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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年华(三)

2019-10-23盛小云

苏州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书场弹词因缘

盛小云

1991年拜蒋云仙先生为师

那年我有幸被选中,随江苏省评弹团赴港演出。这次出访都是大咖级人物,金声伯的《七侠五义》、王伯荫和杨乃珍的《白蛇传》、徐祖林和董梅的《三笑》,演出都是以长篇形式呈现,连续演出半个月,我和另一位青年演员唱开篇。香港听众对评弹的痴迷令人感动,香港票友的实力更让我震惊!当时对香港的记忆除了繁华就是令人咋舌的物价:一只茶叶蛋2元港币,在内地可以买七八个了,虽然有点馋,但最终没舍得买。二十多天的演出结束了,我省吃俭用,花2080元港币买了一台20英寸的彩电回家,因为父亲最喜欢看电视。那时在内地,彩电是紧俏产品,花钱还得凭票才能买到。《姿三四郎》、《加里森敢死队》、《血疑》等等,这些电视剧热播时,我们都拿着小板凳到余瑞君老师家去“蹭看”(下放到苏北回城后的评弹演员都安排在庆元坊,也就是现在的苏州国画院)、当年的余老师家就像小小影院般,不过,他们不但不收门票,还热情招待我们。虽是如此,总不好意思常蹭,所以我一定要让父亲能在自己家里看上电视。香港购买、上海提货,大电视到家,父亲是个内向的人,并没有当面夸我,但是后来他逢人便说:“女儿从香港带回来一台大彩电!”欣慰和自豪感溢于言表!

1987年末,我报名参加了由上海针织九厂和上海曲协共同主办的第一届“三枪杯”评弹中青年大奖赛。江浙沪评弹界的青年演员几乎都参加了此次角逐,竞争相当激烈。经过层层筛选,初出茅庐的我居然冲进了决赛!我单档表演了《白罗山·白妃诬陷》,获得演出奖。这是我步入评弹艺术之道后的第一次获奖。与其说是一次比赛,对我而言还不如说是一次学习交流的好机会。所以我除了登台参演,就是在台下听书,看同行的演出,从中找出自己的不足与差距。同仁们的精彩演出让我大开眼界。印象最深的是徐惠新、倪迎春两位老师创作演出的短篇弹词《约会》,令人耳目一新。说的是外国一个贵族家庭,男孩请家庭教师代写情书,并让老师代往相亲,结果相遇的是女孩的家庭教师,两个冒名顶替的家庭教师意外地擦出了爱情火花,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我当时很诧异,评弹这么古老的传统艺术还能表演外国题材故事,曲折离奇,却合乎情理。两位老师的表演幽默诙谐,妙趣横生;最终实至名归,获得了一等奖的第一名。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浪潮如火如荼。苏州市评弹团也不例外,大胆改革分配制度。工资挂在档案中,直接拿演出费,多劳多得,大大调动了演员的演出积极性。我的青春年华就是辗转在江浙沪的城乡镇各个大小书场中,生活条件艰苦而枯燥,但听众的掌声和开怀的笑声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一份付出一份收获,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年250至300场的书台锤炼让我在技艺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1989年,刚满20岁的我被推选参加国家级的艺术盛会——第二届中国艺术节,指定的节目是弹词开篇《新木兰辞》,这是徐丽仙老师的经典之作。徐老师她那略带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是她流派唱腔的特色,而我的嗓音清脆响亮,她特有的嗓音我是无法模拟的,丽调明显不适合我,这篇命题作品我该如何完成呢?况且演出地点在北京西单剧场,苏州弹词如何让首都观众听懂和接受呢?这一系列难题摆在面前,我必须设法解决。首先,我放弃了模仿,不求学像,但求悦耳;不求形似,只求神似;其次,语言不通的问题(当时的演出条件有限,没有字幕的辅助)又该如何解决?我想到了卓别林的无声电影,没有台词,全世界观众都能看懂。对,加大表演成分!明确了方向,我一遍遍地反复听原唱录音,一遍遍地练习,从中不断领悟丽调的神韵所在,进一步琢磨理解唱词的内涵,在演唱时添加了许多动作,通过声音和节奏的变化,动作和眼神的辅助,音乐和肢体双重语言的诠释,把木兰从军、征战、凯旋、荣归的场面尽可能立体地展现出来。首都观众的艺术鉴赏力是毋庸置疑的,所有用心之处都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时任中国曲协主席骆玉笙先生对我的赞扬,也着实让我欣喜了好一阵子呢!

