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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不信那些话

2019-10-30孙周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二叔网吧清水

孙周

余清水总是说:

“情况会变好的。”

一开始,也就是那件事还没发生的时候,我是相信他说的。

我打小就认为他干得大事,因为他脑子活泛,读书厉害,考了大学,平日里鼻子上架一副两指宽的眼镜,透过镜片,我能看到他那双深沉的眼珠子,特别光润,像一对抛光好的血玉。都说嘴巴皮薄的,说话厉害,可他相反,窗纸糊的嘴巴,平日里拧成一条线,难得松一下。由于嘴部发力,他脸上显得并不和蔼,相反,有一种反知识分子的野蛮,满脸横肉不说,就那两块有着塑料制品光泽的、硕大的苹果肌,直叫人怀疑他的学历。

当然,我没有怀疑过。他的录取通知书是我帮他取的。

余清水这个人比我大,小时候,他是村里的孩儿王,我时常屁颠屁颠跑在他身后。

我最喜欢夏天,他带一群小屁孩偷别人家的莲蓬,末尾总要多给我两个,因为我是他邻居。不给我,我就告诉他奶奶。他最大,家里也管束得最严,平时村里的孩子,不到天煞黑不落屋,跟个麻雀一样,家里对孩子信任,天天不是东家打牌凑腿,就是西屋办酒吃热闹,忙不赢,没有闲工夫管儿女。余清水不一样,他家里规矩多,到饭点不回家,他奶奶就拿着一捆细竹丫,满村子寻他。要是发现他近了水,那后果更严重,通常会几天见不到他。

“情况会变好的。”

他是不怕打的。每次消失几天再见到他,他总这么说,一副大哥样子,照样闹天闹地,带大伙从田野翻到小山埂上。那时候,他话就少。

我不清楚,可能是他沉默的缘故,他看起来异常成熟,在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堆里拥有权威,叫东往东,让王二上树,王二就上树,使唤人就像使唤童子兵似的,只差一把红缨枪。现在我一想,他也只是个毛头小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不必事事被他牵着鼻子走。也有可能是天性使然,说不清。

后来余清水到市里读书去了。他走了之后,村里没了孩儿王,再也看不到一群群小孩在田埂上东奔西跑了。

逢年过节,他还是回乡里。他样子变化很大,寸头改了,开始蓄头发,有了刘海,皮肤白了,我听村里人说,城里人的水有漂白粉,洗了变白。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内敛了,白白净净,到我们这一堆里,秀秀气气,跟个姑娘家似的。

听说他在城里成绩一贯很好,年年班级第一,奖状拿到手软。

再一次见面,他变声了。

也是那年端午,我在堤上见到了他,他手里拽个手机,我跑过去叫他名字,他笑得腼腆,眼睛都不见缝。

那年堤上种的槐树榆树还没砍,路两旁绿色盎然,即使五月间的大太阳天,堤上还是凉快。河里几艘龙舟在比赛,锣鼓喧天,村里人破例休息,下了牌桌,都到堤上,挤得密密麻麻,乌泱泱一片,都在讨论哪队龙舟好,哪队选手力气大,预测比赛结果,比过年还热闹。

太阳从枝叶空隙里照下来,打得村里人脸上洞黢黢的,睁不开眼。

我问他,城里怎么样。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挺好。

公鸭嗓,我吃了一惊。眼睛鼓起,好像声音不对,有点不认识他。接着他的脸有点红,我感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脸也有点发烫,可能是被太阳晒的。那天太阳确实大,现在想起来,记忆里全是金晃晃一片——河水、人脸、枝叶间的间隙……

于是我又问他,怎么好的啊,我也想去城里耍。

楼房很高,玻璃做的,路上没有泥巴,沥青铺的,到处都是商店,街上卖串儿的熏得城市空气都是孜然味的……最重要的,是有游戏厅,有网吧,里面乐趣最多。我心里安了一粒种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咳,好像要把喉咙里的那块凸起给咳出来,但效果并不明显。

后来我们还聊了一些,比如以前的几个跟屁虫,他们都上学了。村里的小学要办不下了,据说有坍塌的嫌疑,他们就到镇上去读了。还有谁谁大爷过世,我一概告诉了他。

龙舟划完的时候,我们也谈完了。他从坡上站起來,说他先回去了。

他长高好多。

夕阳把河水染红,把人的影子从堤的这边拉到那边,喧闹结束,一切都变得温和无比。几只野鸭浮在水面上,不时潜下水。

我目送他回家。

他身板挺直,整个人瘦长,像猴子。太阳照得他肩膀发光。我想,要是他现在回乡下生活,说不准是个真正的孩儿王呢。

帮他取录取通知书那年的夏天,村里电力维修,我摇着蒲扇,在樟树下乘凉,背黏着椅子,满头大汗。

村里四处都弥漫着猪屎味,我闻得多,习惯了。日光绚丽,从摇曳的枝叶中间漏下,明晃晃地,像柄大刀子闪着灼热的光,刺得我生痛。

我前阵子刚好被酒店辞退,从城里回到了乡下。

知了嚯嚯,左右耳双声道循环,吵得要命。我摇着扇子,愁得不得了,像我这个年纪,十六七岁,已经是家中劳动力了,留在家吃老,要被村里人笑话。

我读了初中就去城里打工了,村里只有初中,往上要到城里去读,家里不支持我升学,我自己也吊儿郎当,对上学厌恶至极。毕业时,家里人打发我两百块,让我去城里二叔家做工,遂了我的愿。

从家出门,要过猪圈,最外面有一扇铁栅栏,一腿高,锈迹斑驳,感觉撑不了一些时候了。我提着包,跳高似的,越过。那一刻,我看到外面光明的景致,心跳得一丈高,想的都是余清水说的话,认为自己从地狱解脱了。

