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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的凯伢子

2019-10-30王平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伢子公馆

王平

听说小古道巷二期拆迁有新动静,便又回了一趟倒脱靴。

把车停在磨盘湾小学对面拆迁办的院子里,刚出来没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喊我。转背,身后那家换送煤气罐的小店里,坐着我的小学同班同学,至今仍然住在倒脱靴的隔壁邻居凯伢子,是他喊我。我连忙搭白,虽然颇觉意外。多年来我们难得见回面,偶尔在巷子里碰见,也就点个头而已。

凯伢子从小性格孤僻,在巷子里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如今老了,依旧如故。不过小时候,我跟他还算玩得好的。

我走拢,他用脚把一张矮板凳拂过来,说坐啰坐啰。我反正无事,便坐下。他旋即掏出一包软盒蓝芙蓉王,烟盒一抖,跳出一根烟。我说早戒了。他仍固执要递,烟都递到我鼻子跟前了。说戒么子卵烟啰,莫把命看得太重哒。

其实我也并未把命看得太重,便接过烟来,顺势在鼻子上闻了闻,说你咯是好烟啊。凯伢子二话未说,叭哒一声,又点燃了打火机。我赶紧叼烟,凑拢过去。

我原本烟瘾并不大。除开喝酒聊天打麻将,一天一包的样子,且上午一概不抽。戒煙的原因也简单,大概十多年前吧,是个极热的夏天,几个朋友在湘宾开了间房,邀我过去打麻将。四人奋战一天一晚,未出房门半步,连盒饭都是叫人送进去吃的。且因开了空调,门窗紧闭,却抽烟无数,整间房子乌烟瘴气,但四人沉溺于四方城內浑然不觉。待凌晨回家,忽觉喉咙发燥,猛然巨咳,舌间处涌出一股怪异的甜味,忙奔至卫生间,竟发觉咳出来一口鲜血,吓了一跳。还不敢声张。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幸亏结果是支气管高度干燥,引起毛细血管破裂所致,有惊无险。但借此便将烟戒掉了。

虽说未把命看得太重,但人终归还是怕生病吧。

我叭了口烟,已然生疏地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顺便问凯伢子坐在这小店里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从这里过身,冒得事进来坐一下。旁边那个打赤膊的外地小店主,也憨厚的笑了,重复说,凯叔冒得事就进来坐一下。又补一句,呷根烟就走。我忽然就来了兴趣,近两年不正打算写点有关倒脱靴的往事么,何不趁此机会跟凯伢子扯扯谈呢。

难得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还递烟。

便跟他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

“快得很呵,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我来了句老生常谈。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凯伢子说,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他的口头禅,“一个人活一百年,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屙屎。一个人活一百天,也是每天吃饭睡觉屙屎,有什么区别?当然,这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说是不?”

“是呀是呀。”我说,且附和了他一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肯定是。”

凯伢子是他家里的满崽,姓凌,叫凌凯华。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隔两岁一个,隔两岁一个。奇怪得很,凯伢子直到七八岁时才开始长牙齿,此前一直是个扁嘴巴。屋里人因此对他宠爱有加,也因此惯肆了他。但凯伢子读小学时就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乒乓球也打得极好,还得过全市小学乒乓球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一只正宗红双喜的双胶粒球拍,这是足以让其他同学羨慕不已的。

倒脱靴九号公馆最初的主人原本是国民党一位高官的姨太太。一九四七年因为要随丈夫去台湾,便将房子卖给了凯伢子的祖父凌子倪,价格很便宜。凯伢子说,八十年代初期,这位姨太太在后人的陪同下还来过倒脱靴,找到了这栋曾经属于她的公馆,拍了些照片走了。

凯伢子的祖父解放前是民生厚的大股东,亦是长沙床单厂的老板。文革时期开斗争会,将他与隔壁倒脱靴十号的李福荫一起斗,说他们解放前一个是长沙的“百货大王”,一个是长沙的“南货大王”,都是资本家。其实他们两家虽然隔壁,平时却素无来往。不可思议的是,受文革的冲击,李福荫的太太中了风,凌子倪的太太(即凯伢子的祖母)也中了风,只是程度稍轻。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祖母的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抽搐。

