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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散章

2019-10-22王选

广州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洋芋酸菜母亲

王选

粉洋芋面的日子

秋分前后,洋芋刨回家。

大洋芋进窖。一颗挤一颗,挤过小雪和大寒,挤过正月的年。天寒地冻,缩在窖里的洋芋,鼻青脸肿。炒洋芋,烩洋芋,煮洋芋,烧洋芋,浆水面里少不了切一颗圆洋芋,庄农人的草肚子,才能填饱,挨过一天算一天。来年三月初,杏花开,猪瘟来。洋芋窖,快露底了。剩下大概两袋子,都是嘴边上节省的,要留下,当种子。一颗洋芋,切几丫,千万要留着芽眼,那是命根子。切一颗,菜刀背拨一边,切一颗,菜刀背拨一边。菜板上,切满了坑。刀刃上,糊满了洋芋面。一颗洋芋,就是一个大家庭,现在,分家了,另立炉灶去了。种洋芋,一犁过去,犁沟里遗籽,一步一颗,不能稀,不能密。回头再一犁,就埋进了土。

小洋芋呢?

小洋芋,也分类。乒乓球大的,留着。奶疙瘩小的,煮了,喂猪吃。

留下的小洋芋,干啥用?当然是粉洋芋面了。洋芋面,就是你吃粉条时用的淀粉。

进窖的洋芋,不可洗,千万千万,不然会坏掉。粉洋芋面的洋芋,要洗,洗得白白净净。母亲蹲在花园边,大铁盆里装满水,带泥的洋芋,倒进去,用手使劲搓。洋芋在洗澡。泥娃娃露出他的白皮肤、麻皮肤、红皮肤、紫皮肤。黄菊花搭在母亲头顶,沾着隔夜的霜,像涂了淡淡的雪花膏。水冰,冰得彻骨。母亲的两双手,冻得通红,通红,像两条红鲤鱼,在慢慢稠起来的泥水里,翻腾,翻腾。洗干净的洋芋,捞出来,倒在一边的塑料单子上。这还不行,得再淘一遍。过了两遍水,洋芋就真是白白净净了。祖母说,进嘴的东西,不敢马虎。一边是灰头土脸的还没清洗的洋芋,它們吵吵嚷嚷,推推搡搡,都想赶早跳进盆,洗个冷水澡。嗨,这群小家伙。

洗好的洋芋,一边晾晒,一边排队,等拖拉机。

村里只有一辆拖拉机,我三爸的。祖父给买的,好像是东方红系列。一村人,家家要粉洋芋面,一辆拖拉机,顾不过来。就请外村的。外村的,是手扶拖拉机。瘦长的人,坐在簸箕状的座位上,两手扶把,开着瘦长的拖拉机,在坑洼不平的路上,扭腰摆臀,下跳上蹿,发出突突突的声,冒着黑洞洞的烟,车头上水缸里的水,冒着气,跳着舞。车屁股上挂的车斗里,装着粉洋芋面的机器,也是蹦蹦跳跳,蹲不安稳。

晾干的洋芋,装好袋,立在大门口。

拖拉机一来,停稳。安好机器。机器叫啥名?我也不知道。用皮带接在拖拉机的转盘上,发动拖拉机,转盘转,带动皮带转,皮带带动机器转,就能粉洋芋面了。粉洋芋面,得几个人伺候。一个人把洋芋装进簸箕里,均匀地往机器漏斗状的方口里倒,瘦长的司机一手拿根棍子往进捣,要不洋芋会弹出,或者咬不进齿轮,一手往里面添水。机器的肚子底下,有个孔,混合着水的淀粉,经过机器在肚子里过滤后,就会流下来,下面放桶子,盛着。满了,一个人提进院,倒进大水缸里。机器的一端,跟屁股眼一样,黏稠的洋芋渣源源不断拉出来,也是接进盆,端到墙角处,倒下。

小时候,我们老觉得这机器像人。嘴里吃洋芋,肚子底下撒尿,屁股后面拉屎。但一想,洋芋面就是从肚子底下出来的,难道我们在喝机器的尿?不对,不对。

那时候,麻村人种洋芋,大多三四亩。一年四季,常吃的蔬菜,也就是洋芋了,大不了添根葱。粉洋芋面,大小要十袋,得小半天时间,才能粉完。粉完后,地上积着水,因有淀粉,氧化后,会呈现铁锈红。墙角的洋芋渣,已堆了齐膝高。一开始,白兮兮的渣,很快就变红了,最后,就成了黑色。

