第二天维修商派人来换了电路板,但电梯还是不动。第三天再换了另一种型号的电路板,电梯正常了。

但女工们才不管超市为修理电梯花了多少钱呢,她们只在乎这三天里都只好走楼梯上下夹层了,真是麻烦。当然,这也只是小小的不便,可以忍受。需要适应的倒是秦妈离开之后夹层始终不太愉快的气氛。秦妈虽然爱打听每个人的隐私,但她在时,她们说说笑笑,夹层的偷闲时光总没有烦闷无聊的时候。连陈天鲤现在也变得沉闷了,他的“小长城”一恢复正常,他就出现了,继续蹲在扶梯上干他的轻省活儿。只是他再也不跟女工们说笑了,他神情严肃,沉默不语,连有人叫他也闭口不应,只挥手或点头。他那样子有点吓人。

女工们猜测,这是因为超市经理找陈天鲤谈过话的缘故。经理要找出电梯坏掉的缘由,但更可能是希望找个倒霉蛋来承担责任。陈天鲤就是经理找的第一个倒霉蛋。他在经理的小办公室关上门待了快一个小时。走出那扇门之后,陈天鲤就再没说过话。

然后才是秦妈走进那间办公室。她只待了五分钟就出来了。她出来之后就去夹层收拾自己的水杯和别的杂物,跟室友们告别,委托室友把工作制服退还给超市。秦妈说只是有点舍不得这身制服。又说,“经理还不错,没让我赔电梯。”

“又不是你弄坏的,当然不能你来赔。”女工们替秦妈打抱不平。她们还不知道秦妈跟陈天鲤冲地板的事。

秦妈只是笑。她也不是没想过,把责任都推给陈天鲤,她知道陈天鲤就是这么干的。那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主要都用来向经理陈述,说这一切都是秦妈的责任,他把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不仅一干二净,还幸好有他,因为正是他及时阻止了秦妈的愚蠢行为(希望他没当着经理的面骂她傻婆娘),由于他的果断,才让损失不至于扩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经理对秦妈转述陈天鲤这番话的时候,秦妈只一脸冷笑——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比陈天鲤还可笑。陈天鲤还可笑地宣称,整件事里他最睿智的决定就是当时喝令秦妈去及时关掉了水龙头呢。这他倒真没撒谎,秦妈心想。那自己也比他更可笑。

经理问秦妈认不认,要是认了,他就只好让她走人了,一个月的工资也得全扣下,因为他还得花大笔钱修电梯。

秦妈点了头。但她的头点得也不是很果断。她迟疑了。主要原因是她忽然感觉,要是她这时点了头,把责任全都承担下来的话,陈天鲤就更得把她当“傻婆娘”看了。

他不能拿我当“傻婆娘”看,绝对不能。这样一想,她真想跟经理好好告告陈天鲤的状了,告诉经理都是陈天鲤教唆她这么干的,他还说“不是什么大事”,摔倒的人也是他,谁让他一只眼睛没用呢。那样事情会变得更复杂吧。然后经理会相信谁呢,可能还是相信陈天鲤吧。毕竟他是残疾人,令人同情。

她也不想摇头,因为知道自己不该否认整件事。何况事情的起因确实是她。说到底她也得为自己那部分错误买单。

她犹豫了两分钟。其实这两分钟里,超市经理絮絮叨叨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倒是被门外偷听的女工们听去了。

后来,她突然听见经理夸赞她“是个聪明人”。她恍惚觉得,这就是威胁了,经理的言下之意,是她此时认不认这件事,根本不重要。经理要辞掉她还不容易?但她很乐于听到自己被说成是“聪明人”。那么她得聪明一回,她好像突然开了窍的学生,难题瞬间就在眼前明朗了。接下来的话,她说得自信又沉着。“我认。不过您得让陈天鲤闭嘴。”

“闭嘴?”经理显然不明白。

“他要是不闭嘴的话,他的事我会让门头沟所有人都知道。你告诉他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听经理答应着说,“行吧,但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替你转告他。”

她就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实在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了,像是有些问题没说清楚似的。于是走到门口又回身,冲经理气势汹汹说了句:“我才不是傻婆娘呢!”

随后她顾不上看经理目瞪口呆的样子,因为心里砰砰跳着,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表现得真像个傻婆娘了。她只好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威胁嘛,谁不会呢。

到秦妈回家的时候,这件事她就想开了,大概因为小小的出了一口气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可以吞下更大的气了。往后她还得受葛建华的气,这也需要她做足心理准备。但没什么,她认为日子就是这样,不是在这里受气,就是在别处受气,只要偶尔允许自己发个小脾气,那就也不至于太难过。她的离家出走也算是一次小脾气吧。

还有陈天鲤的事情,秦妈当然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她知道陈天鲤比她更需要“小长城”,比她更需要一处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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