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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基督徒的“天路历程”

2019-09-17张景兰

华文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人学诗学

张景兰

摘 要:旅美女作家施玮的长篇小说《叛教者》是华文文学中一部反映中国基督徒命运与灵魂世界的厚重作品。它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动荡的社会环境下中国本土基督教会的兴起、发展、分裂、中兴和溃散的曲折历程,成功塑造了一批性格各异、面目如生,具有历史真实和灵魂深度的基督徒人物群像,呈现出基督教这一外来宗教文化在中国信徒的心灵土壤上开花结果的“天路历程”,具有基督教文学、人学和诗学等多方面的价值,也是作者倡导的“灵性文学”结出的硕果。

关键词:施玮;《叛教者》;基督教文学;人学;诗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9)4-0093-06

基督教早在唐代贞观年间就传入中国,近代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更是蓬勃兴盛,对中国人带来的教育、文化以及个人信仰、道德精神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基督教也以其独特的精神文化品格影响了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文学创作,冰心、许地山、郭沫若、郁达夫、老舍、曹禺等许多作家的文学创作都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响。但由于这一外来宗教文化在普通中国人的心灵土壤上播种生长的时间毕竟不长,儒家的礼教文化根深蒂固,再加上外族侵略带来国人对西洋宗教的排斥,以及1949年之后反对“文化侵略”的政治意识形态等原因,在文学作品中正面反映基督教信徒的人生命运、深入信仰者的心灵世界进行探幽烛微的作品并不很多。如果说中国大陆本土文学创作迄今为止缺少这方面的力作,那么旅美华人女作家施玮的长篇小说《叛教者》则是一部令人惊喜和震撼的重要收获,它不仅是当代华文文学中全面反映中国基督徒命运与灵魂世界的填补空白之作,更是一部具有神学深度、人学深度和诗学创新的重量型作品,也是作者提出和倡导的“灵性文学”结出的硕果,在华文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試从宗教文学价值、人学价值和诗学价值三个方面,对《叛教者》进行初步的分析和评价。

一、宗教文学价值:

中国基督教文学的全新开拓

施玮曾经提出:“狭义的基督教文学定义,就是基督徒(信仰基督跟随基督者)写的,传递圣经世界观的文学作品。”①根据这一定义,《叛教者》就属于施玮所说的典型的基督教文学。小说以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公共租界哈同路文德里由中国人自己建立的聚会处(地方教会,区别于西洋人设立的天主教教会的公教教派)的兴起、发展、分裂、中兴和溃散的曲折历程为主线,描写了一群基督徒在北伐、抗战、内战和1949年以后的“三反五反”、“文革”等各种社会动荡、政治运动中,所经历的不同寻常的人生命运和曲折复杂的心灵轨迹。小说主要通过聚会处领袖李夜声和与他一同创立聚会处的4位知识女性李如是、王慕真、赵心洁、廖文君等的特殊复杂的灵与魂、灵与体的纠葛,以及教会长老于恩华、黄愚志、康慕灵等,年轻的追随者徐闻音、廖英君、张茂良、任崇心等的人生和信仰历程,真实地反映了中国本土教会的历史变迁,呈现出基督教这个外来宗教文化在中国信徒的心灵土壤上开花结果的曲折过程,传达了基督教的世界观。