你以为这样子,洋芋面就成了。还差得远着呢,这才是头道工序。后面事多着呢。母亲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黑釉棕边的缸,蹲在院子,那么瓷实,那么稳重。它们的肚子里,装着洋芋面汁,慢慢地沉淀,沉淀,它们太乏了,眼皮子不抬地睡着了。光沉淀,还不行,得勤换水。等淀粉沉到底,舀掉上面的水。再倒进去新水,拿擀面杖,不停地搅啊搅,把淀粉搅醒,搅晕,搅得天昏地暗,再一次和水融合。白花花的汁啊,在缸里旋转着,旋转着,看得人眼花,看得人不由自己也旋转了起来。水乳交融,我长大后才知道这个词。但打小,看着旋转成瀑布、成浪头、成绸缎的洋芋面汁,我就已经理解了什么叫水乳相融。

那时候,村里没有自来水,家里也没有窖水。吃水,靠担。一村人吃水,加上还要换洋芋面水。就得抢水。天摸亮,父亲和母亲,挑起水桶,吱呦吱呦,出了门,抢水去了。水来了,继续舀掉旧水,倒进新水,搅啊搅。在烧得屁股疼的炕上,在黏稠到拉丝的梦里,我们迷迷糊糊听到了父母说话的声音、擀面杖和水缸碰撞的声音、面汁在缸里深呼吸的声音。待我们起来后,父亲已经帮着给其他人粉洋芋面去了。

我和妹妹,光着脚板,坐在门槛上,看天,天阴着,看屋顶,屋顶空空荡荡,看对面的远山,缠着雾。再看院子,院子里落了一堆树叶。红的,梨树叶;黄的,杏树叶;绿的,槐树叶;褐色的,什么叶?不认识。还有几片灰色的,哦,不对,不是叶子,是几只麻雀,捡玉米粒吃。

我起身,麻雀飞了。我到水缸边,雪白的淀粉,已经沉下去,再一次睡着了。水面上,飘着几片落叶,红的,黄的,绿的。哦,深秋了。叶子落了,燕子走了,草枯了。我为什么有淡淡的忧伤呢?我把头伸进缸里。我看到了我的脸,洋芋一样的脸,七窝八坑。我看到我的头发,像一只翻毛鸡。我还看到我的双眼皮、黑眼仁。我在缸子喊了一声,水面上,皱了一层细细的波纹。嗡嗡嗡的回声,在缸里转啊转,灌满了耳蜗,好听极了。

妹妹喊我的名。它打小喊我的名,不叫哥哥。可能是因为抬水的时候,我打过她,也或者是我多吃了一块饼干,没有让给她。她说,选选,厨房里有煮熟的洋芋,吃洋芋走。我知道哪里藏着蜂蜜。我们要吃洋芋蘸蜂蜜。啊,洋芋蘸蜂蜜。我们做梦也要吃。

就这么天天换水。一天一换,少说也得换七八遍。最后,淀粉里的杂质飘起来,和水一起舀走了。缸里的水,清的啊,都想喝一口。缸底的洋芋面,睡得那么踏实,那么自在。伸手进水,摸一指头,又滑又腻。

水换结束了,地上的落叶更厚了,树梢上的叶子稀稀拉拉了,我们的鼻涕扯了一尺长了。

把洋芋面从缸里挖出来,这时候自然是湿的,一疙瘩一疙瘩,倒在门帘上、床单上,把疙瘩揉碎、捏烂,晾晒着。天气好,几天就晒得差不多了。那几天,村子里能见到太阳的宽敞的地方,都晒着白花花的洋芋面。真白啊,白得晃眼,白得胜雪,白得让人想吼,白过了喜娃媳妇的长脖子,白过了假女人志明手里提的白手帕,白过了春牛奶奶一辈子没舍得穿的绸褂子。

晒好的洋芋面,用细细的箩,箩一遍。箩过的装进套有塑料袋的化肥袋。箩不过的,是大大小小的颗粒,用盐水瓶,一遍遍擀,擀化,擀细,擀成末,直到过了箩眼。晒干的洋芋面,真细腻,真丝滑,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撮,它们就跑了,留在指纹里的,一撮,真细,真滑。天底下还有比洋芋面更滑腻的东西吗?我们伸着小小的脑壳,再也想不出来了。母亲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让我一边耍去,别在她跟前糟蹋人。我提着葵花杆做成的金箍棒,出门了,我要去抓白骨精。