1991年,在第二届“三枪杯”评弹青年演员大奖赛中,我以一折《情探》夺冠。这次的比赛我足足准备了半年之久。周云瑞、徐丽仙两位艺术家在这回书中的声腔创作达到了巅峰,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经典唱段。比赛规定,时间必须压缩在四十分钟以内;而且我又是以单档形式出演,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但我并不怕,难度越大就越具有挑战性,迎难而上是我的性格!当时我仍在码头上演长篇,每天演出结束就开始练习。母亲是我的首席听众,也是最挑剔、近乎苛求的老师。我一遍遍重复、琢磨,一遍遍改进、提高,说白的高低长短、唱腔的抑扬顿挫、伴奏的强弱对比、表演的举手投足,我都仔细推敲,精心设计。然而,当走上书台面对评委和观众那一刻,我却紧张得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尽管如此,我还是根据人物的思想情感和书中的规定情景准确无误又颇为投入地完成了整个比赛。上海的观众真的太给力了,他们的掌声给了我极大的鼓舞,让我不露痕迹地度过了最初短短的紧张时段,逐渐恢复了状态,而且越演越好,超常发挥,半个多小时的演出竟赢得了八次热烈的掌声!时任中国曲协副主席的吴宗锡先生看完演出,兴奋难眠,当晚为我写了一篇《听盛小云单档说〈情探〉》刊登在第二天的《新民晚报》上。杨作铭老师也欣然作文《小荷才露尖尖角》,鼓励我再接再厉,不断进步。

从那时起,我每逢比赛必参加,参赛必获奖。听众和同行们送我一个“霸气”的雅号——获奖专业户。

我的学艺过程好似上速成班,三个月登台唱开篇,十个月跟父母拼三个档“插边花”,一年和父亲拼双档独当一面……从学习到登台正式演出的进度相当之快。考进评校后,重新潜下心来从头学起。这三年的理论学习和基本功训练让我终身受益,以至走出校门仅几年,就在评弹界崭露头角,成为领导眼中的可造之材,观众心里的明日之星,各大团体的引进对象。

我从小就向往着穿上绿军装成为解放军战士,谁知机会真的来了。当时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的领导在中国艺术节上看了我的演出,觉得我是棵好苗子,他们正需要招一名评弹女演员,于是我就应召赶去南京。四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整肃庄严的前线文工团,走进大院顿生敬畏之感。接待我的是曲艺队的陈亦兵和王伊冰两位老师,他们带着我来到团部,几位领导问了一些问题,我一一作答,还让我跟着钢琴试了一下声音,最后听到弹琴老师向领导汇报说:“她可以到哈哎C。”我当时真的非常紧张,没听懂什么意思。走出团部大门,陈老师宽慰我说:“没问题的,我们领导早就看中你了,曲艺队已经上报到团部,所以今天请你来走一下程序的。这样,你先回去,批下来我马上通知你。”我应了一声。“你有男朋友吗?”陈老师突然又问,我被问得有点发愣:“没有。”“那就好,在苏州别交男朋友哦,我们部队好小伙子多的是,哈哈……”二十岁的我被说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王伊冰老师把我送到车站,回苏州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又走到了人生的三岔路口……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上海颛桥演出,下午场刚结束,书场里走进两位解放军同志:“小云辛苦了!”我回头一看,呀,原来是陈、王两位老师来了!我欣喜若狂,码头生活何等枯燥,最开心就是有人造访或碰上熟人,可以热热闹闹地打发寂寞的时光。而且我断定他们今天是给我带好消息来的。把他们请进房间,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原来团部已经批准我入伍,但五月份有一个全军会演,我必须马上到部队报到,参加曲艺队的节目排练,最好今天就跟他们回南京。“啊?!”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我还在演出长篇啊!这可怎么办呢?看我举棋不定、六神无主的样子,陪同在一旁的母亲开口了:“两位老师,感谢你们今天大老远地赶过来。但是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们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里还在演出长篇。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让她考虑一下,如果决定去前线,也让她明天剪书后马上就到南京去报到办手续,好吗?”两位老师非常理解,说先回去等我的回音。