起初那年还算稳当,二叔家里开汽修,兼顾车辆护理。我觉得喷水枪好玩,就派我洗车,可不久觉得手酸,不停重复着无比枯燥的动作,有点泄气。

我睡二叔家,小书房,里面两个柜子,全是书。只是二姨经常和他吵,什么小翠大翠啦,什么红绿什么艳丽啦。她开始先吼两嗓子,营造气氛,慢慢地,骂人的语气开始带哭腔,悉数过往,贬低二叔之余,眼泪一流,就借题发挥,开始哭自己命苦,嫁错了人,最后闹离婚,闹上吊,闹跳楼。也不管我在场不在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揪着二叔小辫子不放,像狗一样死死咬住骨头不松口。我懂事,每每看到二姨眼睛一鼓,我就夹着尾巴到房间去,偷着笑。房间里除了两堵墙一张床,就只有书,我素来不爱看书,被逼无奈,也只有书可以看了。

书里面的字我好些不认得,或者认得,连起来就不知道意思了,读起来像便秘。

要是二叔二姨一直这么闹,我也不会换地方,更加不会有后面的事。有时候我想起来,觉得二叔离婚我有很大的责任,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见到一直打单身的二叔,他找我谈话,我眼不知道落在哪里,手脚也不自在,总要不时动两下确保它们能有感知。

有段时间二姨没有找二叔的不是,家里出奇地清静,三个人吃饭,只听到筷子碰碗,一派和谐。我以为他们和好了,或者是二姨上麻将桌,大爹显灵,赢了大钱。直到那天,我被水枪喷湿了身,衣服薄,没两分钟就喷嚏连天,眼珠子都要喷出来了。

二叔一见,直骂我傻,让我赶紧回家,换衣服,冲包三九,下午就不要来上班了。我听了,双脚生风,多了半天休息,心里乐开花了。

我一进屋就感觉不对劲。门口有一双我没见过的大码男皮鞋,锃亮的,看起来价格昂贵。莫非是外地读书的表哥回来了?我一边想一边喊:

“涛八几?”

只听见主卧室里面一阵窸窣。

我又喊了一声,心里一咯噔,莫非是家里进了贼?有钱穿皮鞋还当贼干什么?狗日的,莫不是要找东西灭我的口?这小区,治安不行,门没门禁,锁不上锁。前天毒鬼子进了一老太太家,抢完钱,怕报警,回头用菜刀砍得老太太身上没一处好地方。电视台报道,马赛克红彤彤一片,还有哭得一塌糊涂的儿女,伤心得直叫,说什么都不行,只管要赔钱。

我一身鸡皮疙瘩,转身要走。

“叫死啊叫?”

二姨穿着绸缎丝衣从卧室出来,一见到我就没好气,眼睛里要冒出火来。讲到这里,我要说一下,二姨虽然生过刘涛,但是身材依旧不错,该瘦的地方瘪,该饱的地方鼓,加上她爱捣鼓收拾,背带裤,花哨外套,同龄妇女见了怕的,她捡着穿,粉也搽,眉毛也文,口红眼影一个不落,活脱一少女。我听别人说,二姨只怕小二叔二十岁,出门时爹带女。实际上没有,只小了五岁。我想二叔显老也是有原因的。

我问二姨,今天怎么不去赢钱。她直骂我不上班,要给我抽懒筋。当我解释原因的时候,她跑开了,嘭的一声把卧室关上,并告诫我,快滚快滚。

没办法,我换了衣服,三九都没泡,就出门,准备去洗车。路上,我脑子里全是那双锃亮的皮鞋。那时候,我的头脑还很简单,不会走出“鞋是谁的——二姨买的?——鞋有穿过——二叔穿的?”的简单想法,加上头晕乎乎的,更容易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

二叔一见我,问我怎么又来了。

我说二姨在家。

他没有说话,从口袋摸出橙色的塑料打火机和白沙烟,叭叭地抽起来。我站在一旁,看着烟从他嘴里、鼻子里出来,像灵魂出窍一样。他皱着眉头,脸上沾满了机油,显得更加沟壑,鼻毛露出很长一截,好在胡子打掩护,不明显。

今天我才发现,二叔果然老。

“你进里面休息。”

我點点头,不知道哪根筋烧出了问题,我又从屋里折回,问二叔,有没有那样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穿过的。他一脸不解。我强调,今天回家看到的。他烟从乌黑的手指缝里掉了。我看他手颤得厉害,嘴巴里也喘着大气,就问,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他没回答,只叫我回里面休息,他要回趟家。

后来,他们离婚了。我听邻里说起,二姨不知羞耻,带野男人进屋,趁二叔在外面忙,她就在屋里搞。二叔回家找烟跟打火机,碰巧抓了个现形,两个赤身裸体在家里玩追逐,耍得正在意头上。

邻居说她撞见过野男人几次,西装革履,看起来年轻,相貌也不错,每次来还开车,只是不晓得怎么好这一口。

还有一个邻居说,其实二叔晓得,只是没能力管,人到了熄火的时候,正巧女人家精力旺盛,这是撞见了,没办法。

那时候我只是听着东婆西嫂在讲,谁夸张了,谁造假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二叔,我哪里有脸问呢。

离婚之后,二叔卖了门面,房子归二姨。我没地方去,不想回乡里,在市里荡,哪里缺人,我就去哪里,比如饭店,酒店,家具城,做过几次服务员,上菜下菜,无聊得很,做过几回搬运工,手皮都磨光,累死人。只不过我认识了一个叫陶德侩的,他也是饭店端菜的,只读了小学,字母拼音都认不全,抵不得我。

他两撇八字眉,牙龅得厉害,跟个兔子一样,大舌头,一说话,口里咬烧萝卜,一听就是他。他讲自己三岁没妈,九岁没爹。小学三年级正在教室里背书,《小儿垂钓》,“路……路人借问……问……遥招手,怕……怕怕……”背得尚好,突然他阿姨到教室来,叫他回家,告诉他,他爸没了。

家里两兄弟本来不和睦,有这个女人后更是难扯,一个屋檐下,天天吵破了筋。一拳难敌二虎,孤家寡人哪里吵得过连体夫妻,慢慢地,他爸受气,积了病,卧床不起,最后呜呼了。

陶德侩成了野孩子,不上学,也没钱上学了,跟着村里混混过,吃一餐饿一顿,不久跟着村里打工的人到了市里,做了市里的流打鬼。

他这样,情有可原。毕竟他生了一副霉相。

“海几,得空吗?”我拨开脸上的蒲扇,原来是余清水的奶奶。现在她不拿竹丫子了,脸上皱纹多了,人和蔼不少。

我从椅子上坐起,“翁妈,得空,有什么事吗?”