深秋,不一定总有好天气。阴雨连绵,十天半月不晴,这是常事。这时候,就得把炕烧热,铺上单子,倒上湿漉漉的洋芋面,往干烘了。洋芋面上炕,人下炕。白天烘,晚上收起来,放地下。席子上一层白兮兮的粉末,滑滑的,我们睡上去,像一条鱼,不知道在梦里会滑向哪个涝坝里。

干透的洋芋面,装进袋,架起来,这事,就完了。前前后后得半个多月。

十来袋洋芋,才能粉满一袋洋芋面。你说,稀贵不稀贵?

洋芋渣,晒干,喂猪吃。猪吃多了,也反感。一闻到渣味,就晕了。有人会捏成团,贴在墙上,真像一团牛粪。晒干后,我们偷着抠下来,当飞盘玩。

秋分过了寒露,寒露过了霜降。立了冬,麻村,冷透了。大寒小寒,收拾过年。过年吃粉条。炒着吃,伴着吃,煮着吃。

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现在,没几户人种洋芋了。中秋回家,正是粉洋芋面的时候,但村里安安静静,再也听不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了,再也不能在院子看见那稳稳当当蹲着的水缸了,再也看不到那么白那么细腻的东西了。

好多乡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洋芋面是咋来的?因为没见过,他们的记忆里,是不会有粉洋芋面、晒洋芋面,这档子事的。我们经历着不一样的童年,也将走向不一样的去路。他们是几十年后别样的中国。

我们现在依然吃粉条,但都是工厂里生产的工业品。干硬、发涩,没有清香,没有柔滑,没有洋芋的味道,没有时间沉淀的味道,有的是明矾味和添加剂,有的是大批量和工业化。

人间有味,再已难寻。

馓 饭

瞎四九,五阎王,冻死人的六城隍。

雪扑簌簌下,白天白地。村庄安详,披着一身白棉袄。除了细碎的雪声,没有杂音。雪落在树梢间,落在瓦片上,落在院角的破缸里。

雪落在雪上。

田野苍茫,白幕斜铺。山鸟隐匿,缺衣少穿,野兔子眼睛红,蹲在地洞里,细嚼带霜的干豌豆草。大地封冻,麦苗青涩,袖手缩脚。秋里翻过的地,一层雪,雪里睡着冻蔫的一颗洋芋。葵花秆,临风站,风吹腰弯。

鸡在玉米秆下,三五只,缩一堆,一只腿站着,打盹。狗懒得出窝,也懒得叫,狗怀狗胎,无人知晓。人不出门,暖热炕,粗布被一片,盖了瘦腿四双。

下雪天,吃馓饭。

父亲提扫帚,后院扫雪,唰——唰——扫雪声长长的,唰——唰——扫帚梢尖上,雪末子乱飞。我和妹妹暖炕,比赛唱歌儿,你一句,我一句,谁输了,刮鼻子。母亲围绿头巾,厨房馓馓饭。隔一堵墙,我们能听见柴火噼噼啪啪的欢笑声。

母亲是村里馓饭的好手。家里穷,一年四季,浆水面。冬天,隔三岔五,吃馓饭。多少年了,吃不腻。

馓馓饭,要用新玉米面,今年新磨的,馓的饭才颜色亮,入口香。旧面就不行,咽口里,粗糙。少半锅水,水滚,翻白花。母亲站锅前,右手执长筷,在锅里搅,左手抓一把面,手指慢慢蠕動,滑润的玉米面在指缝里,均匀地落下去,水面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泡。一直搅,一直撒面,筷子不能停,停了便凝成面疙瘩。这时候,火要旺,火一小,就生了,最好木柴火,火势大,有后劲,茂盛的火苗才能伸着红舌头舔着黑锅底。母亲说:“人心要实,火心要虚。”锅面上,热气腾腾。白雾气从厨房门涌出来,像白马,翻四蹄,跑进了落着雪花的天上去。

