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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荣勿念

2019-10-22江少宾

广州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宪兵牌楼梧桐树

江少宾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小村牌楼,也只有这一棵桂花树。父亲喜欢栽树,梧桐,香樟,枫香,海棠,枣树,桃树,杏树,香椿,刺槐,木槿……方圆数里能买到的树苗,父亲都想方设法地买回来栽过。

父亲可能没有想到,他竟在无意间创下了小村牌楼的多项栽树纪录,部分纪录一直保持至今,无人突破。父亲是牌楼第一个栽梧桐树的人,那一年,大哥成为恢复高考后牌楼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上午,当父亲扛着两棵梧桐树,汗流浃背地走进村口时,刚刚放下碗筷的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你怎么种这个树哦?这个树,听讲没什么大用。”牌楼人没有见过梧桐,唐木匠和木材打了多年交道,也不敢笃定,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父亲。父亲一面散烟,一面大声说:“古话不是讲了嘛,‘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这是法梧,法国人种的梧桐树……”牌楼人大吃一惊,地理知识不够用了,法国,远在天边啊,法国人种的树,怎么就能种到牌楼来呢?唐木匠已经接上了火,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父亲,好半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这能栽活吗?栽活了,又能做么事呢?”父亲没有接话,却从门后拎出一把大铁锹,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毫不迟疑地画了两个圈。这两个圈,父亲显然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那是属于梧桐树的位置,一左一右,以大门为中心,相互对称。父亲读过几个月私塾,迷信风水,讲究对称,是牌楼为数不多的几个知识分子之一。由大门延伸出来的,是父亲画在自己心里的一条中轴线,穿过牌楼高低错落的平畴,无遮无挡,一马平川,中轴线的尽头,是烟波浩渺的白荡湖,湖畔奔腾的群山,像一团老墨濡染在天边。雨季的白荡湖水天一色,雾茫茫的,周遭笼成了一片。放晴的白荡湖则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白的白,黑的黑,绿的绿,红的红,远山淡影,落日熔金。年少的我时常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地托着小脑袋,远眺白荡湖。晚霞的金光从梧桐叶间泻下来,屋顶上,炊烟正在升起。

“人不能伤心,树不能伤根。只要不伤根,树,比人容易活呢……”对于栽树,父亲总是充满信心。父亲是对的,时间是最好的证人。移栽过来的梧桐树很快就活了,长得也快,几年时间就高过了屋顶,不偏不倚地树在大门两边,亭亭如盖,一地浓荫,像两尊绿色的门神。我还记得那些盛夏的夜晚,平畴里蛙声如雨,明月朗照,清风在枝桠间曼舞。我和妹妹躺在凉床上,乳汁一样的月光从阔大的梧桐叶间泄下来,像母亲的手,梦境一样美,梦境一样柔……燠热的午后,不能劳作,梧桐树下总是坐满了人,男的晃着草帽,女的摇着蒲扇,一片欢声笑语。这时候,父亲总是面带笑容,乐不可支地穿梭在乡亲们中间,端茶续水,不知疲倦。队里没有会议室,每逢集体开会,梧桐树下的空地,便成了约定俗成的开会地址。就连那些进村入户的手艺人,也喜欢坐在梧桐树下,算命,说大鼓书,舞狮子,修伞,剃头,打篾,补锅……日子久了,梧桐树便成了我家的标志,还没到村口呢,从机耕路上远远地看过来,最醒目的便是两棵梧桐树,绿油油的,像擎在屋頂上的两把伞。遇到问路的,大家总会说,喏,看到没?望着树走,就到了。首次来访的人于是昂着头,围着两棵梧桐树打转,啧啧称奇。父亲得意地陪在旁边,不说话,笑容从嘴角慢慢爬上来。父亲中年发福明显,脸却很瘦削,笑起来,满脸都是皱褶。

父亲栽树成活率极高。他不仅会栽树,而且会养树。我记事时,房前屋后的树木已经很多了,春来花团锦簇,夏日浓荫匝地。父亲养树非常用心,尤其是对那两棵梧桐——春天上树剪枝,冬天还要绕着树根刷一遍石灰水——他不愿意做农活,却很愿意做这些事,终生如此。他腰身臃肿,上树便很吃力,失足摔下来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有一次,他摔得不轻,大哥刚准备上树,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喝止,坚持要自己上树剪枝。母亲虽然担心,也很生气,但他固执一生,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我和二哥站在母亲旁边,昂着头,提心吊胆地盯着他,一寸寸地攀爬,又吃力地抓住最矮的枝桠,肥胖的身躯沿着树干,慢慢地蜷上去,蜷上去……好半天之后,终于坐稳了,又低头冲我们笑笑,神色得意,像个顽皮的孩子。