这群信仰上帝、以《圣经》为“食粮”的“属灵人”大都出身于清末民初的大家庭,在西洋人的教会学校受过良好的中高等教育,他们被读经、聚会、擘饼、唱诗等基督教仪式深深吸引和感染,信奉上帝创造世界、人类犯有原罪、耶稣替人类赎罪等基督教世界观,以羔羊般的外在柔顺与勇士般的内在坚定,放弃世俗的物质享乐、功名富贵,不求世间荣耀但求灵魂永生,沉浸在诵经唱诗、人神对话、同工分享等基督徒特有的生活氛围中,热衷于讲经传道、传递福音、灵魂得救的事功。然而,在20世纪中国内忧外患、战争频仍、政权更迭的社会动荡和历史风云中,这些远离政治、甚至远离社会而关注灵魂的基督徒们,他们的“天路历程”注定会充满荆棘与苦难。李夜声和他的追随者经历了1925年“五卅”反帝运动的冲击、1927年北伐革命军炮轰南京城的惊恐、1942年日本占领上海租界的萧条、1947年国共内战时期的饥荒以及1949年以后的政治运动,不仅是教会的生存与发展遭遇种种艰难曲折,更有教会内部信仰与怀疑、崇拜与分裂的历次波折。特别是在1949年前后的政治风云变幻中,他们更是在去与留、信与叛、物质生存与灵魂得救的两难选择中风雨飘摇。尽管李夜声敏感地嗅到新政权的风向,及时地将教会产业进行账册清理、资产转让等,以期在“三反五反”中顺利过关,但这个在全国有数万追随者的教会领袖,还是在1952年因信徒的告密以“盗窃国家财产罪”被捕入狱,他的主要追随者也在1956年以“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罪被捕入狱,经历了无尽的身体折磨和灵魂挣扎,最后有的被枪毙,有的进了疯人院,有的死在监狱和劳改农场。作品不仅展现了他们在动荡变幻的社会历史中个人命运的起落变化,更深入地展现了中国基督徒在历史变迁中的独特处境和心灵挣扎:从对教会领袖的崇拜追随到发现“罪”的震惊、愤怒,从政治高压中的抵抗、挣扎到信仰崩溃、叛教揭发的卑微自弃,从肉体的饱受折磨、求生本能与病痛死亡到信仰的怀疑、动摇、绝望……然而,无论是殉道者、跟随者,还是揭发者、叛教者,他们都在经历了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灵魂挣扎之后,最终超越了生的炼狱,重新找到灵魂的家园。《叛教者》以前所未有的时间跨度和心灵深度,展现了中国百年历史的动荡曲折、沧桑变迁中基督教信仰者的群体命运和个体选择,传递了基督教世界观:信基督得永生、苦难是受上帝的拣选、人世的污秽与天国的美好,等等。

作为1960年代出生的新一代基督徒和宗教研究者,施玮在小说中不仅还原了以李夜声为带领人的中国本土基督教的历史轨迹,还借此对基督教的中国化发展路径做出了深入的思考,既对李夜声等的宗教思想和开创中国本土教会事业的努力给予充分肯定,同时也对其中的缺陷与歧途作出了反省。作品写到:李夜声具有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与才干,对《圣经》不仅娴熟于心,而且有着独到的领悟,在宗教思想上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理论建树。他坚定地认为,中国教会应该以使徒时代的教会为榜样,中国信徒应该回到《圣经》本文上来建立自己的神学,而不是全盘接受西方的教会传统。在宗教仪式方面,他主张通过聚会、擘饼、查经、唱诗等,让灵魂直接和上帝交流。作品精彩地描绘了信徒们在擘饼聚会这个基督徒特有的宗教活动中的心理体验:一个自制的无酵面饼,一只盛着血红色葡萄酒的杯子,信徒们在一同吃饼喝酒中体会着与耶稣同体的神奇震撼和灵魂洗礼,那种神圣庄严与受到恩宠的奇妙体验带给他们发自内在的幸福感和喜乐感,进而心无挂碍地放弃物质享受、传递基督福音、从事慈善活动。所以,在李夜声的周围逐渐汇聚了大批信众,他们对李夜声的布道着迷,为他的赞美诗所陶醉,还吸引了上海西洋公教牧师的加入,乃至获得远在英国等西方正宗基督教会的兴趣和赞赏,李夜声成为对西方基督教影响最大的中国人。然而,这个宗教群体的组织与活动也存在许多问题:一是同工与信众对教会领袖李夜声的个人崇拜,对其一切言行缺乏应有的约束,违背了不可偶像崇拜的《圣经》戒律,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偶像坍塌与信仰迷失。二是这一群体的主要领导者大多处于极其封闭的生活圈子中,缺少面对世俗社会的意识,在波诡云谲、动荡革命的现代中国,这种远离政治和超越政治的纯粹灵魂追求注定了后来的曲折与磨难。三是备受崇拜的教会领袖李夜声,却同时作为资本家和自己的非信仰者的弟弟经营着上海生化药厂,宗教事业的神圣性与世俗世界的利益性纠缠冲突,而他千方百计地扩大教会资产,乃至到福建老家买地盖房、培训同工、不断扩大信徒的活动,其实早已被厂里地下党领导的工会所掌握。1949年以后为规避土改的教产保护签名活动和生化药厂的经营问题最后都成了他后来被经济定罪的证据。

《叛教者》反映了20世纪中国基督教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复杂关系,从一个独特的领域折射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曲折变迁,是华文文坛在基督教文学方面所进行的全新开拓。