老人笑,皱纹更加多了。她说,清水考上了,通知书来了,你有空去镇上拿一下。

我一听,连忙恭喜恭喜,再从家里骑了摩托,一手油门到了邮局。也不管清水奶奶在身后说的那些话,她只是爱羡慕别人。

在我把通知书交给余清水奶奶手里一周后,他回乡里了。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他,他现在是寸头,暗色皮肤,不过鼻梁上多了一副框子。他个子又高出许多,在乡里人中间高出一个头。

他回乡下办酒,升学宴,街上查得严。

那天很热闹,村里人都说余家里祖坟冒烟,出个大学生,下不得地。他脸上挂着笑,一圈一圈敬酒,喝到我这里,他就眯眯眼了,脸上两团胭脂,血红的。他的话依旧很少,简单两句,别人杯子都没举起来,他就喝光了。吃完饭,他半躺着休息,有人问他考的什么学校。

他说:“农业大学。”

“那好,家里还有几亩地,学好了回家种地。”村里人打哈哈。

他解释说,不只是种地,还有喂猪,卖猪肉,做腊猪肉,种烟草七七八八。

“那也行咯,乡里好多猪,你读书完了回乡里,卖猪。海几屋里刚好有……”男人说完就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你家的猪怎么样了?”

我说一个猪样。他们又打哈哈。

后来人走得零零散散,我有机会和他单独在一起。

他家院子里种满了花,远近深浅各不一样,有树影的地方颜色格外浓。院里一座亭子,亭子上爬凌霄,叶子翡绿的,花通红的,到处挂着刀豆样的壳子,是歇凉的好地方。他就半躺在那里。

“海八几。”他同我打招呼,他现在的声音已经不刺耳了,不过很沉,我完全记不起他之前的声音,好像他生来如此。

我一脸笑,说,这么久不露面,原来是去进修去了啊,恭喜恭喜。

他连忙否定,没有没有。

我说我去了市里,玻璃楼房、沥青路,跟你说的一样,只是我感觉不是那么好。可能读书打工不一样,你还是潇洒些。你翁妈老说我厉害,见一次说一次,十三四岁就挣得钱到。几千块算什么喽,没什么好羡慕的,你这种叫长期投资,以后是要几万几万进口袋的,不知道羡慕我干什么……

“情况会变好的。”他说。

我说他说得对,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发财了。

他没反应,我再一看,他呼噜呼噜,睡了。

蝉哇呜叫,感觉就在头顶。

旁边,忙碌的灶师傅,收拾满地的塑料桌布、一次性杯具和食物残渣。我没事做,也躺着歇凉,眯着眼,看一下余清水,只觉得他每升学一次,就变个模样,还不晓得读完大学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余清水开学的时候,我接到了陶德侩的电话,说他那里有好事,问我一起去不。我一想自己在家里蔫了三四个月,闲得骨头痛,村里的鱼啊虾的,都快被我钓光了,正缺个工,于是就答应了他,提起包,出了门。

那时,我家里卖了最后一批猪后,没再养,只留了空荡荡的猪圈,门口的栅栏日常打开。

我平静地越过那扇摇摇晃晃的铁栅栏。

陶德侩说:

“轻……轻……轻轻……轻松松。坐着,两……两班倒的,只要动……动……动动手指头。”

我听得急,劝他少说叠词,问:“什么工喽,你骗我的吧?”

他一听,急得更加说不清,几个字一直在嘴里搅,跟个洗衣机一样。说畜生骗人,骗你是你崽。

他没骗我,确实只要动动手指头。

网吧网管。只认得收钱找钱,按按鼠标键盘。

这份工我还满意,只是里面空气太差了,都是些没年纪的,左手食指中指间夹一截烟,放键盘上,右手握着鼠标画圈,你一口他一口,网吧里煙雾笼天。

我想,抽二手烟不如自己抽,就是这个时候起,我袋子里总是有包烟。以前我一直觉得烟呛人,好多人递烟,我一概拒绝,当我把烟放进嘴里的时候,发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只是白云白雾的,看不清东西。

唯一的好处就是提神,我晚上十二点休,几支烟一点,人精神好多。

我最喜欢周末,生意最好,网吧里满满当当,座无虚席。有同龄的、初中的,甚至小学的,个子还没前台高,只见一只抓钱的手伸得笔直的:

“老板,五块钱。”

我以前和老板反馈过,学生进网吧被查了后果严重。老板说,学生是主力军,你不晓得现在的学生好有钱,充钱最多的就是他们,搞未成年限制,网吧会垮,不偷鸡不行。

没办法,收了五块钱,叫他去二十号机。网吧里还有一套秘密系统,不要身份证,直接上机。

有些人上网入了迷,白天黑夜,屁股一坐只晓得过来加钱。网吧里要是进来一个直着脖子、表情严肃、不时东张西望的成年人,十有八九是寻儿子的家长。他们的眼神、动作,恍惚间,让我看到了小时候余清水的奶奶,手里攒着东西,在乡里小路上左顾右盼。

有一回,一个中年妇女进来了,问我:

“怎么这么多未成年的?你会害了他们的。”

我说,阿姨,我只认得收钱,老板不是我,我做不了主。

她一看我,满脸忧愁:“你也未成年吧,难怪了,你家里面不管你吗?”

