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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难舍的白色芬芳

2019-10-23陈伟骏

苏州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兰花苏州人卖花

陈伟骏

火车出了苏州站再西行数分钟,虎丘山便映入了人们的视野。山巅是一座古朴高耸的砖塔,整个山体被林木覆盖,树色青葱浑然一体,是苏城独特的地标。虎丘塔进入车窗,俨然就是一幅画。

慢慢地,塔又从车窗里向后方退去,太阳光影的移动明显让人感觉到火车开始拐弯了。前方是小站白洋湾,车照例又将停下,主要是为了与对方来车“交会”,早期的沪宁线是单轨,上下行的列车用的是同一条轨道。蒸汽机车本身就慢,再加上频繁地“交会”,就更慢了。木心有诗《从前慢》,那说的可都是真的。但慢,也许有慢的好处。有时候生活节奏太快,会错过生命中许多美好的节点。

盛夏时,车到白洋湾,只要拉起绿皮车重重的车窗,满眼翠绿,铁道两边是高大的枫杨林。林中蝉声此起彼伏。时值中午,车厢内的人能感觉到“蝉噪林愈静”的意境。透过树林,可以看见由芦帘搭成的凉棚下,洁白一片,宛如棉田。微风传来一阵馨香,那是淡雅的茉莉花香和浓郁的白兰花香。唯见灌木状的茉莉花被栽种在一个个陶制的钵头内,小乔木状的白兰花和玳玳花则种在陶缸内。茉莉花和白兰花,加上玳玳花,总称苏州“三花”。在夏日,那洁白的“三花”会给人带来素净、阴凉的感觉。

“四面青山耕织少,一年衣食在花开。”虎丘附近的农家历来是以侍弄花草为营生。而苏城一直是一个爱花的城市,花通常被用来窨茶、佩戴或瓶插。

其中窨茶的用花量最大。将花卖给茶厂是花农重要的收入来源。虽然茉莉花、白兰花和玳玳花均能单独用来窨茶,但茉莉花是绝对的主角。

各地的老茶客皆知苏州花茶的品质全国最好,这是“苏工”的本事。“苏工”之所以出名,在于苏州工匠文化中有一股自觉追求“讲究”和“考究”的精神。无论是“讲究”还是“考究”,在苏州话中均指对工艺的高标准、严要求的追求。花茶的窨制是将鲜花按照比例和茶坯拌匀,利用茶叶容易吸味的特性,让花香渗透到茶叶里面。待到冲泡时,茶叶的香气和花香能充分融合于茶汤中,喝时,香气沁人心脾。但看似容易的活,做起来可不简单,因为花茶窨一次,远远不够。茶叶所沾上的那点香气很容易在运输途中挥发掉,待到品茶人享用时,花香就几近于无了。

苏州茉莉花茶最好的工艺用的是“九窨一提”法。先用白兰花打底窨一次。白兰花花香浓烈,茉莉花香淡雅。在用白兰花打好底的基础上,再用茉莉花窨上八次,每次待鲜花的香味被茶叶吸收后,将用过的花朵分离出来,再放入另一批鲜花,完成窨制后的茶叶,还需要烘干,然后才能装箱。待装箱时,再在茶叶面上满铺一层鲜花,以便让茶叶在运输途中能持续地吸入芬芳。这一环节也叫做“提”。茶叶到了店家,开箱售卖时,得把枯萎的花朵全部捡拾干净,因此,标准的茉莉花茶是只闻花香而不见花瓣的。

苏州人讲究“雅”,在于许多东西不能太直接地表白出来或显露出来,得间接地转个弯才称得上“雅”。因此,在茉莉花茶中看得见花瓣的“拌花茶”在苏州人看来是不屑一顾的,苏州人谓之“阳拌”。因为窨好的茉莉花茶沏上后,茶汤中的茉莉花香自然而然能触发人的想象,在脑海中形成一幅清晰的画面:夏日的清晨,几缕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漏窗,撒在缀满露珠的绿叶上,清新洁白、新鲜的茉莉花朵在叶丛中半露半藏,芬芳尽释……

