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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纠葛终未识

2019-10-22吴向东

广州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男友外公外婆

吴向东

我的外婆活了近百岁,一生纠葛于人的吃相,且喜欢以吃相识人断人。

外婆自己的吃相颇为雅致。她幼读私塾,年少又进了教会学堂,风华正茂之时就读于女子师范大学,算是浸染中西文化。她熟读《礼记》,信奉食为性命之本,嚼要宽而容,下手要舒,迟而不缓;同时她也熟稔西方饮食的仪范。吃起西餐来,刀叉有序,轻拭唇角,咀嚼悄然。

外婆生于1913年卒于2010年。许多被她识断过的人已早她仙逝。再加上近百岁的古稀高龄,阅人无数,故她的识人法,该是洗尽岁月铅华,历经苍穹纷乱后之精髓。

然外婆不轻易以吃相断人,她知晓吃相乃属个人隐私,容纳了太多人生的痕迹,只需瞥上一眼,心中有数,识得便好,绝不多言。外婆以吃相为据的识断术,只用在人生几处紧要之时。

儿女的婚姻自然是外婆眼中的大事体。

我大舅年轻时曾带一妙龄女子回家。初看女子算是花容月貌,举止端正,加上女子父亲为一方官僚,属呼风唤雨之人,必可为已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生存的底气,令外婆很是喜欢。外婆亲着围裙下厨,以拿手的江浙菜肴待客。然女子面对满桌菜肴,未开席便已喉头涌动。开席后,一双筷子在碟中拨来拨去,宛如蜻蜓点水,又似农锄犁地。起初外婆还能忍耐,以为女子家庭优越,毕竟父母乃工农干部,家中不善于烹饪,或忽视调教。可待女子饱食餍足之后,依然行为如故,外婆脸色霎时沉暗。

外婆说,教养习性尚可调教,然私心沉重,为人挑剔,则属于本性难移之大事体,断不可娶之为媳。

大舅之事,让其弟妹颇受警示。待我大姨带男友回家时,则万千嘱咐。大姨男友姓胡,生得仪表堂堂,吃相斯文,能说会道,还不断用公筷替外婆夹菜。很得外婆喜爱。可酒过几巡,胡男友便面色微醺,忘了收敛,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大姨见状,忙在桌下拽男友衣角。外婆则笑而摆手制止。还曰:酒酣耳热之际,有所失态不算大错。何况正值血气方刚之时。胡男友闻之,愈发起劲。酒又过几巡,席间忽传清脆响亮的“吧唧”“吧唧”之声响。众人惊骇,定睛一瞧:声音来自胡男友沾满油脂的薄嘴唇。

外婆事后不无遗憾地说,吃饭吧唧,于吧唧本人并无太多过错,声响或由于味蕾发育欠缺,或由于味蕾鲜于美味刺激,须使劲咀嚼才能品出其味,可外婆实在难忍自家屋檐之下有如此之动静。

我从小随外婆一起生活。那个年代,粮油肉鱼蛋禽副食皆定量购买。虎咽狼吞乃身体需求,故外婆虽在我耳边常唠叨吃相乃人生大事体,却并无多少苛求。

我有一张姓发小。家中兄弟五人。五兄弟年岁差别不大,正值虎狼之时,却整日饥肠辘辘。一日,张姓发小来我家玩耍,值开饭之时,外婆留其入席。席间发小很少吃菜,却风卷残云般将米饭食完。发小放下碗筷,便欲鞠躬离席,说是回家温习功课。外婆起身为他又盛一碗米饭,他则坚称已吃饱,后见外婆愠怒,便说:外婆,我只吃飯,不吃菜,好吧。外婆听罢,掩面嘘唏。

外婆事后说,人到饥肠辘辘时,狼吞虎咽乃人之本性。可此发小却在稍解饥饿之时就能戛然而止,实属难得,今后必有作为。

三十余年后,此发小海外归来,我约他去悦宾楼小叙,席间菜点了不少,可他依旧是只顾埋头吃饭,而菜食之甚少。问他为何?他说,当年吃菜只为咽饭。如今倘若多吃菜,少吃了饭,便觉罪过。

张姓发小的话,令我想起了另一个王姓发小。我和他的关系比张姓发小更为密切。可外婆却不许我和他过深交往。起源也因为一次吃饭。那次外婆做了一碗黄焖元子。黄焖元子乃湖北的一道名菜,再加上外婆添加了扬州狮子头的一些配料,使得这道黄焖元子外面焦滑,里面鲜嫩。

这道菜算是外婆最拿手的一道菜。一端上来,大家便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埋头吃起来。然王姓发小趁大家忙乱之时,先夹了两个元子埋在饭里,再随大家一道吃起来。元子很快被吃完,一圈人咂吧下嘴唇甚觉遗憾。就在大家余味未尽之时,王姓发小却偷偷翻出埋好的元子,用左手掌掩住面部,不动声色吞咽起来。