我哑口无言。

她一溜烟进去了。

再见到她时,她揪着一个十三四岁男孩的耳朵出来,叫我记住他,以后看见他,不要给他上机,要是再在这个网吧发现他,就去告我们,贴我们的封条。她还炫耀自己已经端了几个黑网吧了,要让她儿子在这个地方没有网吧可去。

我后面没干了。不是这个妇女闹事,她儿子没有来我们网吧,我们网吧也没有被贴封条,我走出网吧,另有原因。

网吧里很乱,经常有身上扎眼的人来,他们没地方去,十块钱在网吧包夜。那天,天破了洞,雨如瓢泼,子弹一样打在遮阳板上,风大,吹得呜呜叫。一个柴火棍一样的黑皮男人推开网吧门,带进来好多雨水。

他扔我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黏唧唧的,灯线暗,我以为是泥水,就直接放到钱盒子里,叫他去十三号上机,这种人,成年了,但是不敢用身份证。

“里面点。旮旯里!”他的嗓子是哑的,声音有点激动,像卡了一口痰。

“那就七十五号。”我尿到裤裆,赶紧找他九十,直奔厕所。

现在,我有时候会想起后面发生的事,就觉得对那个高中男生抱歉,甚至有点发抖,像听到午夜的雷。

“嘭!”

声音在网吧回荡,我听到有人啊啊叫,我刚从卫生间回来,洗手的时候我发现满手血糊糊,黏唧唧的。听到响声的时候,我在想血的来历,脑瓜子嗡嗡响。

外面的雨依旧很大,网吧里包夜的全跑光了,只有刚进来的柴火棍,一边打游戏一边笑。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天呐,现在我记起都怕……血溅到发光的屏幕上,隔着几台电脑,仿佛可以闻见腥味。

后面警察来了。

警察问的话我一个都答不上,听一个讲:这是李木脑壳吧,平时随他吸,非要搞出人命来,看哪个保你。

我吓得不轻,告诉陶德侩,不做了,要休息一个月。他吞吞吐吐,最后说好,他也不想搞了。

我听他说,李木脑壳吸毒几十年,和几个警察关系不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晓得。那天晚上,他刚嗨完,脑瓜子兴奋,想去上网,一摸,口袋空空,就掏出刀去抢。一个矮胖子女人刚好出现,她死活不松包,还大喊大叫,李木脑壳二话不说,两刀捅得女人出不了声,据说女人躺地上,血一滩,还死死拽着包和现金呢。

一边听陶德侩讲,我后背一边冒冷汗,即使他表达时断时续,像卡碟,诡异得很。

到了网吧,准备上机,看见自己那台旮旯里的机位上有人在看黄色,他说:

“老子的机,你滚咯。”

那个人一米七八,武高武大,穿着高中校服,年轻气盛,加上荷尔蒙作效,他口气也硬。

李木脑壳脑袋里面放烟花,刀都不用,直接从肋骨旁边掏出枪,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跟做梦一样。”李木脑壳在牢里说。

后面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梦里乌漆抹黑的网吧里,只有两台机,一个编码“七十五”,在放黄色,一个编码“九十五”,在开枪。我坐在收银台,尿急。那个高中生,从七十五号机座位站起来,歪着吃了子弹的脑袋问我:

“老板,我是不是七十五号机?”

然后李木脑袋进来了,手里拿着枪,对我说:“老子的机,你滚咯。”说完便用枪抵着我的额头——

“嘭!”

我再见余清水时,他在我家猪圈前的晒场上。我妈过了,口腔癌,办白事,恰好中秋假,他回乡里,顺便过来吊唁,吃包肉。

那段时间我刚好辞了网吧主管的事,回乡里解心。虽说乡里水沟越来越脏、树越来越少,堤上那两排树全都砍光了。但空气总归好,比城里飘着孜然味道的空气要好。有天我妈在麻将桌上,边嚼槟榔边摸牌,突然口里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汩汩,止不住。牌桌上的人以为槟榔渣划破动脉,打了120。

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口腔癌,中晚期。

医生说积极配合治疗,延长寿命。

我妈一开始的确积极配合治疗,打点滴,做化疗,小孩子一样听话。我整天闲着,陪她在院里。我们也不说话,要是袋子空了,我就叫护士,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和我说的,整天发呆,脑袋吹了秋风,头发掉得精光,跟外面树一样。只要护士来换水,她就神神秘秘地问:

“我还有好久活的啊?”

有一阵,她精神好了起来,眼睛里面有了神,不想呆在床上,吵着要回家打牌,死活不住院。她说,这么多钱砸水里,波纹都没有,给我去打牌,我兴许还能赢几块。

我爸看她精神不错,声音洪亮,就让她出院,回归到乡里牌桌上去了,当然,他做陪护,两人黏在一起,好像刚刚新婚。

我也不闲在家,到处转悠。河堤上最舒服,岸上有柳树,河里有水牛,巨大的角露在水面上,见人来了,一动不动。我叼根草,躺在树下,风推着鳞波向前,牛这时发出哞哞声响。我觉得当头牛也没什么的,该干活干活,该挨刀挨刀,说得过去。

这段时间,我听妈说,她赢了不少钱,桌上牌运好得不得了。当她数钱的时候,就是她人生最开心的时候,一声声哈哈,发自肺腑,无比真实。我觉得,牌桌上,他们个个都是赌神,牌技一个比一个好,我妈以前凑一桌,口袋等于敞开,让他们抓钱,总是输到布贴布。

她牌友也讲义气,都来吃了包肉,出手也不吝啬,个个四五百,一见我,就握住我的手,嘴里呜呜不止,边说可怜作孽,边用手擦泪。吃饭时,几个打牌的凑一桌,说起来都觉得可惜:

“平时笑咧咧一个堂客几,面相也好,硬是享福的命,不晓得哪里出错,四十岁都没有就上去了。”

“崽也懂事,赚得钱了,眼看马上要收媳妇,抱孙子了,哎,这也是命数咧……”

他们直摇头,觉得很难理解,相信所谓的命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叹息。我觉得很简单,就是得了病,该死的病。

我妈去世的前几天,很作孽,完全看不出她先前的面目:脸肿,手脚肿,嘴巴烂,淌脓水,时昏时醒,不能打牌。她坚决不去医院。她喝水都费力,更别说讲话,有时就动手指头,全靠我和爸在旁边猜她的意图:

“水吗?……饿了?……”

她闭着眼,摇头,眼角挂两滴眼泪。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说,最放不下我,没人做个好介绍,现在对象难找,她觉得遗憾。

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被行将就没的人盯着,仿佛就被阎王爷盯着,浑身不自在。我也不做表示,任由她握着我的手——简单触碰了一下,她把头别过去,动动手指头,我问:

“水?”