待锅里的馓饭稀稠均匀,再慢火馇。火大,就焦煳了。退了木柴,留木炭,塞一把麦草。馇一阵,换木勺搅,筷子就不行了,木勺子结实。馓饭在锅里由土黄变得金黄,冒着气泡,像喘大气的人。馇好了,舀一勺,不稀不稠,又柔韧,几乎能扯丝。盖上锅盖,炖少许。母亲搓着手,进屋子,爬炕沿上,把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伸进被子里我们的腿下面,一股凉气,扎人,我们喊,冰死啦,冰死啦。忙把腿挪开。母亲冻成了红鼻子。

吃馓饭,下菜也重要。家在山上,干旱阴冷,少蔬菜。只有葱、干辣椒、洋芋等。还好有酸菜,吃馓饭时可就着。一缸好酸菜,是母亲的杰作,常有邻居端着瓷盆来我家讨要。酸菜,要酸,但不能太酸,酸过了就泛苦。做酸菜,白菜不好,一两月就绵,芹菜太脆,不入味,家里也没种。苦苣好,但吃不到冬天,那就甘蓝,我们那叫蕃白菜,最好,不绵不老,脆。做一缸,吃整整一冬。母亲把酸菜当孩子,一入冬,就裹上旧棉衣,怕冻。天太冷,就搬进堂屋,放门后。小时候,天贼冷,冷得能冻烂酸菜缸,能冻掉小孩的牛牛。

一缸酸菜,披着衣袄,蹲在墙角,稳稳实实,似乎母亲的整个冬天都变得安稳妥帖了。

炝酸菜。一汪胡麻油,几段干葱,抑或几薄蒜片,进锅一炒,那个味道,真清香。自是言语无法描述的。待蒜片焦黄,倒进酸菜。酸菜炒好,盛大瓷碗,母亲总切几丝干辣椒,剁一把菠菜,撒上面,红绿白黑,醒目提味。有些年头,母亲秋天晒了萝卜干,醋腌了,到冬天吃。熟油拌萝卜丝,撒葱花,下馓饭,也不错。当然,青辣椒、蒜薹、蘑菇之类的富贵菜,就没有了,想也没想过。

妹妹下炕端饭。我收拾饭桌,我们家饭桌是梨木的,很沉,长宽四尺,曾祖父手里打的,用久了,桌面油光红亮。小时候,我鼓着劲、噜着气才能从地上抱到炕上。馓饭上桌,热气腾腾,像白瓷碗里盛着一块黄金。父亲站屋檐下,啪——啪——用棉帽拍打身上的雪。父亲进屋,头发梢、黑胡子上结着冰。

一家四口,在炕上,盘腿而坐。吃馓饭,要有一坨好热炕,炕热,烧屁股,吃馓饭,浑身上下,才热乎乎,心里也热乎。炕冷得像鬼脊背,饭再热,腿是冷的,心也是凉的。我家牛粪烧炕,炕面烫人,屁股坐一阵,就得挪一下。牛粪烧炕,灰少火厚,热起来,像坐在了火堆上。

我们一人一碗,端着吃,两三口馓饭,一筷酸菜。有段时间,我喜欢馓饭里倒醋吃,也酸,撒点盐,再抹点辣椒油,就香了,刚开始觉得是创新,很得意,母亲批评了几次,遂作罢了。吃馓饭,有讲究,左手端碗,碗要不停旋转,要不烫手,端不住,边转边用筷子夹,夹一口,吹一下,方可进嘴,要不烧嘴。馓饭,我们也叫“烧心饭”,夹不好,吹不凉,一口下肚,如火炭,只坠心窝,烧得人几欲断气。当然,也不至于如此可怕。只要不囫囵吞枣,一筷馓饭,入口进肚,顿觉热气穿肠而过,浑身温暖,舒服之意自不必言说。

父亲吃馓饭,从中间下手。中间吃开,一圈、一圈,只吃到碗边有薄薄一层,碗底放上酸菜,用筷子轻轻沿着薄如面皮的馓饭边,剥下来,卷住,夹起,一口吃了,碗里干干净净。我一直觉得父亲把馓饭吃出了艺术感,这曾让我羡慕不已,我试着模仿,但手拙,碗底总剩一点残渣。母亲和妹妹,就没有那么细致,她们从碗边开始吃起,碗边凉得快。