席间无人知道此事,唯独被喜欢纠葛吃相识人的外婆发现。外婆只是含颚一笑。待王姓发小走后,外婆拉我去她卧房,说此伢脑瓜灵活,反应机敏,却是损人利己之人,长大后决不可和他搭伙做事。

果然,改革开放后,王姓发小在汉正街租一铺面,起初做得风生水起。可终究因耍奸玩滑,日渐衰落。如今半百有余,还靠在路边摆摊为生,且儿女皆少和其来往。

吃相在外婆一生中,占有极高地位。按外婆的说法,外公也是因吃相被她所相中。可外婆说,外公的吃相绝非上得了品味。外公虽也出身大户,但家道已没落于两代之前,吃相中尽显窘迫之态:下手急,咀嚼快。然外婆看中的恰是外公吃饭时专注的神态。一大桌菜,外公只盯住喜欢吃的一两道。待肚皮溜圆,方觉有几道菜未知其味。

外婆年轻时仪态大方,家境殷实,其时追求外婆者甚多。有一从西洋学成的富家子弟,很为外婆的风度倾倒,日日登门拜访,夜夜书信倾诉。外婆道,按理说此公子吃相颇属上乘,可咀嚼过于造作缓慢,牛排分切得过于细碎,定属谨小慎微,遇事胆怯之人,绝无周游四方闯荡江湖之大气。如今乱世纷纭,列强虎视,倘若遇到大难,必将舍义取身。

外婆终不顾众人反对,选择了外公。外婆说,阿甲(外公的小名)吃相专注,必对喜欢之事执着追求;必对欢喜之人呵护专情。唯一缺憾的是,若过于专注,必将视野狭窄,少察言观色之能耐。然而我并非贪求富贵显赫之人,此缺憾无足轻重。

外婆的这种恣意拓延,虽无多大逻辑可言,但外公一生中果然只有外婆这一个女人。

被外婆言中的,还有那位富家公子。淞沪之战,日机轰炸,富家公子家产毁于一旦,公子流落街头,几次欲重整家业,都未遂愿。与此同时,外公却一直师从美术大师,一心求学,绝无旁骛。重庆轰炸,即使飞机从发顶划过,其画笔也绝无丝毫慌乱。他在桂林以“同仇敌忾”为名举办的画展,让其在美术界声名鹤起。

可外公精于专业,却不谙世事,不晓深浅。上司施恩予怀,他却以为理所当然,不晓回馈恭维。下级登门探望,他竟卧于床榻,微仰颈项,冥思于画中的山水之间。为此,戴右派帽,驾“文革”“飞机”,劳改流放,回回皆有其份,以致壮年后,郁郁寡欢,暴疾而亡。

外公屡遭劫难之经历,令外婆颇为沮丧。她对外公习性虽有了解,但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她所预料。她已知晓,世间已地覆天翻,绝非她的识人小技所能企及。

有段时间,外婆经济相当窘迫。旧物典当得所剩无几,儿女们日子也过得相当艰难。此种情形,一直闲居在家的外婆,在近六十岁时,第一次参加革命工作,去了一家街道工厂上班。没料想工厂的厂长竟是大姨过去的胡姓男友。

外婆初见胡男友,虽惊愕却能保持矜持,见对方不计前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又颇为尴尬。这间工厂生产一种塑料花,工人多半是残疾人。胡男友原本是想找一个送货的,却见上级分配来的是外婆,便想安排外婆记账,却遭外婆拒绝。

外婆送货的工具是一辆三轮车,外婆每天骑着车要跑好几里地。渴了就依在车把上,拿出水壶饮两口,饿了就把车骑到一个僻静处,掏出自带的饭盒,坐在车尾默默咀嚼。有次我放学路过汉水桥,发现外婆正踩着三轮车上桥,后面还有个男人帮忙推车,定睛一看,那男人竟是胡男友。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听到外婆提及吃相二字了。

从外婆少提吃相后,我眼中的外婆愈发宽容可爱起来。

外婆是江浙之人,喜好食湖中虾蟹及稻地中田螺。一日武汉暴雨,湖中许多螃蟹被冲上岸。我卷起裤腿,下田抓了几只送予外婆。外婆大喜,忙点火烹食。外婆开始还能用剪刀慢慢将螃蟹的几只腿卸下,用牙签轻剔里面的蟹肉慢慢品尝,待吃到蟹壳时,便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去厨房,取来烧菜的黄酒,一边饮酒,一边滋滋作响地吸吮起蟹黄汁。

外婆见我看得诧异,并无多少羞赧,而是说:梁实秋曾言,人生贵在适意,在环境许可之时不妨稍为放肆。细嚼慢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乐哉乐哉。

不知是否为了解嘲,外婆说罢,还继续评论起《论语》中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起来。她说:古人之教诲也要活用。一般动物进食才讲究悄然无声。因为倘若被其他动物听到咀嚼,必拥来抢夺。而如今,客人稍微发出愉悦的咀嚼声,或说一两句对食物赞叹之言,该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西方人算是讲究餐厅的规矩,可舔起冰淇淋,红舌长伸,肆意缠旋,甚是吓人。日本也是一礼仪之邦,可喝起面汤,哧溜声如同猪猡拱槽。

外婆说罢仰脖呵呵大笑起来。

改革开放后,外婆之儿女要么金榜提名,要么活跃商场。他们扬言,外婆就是想吃天鹅肉也绝无问题。外婆闻之,淡然一笑。曾经混迹十里洋场,何没见过,何没品过?