最可惜的是,风闻会要抄家,凯伢子的父亲要祖父事先把金器藏到外头去,祖父不肯。结果半夜里铁道学院的红卫兵冲进屋里抄家,祖父两腿发抖,五分钟还未扛住,打开柜子主动交了。

“藏在一个美国克宁奶粉的洋铁罐里,大半筒呢,”凯伢子说,“里头还有两块劳力士金表。”

街上的邻居都叫凌子倪做凌爹爹。白头发白胡子,瘦,且高,却佝着背。文革时期已行走不便,很少出门。出门便是参加街道上的政治学习。左腋窝拄一支单拐,右手提一把圆凳面的高脚椅,椅子背面写着三个工工整整的毛笔字:凌子倪。

那时候参加街道上的学习,都要自己带椅子。

这把椅子我熟悉。到凯伢子家去玩时,见过凌爹爹在厨房里,坐在这把高脚椅子上细细地切一块极小的肉。现在估摸,那块肉顶多不过五平方厘米。但凌爹爹切得极认真,如同在制作一件工艺品。精的放一边,肥的放一边。

凯伢子家的那栋公馆,因为少年时候他邀我进去玩得较多,样子还记得比较清晰。进门后经走廊,要上几级麻石台阶才入正房。迎面也是堂屋,比十号的堂屋要小一些,叫客厅应更合适吧。迎面墙上挂一架罗马数字的西式壁钟,状如木屋。每到正点,木屋上方的小窗突地打开,伸出一只小鸟,竟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伸一下头“布”,缩一下头“谷”,几点钟叫几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钟的下面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铁链,各挂一纺棰形的金属悬垂物。最初不知何用,怯怯地问凯伢子。凯伢子不屑地说,代替发条噻!于是不敢再问。

另有大概四五间住房,几间杂屋。还有个不小的花园,但并非正朝大门,而是在正房的左边。层层叠叠靠青砖墙摆了上百个花钵,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偶尔还可以捉到蚱蜢。那面高大的青砖墙上,爬满了叶蔓密密匝匝的爬壁藤,常见壁虎出没。

从正房左面走廊到花园里,也要下几级台阶。

印象最深的是凯伢子家的水井。过去长沙人但凡家境稍殷实,且独门独户,有口水井很普遍。一律都是用系上井绳的吊桶直接至井里扯水。但凯伢子家里不然。他家的水井上方架了个坚固的木梁,上面悬了一只生铁制的定滑轮,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棕绳穿过其间。如此利用金属滑轮朝下用力扯水,自然比弯腰徒手往上扯水省力得多。这个在当时堪称现代化的装置,除他家以外我再没在别处见过,在当时的长沙城里恐怕也极罕见吧。

且因为省力,那铁吊桶要比别人家里的吊桶足足大上两倍。

我常常在凯伢子家井边看他扯水。当凯伢子双手用劲朝下扯时,一瞬间身体竟然可以悬空。就这样反复运动七八次,至盛满井水的吊桶被扯到井口上方,凯伢子便腾出左手,借用惯性轻轻托住桶底,将满桶井水移至水缸边沿,顺势朝里一倒,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极具刚柔相济的美感。

凯伢子家的厨房也大。用具显然也比一般人家富实。固定在墙上的木碗柜被桐油搽得泛亮,木框架牛圞心灶台,左右的生铁瓮缸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还有煤槽,煤耙子,也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甚至连生火钩子都是在铁匠铺里定制的,根本不像我家,随便弄根铁丝,纡弯就成。案板亦足有一米五六长,厚约寸许,底下则是一排木柜子。

想当年曾家无辜破落,凌爹爹倚杖端坐于极具形式感的长脚圆椅上,亲自在偌大一张案板上薄薄地切一块不足五平方厘米的肉,不免有些感慨。

与倒脱靴其他几家公馆相比,凯伢子家的大门倒是窄很多,但看去显得低调而结实,且要上幾级台阶。左扇门几乎永远处于关闭状态。右扇门上有只黑色的生铁门环,门环下则是锁孔,装的牛头牌乓锁。家人进去得用钥匙开门,万一没带钥匙,就只能敲门环了。

凯伢子在家里最烦外面敲门。偶尔他的哥哥或姐姐忘带钥匙只好敲门,凯伢子开门的同时必定高声呵斥:“又不带钥匙!咯是最后一次啊!”