她点点头。

她有点怕光,屋里只留了一扇门,很暗。透过那扇门,可以看见屋外面桂樹,一树米粒大小的桂花,香气盖过了化粪池的味道。说不清好闻不好闻。

余清水同我打招呼。

天气有些好,光照亮了搭的蓝黑色棚顶。他坐在底下吃饭。我有些木然,因为他留了头发,烫得卷曲,我险些没认出来。

“节哀。”他对我说,脸上有些忧愁,“情况会变好的。”

我说没什么。不是突然死亡,好歹有个把月的缓冲。然后我和他说了网吧里的事,那种死亡才是真的悲哀。他听了,脸上换了一种神情:“真的?”

我点头,问了他大学的样子。他说就跟初中高中没区别,因为过于憧憬,反而没有了劲头,松散,好比卸了磨的驴子,一身轻。他说他有时候不知道大学读的意义,有些东西学了压根儿没用。

我不了解,闷闷地听着,不做声。学东西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老话讲得好,要学到死。

他也不说话。

旁边喝酒的嗓门嘹亮,扯着嗓子争吵:

“瘪三,你可再找一个呗,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像话!”

“那不成,现在儿子儿子读大学,人呢人也没精力,再找也没意义了。”

“怎么没意义!晚上的意义,还消我们给你说么?”一伙妇女拍手拍腿,哈哈不止,“四队里张庆梅,正好缺个男人。”

“今天不说,今天不便说……”我定眼一看,是二叔。自从他离婚,我每次见他,总觉得脸上火辣火烧,这种负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相反,会随着年龄愈加醇厚。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叫了一声二叔。他一瞅见我,脸上有些明朗:“海几,今天你怎么不闹肚子?”

我说大了,肠胃也好了,张庆梅人挺好,人本分,舍得做,今天吃了六百,得亏她儿子,大城市上班,收入高,面相也好,看得出年轻是个美女,真的可以。众人“的确,的确”不停,说他俩般配。

他笑笑,连忙摇头。

我妈下土那天,下蒙蒙雨。新挖的泥土受潮湿润,又滑又黏,送葬的一路上,脚越走越重,有点迈不开腿。队里几个壮汉把棺材抬到坑里,撒了一圈发财米,点两串鞭炮放几百响烟花,打发几百给敲锣打鼓的,跪着磕三个头,土还没填,人就都打道回府了,只留几个人在那铲泥土。

“海几,都晓得你谙世,但你不要憋,哭就哭,娘只有一个。”我跪在坑前的时候,一个妇女提示。

我哭不出,木然地盯着刷了多遍漆、被雨打湿、沾上黄泥的黑棺材,仿佛能透视:狭窄的空间,她安静地躺着,那张饱受折磨的脸,入殓师花了好久才修复呢。一想到她生前稀烂的嘴脸,我心里不由轻松一点,但又不能借此宽慰别人。好在人间的苦难,她很多都不必再尝了。

我之所以再回城里,是因为陶德侩打电话给我:

“海……海狗!有好……好事!”

我推诿,说上次好差事,差点把我弄出人生阴影,我甘愿留在乡里。他急得不得了,说乡下几个发财的,钱没钱,一清二白。

我说那叫一穷二白。

他说差不多,反正这是好差事。我心里其实想出门,毕竟如他所说,乡下真的不适合年轻人生活,尤其是去过城里的年轻人。于是在他再三劝说下,我提起包,从前屋喊爸喊到后屋,不见人影,晓得他正和一个叫赵小娴的鬼混,留了张纸,虚掩上门,走了。

前屋没了铁栅栏。听说是政府下的令,村里搞大户养殖,对于这种小个体的猪圈,一律拆除,按面积补偿,有专员来家里量,横竖不肯多算一平方厘米:

“等下上面来人复查,本来有的补偿都会没收。”

猪圈补贴下发那段时间,我爸和赵小娴搞上了。赵小娴二十出头,镇上人,读了高中,长得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不丑。我纳闷,好好一个姑娘,怎么看上比自己大二十岁、刚刚丧妻的人。村里人也这么想,好几次我路过别人家门口,听见他们闲谈,说我妈刚过,我爸就耐不住,耐不住就算了,去找张庆梅也就罢了,孤男寡女,讲得过,只是还哄骗姑娘家,那就没品了,小二十多岁,不晓得怎么下的了手的。

“管他们怎么说,我爱怎么怎么。”赵小娴说,笑呵呵地。

后来有人说赵小娴可能是骗子,骗钱的,也有人说赵小娴脑子不好使。村里有人说对于心智不全的人做那种事,违法。于是他们不再把这件事挂在嘴角,只是间或谈起,连连摇头。

或许我爸没有和张小娴搞一起,不被村里人戳脊梁,我就不会出门,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陶德侩定好在车站接我,却迟迟不肯现身。我背包提袋,沉得像装的石头,天飘雨,车辆刺地从路上飞驰过,感觉周围都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当他看到我塌着脸,还结结巴巴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一拳锤在他倒霉的脸上。

