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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踪何地堪相托

2019-10-28王澄霞

书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凌叔华古韵徐志摩

王澄霞

在屈指可数的五四女作家中,凌叔华创作数量相对较少,1947年后又移居英伦,长期淡出读者视线。她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固然与其鲜明的创作风格有关,例如夏志清先生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就认为“她的成就高于冰心”,因为凌叔华“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观察在一个过渡时期中中国妇女的挫折与悲惨遭遇,她却是不亚于任何作家的”。不能否认的是,鲁迅当年在《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小说二集》“导言”中对凌氏的创作推介举足轻重、影响至今:“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古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学者陈学勇先生甚至认为鲁迅当年“不计同陈西滢一场恶战的前夕,仍选录了凌淑华的《绣枕》并在导言中予以美言。是鲁迅的话说得精到深刻,也因为是鲁迅说的,今日学者论及凌淑华,每每引证而据以阐述,这多少也为凌淑华进入文学史册顺畅了道路。”

不过,对于鲁迅的这份奖掖之功,已届耄耋的凌淑华好像并不以为然,八十三岁的她对前来采访的记者郑丽园说及小说《酒后》的“格外叫人注意”,乃源于发表该篇小说的《改造》堪称“日本第一份具有学术价值的刊物”,至于“后来,鲁迅在他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对我的《酒后》也评了些话,人们就更加注意了。在中国,好像只有鲁迅提过才有价值,才算数,其实《酒后》的成名,主要还是因受日本重视的结果”。

当然,凌叔华自有其骄傲的资本和理由。

首先是望族出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凌叔华,原名凌瑞唐,祖籍广东番禺,1900年生于北京。外曾祖父乃粤中著名画家,父亲凌福彭点过清末翰林,与康有为登同榜进士,授一品顶戴,官至顺天府尹、直隶布政使,民国以后曾任北洋政府约法会议议员、参政员。这位达官工于辞章书画,因此,康有为、辜鸿铭、齐白石、陈衡恪、姚茫父等一时俊彦经常出入凌府,胡适、徐志摩自然也都是府上常客。徐志摩赞誉凌叔华第一本小说集《花之寺》“成品有格”,散发着“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芬”。当年徐志摩致陆小曼信中也确有“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一说。1925年初,徐志摩赴欧前夕将一小提箱托付凌叔华保管。徐戏言,此行若出意外,要凌为他写传记,材料便是箱内的日记信函。此箱即世传徐志摩的“八宝箱”。1931年11月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林徽因、凌叔华为争夺“八宝箱”中的徐志摩日记闹得不可开交,以致胡适在1932年1月上旬的日记中还抱怨“为了志摩的半册日记,北京闹得满城风雨,闹的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凌叔华曾说:“徐志摩当时是经常到我家来找我,如果我不在,母亲沏杯茶后,他就会很老实地直坐在厅中等候。他对我的写作非常关注,经常给予意见与鼓励,像我的小说集《花之寺》,就是他出的主意,蛮具诗意的。”这种回忆或许不无当年的实情,炫耀之意则非常明显。

其次是文学和绘画兼擅。凌叔华“自言生平用功夫较多的艺术是画”,家里从小就为她延聘名家王竹林、郝漱玉教畫,她也曾拜宫廷女画师缪素筠为师,1947年出国后她多次在美、英、法举办个人画展,被誉为“中国传统古画的真正代表”。画家的素养也洇染了她的文学创作:

天色渐渐地光亮起来,九龙山的云雾渐渐聚集成几团白云,很快地飏着微风向山头飞去,天的东南方渐渐露出浅杏黄色的霞彩,天空中青灰的云,也逐渐地染上微暗的蔚蓝色了……太阳一出,九龙山的横轴清清楚楚地挂在目前。山峰是一层隔一层,错综地重重垒着,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层比一层淡下去,最后一层淡得像一层玻璃纱,把天空的颜色透出来……那绕着山脚发白亮的一长条是河吧,沿着河的长树林,上边缀着暗红淡粉的不知是桃是杏的花,近山脚下是几堆嫩黄的柳树掩映着几墩黄土房屋,有几家房上起了雪白的炊烟,直冲上去,迷糊了远些的树色与岚光。