哥哥或姐姐只能低眉顺眼,灰溜溜地侧身闪进。

巷子里一班细伢子最喜欢的恶作剧,便是敲凯伢子家的门环。以倒脱靴一号的八伢子为首。悄悄蹓上他家门口的台阶,用最快的速度一顿猛敲:呯呯呯、呯呯呯!旋即拔腿便逃。待凯伢子或其家人出来开门张望,他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且屡屡故伎重演,乐此不疲。这是凯伢子最为深恶痛绝之事。

八伢子上面还有好几个老兄,五伢子六伢子七伢子。他们家拢共有十个兄弟姊妹,不过一般都是各玩各的。几个伢子在巷子里都是会讲狠的顽皮角色,却没有一个会读书的。

我多少明白,这是八伢子一伙对凯伢子一贯蔑视他们,从不理睬他们最为方便的报复。直到后来衍变为一种猫鼠互戏的游戏。头次敲门凯伢子并不理会,先端来一盆洗脸水,再从门上一小孔內朝外窥视,待八伢子他们二次偷偷逼近,便猛然开门,兜头一脸盆水泼将下去。直将他们泼得如同落水鬼。

除开我,凯伢子从来不邀任何人去他家玩。说实话,我每次去他家里,也很拘谨,从不放肆。尤其若碰到他的哥哥姐姐,更不自在。因为他们从来不搭理我。在他们眼里,我近似于无。但凯伢子在家里很霸道,他的哥哥姐姐都怕他。动不动对他们眼睛一瞪,甚或断喝。于是哥哥或者姐姐,能做的只是识趣的、不与他一般见识的悻悻走开。

跟凯伢子扯谈时,我还有意回忆当时的情景。凯伢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小时候其实他们不是怕他,是跟大人一样宠他,放让。我想也是吧。凯伢子的哥哥姐姐都对他好。尤其在广州的大姐,迄今对这个弟弟仍有不菲资助。凯伢子的女儿从小学至大学的费用,亦由大姐全部负担。

文革初期有段时间里,我和凯伢子交往也算密切。一则是同班同学,又住贴隔壁,何况出身都不好,有点惺惺相惜。凯伢子比我大方,口袋里散碎银两也比我多,最多时有过四五块钱。当然这些钱的来路并不光明正大,主要出自于偷卖家里的旧报纸旧杂志。凯伢子是主犯,我是从犯。那时候他们家订了好几种报刊杂志。过刊也舍不得丟,由他哥哥姐姐捆得整整齐齐,摞在一间小杂屋里,久而久之竟有半屋之多。

这间杂屋里平时一直锁着,无人进去。凯伢子约我爬窗户进去过一次,才发现里头有不少稀罕东西。比如华生牌电风扇,大喇叭口留声机,胶木唱片,铆着铜铆钉的老式皮箱什么的。还有两个摆滿旧书的书柜。甚至还有一架立式钢琴。我试着打开盖子,没轻没重敲了一下,嗡地一声,吓人一跳,且感觉那回音在屋子里经久不散。凯伢子则气得对我鼓眼咧嘴,却不敢做声。

到后来偷报纸,凯伢子便独自翻窗入室,只要我在窗台外头接应。

那时候旧报纸一角二一斤,几捆报纸也有二十几斤吧,到手往往也有两三块钱,于是一起上街大肆挥霍。豆浆油条包子烧卖,酸梅汤汽水冰果露,《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那些钱一天怎么花也花不完。

尤其被抄家后,一大堆旧书旧唱片在他家走廊上无人问津,遂使凯伢子又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记得其中还有一套线装本的《金瓶梅》。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分期分批,偷出去卖了个痛快。但我截留了两本,头一本是《四游记》。因原来只晓得《西游记》,孰料还有东南西北四游记,所以很感兴趣,印象最深的是《东游记》,说的是八仙过海。另一本叫《风萧萧》,作者叫徐訏,解放前出版的,繁体字竖排书。写抗战时期的上海,一个爱国青年跟一个叫白萍的百乐门舞女,俩人合谋偷日本人情报的故事,最后白萍牺牲了。