为了上树,父亲后来专门打了一架梯子,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件很奢侈也很扎眼的事。寻常人家,要什么梯子呢?一年使不上两回,太浪费。事实上,树木成材之后,父亲已经不再上树剪枝了,梯子便常年搁在仓库里,落满灰尘,几乎成了摆设。有一年,唐木匠来给德坤“圆材”(圆材就是做寿材,这是牌楼人发明的一个词。“圆”,团圆、圆满,寓意吉祥),母亲和唐木匠商量好价钱,将梯子悄悄地卖掉了。父亲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发雷霆。父亲和母亲青梅竹马,很少红过脸,这一次,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正面冲突。父亲严肃而古板,发起火来是很怕人的,像平地袭来一股龙卷风。好在他的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脾气一发完,一切便又烟消云散了,往往会主动让步。但这次例外,他不吃不喝,沉着脸,大张旗鼓地宣示着对母亲的不满。第二天一早,母亲便找到唐木匠,唐木匠了解父亲的脾性,二话没说,又把梯子扛了回来。梯子失而复得,父亲反倒显得有些扭捏,他独自坐在堂屋里,低着头,默默地抽烟。母亲独自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故意不理他,更没有开口叫他帮忙。我们都察觉到了父亲和母亲之间那种微妙的变化,进的进,出的出,谁都不说话。

母亲站着炒菜,父亲蹲着添柴,这是腊月、正月和农闲时节,我们经常能看到的景象。这温馨的一幕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脑海里,许多年之后,我们才体会出其间不寻常的意义。父亲母亲是土生土长的贫贱夫妻,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却从未抱怨过繁重的农事与清贫的生活。在那些清贫的日子里,父亲的态度惊人地坚定,就算举债,也要供儿女们读书。他像种树一样孜孜不倦地培育着儿女,浇水、施肥、喷药、培土、剪枝……一个接一个,梯队式的,周而复始。继大哥考上大学之后,我也不负众望,如愿以偿地走进象牙塔。一门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在乡下是件稀罕事,牌楼至今没有第二家。父亲和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

梧桐长到碗口粗的时候,方圆数里的木匠闻风而动,前脚撵后脚地找来了,“你出个价。大老远地跑过来,我是真心想买啊……”价钱层层加码,父亲却没有一丝动摇,他总是笃定地摇着头,气定神闲地说:“古话不是讲了嘛,穷不卖树,富不丢猪。我不卖的。”这哪是什么古话呢?木匠心知肚明,只好讪讪地笑着,终于死了心。一而再再而三,在牌楼人眼里,父亲渐渐成了一个摸不清路数的“怪人”。乡下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他们无法理解一个庄稼汉子何以竟对树木有着这种近乎偏执的热爱——树长在那里,不能吃,不能穿,难不成就图它好看,就图它一片阴凉么?一头猪的钱啊,就是不卖,脑壳坏了哦!风言风语终于传进母亲的耳里,也或许,他们就是说给母亲听的。母亲蹲在河边洗衣服,不以为然地笑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分辩。洗完了,站起身,拎着篮子,埋着头,一面走一面悄悄地抹眼泪。

进门后的母亲已经恢复了常态,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晾衣服,择菜,淘米,做饭。母亲的隐忍助长了父亲的怪脾气。在母亲眼里,父亲也是她的孩子,她包容甚至纵容着父亲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牺牲着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是被母亲惯坏的。

有一回,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找上门来,父亲陪着他喝酒(来自破罡街上的“老泉酒庄”,九毛钱一斤的散装烧酒),喝到七八成,远房亲戚终于放下酒杯,切入正题,做起父亲的思想工作,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的福气要抓住;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哦;说,树,你再栽就是了,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是的,是的。父亲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劝酒。父亲的态度竟让远房亲戚产生了误解,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起床呢,远房亲戚就领来一个高而胖的年轻人(黑黝黝的,像座铁塔),拎着一把贼亮的大电锯,准备砍树。父亲的酒意立即散了,他几个健步跨到树下,沉着脸,说:“你昨晚没喝多吧?我没说要卖树啊!”亲戚愣在树下,红着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望着铁塔。铁塔拎起电锯,拔腿就走,临走前甩下一句粗话。

“这号人,”亲戚一脸尴尬,“我好心好意的,他还骂我。你看看……”