雪停了。鸡在院子咕咕叫,或许饿了。厚厚的雪,压折了树枝,哗一声,树枝掉进了雪堆里。炕是烫的,屋里暖和,雪光反进玻璃窗,映着父母深刻的皱纹。

家里粮食少,虽没饿过,但白面、玉米面,混着吃,光吃白面,不够,多奢侈啊,玉米面就可以尽饱吃。父亲就说,馓饭憋大的娃娃,攒劲。日子紧绷紧,幸好,还有馓饭,让贫寒的日子多了一份温暖。吃完馓饭的锅里,结一层巴,母亲铲下来,舍不得喂猪,给我们吃,她说,锅巴吃上拾钱哩。我和妹妹就抢着咯嘣——咯嘣——吃锅巴,虽然从未捡过一毛钱。

母亲下炕洗锅,父亲牵着牛,去涝坝饮。我和妹妹吃多了,有点撑,我们爬炕上。我说,你打我的手。她不打,用脚踢被子,我骗她,打了我给你说啥地方藏着梨罐头。妹妹就打。

我说:打我的手,变黄狗,黄狗尿尿你喝酒。我就笑软到炕上了,顺手打翻了一只碗。

热 炕

人暖腿,狗暖嘴,鸡儿暖膆子。

狗和鸡取暖,有毛。人要暖腿,除了裤子,就得靠热炕了。

在农村,没一盘好炕,日子肯定是推不前的,尤其冬天。那牙叉骨台站得直溜溜跟白杨树一样的人,家里绝对有一盘好炕。那炕,把庄农人的腰杆子能暖软,暖直,暖出一个个温腾腾的日子。那站在墙根,老腰抽在一起,弯成弓的,肯定昨晚睡的冷炕,缩在一起,缩成了一只虾,最后把骨头都冻裂了。连一坨热炕都没有的人家,日子肯定是推不前的。这毫无疑问。

要有一盘好炕,必须得先盘炕。第一个盘,是指一块、一坨。第二个,就是动词了,有垒砌之意。

要盘炕,最先得打基子。麻村有重打基子重盘炕的老话。大意指重头来过。

扛上模具,到大弯路,选好土。土要细腻,潮湿。最好是黄土。一头,一头,挖下来。在路边铲出一块空地,铺一块青石板,支好模子,撒上草灰,避免土和石板粘连。把土倒进模子,用窝窝头一样的脚后跟反复踩踏,等虚土踩平后,用脚掌把模子边上的余土拨拉掉。最后提着杵子一下下往瓷实、平整里杵。打基子的人,心里都有一段口诀:三锨九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这是祖祖辈辈,用汗水和血泡积累下来的经验。一片基子成型后,用沾满泥土的脚板把模子边一磕,模子张开,基子躺在地上,呈长条状,像一块烙好的馍,等着起锅。最后,基子立在路边,一层层码起来。码基子,每一层要错开,留出空隙,容易干。但也不能太稀,码不稳,掉下来,就前功尽弃了。打好一片基子,再打一片基子,再打一片基子。一天能打多少片基子?只有父辈们知道。

天抹黑时,打基子的人,扛著杵子和模具,回来了,带着满身疲惫。他的手心,藏着两串腥红的血泡。

基子打好,码成一溜子,上面盖麻秆,防雨。剩下的时间,就交给阳光和西秦岭的风了。

有了基子,择一个日子,盘炕。旧炕已塌,挖掉,被烟火熏黑的旧基子,打成块,拉到路边,敲成沫子,堆起来,当农家肥。炕土是种洋芋的好肥料。三月里,把炕土拉进地。捂了一冬的炕土,还散发着呛鼻的酸兮兮的味道,铺开在蒲公英打伞的春天。

盘炕,先用基子砌炕墙,中间用基子立土柱,留出两道炕洞,上面铺一层基子,铺上三四寸厚的泥。泥里要和麦衣。这叫抹炕面子。炕面上最后再抹一层泥,一定要用腻子抹得光滑平展,抹得镜面一般,抹得掉一只苍蝇,能把胯子掰了。盘好炕,敞开门窗,往干晾晒。在屋外的墙上,泥好炕眼门。一坨炕,算是盘好了。最后,铺上席垫,摊开被褥。点火放炕。