我躲在晒楼上一个人偷偷看,看得惊心动魄却不忍释卷。此书藏在家里多年,最后不知所终。

时光荏苒。这部在解放后遭到严厉批判的“特务小说”《风萧萧》,于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出版了。且偶然得知,此书近年被沪上女作家王安忆改编成了同名话剧,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上海艺海剧场公演。

在换送煤气罐的小店里,我跟凯伢子聊得还蛮投入。当然主要是听他说。我还从未听他说过那么多的话,估计两人抽掉了他半包烟。也因此得知了他家里,以及他自已我先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就倒脱靴九号公馆而言,凯伢子家里先后吃过两次亏。

文革开始不久,凯伢子的祖父为了表示进步,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线,主动将倒脱靴九号的产权交给了政府。政府欣然接受,且很快安排了几户无产阶级住了进去,由房地局收房租,不过还是免了凯伢子一家的房租。

八十年代初期开始落实政策,政府打算将公馆产权退还,但前提是他们家亦须退还多年的房屋维修费。房地局说,产权既已打算退还私人,公家多年来承担的房屋维修费也理应退还给公家。细想其实不然。因房屋交公以后,房地局先后安排进来的几家住户,所缴房租可一律是归了公家。若真正落实政策,这笔钱亦理应退还给原主呀。

但谁还会计较这些事情呢。能做到屋归原主,用凯伢子母亲的上海腔说,“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凯伢子的父亲是地道的长沙人。四九年前应该享过一阵少爷福吧。解放后一直在建湘瓷厂做会计。建湘瓷厂在北门外头的伍家岭,离南门口颇为遥远。早出晚归,每天骑一部老掉牙的英国“兰羚”牌单车上班下班。

每逢礼拜天,凯伢子便将父亲的单车搬出来玩。这辆老式英国单车尺寸比国产单车大很多,且是用脚倒剎,生手极难撑控。但凯伢子车技很好,可以在逼仄的巷子里原地转好几个圈。他也让我骑,但我个子比他矮,骑起来很费力,没转上两圈便掉下来了,但咬着牙又骑。

倒脱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麻石巷子。夕阳时分由巷口朝巷尾看,但见逆光中两个少年,一高一矮,轮流骑一辆老式单车,在窄狭的麻石小巷里原地转圈,人与车投下极长极长的影子。

在家里,凯伢子唯独怕一个人,就是他父亲。凯伢子的父亲与一般长沙人说话粗声大气不同。讲话从来轻声细语,不苟言笑,有一种暗藏的森严。得知公馆产权可以退还的通知后,他未跟家人商量便作出了一个决定。即,将退还的公馆请政府再行回购,价格任由政府定夺。所得款项全家人不论长幼,一律匀分。

家里无一人敢有异议。

这样一来,政府自然暗喜。且装模作样算来算去,除去历年房屋修缮费,此栋公馆尚值人民币二千一百元。凯伢子一家,爸爸妈妈加上五个兄弟姊妹,共计七人,刚好每人分得三百元。当然,公馆仍由他们家租住。

从此,凯伢子一家开始了给曾经属于自家的房屋交房租的日子。大致估算这栋公馆之总面积,应该有三百平米左右吧。

这便是凯伢子家吃的第一次亏,有老邻居还记忆犹深。

凯伢子的祖父祖母在文革结束后不到两年里,先后去世了。他母亲将他们床上的铺草搂成一捆,准备搬到大门外烧掉。刚刚将铺草倚在墙角,不料从里头掉出个小手帕包。打开一看,包的竟然是几只金戒指,令凯伢子的母亲喜出望外。文革时抄家,这包戒指居然躲过一刧。

