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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与无限的度量

2019-10-28陈彩虹

书屋 2019年10期
关键词:通俗文集约束条件

陈彩虹

这部文集,收录了我的十八篇文章。从时间上看,大部分文章是近年写作和发表的,少量几篇成文稍早些,考虑仍不违时,略加修改后列入其中。从内容上看,主题有些分散,第四次产业革命、经济学、经济生活,以及人与社会,都有涉及。在给书命名时,我就颇有几分犯难,选择时下的这个书名,怕也是概括不了这里多元的言说。好在所有文章,均较充分地展示了我看、我思、我想,从“我”的视角展开来,就可以得到所有文章共有的“主线”。

既然“我”是文集的主线,干脆,在这个序里,我就讲一讲“我”。在内心深处,我是涌动有“小目标”的。拿“我”来讨论一番,是想将自己写进这些文字里的基础理念、逻辑共性和生活主张,完全地晾晒出来。“我”,在世界各种各样的语言中,应当是使用最频繁的语词,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语词。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无时无刻地在使用“我”,却很少有人对这个语词本身去深入思考。在科学研究和思想领域,情况大不一样。从古到今,中、西学家们都对“我”特别是“我是谁”之类问题,大有“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探究。

西方学家们将“我”分为“主我”和“宾我”。“主我”,是指人作为主体,积极地去知觉和思考的那部分;“宾我”,则是指人作为客体,被注意、被思考或被知觉的存在。通俗地讲,“主我”就是我看外界时的状态——“这里的秋景真美”,这可是我主动看出来的,此时之我,当然是“主我”;“宾我”是外界看我后的评说——“张三是位学者”,如果这里的“张三”正好就是在下,我就被外界“宾”成了“学者”。就是在这样的“主我”和“宾我”的基础上,西学展开了方方面面的理论学说。

中国学家们也有类似的分类和思考。例如,“我看物,我看我,物看我,物看物”之说,这颇有几分文字游戏味道的汉字排列,实则分离开了作为主体的“我”和作为客体的“我”。中国思想偏向关注现实社会生活,既重视人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主动去认识世界(认识论),又追求人在现实社会生活中达到某种理想境界(价值观),因此,中国思想是以“主我”为核心的,“宾我”只是在对“主我”做相对应的衬托时而存在。为何这样说呢?

“我看物”,就是“主我”在认识外部世界,而“我看我”,便是“主我”在认识自己这个“宾我”了。“物看我”呢?不要以为,这里的“我”处在被看的“宾我”位置上,就弱化了“主我”的大位,由于“物”并不具有人类的知觉和思考能力,“物看我”实际上是从物的视角,由人作为“主我”推测地来对“宾我”进行评说,仍然在“我看我”的大范围之内。换言之,这是“主我”借助于“物”的位置来评说“宾我”。如此说来,“我看物”、“我看我”和“物看我”,其实都是重于“主我”的。

至于“物看物”,这是一种中国思想追求的最高境界。在这既无“主我”又无“宾我”的格局里,只有“物”的存在,那就是“无我之境”。中国思想的奇妙之处在于,这里的“看”,还是从人这个“主我”发出的,还是借“物”之位来看外部世界,却不再带有“主我”的个人主观意志,看到的也就只是自然而然之“物”的存在,没有任何社会历史环境附加上的特殊成分。显然,这就是一种纯然客观的境界。

在认识外部世界中,如果“主我”能够不加任何主观色彩地去“看”外界,如同“物”去“看”一样,那将获取绝对客观的知识,或者说将获取真理,那是人的认识论的最高境界;如果“主我”能够将自己排除在外去追求大善、大美,无贪、无嗔、无痴,即是全然“无我”,如同“物”中之“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那将是人的生存价值观的最高境界。可见,就在这“物看物”里,隐含着中国思想关于认识论和价值观极为丰富又深刻的内容。

现在,我们回到本文集的“主线”,也就是本书作者这个特殊的“主我”身上来。

这里的十八篇文章,都在“我看、我思、我想”的大麾之下,主要内容无外乎“认识外部世界”和“生存价值追求”两大分区。由“主我”出发,我努力去追求认识外部世界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最高境界,“大真、大善、大美”,对于我,具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无时无刻在牵引着我向前,尽管那个极致的“真善美”目标,提供给我的仅仅是一个方向,那就是“物看物”的终极处,遥不可及,但可以无限地去靠近、再靠近——正是在这样的追求之中,我获得了点点滴滴的“真善美”。当我将这些获得凝结为文字时,我内心的希望是,更多的人,在认识世界和价值追求中,有同样“真善美”的获得,甚至是更多、更大、更高的“真善美”的获得。

在现实的世界里,并不存在绝对的事物或是绝对的人,比如说,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绝对的精确或绝对地模糊等等,我们是都看不到的。但在人的头脑里,即在“主我”的深层意识里,普遍地存在“绝对性”的认知和判断基因,这就是“我看物”和“我看我”时的主观意志,它使得人们经常地“绝对化”去看待外部事物和人,并通过口头或文字表达出来。相信我们都很熟悉这样的情况:赞成一种观点便完全不讲它的不足,反对一种观点便彻底不讲它的长处;歌颂就一定完美无缺,批判则必须一无是处。基于此,即便是高度警醒的智者,也难免不时掉入“绝对化”认知和判断的陷阱之中。我要宣张的是,这部文集所有的文章,我力求的是“非绝对化”的世界观,但字里行间,是不是仍然有“绝对性基因”的流露,自当由读者们的“主我”来评议了。