当天晚上,母亲和我长谈,母亲问我怎么样?我说想去。母亲虽然没有阻止我,但是听得出来言语之中并不支持我去,她希望我能留在评弹界,继承他们的事业。我看出了她的不舍,泪光在她眼中闪动,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是啊,前线歌舞团的演出所面对的是部队的战士,只需唱些评弹歌曲,我在评弹学校所学的东西大多用不上,真的难舍;况且我若调到南京,就要离开父母,离开评弹的发源地、生我养我的故乡——苏州,离开我曾付出诸多努力和心血才得以跨入的苏州市评弹团,离开我心爱的三尺书台,离开喜欢我的听众们……不舍!难舍!选择部队全家荣光且前景宽广,选择说书则要继续承受默默艰辛。然而,我将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后来,上海评弹团和浙江曲艺团也向我抛出橄榄枝,还是基于这一份眷恋,我不改初心地留在了苏州,留在了苏州市评弹团,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我们这一辈人对评弹最初的印象可能大多源于广播书场。那时有线广播进入每家每户,清脆悠扬的琵琶三弦叮咚声悦耳动听,让人回味无穷,难以忘怀。我和先生蒋云仙的师生之缘也始于广播书场。记得读小学时,初次在电台里听到蒋老师的长篇弹词《啼笑因缘》,我问母亲:“这里边有几个人在说书?”“是单档,就一人。”我睁大眼睛啧啧称奇,惊叹不已。灵活多变的嗓音语气,幽默诙谐的方言对白,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曲折感人的情感故事深深吸引了我。生旦净末丑集于一身,一人能顶一台戏,单档艺术的魅力令人神往,那时的我就成了忠实的“蒋粉”。

当时的“蒋粉”遍布江浙沪各个角落,《啼笑因缘》所到之处场场爆满,有时书场容纳不了,中途换到影剧院演出。有一次,书场嫌小,老板索性把书场的隔墙拆了。电台、书场处处可闻蒋云仙老师那独特的声音,这部书培养了一大批青年听众。

第一次见到蒋老师还是在我开始学评弹不久,她到苏州演出,我跟着母亲去拜见心中的偶像。因为母亲曾经和她拼过双档,是老姐妹了,就顺便请蒋老师指点一二。谁知刚才还笑容可掬的蒋老师,看完我的汇报却皱着眉头说:“这孩子一双眼睛没神,像勿开眼的小狗。”我听了真有点生气,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形容我?我的眼睛并不小啊!“你看我眼睛并不大,在用眼神的时候,你一定要用力,而且心中要有板眼,先抑后扬,先闭后睁,眼睛就会一下子亮出来。”她的示范和教导令我深深佩服,顿时心中升起一个想法,如果能拜蒋云仙为师那该多好啊!但那时我还是个“小飞兄”,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只得把美好的愿望深深埋藏在心底。

直到九十年代初,父亲早已过了退休年龄,每年要陪我完成那么多演出指标也深感力不从心,另选合作者成了一大难题。那时的我又想到了蒋云仙老师,想到了她的《啼笑因缘》。为了拓宽书路,尝试单档表演,使自己“说噱弹唱演”全方位发展,我终于下定决心,再次选择了一道难题——改单档。我正式向蒋老师提出了拜师请求。谁知第一道阻力来自于她的老师姚荫梅先生。他认为,按照我的外形、嗓音、弹唱等基础条件是个好下手的料,单档不合适。第一我的嗓音不够宽厚;第二我的外形太过秀气。放单档的女孩要略带豪气,若粗犷一点更为合适。庆幸的是,蒋老师不这么认为,她说每个演员都有自身的优缺点,只要坚持扬优藏拙, 迎难而上,从实践中不断挖掘潜力,总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1993年1月6日,时任苏州市文化局局长周文祥和团领导带我去上海,举行了简单而又隆重的拜师仪式,我终于正式成为蒋云仙的入室弟子,实现了我的夙愿。