他叫我别气,好事多磨。他刚才跑业务,又赚了一笔收入。

我看他笑得灿烂,便急忙问:“业务?蛮有派头了啊。”

他讲:哪里哪里,就是和客户谈。

他越讲我越糊涂,小学三年级,又是业务又是客户,直叫他别卖关子了。

“其实,就……就是酒吧里搞……搞部门经理的。”他一脸神气,“老板吩……吩咐的。你……你,我求的。”他其实想说我的职位是他替老板求的。

然后他手一挥,招了台的士。

“有钱有钱。”我竖起大拇指。我一直以为酒吧是喝酒的,就和茶馆差不多,几个熟人,坐一桌,聊天喝酒,或者是一个人喝闷酒。但茶馆现如今也不止卖茶,还搞娱乐,开棋牌室,抽烟吆喝,热闹得很。酒吧以前怎么样,现在怎样,我一概不清楚。

路上我才知道,他从网吧出来,没多久就到了酒吧,混得不错。白天睡觉,下午开始接受预约,晚上就到酒吧,端酒倒酒,做招待,直到凌晨四点。我起初很是纳闷,问他酒吧白天不开门,晚上都睡了,还有生意吗。他哈哈大笑,说我土鳖,城里夜生活才叫生意。

我问他:“那我进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啊……”

他说酒保,简单,哪桌叫你去哪桌,跟服务员差不多。

他一說到服务员,我就从云雾里出来,认得了路了,那倒是简单,却也无聊得很,不过有事做就行,不能挑。要是我知道酒吧里当酒保是如何如何,我必定不会屁颠屁颠跟在陶德侩后面——就像小时候跟在余清水后边那样,更不会发生那种事。

那天,吃完饭,酒吧正好开门,准备营业。他带我进去转溜一圈,里面乌漆墨黑,我差点被台阶绊倒。

陶德侩问我有没有微信。

我说有,没用过,卸载了。

他直骂我是土鳖,让我赶紧弄微信,转转酒吧广告,这是每个员工要做的。

发的广告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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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s酒吧全体员工欢迎您的光临

地址:长海路187号(原新华书店)

联系人:张海

电话:188 4444 2444

我问他,我微信里面没有好友,发了做什么。他一脸不屑,鼻子里哼一声,显得像算命先生那样神神秘秘,说我不懂就对,照做就好。

九点多,灯亮了。确切来说,是伴随着昏暗的红色光线,过道上几处云雾缭绕,弄得里边像九十年代的鬼片。人陆续进场,净是靓男丽女,约莫不到二十,穿着打扮充满时尚和躁动,不少人染头烫头,在我日后工作中,我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外貌几近苛刻,别出心裁地要出人头地,像孔雀开屏那样。当然,我只知道开屏的表面意义,不明它的生理动机。

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游泳时巨大的波浪,把你左推右搡。那种奇怪、亢奋又异常的音乐,手一般,攒着心脏,重低音响一下,它就捏一下,要挟人要手脚不自觉扭动起来。

灯光开始变幻——各色灯光,天顶上的华丽屏幕、左右两旁镭射灯、散射灯,脚底下明暗交替的地灯——火力全开,如网般将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捕捉起来,一群人摇头晃脑、甩手扭屁股,脸上带着沉醉的笑,他们高高举起双手,在喊麦声里时蹦时跳,左右晃荡,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最上面,是梳着脏辫的DJ,脖子上戴着颜色夸张的耳机,大花臂,不停说一些听不懂的英文。當然,我们一些人也混在里面,扭腰甩头。

到如今,我依旧不太明白其间意义——花钱消磨时间,花钱听噪音。花钱喝假酒,稍有不慎,就要沾上一些势力,吵闹常见,打破脑袋打断手脚打掉牙口也常见,闹出性命来,那倒不多,可我和陶德侩共事,他一副霉相,我有预感,迟早会碰到这种事。

第一天到酒吧时,陶德侩吩咐我:“你……你跟着……上……上台跳。”

我扯着喉咙在他耳边说:不会。他说这是员工要做的。

我捏白,说自己在乡下腿脚受了伤,平常走路还行,蹦跳起来怕又要复发。他昂着头,说我胆子小。

不知是报应,还是命数,这句话到了后来竟成真了。

真想扇自己两嘴巴。

那天,灯光迷离,几位露肚脐眼儿的在站台上扭动。我和往常一样,给客人送酒,开瓶,和酒。那种酒是用化学品兑水出来的,只能掺其他饮料来中和味道,美其名曰“调味酒”。我试过一口纯的,喝完呕得胆汁出。陶德侩说过,酒吧还是要酒来挣钱,灯光和音乐是氛围,开支巨大,表面功夫,不好糊弄,但酒不同,成本跟海绵一样,总是可以压缩的。几百块订个卡座,强制消费酒水,不买不给进,就算知道酒有问题,他们还是会来,毕竟来酒吧,谁主要来喝酒呢?

照往常一样,我腿脚不便,送完酒就下了场子,要上厕所。一个面黄肌瘦的人在前面,衣服空荡荡的。陶德侩在厕所门口一把拉住我,我疑惑不解。等那个竹竿人进厕所以后,他才告诉我:

“毒……毒鬼子。犯瘾……瘾了。”

我心咯噔,少了一拍,听到那几个字,我就头皮发麻,冒冷汗。天下该有多少个李木脑壳,我这一颗脑袋不够吃枪子儿的。

当然,单是一个李木脑壳还不足惹火上身,前面我说了,陶德侩八字眉,大龅牙,是霉相,有他在,火就像攀着一线汽油,滋滋地烧过来了。

散场时,我又见到那个竹竿人了。不同的是,他挨了揍,鼻青脸肿。我仔细看他——像具干尸,皮包骨,嘴角挂着血——不可思议,他还有血。陶德侩冲在前面,嘴里叼根烟,结结巴巴,恶狠狠地说:我看你今天没长眼,闹到兵哥头上来了,不把你打死,算你命大。说完招呼旁边两个把他拖了出去。