因为是隔壁邻居,凯伢子的父母我算很熟悉的了。尤其他的母亲,街坊邻舍都叫她凌妈妈,一个上海女人,性情极为和善,见人肯定先打招呼。有叫花子上门讨饭,必装上满满一碗,再打发几分钱。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在老百姓中间,麻将很快死灰复燃了。凌妈妈几乎每天下午凑上一桌上海老乡,在她家里打,算得上领风气之先。凌妈妈打牌喜欢抽烟,但姿态很优雅,屡屡令我联想起民国时期有钱人家的太太模样。

并且有个奇怪的现象。巷子里除了凌妈妈是上海人外,还有一个倪妈妈、一个晏妈妈、一个邵妈妈,都是上海人。且她们几家的关系尤其好,相互间往来很密切。这几家人是什么原因,先后住进倒脱靴这条小巷子里来的呢?我始终未搞明白。

倒脱靴巷子里的居民,当然以湘籍为多,语言则绝对是长沙话占垄断地位。但巷子里的人称呼这几家上海人时,居然也都随了她们,凌妈妈长倪妈妈短的,而非按长沙话叫曾娭毑或倪娭毑,也有意思。

料想不到的是,气质优雅且善良和蔼的凌妈妈,后来竟患了老年痴呆症。早些年我回倒脱靴看母亲,在巷子里碰见过她幾次,一个人踽踽而行。我喊她凌妈妈,她却漠然看了我一眼,全然不认得我了。

没过几年,凌妈妈去世了。

大约是二○○二年左右吧,房地局决定拆除倒脱靴巷内挨在一起的四栋旧公馆,即九号、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在原址盖一栋四层居民楼。房地局的如意算盘打得蛮好。这四栋公馆中,九号十号原本就只有一层,且已全属公房,十一号十二号虽说仍各有一半为私人产权,也只有两层。而新建居民楼有四层,即便原住户占去两层,还有两层可由房地局自由支配。

对于原租户,当时有两种分配方案。一是可以用集资建房的名义买下来,五年后拥有正式产权;二是续签租约,自己既可长期租住,亦可转租他人。对于拥有私人产权的住户,则在以面积换面积的基本原则上,再适当给予一定面积的优惠。

凯伢子家虽已不属私房,但当时几间正屋仍由他们家租住,所以也可以买两套三居室。如果按集资建房的名义,加上父母及本人工龄,每平米仅七百元左右。可是凯伢子家决定放弃购房资格,仍选择长期租住。当然话说回来,当时的房租也确实便宜。

这亦即凯伢子家吃的第二次亏。

如今毗邻南门口,离黄兴南路商业步行街东侧仅一箭之遥的倒脱靴,乃长沙市之黄金地段,拆迁价听说每平米已逾两万元。幸亏那年鬼使神差,我以父亲的名义选择了集资建房。凯伢子家当初若买下那两套三居室,如今至少在理论上值好几百万吧。

凯伢子这辈子混得不算好,但他并不怨天尤人,还能自宽自解。那天扯谈,他说及几十年来的一些经历与感受,一脸的无所谓。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凯伢子说,并且为了强调其意义,他又重复一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美国的亿万富翁比尔?盖茨,中国的亿万富翁马云,跟我有什么区别?再有钱,屙屎也只能占一个茅坑。腿一伸都一样,火一烧,一蒲灰!”

我大笑了。

但凯伢子仍然满脸认真,“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范冰冰跟其他女人有什么两样?电灯一关都是一样!”这我就不敢苟同了,但也无意反驳。

凯伢子也算当过几年芝麻官,长沙橡胶厂的厂长。只不过是所谓留守厂长,一只烫手的山芋而已。他原来当过车间主任,办事公正,从不徇私,所以尽管一天到晚板起一副脸,口碑倒不错。但九十年代末赶上了下岗大潮,继而工厂破产。一个烂摊子无人想管,上面公司又把凯伢子唆使出来,请他处理工厂善后事宜。让他火线入党,封了他一个厂长,说是替厂里排忧解难,凯伢子便答应了。我说总还点別的利益吧。他说有卵利益,想搞油水都冒得办法搞。我说,好歹是个厂长啊,也算老板吧。凯伢子哼了一声,说如今摆夜宵摊子炸臭干子的也喊老板。

我大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还替厂里多赚哒三千万咧!”凯伢子说。

“有个房地产老板看中了九尾冲厂里那块地皮,最高价出了九千万,我冒搭白。那个老鳖想拖我下水,请我喝酒,唱卡拉OK,做按摩。我怕懒得,喊我去我就去。打麻将故意放我的炮,让我赢,我装做不晓得。但地价老子绝不松口,一亿二千万。那个老鳖见我油盐不进,有天装了一档案袋子钱给我。这我就不能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就是受贿,就是犯法了!”