移步换景,高低远近层次分明,疏密浓淡色彩丰富,中国山水画卷的特点和风韵在这段文字景观中沛然而出。这类景色描写在凌叔华的小说中随处可见。对布局、层次以及色彩的敏感和重视,是凌叔华的画家特点。

所以,在谈及冰心、庐隐、苏雪林这些同时期的才女时,凌叔华的口吻颇可玩味:“苏雪林是典型文人,七十年代我到台湾,曾劝她多研究唐诗宋词,不要花太大功夫研究屈原,可惜了功夫。但她的脾气,好像是忠于屈原就绝不更改似的,现在不知她在台南境况如何了?冰心我与她曾在燕京大学同学二年,后来她赴美求学,就少有联系了。还有黄英、庐隐等写得并不多,到后来就很少听讲了。至于林徽因,以外国语法写小说,倒是别出心裁,可惜因为人长得漂亮又能说话,被男朋友们给宠得很难再进步。”“我对小曼倒是做对了一件事,我曾劝她有闲工夫不要天天去跳舞,并介绍她与陈半丁老师学画……(小曼)现在已是上海艺专的教授了。想当年短短一年的学画,日后竟转变了她的一生。”这些谈论褒贬明显,自我优越感更是扑面而来。

其次就要说到凌叔华的文学才华了。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出版了《凌叔华文集》,包括小说集《花之寺》、《女人》、《红了的冬青》,散文集《爱山庐梦影》和自传《古韵》,共五册约五十五万字,以数量而论不可谓多。

凌叔华擅长写女人曲折幽微、不易察觉的隐秘心理。从少女到人妻或孑然一身的老小姐,生活失去了理想与激情,剩下的只是柴米油盐的庸碌、韶华流逝的悲悼,或者为如何拴住丈夫而费尽心机。《绣枕》中旧式女子在闷热夏天精心绣制的定情枕套,当晚就被有钱人家弄污,沦为弃物。《花之寺》写妻子冒充女性崇拜者去试探诗人丈夫。《女人》写妻子忙于打理家务,丈夫却在外面拈花惹草,聪明的妻子带着孩子与情敌巧妙周旋,不露声色打消了对方要跟她丈夫谈婚论嫁的心思。《绮霞》中热爱音乐的绮霞最终事业有成,但难掩独身一人的失落惆怅。《小刘》则表现婚姻如何磨蚀女性曾经的浪漫和理想。

成名作《酒后》中妻子采苕产生了亲吻熟睡男友的冲动,她丈夫最终也同意她这样做。凌叔华不露声色地暗示了女性的情欲,小说其实也考验着男性的耐性和胸怀。《酒后》这样的情节和构思只能出自女性手笔,因为它表露的是身为女性才有的欲望和趣味。特别的是,《酒后》中的男女两性能否角色置换?譬如丈夫对着某一熟睡的女性起了“一吻之念”,是否会被贴上猥琐男的标签?妻子采苕作何想法?女性读者对此观感如何?《酒后》后来被剧作家丁西林改编成了同名独幕剧,至少说明,男性对于女性作家笔下这样的女性趣味并不排斥,甚至还不乏兴趣。

当然,学界早就有人指出凌叔华小说与契诃夫的相似性,“从《绣枕》联想到契诃夫的《嫁妆》,从《花之寺》联想到契诃夫的《在消夏别墅》,她的《再见》尤为明显地借鉴了契诃夫小说”。细究起来,其实中国五四新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深受西方近现代文学的影响,特别是在其初创时期,不少作品都借鉴乃至模仿西方文学。这本是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常态,我们对此不必讳言。

1953年,凌叔华十二万字的自传《古韵》(Ancient Melodies),由英国何盖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出版,用英文写就的《古韵》体现了她孤注一掷的努力。在《古韵》长达十多年的创作期间,曾在武汉大学任教的诗人朱利安·贝尔,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及其出版家丈夫伦纳德·伍尔夫,伍尔夫的朋友、诗人维塔·塞克维尔·韦斯特等英国剑桥精英、布鲁姆斯伯里团体(The Bloomsbury Group)的一些成员,都为凌叔华提供了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但正如倪婷婷教授分析的那样:“由于凌叔华难以严格区分自传和短篇小说的边界,她无法写出符合伍尔夫要求的自传,《古韵》虽不无自传性,但终究还是小说。”