父亲一次又一次拒绝,让梧桐树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它们没心没肺地长着,苍翠挺拔,高耸云天。在梧桐兀自生长的日子里,我们兄妹六个接力一样离开了皖江北岸的牌楼,在更为广阔的世界上工作、生活、安家。几乎与此同时,属于牌楼的静谧岁月也在悄然流逝,连同那份古旧、素朴与自然。那是一个春风鼓荡、激情澎湃的年代,一批又一批牌楼人洗脚上岸,前赴后继地走进菜市场、建筑工地、大街小巷……他们离开时几乎赤手空拳,回来时却意气风发,背着大包,拎着小包,穿着老一辈牌楼人从来没有穿过的西装、夹克、皮草。他们名下依然有田,每年还能领到数额不等的粮食补助,但他们已经疏离了农事,属于他们的良田原先就那么荒着,后来,全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一开始,种粮大户每年都会给几百块钱,给一两袋当年的新米,后来便种成了自己家的田,既不给钱也不给米了。都是熟悉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真不给也就不给了。

牌楼原先有三个种粮大户,每一户都种了二三十亩地,早稻、中稻、晚稻,间种小麦和棉花,田埂上还爬满了山芋、花生和绿豆。灌溉的沟渠里养着鲩鱼和鲫鱼,种着莲藕和茭白……他们是真能吃苦啊,农忙时节,一家老小几乎昼夜不息,抢着种,抢着收。忙到最后,只有宪兵坚持了下来,一年种一季中稻,十亩地左右,外加两亩多棉花、两亩多小麦、一亩玉米和半亩左右的秋葵。

宪兵长我八岁,玩性大,是牌楼最有影响力的“孩子王”。他胆子大,徒手抓蛇,抖一抖,又抡成一个圆圈,呼呼呼,一甩手,一根烂草绳笔直地飞出去。秋天,巢山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浆果,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敢摘,也不洗,直接往嘴里塞……我離开牌楼后,他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直到前几年,才听说他在张家港打工,结婚早,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东打油西打浪,先是学木匠,不想学了,嫌累,改学汽修;汽修学了两个月,又嫌脏,改去学电脑,结果又半途而废。晃荡来晃荡去,年纪晃大了,又一门心思想着结婚。再不争气,总归是自己生的,宪兵无奈,只好答应,只指望成亲后儿子能够收收心。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哪知道儿子自己相中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直勾勾地看人,水蛇腰,高跟鞋,风摆杨柳似的走路。宪兵死活不同意,又拗不过儿子,只好不顾老脸,四处托人,一次次登门说亲。为了这门亲,宪兵下足了血本,光彩礼就付了十万块钱,还不包括金银首饰、里里外外八套衣服、春夏秋冬十六双鞋,以及一年四季的系列化妆品……儿子如愿以偿地娶回了水蛇腰,过了一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神仙生活后,终于和水蛇腰一起出门打工。“十万块,要这么多啊!”我吃了一惊,父亲却只是笑笑,十万块钱的彩礼原来并不算多,和城里的一套婚房相比,十万块钱的彩礼,其实还不足一个零头。水涨船高,如今的乡下,开口就要二十万彩礼的准丈母娘,比比皆是,“我不就帮女儿要一辆车子嘛,还不是什么好车子……”女儿倒是省心,本硕连读,又谋到一个好工作,入职五年,晋升为项目主管,三十万年薪,经常出国。2011年,常年在外务工的宪兵翻新了牌楼的老屋,一门心思做起了种粮大户,望眼欲穿地盼着抱孙子。谁能想到呢?几年过去了,水蛇腰还是水蛇腰,没有一点动静。宪兵的老妻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到巢山庙跪拜观音娘娘,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腰都跪断了,只要一变天,腰部就隐隐作痛。早起拣粪的牌楼人总能看到她祷告归来,低着头,疾步走,仿佛刚过门的小媳妇,羞于见人。

她老得很快,又总是病恹恹的,眼神浑浊。像一盏灯,黄豆大的火苗跳荡着,随时有可能熄灭。

“你这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啊!”有一次,我和宪兵开玩笑,“你怎么想到种秋葵的呢?不太好卖吧?”周而复始的农活太劳人,宪兵刚知天命便已谢了顶,一圈鬓发全白了,昔年那个顽劣的“孩子王”,已经循迹于岁月深处,踪影全无。“不卖啊,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够吃的。她们有的喜欢吃,有的还吃不惯呢,说是苦……”他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烟,想笑,又忍住了,烟牙突出来。

“她们”,是照料留守儿童一日三餐的奶奶和外婆。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不曾走出过牌楼,在牌楼生,在牌楼死,寂寂无闻,像山冈上那些无主的野树。如今她们还剩六个,盘在门口,守着空荡荡的老房子,盯着空荡荡的机耕路。每次回牌楼,她们都老去一轮,确认是我,喜出望外,抓住我的手,摇晃着,核桃一样的脸递过来,皱巴巴的,拳头大的一团。