前前后后耗了将近两年,最终这块地皮硬是以一亿二千万成交,一分不少。凯伢子颇为得意。且不知不觉跟他们厂里的一个女会计混成了红颜知己。

“其实我跟她并非某种意义上的关系。两个人就是有话讲,跟别个冒得话讲。我老婆疑心生暗鬼,跟我吵,喊要离婚。我说,离就离噻,莫后悔啊。结果她又不离了。”凯伢子说,“其实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我哪里会跟她离呢?何况她对我好,总放我的让。”

这事一晃又过去了若干年。

不可思议的是,凯伢子迄今仍跟那位女会计保持着“并非某种意义上”的密切关系。基本上每个礼拜都要约出去唱次歌,跳回舞。但仅此而已,彼此绝不逾雷池一步。有人不肯信,说这么多年,未必一次都冒搞过啊?凯伢子说,“搞哒就搞哒,冒搞就冒搞,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搞一次,就会收不了场。如果硬想在外头搞,到发廊里去就是,随你选。搞完了把钱走人,了撇得很!”

此说让我极为欣赏凯伢子了,并且完全相信了他讲的这个故事。因为倘以常识而言,俩人若真的发生了那种“某种意义上的关系”,那么,这种“某种意义上的关系”,似不可能维系十多年之久吧。

尽管这几乎可算得上个奇迹。

我又问凯伢子,平时在家里还搞些什么事呢?他说还有什么事做?每天买回菜,看两张报纸,礼拜五做一天饭(老婆每周五去她姐姐家玩一天)。上网只看新闻,只看美剧。警匪片枪战片,最近在看《反击》。好看得很。其他一概不看。早两天女儿问我看不看《湄公河大案》。国产动作片,票房好高。我不看。從某种意义上来讲,国产片比欧美片差得太远,我一律不看!

我说打麻将打得多不?同事邀了偶尔打打,凯伢子说。但跟我打麻将有三个规矩。第一,不准迟到,不准延时,正负五分钟。第二,莫扯跟打麻将无关的空头话。不讲话最好。第三,各抽各的烟,各用各的打火机。我说,你的规矩还蛮严格啊。凯伢子说那当然。要不然莫玩。约好上午八点半架场,我肯定会早到。但先不进同事的屋,站在楼下抽根把烟,再看时间,八点半准时上楼敲门。有回我进去,等到八点三十五分了,其他两个同事还冒来。我转身就走。刚下楼,碰见那两个同事上楼。问我哪里去?我讲回去。同事说不打麻将了?我讲不打哒,你们迟到哒!

像凯伢子这般秉性乖张的人,如今这世道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却没想到早一晌小学同学聚会,我跟凯伢子翻了脸。酒足饭饱后有人约打麻将,叫了我跟凯伢子。我打麻将话多,且喜欢开开玩笑,尤其有点喝高了。不料凯伢子把他跟同事定的那套规矩搬出来了,冲着我说,打牌就打牌,哪里这多空头话?我便有点不快,但没有吱声。没过好久,我又跟另外一个同学说笑了几句,凯伢子竟然又跟我生起气来,说,你嘴巴哪里这么多啊?再讲话老子不玩哒!这一下把我惹火了。我把桌上的麻将朝地上一拂,指着凯伢子的鼻子说,老子还不想跟你玩哒!

说罢起身便走,把其他两个同学搞得目瞪口呆。

但事后一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意气用事,何苦呢。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跟凯伢子也曾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藤上的苦瓜啊。下次若再有机会聚会,还是主动跟凯伢子打个招呼,碰杯酒,以释前嫌吧。

不过,恐怕再难得跟他一起打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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