盘炕,说起来简单,盘起来,没个十天半月,弄不好。

父亲是个盘炕的好手。一盘炕的好歹,评价其最关键的因素是热不热。热,即便它再有问题,但还是好炕。不热的话,你就是黄金砌的,也不是好炕。炕眼里塞满了柴草,一点着,光是冒白烟,不起火,炕肯定不行。村里人有话:死烟杠(冒),放冷炕。从炕眼里冒出的烟,就能判断炕灭了还是燃着。白烟往外涌,呛死人,肯定灭了。蓝烟飘,炕就被放着了。

当然,除了热,炕面是否结实、炕眼门是否利烟、这些引火用的柴草容不容易点着、费不费牲口粪等一系列因素也左右着一盘炕的好歹。父亲盘炕,炕下面把炕洞砌得特别好,这样放炕,火焰能起来,烟能回出来,推耙能倒过手。抹好炕面子,有人抹细泥,父亲也抹,但最关键的是他会往湿漉漉的炕面上撒一层水泥。灰白的水泥,均匀地撒在泥上,受潮之后,马上变黑。撒水泥,是个很考验人的活。得不急不躁,得沉得下气,得在指头缝里把功夫下上,得用抹子最后再细细地抹一遍。过一两天,水泥干了,就自动板结了。水泥炕面,耐磨,不会把炕土蹭起,受热也均匀。

我家好几户亲戚的炕,都出自父亲之手。父亲是个慢性子,但干活很细。我家有一坨好热炕,每当冬天,吃罢晌午,三妈、堂妹袖着手,裹着头巾,就来我们家游世暖热炕了。她们上炕,把腿塞进被窝,牙板打着颤,说,还是你家炕热,我们家的冷得跟鬼脊背一样。

有炕,席垫也很重要。席垫用竹子编成,定是手工活,不知产自哪里?应该不会是西秦岭一带,因为这里不盛产竹子。一片席垫,好几百元,乡里人,手头拮据。好多年前,盘了炕,买不起席垫的,大有人在。在集上,按炕的大小,挑一块合适的席垫,要编得好,要结实。刚买的席垫是雪白的。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燕山的雪花肯定大不过麻村人炕上铺的席。买上席垫,卷起来,成捆,绳头一绑,背着,一步步,拖着尘土,就回家了。席垫铺上炕,先用清水擦洗几遍,要把竹片上的毛刺擦掉,要不然,钻进了肉,能疼死人。在炕温的烘烤下,席垫一天天变黄。在肉体的搓磨下,席垫一点点变得光滑。在皮肉上油渍和汗液的滋养下,席垫也一点点温润起来。在尘土起伏的屋里,黄金般的席垫,泛着微微的光芒。像大地上,最后一块从梦境里盛开的油菜,被众神的镰刀忘了收割。

家道宽绰的人家,会在席垫上铺上褥子。这样,炕会绵软一点。不铺的炕,光席垫,干硬,有些人屁股嫩,娇贵,垫得肉疼,东扭西拧,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痛苦不堪。我们家多少年一直是光席垫。炕上摊着一片盖的被子。我小时候是在光炕上睡大的。一觉醒来,浑身烙满了横竖细密而整齐的印子,但从没有觉得疼。皮肉,跟锅盔一样,硬实。出门,做人干事,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后来,混迹在城里,为三斗米折腰事权贵,腰杆子软若稻草,皮肉如同水豆腐。回家,睡炕上,不铺垫一层,硌得骨头疼,难以入眠。在现实里,人,往往越活越软怂,越活越没有骨气。而一片光席垫,好像试金石一般,轻而易举,就探测出了人性的深浅和骨头的软硬。

炕,在麻村,有两眼子和一眼子之分。两眼子,就是两个炕洞,相应也就有两个炕眼门。一眼子,就一个炕洞。两眼子炕,满炕热,但费填炕的。一眼子,热一个炕中间,省填炕的。填炕,最好是牛粪,其次是驴粪,树叶子和草皮等次之,柴草只能当引火用,不能填,虚火一包。煤,自然是不敢妄想的。