她们让我相信,死亡不是一次发生的,而是有一个漫长的渐变的过程。她们在一天天地生,其实也在一天天地死。向死而生。她们终将离开。她们之后,牌楼只有草木,地老天荒,一岁一枯荣。

谁能想到呢?固执了半生,到老了,父亲居然背着我们,将梧桐树的处置权交给了宪兵。父亲想用两棵梧桐树置换两具寿材,一具给自己,一具给母亲。宪兵在电话里和我商量,“四爹想怎么搞,我就怎么搞。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亏了他老人……”消息突如其来,我始料未及,也没有心理准备,只好应承着,将事情托付给宪兵。我也只能托付给宪兵。在牌楼,我找不到第二个还能托付的人。村支书、村主任、生产队队长一呼百应的时代结束了,牌楼已经多年没能选出生产队队长,只好每户轮流当。宪兵常年在家,又是种粮大户,其实是合适的队长人选,但他太忙了,也不愿意,于是成了“编外队长”,在“轮值队长”缺席的日子里,义务给乡亲们帮忙。“轮值队长”常年在外务工,岗位形同虚设,作为一个自然村的牌楼已经名存实亡。

没有了梧桐树,老屋突然失去了屏障,孤零零的,像一堆陈年的稻草垛。“人不离家(读如‘嘎),家不离树。家边上没树,终究是不好……”我能理解“人不离家”,却理解不了“家不离树”——这当然都是父亲的发明,并没有多少科学依据。我知道,父亲又想栽树了。果然,第二年春天,父亲就在老屋四周栽了十二棵香樟,到了深秋,院子里又添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桂花树。牌楼人种过桃花、杏花、梅花、栀子花,养过菊花、月季、水仙、兰花,就是没人栽桂花树。周边几个村子,我也没有见过桂花树。这么大的桂花树只能移栽,父亲是从哪里移来的呢?我问父亲,父亲笑而不答,仿佛那是他和桂花树之间的一个秘密,不能轻易说破。

第二年早春,桂花树就开枝散叶了,到了春末便蓬蓬勃勃,到了盛夏又蓬松了一轮,到了初秋,仿佛一夜之间,枝叶间便缀满了细碎的米黄色,淡雅的香气静静在弥漫。中秋前后,花香渐趋馥郁,空气中仿佛有一条飘香的河流,当夜露垂降,失眠的人能听见河水在流淌。

因为这棵桂花树,老屋醒了,牌楼醒了,古稀高龄的父亲也仿佛年轻了一轮。房屋四周的香樟也跟着疯长了起来,它们越过屋顶,集体冲向高而远的天空。草木仿佛懂得父亲的心思,兀自生长,几乎不用父亲再劳神。有一年,春雨连绵,山墙边先是冒出几棵槐,抽到扁担长的时候,山墙边又钻出一株瘦骨伶仃的梓。父亲没有在意槐,却注意到了梓——梓,太少见了,古人栽桑是为了养蚕,种梓是为了点灯(梓树的种子外面包着一层白色的蜡,蜡烛的蜡),桑梓因此成为故乡的代指,《诗经·小雅》:“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父亲喜不自胜,和我们说了四五次。

我不认得梓,牌楼也没有人认得梓。父亲是怎么认得的呢?

山墙边空隙逼仄,雨季又过于潮湿,父亲便把梓小心翼翼地移了出来,栽在院子里,和桂花树遥遥相望。那是他最后一次栽树,却不料,竟没有栽活。父亲知道树皆喜光,却不知道梓不耐干,偏偏就喜欢山墙边那种湿润的土壤。

父亲已經老了,既没有拔掉枯死的梓,也没有重新移栽一棵树。他每年都要加固的山墙很快就塌了,一起坍塌的,还有半边低矮的厕所。山墙边原本还有两棵碗口粗的泡桐,夏秋时节,一丛丛金银花扶摇而上,清风徐来,像一帘迎风招展的花的瀑布。母亲喜欢金银花,每天早上,上完厕所,总要顺手摘下一两朵,搁在大桌上一只盛满清水的旧碗里。旧碗里的金银花吸足了水分,像出浴的少妇,既饱满,又娴静。谁知道呢?两棵泡桐突然一起枯死了,金银花也随之消失,仿佛是随泡桐而去。