二、人学价值:对人的灵魂生活的深度探索

我们知道,宗教的特点是以超自然的神为中心,是由对神的敬畏感、依赖感和神秘感而产生的一整套规范化、程式化的语言和行为系统。其中,信徒的宗教体验与心理情感是与文学最为相通的部分。而《叛教者》的价值除了反映20世纪中国基督教变迁史,更在于从信仰者個人内在的宗教体验出发,深入开掘了信徒们对心中的神既敬畏又向往的心理感受与灵魂生活。这正是施玮所倡导的灵性文学的要义所在,是“要给予阅读者一双灵性的眼睛,让人看见繁琐平淡生活中的美善之光,让人从扭曲、污损的生命中看见人里面‘神的形象,看见人原初当有的尊严与荣美。”②然而,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一向注重社会伦理与现世秩序,超验的宗教灵魂维度淡薄,因而,中国文学历来注重教化与社会功利性,虽然“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对于人的灵魂世界、灵与肉的冲突等更广阔的人性领域有了一定的开掘,但正如刘再复、林岗所指出的:中国数千年的文学有“一个根本的空缺:缺少灵魂论辩的维度,或者说,灵魂的维度相当薄弱。”③施玮的《叛教者》则以一个基督徒的灵性体验和基督教研究者的学术思考,深度进入中国文化和文学中一向缺乏关注的灵魂生活,成功塑造了一批性格各异、面目如生,具有历史真实和灵魂深度的基督徒人物群像,将20世纪初以上海为中心的中国本土基督教的传道者、同工、追随者、信众等各类人物的极为感性而神秘的灵魂世界刻画得精细入微,挖掘得深邃透彻,在华文文学中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展示出在时代社会的动荡变迁中个体灵魂的曲折、幽暗、深邃、渺小与伟大,在文学是人学的意义上,探索人的灵魂生活与神性光辉。

小说以真实的中国基督教“地方教会”运动兴起人倪柝声为原型,成功地塑造了教会领袖李夜生的形象,特别是对他在灵魂世界与世俗人性之间的矛盾挣扎有着深度而立体的表现。李夜生原名李述先,20世纪初出生在福州一个基督教信徒家庭,17岁受洗,21岁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灵性智慧与思想才华。因为他的善于思考和独特思想,年轻的他就敢于批评当地西方教会的种种做法不符合《圣经》教义,因此被教会除名。与此同时,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张惠雯中学毕业后考入燕京大学,选择了一条追求世俗荣誉与成功的人生道路,两人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年轻的李述先怀着信仰与爱情的双重寂寞,带着病弱的身体应邀来到了位于南京的金陵神学院,参与那里的基督教刊物《灵光报》的编辑出版工作,因此遇到了后来与他一生关系密切的4位女性:李如是、王慕真、廖文君、赵心洁,她们大都是江南一带家境优越的大家闺秀,受到教会学校的熏陶,有着出众的品貌和卓越的才华,是虔诚的基督徒。李述先的到来,对她们的信仰之路与人生道路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她们成了他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并因1927年的北伐战乱而转到上海,在上海的公共租界哈同路文德里一个不起眼的里弄,建立起了中国人自己的教会。这个身材瘦高、相貌平常的年轻人,学历不高但博览群书,有着敏锐的思维和超常的悟性,灵性的强大与身体的病弱又形成极大的反差。他对《圣经》娴熟于心、见解独到,凭着对《圣经》的细查、思考与体会,用他平淡而智慧、感性而温暖的讲解,带领听者穿越物质的世界、进入与上帝“面对面”的灵魂交流中,听者似乎真切体验到神的存在和自己从心思意念到肉体行为的不洁和罪感,乃至大祸临头、末日审判的绝望,而耶稣的“弃绝自己,来跟随我”则成了大赦令,一个无与伦比的恩典,令听者感动流泪,虔诚皈依。作品生动地描写李述先极富魅力的讲道带来的神奇感染力和信徒的宗教心理体验,以至信徒们似乎只有通过他的声音才能感知与上帝、耶稣的灵魂交流,他也在信徒心里逐渐带上了神秘的光环,人们不再称他的姓名,而是尊称他为李弟兄,他也改名为李夜声,仿佛暗夜里发出的灵魂的声音。

小说对宗教徒的灵魂世界的表现还在于对这个带上神圣光圈的李夜声作为人的情感道德的真相暴露后,人们的震惊、怀疑与信仰动摇的心理过程的描写。在长期的共同信仰与工作生活中,李夜声先后与他的女性崇拜者赵心洁、廖文君发生男女之情,而最终他却选择了与从燕京大学毕业的表妹、上海名媛张惠雯结婚,这个选择不仅引起了几个身心献给宗教也献给李夜声的女性追随者的极大痛苦,还因为张惠雯的世俗浮华的形象而引起众多长老和信众的不满,一时间聚会处掀起了巨大风波,乃至分崩离析。小说对这个风波的描写着重从几位重要人物的性格心理特点出发,描写他们的不同态度与反应。对李夜声的私人生活和情感世界的暴露主要通过1949年以后政治运动中的揭发与反响,展示李夜声的灵魂形象与世俗道德的巨大反差。最后以李夜声狱中书简的形式,把这个外表忠厚、性格内敛的宗教领袖内在世界的丰富复杂表现得淋漓尽致,展示出他的灵性智慧与世俗生活、情欲与罪感、穿梭于教会与世俗事务的魄力与疲惫等等,立体地塑造出华文文学中极为罕见的宗教领袖形象。