我们家养牛。从秋天开始,就晒牛粪了,晒半个秋天,一个冬天,再晒出翻年的二三月。炕就不填了。把大饼一样的牛粪,用拌笼提出来,堆在门口土台上。然后用铁锨一锨锨撒开,用搅粪棍子尽量敲碎,拨开,让太阳往干晒,还得不停地出来搅。秋天,太阳好,一天就能晒干。冬天,就得慢慢熬了。晒干的粪,会成末子。背到屋后的草棚里,倒下。填炕时用。牛粪温度高,燃烧时间长。填的炕,那个烙人,像睡在鏊锅上。躺着,背上熟了。趴下,肚皮熟了。翻来转去,一晚上,浑身似乎都要被烤焦了,像一颗丢进牛粪堆的洋芋,肯定皮肉焦黑,内心松散了。但第二天醒来,发现没熟,更没焦。除了皮肤通红犹如刷漆一般,再无毛病。而浑身上下,血管暖化,骨头灵活,呼吸顺畅。最关键,心里是暖和的。热火朝天的日子,就是在一盤烙人的炕上打下基础的。

麻村养驴多,用驴粪填炕的,自然也多。驴粪相比牛粪,易干。填炕的热度,比牛粪差一个档次。

靠两头牲口的粪便,要度过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就要扫树叶子。我们也叫扫衣子,或者扫填炕的。暮秋过了,初冬将至。地里的活消停了,下雪,还有一段时日。拉着架子车,去坡里,钻进树林,扫树叶。麻村多山林,山林多洋槐。洋槐叶落下来,厚厚一层,像铺了满地的铜钱。把树叶扫成堆,装进车框。车框四周,插上枯树枝,作为掩子,还可以往里面倒好多树叶。然后,往麻包、化肥袋里塞满树叶。父亲把我丢上车,让我使劲把树叶往瓷实踩踏。踏一阵,上面塌下去,还可以装一些树叶。再装,再踏。最后实在难以装进去一把叶子了,父亲才把袋子里的树叶架在上面。最后用绳子绑定,别上树枝。我拉着老黄牛,老黄牛拉着车,父亲扶车把,母亲和妹妹跟在后面。我们的衣子扫完了。我们必定拥有一个温暖的冬天。我们闻着洋槐叶子苦涩的气味,在院子里晃荡。我们守着青烟,在炕眼门里,袅袅升腾,飘过屋檐,融化在寒冬蓝瓷一般的天空,不见了。

在西秦岭,家家户户都少不了一盘炕。炕是庄农人的命根子。尤其老人,没一坨热炕,就活不前了。

麻村人没有坐沙发、坐椅子的习惯。来人,一进门,先是上炕。你不上,主人家会把你推上炕。客人上炕,理所当然。如果去了不叫着上炕,就说明这一家人不懂礼节,不懂人情世故,必然会被戳脊梁骨。上炕,客人坐炕后面,墙根处。面门为上,上为尊。主人坐炕沿边,方便招呼人。上炕,不一定就睡觉。在麻村,炕是一块天地。摆闲瞎扯,喝酒抽烟,走亲戚串门子,说事问话,阴谋算计,甚至偷情尝腥,等等等等,都是在炕上进行的。在热腾腾的炕上,庄农人,把该干的事,干了;把干不了的事,干了;把干不成的事,干成了。在北中国,正是有了这一方方土炕,才让子孙得以繁衍,让骨肉得以温暖,让人间得以繁杂,让光阴得以拓展,让生死得以交换,让旧梦得以新生。

主人叫你上炕,你就二话不说,鞋一蹬,上炕。不要嫌光脚片子,不要嫌脚臭,也不要嫌袜子破了大拇指头在外面“量大豌豆”,这都不是事,成天在泥土里滚爬的人,不计较这些。你不上炕,才会伤了人家面子。

但上炕,也有忌讳。阿公,一定不能上儿媳妇的炕;小叔子,一定不能上嫂子的炕;姐夫,一定不能上妻妹子的炕。上了,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这是底线,祖祖辈辈寸步不移地守着,守不住的,就把日子过到头了。

人暖腿,狗暖嘴,鸡儿暖膆子。

祖母常这么对我们说。祖母这么说的时候,正蹲在炕眼门前,把干驴粪和树叶子掬起来,塞进炕眼里,用推耙把驴粪树叶填到炕洞里面。起身,把炕眼门用一块油黑的砖塞住。然后,拍拍衣襟上粘着的杂物,进屋,把手塞进毛毡下面,摸一摸炕的热冷。

如今,祖母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她放热的炕,依旧温暖如初,只是她再回不到我们的炕上了。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祖母的炕,热不热。人老了,就恋着一坨热炕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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