明代王士性在《广志绎》中感叹道:“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后雅之;俗者,则随后俗之。”

“只闻花香,不见花”的窨花茶,在苏州人的努力下逐步淘汰了拌花茶。

苏州的“三花”除了用于窨茶外,还被妇女用作佩戴之花,尤其是茉莉和白兰,谓之“戴花”。

清代蔡云《吴歈百绝》云:“提筐唱彻晚凉天,暗麝生香鱼子圆。帘下有人新出浴,玉尖亲数一花钱。”

这首词仿佛能让人看到夏日余辉下,苏城弄堂内,一出浴美人从卖花姑娘手中买下鲜花的生动形象。也仿佛让人听到了那既清晰而又含糊的苏白叫卖声:“阿要买栀子花哎白兰花?”

吆喝归吆喝,但现如今要是您再仔细观察苏州妇女卖花时,十有八九,您会发现她们只卖白兰花和茉莉花而不卖栀子花。

这是一个年轻的买花人和一个卖花阿婆之间的真实对话:

“好婆,为啥倷喊的是栀子花搭白兰花,而只看得见茉莉花搭白兰花呢?”买花人好奇地问道。

“三花伴白兰,不一定要栀子花伴的。”卖花阿婆笑眯眯地辩道。

“白兰花不就是‘三花’的一种吗?怎么会‘三花’再去伴白兰呢?”买花人追问道。

“倷覅缠呐!我讲的‘三花’不是倷讲的‘三花’呀!”卖花阿婆的腔调听起来有点急了。

“个么,好婆,倷讲讲看呢。”买花人这会儿是真的来了兴趣。

“虎丘‘三花’么是指茉莉花、白兰花、玳玳花呀。伲卖白兰花的辰光喊的‘三花’么是指栀子花、珠珠花、珠籽花。”

“阿姨,我还是没有听懂!啥叫栀子花、栀子花、栀子花?”买花人真的不懂。

“倷听好呐!倷看呐!奴讲的是栀子花搭珠珠花,珠珠呀,倷看茉莉花穿起来阿像一串珠珠啦?”卖花阿婆边说边把用细铁丝串联成的茉莉花手环拿给买花人看。买花人终于明白那一颗颗茉莉花蕾确实是珠形的,原来把茉莉花蕾串起来,像珠珠那样串联成手环,便叫珠珠花了。

“那,还有一种‘栀子花’呢?”买花人再问。

“还有一种不叫‘栀子花’呀, 叫‘珠籽花’,也叫珠兰花,现在看不大见了,黄颜色的,细得像甜粟籽。”卖花阿婆笑道。

“卖花辰光,伲喊的三句闲话是不一样的。外行是听不出的,内行一听就听得出的。倷不相信,听呐。”卖花阿婆清了清喉咙准备唱了。

“阿要买栀子花哎白兰花?”

“阿要买珠珠花哎白兰花?”

“阿要买珠籽花哎白兰花?”

卖花阿婆的苏白吆喝即使与书场里的声音比,也毫不逊色。直听得买花人眉开眼笑,花买了,还刻意多买了点。

那阿婆提到的珠兰并非无根无襻。清代苏州人顾禄所撰的《清嘉录》中有一节专门描写虎丘山塘珠兰茉莉花市的繁盛景象,文中称:“熏风欲拂,已毕集于山塘花市。”顾禄还在他的《桐桥倚棹录》一书中描述了两种花香合在一起的效果:“珠兰茉莉,浓香入鼻,能令观者醉心。”

珠兰,别名金粟兰、鱼子兰,是木本植物,叶和茶树相像。原产云南、贵州和四川。虽然称兰,但和兰科植物一点关系也没有。

茉莉、珠兰金黄两色相间,被用作簪花盘在妇人发团的周围,《桐桥倚棹录》载席振起的《簪花词》云:“鬓边香比粉香深,白似银装黄似金。”