时节如流。母亲父亲相继离世,无人居住的老屋迅速破败,院子里杂草丛生,很快就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废墟。老屋四周的草木依旧荣枯,它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在属于它们的时光里,寂寞凋败,无主盛开——曾经的主人弃它们而去,无声无息,像草叶上暂停的一颗露珠。我始终笃信,万物有灵。和禽畜一样,草木也是人类的近亲,它们安静地吐纳,呼应着天地、万物、众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过客。亘古长夜属于草木。草木在大地上荣枯、繁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人生七十古来稀,而树木的寿命通常都超过一百年。很容易就超过一百年。你知道吗?常见的柳树可以活一百五十年,梨树三百年,枣树四百年,榆树五百年,樟树八百年,无花果树可以活一千年。针叶植物的寿命则更长,雪松能活两千年,柏树能活三千年,云杉至少能活四千年。猴面包树是一种从远古活到近代的神奇植物,植物界著名的老寿星,能活五千年。猴面包树还是已知的最粗的树种,一棵猴面包树的果实,能供两个人享用一生。这还不是最能活的。近代地理学的创始人、著名自然科学家洪堡德在非洲的俄尔他岛考察时,发现了一棵八千多岁的龙血树,树高十八米,主干直径近五米,这是迄今为止已知的植物最高寿者。龙血树生长极其缓慢,几百年才能长成一棵树,一百年才开一次花。龙血树受伤后会流出血色的树脂,这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收敛止血的良好功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誉之为“活血圣药”。龙血树原产于非洲的加那利群岛,当地人传说,这种血色的液体其实是龙血,因为龙血树是在巨龙与大象交战时,血洒大地后生出来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足为凭。

牌楼最长寿的老人,活了九十三岁,卧床半个月,最后一个人撒手西归。儿子近在咫尺,竟没有发现。迟迟没有人发现。腊月了,外出务工的牌楼人候鸟一样飞了回来,小村像一只长年冬眠的母兽,迎来了短暂的春天。人多费柴火,便有人盯上了我家的院子,打起了桂花树的主意。老屋无人,桂花树无依无靠,终于在主人离开之后,被无情的狂风连根撼起,植株倾覆在地。前几年,为了防倒伏,我们特意在桂花树四周支了几根“树撑子”,谁能想到呢?“树撑子”竟被人偷走了!“山上都是柴火,谁这样缺德,连‘树撑子都要偷呢?”我问宪兵,宪兵有些为难,“你叫我怎么讲呢?估计也不是他一个人偷的……”

我能猜到是谁偷的,那是两棵梧桐树结下的牴牾。父亲往生,方圆数里的亲戚都来了,只有他过门而不入,却在父亲走后,三番五次地破门。父亲的老屋已经被他搬空了,包括几把生锈的镰刀、锄头、铁锹,父亲用过的一只保温杯,大半桶茶叶、一只水壶、两个热水瓶、一个电饭煲。无人居住的老屋就是一口深井,老辈人认为不祥,他怎么就敢进门呢?墙上的父亲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目光沉静。

人未走,茶已凉,这赤裸裸的现实让我心寒。然而,这是我的胞衣之地,亲人在此长眠,每一年清明、冬至,我都会回来,雷打不动,风雪无阻。和那些常年在外务工的牌楼人一样,我也是一只候鸟,在内心的召唤下,一次次折返于故乡与异乡。

无人居住的老屋迟早会坍塌,烂泥一样坍塌的老屋,牌楼已不止一两家。冯骥才先生曾援引过这样一个官方数据:2000年至2010年十年间,中国总共消失了九十万个自然村,“比较妥当的说法是,每天消失80至100个村落。”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据,和九十万个村落一起消失的,还有厚重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当某一天(无法预估,终将来临),父亲的老屋突然坍塌之后,对我们和孩子们来说,“故乡”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地理概念上的“故乡”,还剩下什么呢?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过故人庄》)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翁卷《乡村四月》)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

我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他既没有听过村野里的蛙声,也没有闻过稻花香。什么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什么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要理解这些优美的句子,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而对于未来的孩子们来说,这些优美的句子可能不再是写实,而是老祖宗构筑的乌托邦。

院子里,失去支撑的桂花树依旧顽强地活着,像一个倒伏在地的无人搀扶的老人。到了秋天,院子里依旧香气袭人,那一缕淡雅的芬芳,宛如牌楼的灵魂。每一座村落都有自己的灵魂,或许是一堵斑驳的土墙,或许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也或许是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附着村庄的呼吸、心跳和体温。我知道,只要桂花树还活着,牌楼就不会消失,故乡就不会消失。游子也将如期归来,绕树三匝,有枝可依。

落叶是村庄的拓片。每一枚落叶,都是一个逝者。枯荣勿念。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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