我走到陶德侩旁边。

他自顾自说起来:

兵哥是我们老板,那个竹竿人叫贺丕。兵哥是一个派,管社会这边,贺丕属于学院派,大多数是专科学生里的头头,管学生。两家本井水不犯河水,有时还能做做生意。一个叫赵雅的,大二,贷款搞整形,磨骨、割眼、丰胸,整个网红脸,白天到处搔首弄姿,晚上在酒吧站台上跳舞,可能做过外围,酒吧里的妈咪很喜欢她,抽她的成最多。

贺丕是她的第一个登基台阶。酒吧里,两人隔着重山重水,居然看对了眼,走一起,布贴布摩挲一阵,就出去开了房。事后,贺丕熟练地抽出几张红票。赵雅大眼鼓鼓,腮帮也鼓,像只青蛙,说一些气话,摔门出去。贺丕没见过给钱还生气的,觉得心里有愧,第二天找到她,确立男女朋友关系。赵雅这手欲情故纵玩得不亦乐乎,成了酒吧里舞娘赞道和模仿的对象,不少人来找她取经。

当然,赵雅对外宣称:真爱而已,都是真爱的魔力。

众人唏嘘。

赵雅的真爱有保质期,三个月。

一次,赵雅在酒吧扭屁股,一眼看到兵哥,就去倒酒献媚了。兵哥什么女的没见过,一眼就看穿她的用意,只是不晓得,赵雅城府有好深,三两下琢磨出兵哥吃软,一时间声泪俱下,哭诉自己学生妹一个,无所依托,还被要挟交保护费,没钱,只能过来跳舞,有时还会遇到坏人。登时兵哥心里电路瞬间通了,在雨里雾里、灯光随电子音乐节奏变化闪烁的包厢里,把那张打满玻尿酸的泪脸亲了又亲。赵雅耍手段跟刮春风一样,以至于他被赵雅藤蔓一样缠得不可脱身时,还抱着她的腰,恋恋不舍。当然,贺丕被不自觉戴了半个月绿帽子,知道后,只能往肚子里吞。

今天,贺丕有点嗨,在酒吧闹事,说兵哥抢女人,赵雅婊子。

这都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我听了,有些迷茫。因为我前不久交了一个女朋友,酒吧跳舞的,也叫赵雅。

认识赵雅之前,我回了趟乡里。

过年。赵小娴没回镇上,整天手挽着我爸脖颈,横跨在他身上,我爸哪里也不去,一不打牌二不种菜,成了中老年宅男。

气氛暧昧,容不得我。我出门。

一出门就碰到余清水。他又戴上了眼镜,面露笑容,我跟他打招呼。

“你要毕业了吧?”

“明年。”他摘下眼镜,递给我一支烟。他的头发很长,染了灰色,脸上棱角分明。

我笑他真的成了城里人,问道你们读书人也抽烟的呀?他嘴巴一撇,叭了两口烟。我半认真地问他:

“你毕业了做什么喽,莫非正的如他们所说,回家种田喂猪啊?噢,对了,你晓得不,猪你喂不了了,被承包了。”

“种田喂猪那多好。”他摇头,苦笑,“或许吧,不过……难啊。你呢?”

“在酒吧,当服务员。”

“酒保?”

我点头。没了话。两个人蹲在雪地里,你吸一口,我吐一口。寒鸦栖在枝头,嘎嘎地叫。天色暗沉,不如一望无垠的田野白。

天昏暗得快,我准备起身回家时,他叫住我,若有所思地讲:“你相信命数吗?”

我点点头:“你上大学,未来赚大钱,这是你的命数,我打工累死累活赚小钱,也是我的命数。这都是既定的,找八字先生算得到的。”

“那你相信奇迹不?”

在余清水提出“命数”和“奇迹”之前,我从未考虑过两者,或者说,想到过,但不曾将两者相提并论,我们生活在命数里,像车子跑在马路上。奇迹呢,奇迹在天上,藏在云里。像我这般只看眼前路的人,见不着。命数我可以说,像我妈得癌死了;但奇迹是什么,我摸不着边,可能是讲我妈死而复生,或者我妈癌病康复之类的。“我不知道,也不相信。”

后来他讲了一段文绉绉的话,原话深邃,我没文化,记不住,大意是:我这样不好。人既要信命数,也要信奇迹。命数不是从出生到死,是他考上大学,我在酒吧上班;奇迹是他可能赚大钱,我也可能赚大钱。命数不是未来,奇迹才是。

我听得没头没脑,只哈哈大笑,“我信你喽,你意思是:‘情况会变好的,对不?”

他晃着头,像在点头,也像在摇头。

过年后,我从乡里出来。赵小娴偷偷跟我講,我有妹妹了。

我瞟了一眼她干瘦的身子和突兀的肚子,往一个包封里塞八百块钱,递给她,“给妹妹补充营养。”她笑呵呵,接过后,跑开了。

按余清水的话讲,我的奇迹里有妹妹,有妹妹是我的奇迹,简而言之,妹妹是奇迹。我要信奇迹,保护好奇迹的妈,免得奇迹流产。我在车上傻乎乎地笑了,自认为了解到他深奥的哲理了。

在我遇到赵雅时,我便觉得,她也是奇迹。

我听陶德侩说,赵雅是附近大专的学生,学的舞蹈,高考文化分数没有两百分,交好多钱才进了大专。大一的时候塌鼻子、单眼皮、小眼睛,下巴与额头齐宽,配不上陶德侩,很煞风景。大二的时候再露面时,她变了个人似的。她说自己参加了美容保养课,并且会了女生们的打扮伎俩,绝无所谓的整容,更没有贷款。

当然,陶德侩并没有告诉我,她扭屁股,像一条贪吃蛇一样,一会儿扭向李大款,一会儿扭向王老五。要是我知道她的一些经历,我便不会瞧她一眼,不会沉迷于她昂贵的香水味道,更加不会冒着死令——部门内部不准谈情说爱——明里暗里搞恋爱。