总的来说,源起于“大真、大善、大美”的导向,秉持“主我”对外部世界和人“不绝对”或“不走极端”的整体把握,我将所看、所思、所想,摆布在虚实之间,来去于有无之境,或动或静,时快时缓,在适度中张扬,在拓展中均衡,以“我看物”、“我看我”和“物看我”为轴,始终朝着“物看物”的“无我”方向运动。就这样,我在认知中延伸思考,在思考中获取智慧,在智慧里给出定论,最后达到某种内心的喜悦。应当说,文集中的每篇文章,大体都有如此完整的思想线路。

这部文集有三個围绕“主我”梳理出来的“要点”,值得在此多费些笔墨。

首先,这部文集的基础理念是“中庸”。中国思想的精髓“中庸”,其要领是不偏不倚,不绝对化,不极端化,认定“偏”和“倚”必定带来事物性质的变化。“物极必反”就是“中庸”理念的反面佐证,它与西学思想中的“度”,大有相当程度的契合。在我所看到的现实世界里,中间道路、左右兼顾、多方平衡、温和圆融等的非极端性安排,常常是事情顺畅展开并达到目标的有效选择;在我所思、所想的思维世界中,我发现许多“绝对化”、“极端化”的思想建设起来的城堡,大多留有致命的缺陷,因而不堪一击;而那些综合了各种理念,甚至于在彼此对立的思想中获取了积极元素的学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抗拒来自多方的攻击。辨析开来,在我内心深处的起源性思维,显然是“中庸”的,所有的文字全都铺开在“中庸之道”上。

其次,每篇文章都非常在乎内在逻辑的完整和一致性。我笃信,思想性文章质地的优劣,取决于逻辑是否完整,取决于逻辑是否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当你读完一篇文章时,段落消隐了,文字退去了,如果头脑里留下了你确信的某个观点,或是留下了你怀疑却会继续去思考的某个结论,那么,文章逻辑的完整和一致性的力量就显现了。当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循从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剥夺的主线,以逻辑的完整和一致性,得出了剩余价值必须回归劳动者的惊天之论,喊出了“剥夺剥夺者”的制度变革口号。这位逻辑巨匠的历史经典,让后来的思考者无不高举逻辑的大旗,在发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奥妙后,逻辑严密地讲述出来,转化成人们认识世界的利器,推动人们改造世界的实践。对于逻辑力量的敬重,我努力地将全部的文字推入逻辑的轨道。或者可以说,就“主我”的写作意志而言,文集里的文字没有在逻辑之外的。

第三,文集中关于现实生活的見解,结合了理论的逻辑,但更多是源自于生活的智慧,或者说是生活的逻辑。生活总是历史的、具体的、特殊的,而理论大多是超然的、综合的、一般的。生活逻辑和理论逻辑的不同,在于后者可以列出清晰的约束条件,去寻求终极的“最优解”;前者却无法理清究竟有多少约束条件,寻求“解”的过程,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试错”的过程,最后得到的“解”,当然地具有不确定性。所谓生活逻辑,“主我”认为,就是在约束条件不可能完全清楚的情况下,以“灵活变化”的思维,根据适时掌握的约束条件,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去寻求“相对优的解”的过程。理论逻辑的实践意义在于,它提供了一种确定的从约束条件到“解”的思维方法,有助于生活者形成和强化逻辑思维,在实践中较快、较优地梳理约束条件,提升寻求“相对优解”的效率。很清楚,最理想的格局,莫过于理论逻辑和生活逻辑的统一,一旦现实生活遇到问题,你只需简单地套用理论就可以找到“最优解”。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几乎找不到这样“统一”的时候。因此,关于现实生活的见解,需要结合理论逻辑,但必须超越理论逻辑,必须运用生活逻辑或智慧。我特别欣赏歌德的那句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要知道,现实生活总是存在超越理论逻辑一般性的丰富的特殊性。

说到这里,我也想解释一下文集之名。取用此名《在高山和天空之间》,“主我”并不是想用它来概述文集的主题,而是想体现出每篇文章对“有限和无限之间关系”的认知与理解——我思想的基础理念是“中庸”,而思维的方式是游走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的,总是试图从“有限”看“无限”,或是反过来从“无限”看“有限”。高山再高也是有限的,天空则无边无际;生命是有限的,生命价值的探索是无限的;地球上的黄金储量是有限的,人类想象出来的“货币”完全可以无限。一言以蔽之,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但我们可以越过所有的边界,透过思维的神奇,让眼界伸展到没有尽头的远方。有句英语名言说,There will be obstacles.There will be doubters.There will be mistakes.But with hard work,there are no limits.我的解译为:“障碍限,疑者限,失误限,若尽释能量,何限之有?”我想,读者若从“有限和无限”的视角来看这小小的文集,或许容易读出些意味来。

有朋友读过我的文字,认为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但读起来颇有些辛苦,因为时常要在一个句子、一段文前停顿下来,重读一遍,思考良久。是不是可以将文字写得更通俗些,通俗到一眼看过去,就完全明了而无须回头?

我非常理解这些朋友的感受,也竭力做过文字通俗的许多尝试。不过,我不大认可“思想深度”、“文字通俗”和“阅读辛苦”之间的简单关联,因为思想类的文字就是写得再通俗,若有“深度”令人回味和思考,也会带来停顿和重读的“辛苦”。是的,思想类的文字,“思想深度”和“文字通俗”的兼备是最佳的境界,达到了这种境界,阅读起来,文字或许令你轻松愉悦,思想却必定让你深沉。在我看来,只有在一些文字前面,停留、思考,回头还要再看看,甚至于留下阅读的评说,那才是好的思想作品。我是怀揣这样的要求来写作的,一字、一句、一段,到整个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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