珠兰同茉莉一样也可以用来窨茶,所单独窨制的茶称珠兰茶。珠兰最终从苏州人的生活中淡出的主要原因是珠兰对温度和肥水的控制要求比茉莉高得多,但珠兰花的售价和茉莉花茶的价格却区别不大。

栀子花也是洁白的,但花形肥硕,如果说白兰花的香可以称得上浓烈的话,那栀子花香得有点轰轰烈烈了。汪曾祺老先生对栀子花的描写可谓是入木三分:“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这种香法好是好,但太过直接,和苏州人的所爱的“雅”有点格格不入。慢慢地,栀子花也从苏州人的生活中淡出了。

但若干花卉的缺点丝毫不会影响苏州女人对花的热情。历来她们认为花是生活中的必须品,早妆用过了,晚妆还要用。顾禄在《桐桥倚棹录》中描述道:“有等日供于门,以为晓妆之助者,计月论值,俗呼‘包花’。”这种需求催生了“独有卖花人早起,浓香和露入城来”的景象。

苏州女性对花的钟爱,以家庭传统风俗的形式被一代代地传承下来,似乎很难被任何事情所阻拦。花为苏州女孩子们成长的环境中注入了美的元素。真所谓“相由心生,心由境生”。

一切看似顺风顺水,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直以生产“虎丘牌”优质花茶而闻名全国的苏州茶厂突然间出现了茶坯来源短缺和产品滞销的双重压力。在与市场艰难搏击几年后,最终不得不宣布实施花茶产业战略调整,转攻他业。厂方向社会宣布停止收购“三花”。刹那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茶厂不再收“三花”的消息在虎丘周边的花农中不胫而走,许多花农彻夜难眠,眼泪纷纷。他们心痛世世代代的祖业行将消失,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花神庙里的花神。许多茉莉花、白兰花和玳玳花树被贱卖到园艺花木市场。但更多的花农是不舍得卖,他们认为即使花不采了,花不卖了,花树还得留着,他们不相信人们会不喜欢“三花”,从此也不喝花茶了。但这批花农最终没执拗过城市扩容房地产开发这一大潮,当他们看到将要迁入高层新居时,不得不接受现实。

白洋湾街道和泰社区是由原花农拆迁后搬入组建的新村,社区做了件顺应民心的好事,专门在小区绿化带内划出一块地,设立了一个“三花基地”,收集了一批茉莉花、白兰花和玳玳花的老品种。七十五岁的老花农朱泉根激动万分,建议社区不用雇人去打理那些“三花”,他的几个老弟兄愿意不要工钱“贴本”干活。老人说:“让我们天天看得见、闻得到、摸得着那些熟悉的花木,我们就开心了。”一个社区的“三花”志愿队就此成立了。

种花的男人在老去,卖花的女人也从卖花姑娘变为卖花阿姨,再从卖花阿姨变为卖花阿婆。时代在变,居住方式在变,出行方式在变……但卖花人卖花矢志不渝的心没有变。苏州已经没有足够量的“三花”供她们叫卖了,但这些老阿婆还想尽办法央人从浙江、福建、广东和广西组织货源,装入冷藏泡沫箱发到苏州。刨去运费和成本,利润极其微薄,当被问及为何痴心不改时,她们的回答是出乎常人想象的:“卖花的人来世投胎会是最漂亮的。”原来支撑这些卖花阿婆热情的动力竟然是女人追求美的虔诚信仰。

有人说法国假如没有普罗旺斯就没有浪漫。人们不敢推断苏州没有“三花”就没有优雅,但有理由相信“三花”如果从苏州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那无疑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今天坐高铁从苏州站出发西行去南京,再也不会遇见那叫白洋湾的小站了,幸好白洋湾的地名尚存。

今天更没有可以打开的高速列车的车窗,可以让人们在夏日里慢慢地享受那片白色的芬芳。但我们还是心存一点喜悦,满怀一线希望,因为在苏城的某个角落尚保留着历代苏州人喜爱的“三花”花种。尚有一批痴迷者在用毕生的精力竭力提醒这座城市里的人不要忘记那片白色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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