一开始见到赵雅,她就像水蛇一样,在站台中间,时而扬手,时而垂头。许多男人都朝她吹口哨,投去的目光仿佛要揭开她单薄的衣裳。她才是真正的节奏,一停一动,都拨得满场高潮迭起。我起初是知道自己长短的,作为众多猎手的目标,自己只有一双勤劳的手,怎么敌得了满手金戒指。

是奇迹。我那时觉得余清水是个大哲人,当我身边躺着赵雅时,觉得之前他讲的话,落地有声。

那天,她再三嘱咐我:

“你是知道被兵哥晓得的后果吧?我是女生,麻烦不大,你就不一样了,可能要被打断手脚。”

我点头。她缠绕过来,说:

“我这是为你好。”

其实我脑袋里在想,她为什么要跑过来跟我表白。但我又不敢问,这个奇迹,跟泡沫一样,吹狠了会破。我信了她,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就连陶德侩,我都不敢讲。赵雅开销很大,我存的几块钱,她要不是埋怨皮肤干燥要起皱纹了,要不就是眼羡哪个背好包包心里自卑,蹭来蹭去,全给她掘了去,钱稍不到位,她就不如意,好几天不理人,通常这时求和要付的代价更大。我偶尔和她提议,说要不就辞掉工作,换别的,偷偷摸摸,我有些难受。她答应得一溜烟,只说再挣些钱,搞点积蓄就私奔。我听了,心里有盼头,只是不晓得两个人还要偷鸡摸狗多久。

当然喽,她只是偶尔出现在我房间,平素她不见人影,说怕人发现猫腻。

如果那天贺丕不出现,我也不会发觉,这个所谓的奇迹,啪的一声,破了。

我被打断手脚,并不是因为和赵雅的情史被发现,相反,我们两人心里都有默契,就算是不小心碰面,也装作不认识。贺丕比我狠,还不是被揍掉半条命。我听别人讲,贺丕到我们酒吧来之前,接到了赵雅的电话,暴怒。

“你晓得啵,赵雅以前和贺丕在一起的时候,被他带着几个弟兄迷奸了嘞。”

“阿耶,你这种话不要乱讲嘞,兵哥现在只没把她捧在手板心里了。”

我听了觉得发笑,以他们的品行,说有其事,那倒未必是假的。

话讲回来,我被打断手脚,另有他事。

前面我说了,陶德侩是一线引火的汽油,我的惨事得亏了他。

贺丕带人找上门来的时候,眼睛鼻子好了一大半。一伙人凶神恶煞,手里棒子棍子,甚至有拿砍刀的。陶德侩吓得很,急忙跑去找兵哥。恰好兵哥带赵雅出去游山玩水,手机也打不通。他缩着脖子,拎起肩膀,把我拖了过去:

“海狗……你……你要救救……救我啊!”

说完他便躲我后面,拱我出门。我面对这伙黝黑的人,仿佛被无数个李木脑壳盯着,脑子不起作用了,他们啐掉口里的牙签,甩动棍棒。

陶德侩,你的命数,为什么要强加给我呢?

酷热盛夏,云不蔽日,我守在门口,看田埂上光着脚,戴着草帽,穿着长袖长裤的人走来走去。

赵小娴生下了奇迹。我爸也娶了赵小娴。

双喜临门。红顶棚子搭在之前摆过黑顶棚子的地方。

当我摇着轮椅从喜宴里穿梭,极目寻找余清水而不得时,我丢下身后关切的呼唤,到了他奶奶家。我直直盯着那座两层楼的房子,颓圮的墙上爬满院里狂野生长的凌霄——到处都是凌霄,就连电线上也是,杂乱地在空中画线,一阵风吹来,枝丫便舒展开来。花没人欣赏,不再羞怯,开得比往年更浓烈。

余清水的奶奶是什么时候搬到城里去的呢?

我任由日光曝晒。

那天,陶德侩一边结结巴巴地叫我,一边送我去医院,车开得飞快,喇叭按不停,一路上我只觉得,余清水之前的话,错得很,情况不会变好,奇迹存在与否,和命数又有什么关系呢。倘若如他所言,我们能够相提并论,那我们的命数为何如今会如此悬殊呢?

我闷闷地,回到喜宴上,刚好瞧见张庆梅挽着二叔的手,脸笑开了花。二叔远远瞧见了我,脸上挂着笑,眼神有些哀怜。我咧嘴一笑,想必这就是二叔的命数,赶忙把自己摇进了屋里,把人情簿翻了又翻,始终不见和余清水有关联的人。

他举家迁往城里,乡里的红白人情,不会做了,和乡里已经了无牵挂,或许今后也不再回了。后来听到别人讲,余清水考研,余清水读博,余清水如何如何时,我就想象出他又染黑的头发、戴的窄框眼镜,深沉的眼珠子,干瘪的嘴巴,讲的话依然寥寥无几。

再后来,陶德侩打电话给我,说上面扫黑除恶,酒吧被查封,说是赵雅耍的花招;贺丕遭了报应,被抓了起来,在坐牢。他又回网吧做网管,谈了女朋友,生活还算过得去。他转账一千两千,我一概没理,让它自动退还。

那天门外的人饭足酒饱,笑声揉成一片。我爸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我呆呆地停在阴暗的屋里,盯着仿佛被箍成筷子的双腿。

没人再想起我,没人再呼唤我。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期盼,有天,余清水回到乡间,最好是在春天,阳光把湖水点亮,在地上落下大小不一的光斑,田里,鸭子像白色的潮汐,一旁有几匹被牵着鼻子的牛,负着犁,埋着头,缓慢地踢着腿,间或哞哞两声。他出现在田埂上或是光秃秃的堤上,朝我挥手。我摇着轮椅,回应他。

我期盼,他再对我说一次:

“情况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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