锦衣玉食后的外婆真的不再讲究吃相了。她甚至时常邀过去的工友们去悦宾楼吃饭。席间,胡男友吃饭依然“吧唧”,外婆却充耳不闻,谈笑盈盈。

可有一日,外婆又忽然把吃相挂在了嘴边。

记得那时围棋渐渐盛行,电视里也开始转播国手们比赛的实况。每逢此时,即使有天大之事,外婆都不予理会,全神贯注端坐在电视机前。外婆年轻时就喜好围棋,还有段位。可“文革”之时,周遭全无对手。有时我哀求外婆和我下象棋,外婆面对棋盘中寥寥几枚车马炮相士卒,露出鄙夷之态。倘若我再把军棋拿出来,外婆则更会说一句,这能叫棋吗?

那年,中国一位著名棋手与日本围棋巨手对垒,这位著名棋手围魏救赵,抛诱布惑,声东击西,让电视机前的外婆不断击节叫好。然当著名棋手落下最后一枚胜负棋子时,外婆却连连摇头叹息,令屋内欢呼雀跃的看棋人很是扫兴。外婆低头坐在屋内一隅,满是沮丧地说:

技虽赢,艺却输,吃相难看啊。

外婆见一屋看棋人诧异,便慢条斯理道:围棋捏子极其讲究,即使遇到再大的胜负招,也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棋子,准确地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交叉点。这既是围棋优雅之处,也是一个棋手内心修炼的反映。中国那名棋手那粒子,拿得粗鄙,落得急促,生怕日本人悔棋似的,尤其那“啪”的一声,更加泄露未经世面之轻狂。

众人听罢,初是惊诧,随后便是一片赞叹。外婆闻之,很是愉悦,便又偶尔把吃相难看挂在嘴边。

有一年,外婆动白内障手术,手术前医生除了查房,老是没事找事地来病房转悠,外婆问他有啥事体,他却秘笑而不答。这情景弄个两三回,我便忽然醒悟。次日待医生再来时,我上前轻拨医生衣袋,塞入一红包。医生冲我笑笑,拍了拍我肩头,便再也不见。外婆问我所塞何物,我如实告知。外婆听罢,面色立马阴沉。我安慰外婆,说这是行规,外婆则颇为愤懑,说:郎中的行规就是悬壶济世,真不要脸,吃相难看。

又一年,我表弟考重点高中差三分。隔壁邻居闻罢,主动上门。说他有一亲戚在招生办,能帮上忙。我姨大喜,忙张罗请客。可邻居说,请客就不必,如今谁都不差一餐饭。按规矩,差一分,交一万,嘱咐我姨交足三万便可。此事被外婆知晓,她举起青筋暴露的胳膊拍案而起:什么瘪三学校,真是吃相难看。老娘当年读教会学校,一个铜钱未出。

我从未听过外婆有如此粗鄙的言语。那一年,外婆的面颊已爬满了蚯蚓般的皱褶,那些皱褶令她失去了往日优雅。這种优雅一旦失去,便难以寻回。她开始老骂别人吃相难看,可自己的嘴角常挂着饭粒,胸前也不时沾满了汤汁。吃饭时,饭桌上也是弄得沥沥拉拉一片杂物。可就是这样,无论是从电台或电视,凡听到巧取豪夺之事,她便以“吃相难看”一语骂之。外婆骂的回数越来越多,气势却越来越弱,直到最后闭口又不再提吃相了。

晚辈们偶尔撩拨外婆,问她为何不再提及吃相,外婆垂目想了会儿,缓缓道:无奈,我只识得人的吃相啊。呵呵……呵呵……

耄耋之年的外婆患上老年痴呆症。奇怪的是,患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忘却了很多事,甚至一个接一个地忘却了自己孩子名啥,姓啥,却又记起了“吃相难看”的骂语。她有时会一个人独自坐在轮椅上,手指着窗外的阴霾,突然来一句:“吃相难看。”只不过此时她已气若游丝,声音不再那么响亮了。

终于有一天,外婆把“吃相难看”也忘掉了。她变得整日浑浑噩噩,除了还能轻微喘气,其他什么动静都没了。最难堪的是,喂她饭她不吃,却喜好用手抓食物往嘴里塞,后来竟抓起自己的大便往嘴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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