据魏淑凌女士(凌叔华妹妹凌淑浩的外孙女。凌淑浩1925年8月赴美学医,此后一直定居美国。笔者注)在《家国梦影——凌叔华与凌淑浩》一书中考证:“《古韵》是一部传记,但其中的几章最早是以小说形式用中文发表的。”如《古韵》第一章“穿红衣服的人”、第三章“搬家”、第四章“一件喜事”和第五章“中秋节”,都是先在美国杂志或在国内报纸期刊以小说形式发表,再合并或改译而成。所以,对自传中涉及的一些史实问题,譬如凌叔华母亲到底是凌福彭第几房姨太太,凌叔华不同时期说法各异:“由于我妹妹淑浩在美国是医生,我们不想让洋人知道中国旧式家庭妻妾制度的真相,所以我们把母亲‘行给改了。我父亲先后娶了四位夫人,我母亲是三夫人。”可在《古韵》里明明写她的父亲娶了六房妻妾,她生母行四。凌淑华的这类叙述,让她的姨侄孙女魏淑凌颇感吃惊:“《古韵》前的‘简注让人匪夷所思。叔华介绍自己的家庭是从父亲开始写起,写到六妈结束。叔华与艾米(凌淑华妹妹凌淑浩的英文名字)是四妈的两个最小的女儿。为了在叙述中显得更加天真无邪,尽管她比我外婆年长几岁,却把自己说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有人回避了事实。”自传《古韵》止于凌叔华童年少年的生活回忆,无疑也迎合了布鲁姆斯伯里团体对于神秘古国的期待视野,因此西方读者称赏《古韵》是“用一个艺术家和诗人的心灵和眼睛,带来了一个被遗忘世界的气息,流露出一种对清心养性和充满闲情逸致的美好生活的向往”。

许子东先生认为凌叔华的《绣枕》“小说里渗透了她的德、言、容、功——她的美学观、道德观、文字水平和修养……包含了她作为女性的很多优点。她的老师陈西滢爱上了这个‘绣枕,也爱上了凌叔华”。这些分析都很有道理,但说“他们是很美满的婚姻”,恐与事实不符。

凌叔华在1926年4月底致胡适信中,很含混地告知了她与陈西滢的订婚消息:“末了,老父允说商量,这事就有边儿了。这原只是在生活上着了另一样色彩,或者有了安慰,有了同情与勉力,在艺术道上扶了根拐杖,虽然要跌跤也躲不了,不过心境少些恐惧而已。”1926年7月两人成婚后,陈西滢带着叔华回到故乡无锡。魏淑凌《家国梦影》中披露“西滢骄傲地把‘才女妻子带到老人面前。按习俗,叔华是新娘子,要为公婆和亲友们端茶点。但叔华对这种为人妻的角色十分反感,就假装生病,不肯下床。当她听说陈西滢将微薄的教授工资寄了四分之三回家时,也很生气。那年秋天,徐志摩和陆小曼举行了婚礼,叔华对他们浪漫惬意的生活很是羡慕”。这也不由得让人想到,《酒后》某种程度上似乎预示了他们日后的婚姻危机。

凌、陈婚姻生活的不睦,迹象明显。陈西滢作为长子对父母弟妹的照顾,是导火索之一。1937年“陈西滢把母亲和妹妹接来以后,珞珈山这个家里的气氛就变得更加紧张了……叔华跟她们合不来,就和丈夫吵”。据陈学勇先生《凌叔华年表》中记载,1939年年底“凌叔华生母病逝,凌携女儿赴北平奔丧,并留居北平在燕京大学任教,女儿在燕京大学附小读书,陈西滢仍在乐山”。魏淑凌对此的追记大致相同,不过对凌、陈矛盾表露得更为直接:“在乐山待了一年后,叔华带小滢去了北京。李若兰去世了,叔华告诉女儿,她得去处理后事。小滢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去北京的真正理由,还只是为了找借口离开乐山。陈西滢与他母亲和妹妹留在了乐山。”直到“几个月后,(陈西滢)他母亲去世了,信佛的妹妹因为母亲去世而自责,始终郁郁寡欢。西滢留在了乐山”。随着战事吃紧,叔华母女转道上海、香港、广州,“1942年1月,她们终于到达乐山,和陈西滢重新团聚了一年”。1943年陈西滢皈依佛教的妹妹因病去世。不久“陈西滢应邀去美国四处演讲,推动中美联合作战”。