十一

评弹界的规矩,一旦拜师,不论老师是男是女,学生都称之为先生。先生的长篇弹词《啼笑因缘》是太先生姚荫梅根据民国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同名小说改编的,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张恨水的长篇言情小说《啼笑因缘》风靡一时,广受追捧,成为当时的一大热点,创造了小说界的新纪录。当时文学家陆澹安先生根据同名小说改编成长篇弹词,朱耀祥、赵稼秋很快将其搬上书台。革新的说表配以各种方言的表演,使人耳目一新,两位前辈由此名声大振。太先生姚荫梅乃朱耀祥的学生,一九三六年中秋前夕,到上海金山朱泾镇演出。原计划演出书目为《玉连环》《描金凤》。谁料广告牌上却写着“姚荫梅弹唱——日场《啼笑因缘》、夜场《描金凤》”。他一见便惊愕了。因为《玉连环》上档刚演出过,场方以为太先生是朱耀祥的高足,定会弹唱《啼笑因缘》。为了以新书招揽听客,因此先斩后奏。其实太先生别师出道多年,不但不会说这部书,连故事情节都不熟悉。情急之时,有位热心的听众送来了一本陆澹盫先生的《啼笑姻缘弹词》,说你可以照本宣科。于是自幼聪颖过人的太先生在开书前半小时浏览了唱本的第一回,便仓促登台!谁知台下观众半数以上手中都拿着陆澹盫的《啼笑姻缘弹词》边听边看,简直就像考试一般!如有差错,台下便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甚至笑声四起。第一回书是怎么撑下来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走下书台,向来喜欢和听众交谈的他却低着头红着脸径直回到房中。当晚辗转难眠,苦思冥想,明天该怎么办?直至东方发白,时近佛晓,突然闪出一个灵感——反其道而行之,即将唱本中的唱词改成说表,说表改成唱词,对!但是否有效却毫无把握。第二天,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书台,说了不多一会儿便知道此法果真灵验,听众纷纷放下手中的唱本。几天后再也没有人带着唱本进场,而是专心致志地听着太先生别具一格的说表弹唱。不出半个月书场里竟然座无虚席。为此太先生大受鼓舞,决心把这部长篇从头至尾编写下来。从此他不知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也数不清修改了多少稿,经过整整10年的打磨锤炼,把这部长篇改编完成(还不包括续集)。后传给我先生蒋云仙,她在实践演出中再精心加工、不断完善。这部书俗中蕴雅、雅中有趣,可谓雅俗共赏,极富浓郁的时代、地域特色和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堪称精品佳作。其中无论是人物塑造、心理描摹,亦或情节设置、语言风格,都十分精妙传神,将多种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

我之前演出的长篇弹词《落金扇》《游龙传》《白罗山》都是传统书,《啼笑因缘》属于时装书,二者风格迥异。传统书是脸谱化、程式化的角色表现方法,比如,大家闺秀就是袅娜娉婷、委婉多姿的淑女,说白多用南中州韵;贴身丫鬟则是聪慧精灵、唧唧喳喳的小姑娘,多用苏白或语速较快的中州韵;各类角色行当言行举止都有一套固有的戏曲表演程式。传统书中的小姐几乎是遵循一个套路——贤惠淑德,缺乏性格表现,基本上都是思春的美女、才女,如《珍珠塔》中的陈翠娥、《落金扇》中的陆庆云等皆属此类。而时装书中的人物更接近生活,性格鲜明,对白流畅,语速较快。就以《啼笑因缘》中三个青年女性为例:何丽娜、沈凤喜、关秀姑,三者年龄相仿,且都说北京话,但她们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如沈凤喜,她有着自己特殊的生长环境和成长经历,一个目不识丁的卖艺少女,饱受生活的苦难,性格却小鸟依人、活泼天真,给人一种很嗲、很甜的感觉。虽然后来她在樊家树的资助下进学堂成了女学生,但始终不同于富家女何丽娜;何是一个开放、西化的现代知识女性,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款款有形、落落大方;关秀姑则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习武女子,豪爽、多情、内敛。别说书中其他人物,就是这三个女性角色,单档表演时也有相当的难度。总之从双档到单档,从传统书到时装书,进入一个新的表演模式,用行话说就是要换一身骨头。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跨越,“以老带新”是最好的传授方法,也就是老师带徒弟登台演出,于是跟师学艺便改成了拼档演出和学习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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