需要注意的是,1943年7月起陈西滢到伦敦从事中英文化协会工作,1946年出任國民政府常驻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因着丈夫的工作性质,凌叔华得以在1947年移居英国。而六十年代后凌叔华“一直都是悄悄地回国,经常连她丈夫和女儿都不告诉。有一次,小滢无意中发现了她的计划,让她震惊的不仅是母亲的秘密计划,而且她知道这会让父亲受到牵连。如果他妻子去大陆的消息传开,他就有可能会被聘用他的台湾当局认为是间谍或者叛徒”。到了“1966年,七十岁的陈西滢开始为高血压所苦,请求在一旦找到接班人后就准许他退休……这一时期,她与多伦多大学签了一份两年的合同……恰好在丈夫搬回伦敦时,她启程前往加拿大”。所以,连女儿陈小滢都认为母亲“只有利害,没有是非”。

据魏淑凌《家国梦影》中考证,凌叔华告诉过同事兼情人朱利安·贝尔,“她曾经爱过徐志摩,只是当时不肯承认。她与陈西滢结婚是为了尽义务,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朱利安写信给他的朋友埃迪·泼莱菲尔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古怪的罗曼史,说叔华是一个‘既爱吃醋又不想丢面子的人”。

朱利安·贝尔,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外甥,1935年应邀来武汉大学任教,后来投笔从戎,1937年死于西班牙内战。二十七岁的朱利安与当时身为文学院院长夫人的凌叔华在武汉大学的婚外情实有其事。作家虹影据此写成了长篇小说《K》。这个国际版“革命加爱情”的故事附会了不少真人实事,伍尔夫、徐志摩、齐白石等在均在小说中出场,连凌叔华《酒后》的情节也一并移置于女主人公“林”写的小说,这些种种自然引发大众对主人公真实身份的猜测。2000年底,《K》在《作家》杂志第十二期刊载,虹影还多次明确声称:“这是一本根据事实、实情写成的小说。”“由于《K》是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小说……她(此处指《K》中的主人公“林”女士)写男女之事,在新月派那几位女作家中,最为大胆,气氛营造尤其出色,我很欣赏。”

国内某地方报刊更以醒目的《凌叔华、陈西滢、朱利安的三角恋爱》为标题捅开了这层窗户纸。身为陈西滢、凌叔华唯一后代、女儿陈小滢认为《K》影射并肆意污蔑了她的父母,官司因此而起。随后,漓江出版社停印《K》。2001年4月陈小滢以《K》侵犯了其母凌叔华的名誉权为由,向北京市海淀区法院起诉。官司以和解告终,修改后的《K》更名为《英国情人》,获准继续出版发行。

上述种种撕开了凌、陈婚姻生活的真实一角。“1970年,在父亲去世前不久,小滢和他坐在公园的一张凳子上,问他为什么要和母亲结婚,而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他只说了一句:‘你妈妈是个很有才的女人。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回到汽车里去”。面对女儿的不解和追问,陈西滢不是回答的回答,道出了才子丈夫对才女妻子的迁就和无奈。

当年陈西滢怀疑文坛关于凌叔华抄袭一说系鲁迅所为,于是弄出了一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系抄襲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学术公案:“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地把人家刻薄”。此处“可怜的学生”就指凌叔华,为了替当时尚属女朋友的凌叔华出头,陈西滢与鲁迅终生结怨。

在被问及何以没有更多创作时,晚年凌叔华抱怨说:“后来我又短期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书,希望借机能写出第二部《古歌集》来,结果又为家庭的缘故,被陈先生三番两次地催,只好又作罢。很冤枉,一旦中断,要想再接下去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常说,我为生活、家族牺牲,实在不公平,唉……”凌叔华有凌叔华的不满,陈西滢则有陈西滢的难处,才女才子的世界,原来也是如此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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