小说对于灵魂争辩、灵魂挣扎刻画得最深刻、最震撼人心的当属对监狱中的李如是的描写。

李如是原是金陵女子神学院的教师,比李述先大9岁,是一位身材矮小却极有才华和智慧的女子,被称为教会女状元,负责教会福音书房几乎所有的文字编辑,李述先的许多讲章和重要文字书籍大多数经过她的编辑整理,也融进了她的灵性思考。她的3位女学生廖文君、赵心洁、王慕真因为追随她而追随了李述先。在个人生活中,她极为勤谨自律,克己奉献,绝对忠实于信仰,1942年李夜声的私德曝光后她坚决主张将他除名,以维护信仰的纯洁;1948年她又为了聚会处的生存发展顾全大局,默默支持李夜声的重新出山与复兴活动。在1956年被捕以后,已经60出头的李如是经历了难以忍受的连续审讯,起初,她以基督徒特有的忍耐承受一切,甚至在潜意识里怀着与李夜声及众同工一同受苦、一同盼望天父奖赏(死亡)的心理体验,李夜声成了她心理感情的依托。但经过5天的连续审讯、被打得眼睛肿到看不见的时候,一张她所熟悉的李夜声字迹的纸片让她崩溃了:那上面是李夜声对自己男女私德犯罪的供述,而且远远超过了她以往的估计,这个道貌岸然的李夜声竟然与她的两个最心爱的女学生赵心洁、廖文君都发生了不堪的私情!这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整个信仰、整个人生:她无法理解那个有着天纵之才、摄人灵魂的能力而表情忠厚的李夜声,其内里到底是充满圣灵还是邪灵,甚至感到自己和3个学生崇拜的只是李夜声塑造在她们面前的上帝,真正的上帝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回不去了。接下来,李如是完全变了,她向审讯的人承认自己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分子,真诚接受一切思想改造,也认真学习马列,拼命表现,还抓住机会揭发他人,包括关在同一牢房的学生王慕真,只为了一个愿望:出去。但这个“叛教者”没有得到赦免,“文革”中罪名更大更多。就在15年刑期将满前两天,瘦弱如同一片枯树叶的李如是感到大限已到,拒绝进食,希望带着一个干净的身子离开人世,结果却被视为自绝于人民,这个77岁的老人被狱警强行撬开牙齿,断牙和食物一起被塞进喉咙,后又化成粪便流满全身。神奇的是,这个一生守护身体和心理清洁的才女,在不得不带着满身污秽走向死亡时,灵魂却获得了15年来一直向往的“自由”,她的眼神放射出一种渴望和喜悦,她“看”到了上帝!

《叛教者》描写了众多人物精细微小的心理波动、灵魂论辩:读经分享与偶像膜拜带来的神奇乐感,偶像倒塌的震惊、愤怒与迷惘,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的“叛教”揭发与自我质疑,特别是李如是、王慕真、徐闻音等从对李弟兄的绝对崇拜到了解其私德淫乱、表里不一后的信仰崩溃,为了早点出狱而争相揭发、争相汇报,之后又自我忏悔、自我鄙视。作者淋漓尽致地展示出这一群“叛教者”所经历的灵魂和肉体被彻底撕裂的炼狱般痛苦,以及经历各自不同的选择最终走向“天路”的靈魂路程。正如华文文学研究者王文胜所指出的:“华文基督教文学只有在作家的生命因信基督而发生翻转,并找得到一个适宜的角度能够在中国世俗文化生活图景中来自然地呈现出生命个体‘灵魂论辩的张力,才能进入迦南美地。”④施玮正是凭着其自身的基督教信仰体验,深度进入了中国现当代社会生活图景中那些鲜为人知的基督徒的生命个体世界,对他们特有的宗教体验与灵魂生活作了精彩纷呈的描绘,以灵魂论辩的张力达到了文学表现人性的全新深度。

三、诗学价值:细腻而深邃的灵性诗学

施玮是一位诗人小说家,她注重信仰体验和艺术审美体验的融通,带着基督教徒特有的灵性感知,进入那些曾经鲜活的先辈的外在生命与内在灵魂,将自己的灵魂体验注入笔下人物的生命流动之中,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以摇曳多姿、充满情韵的诗化语言、圣灵启示式的话语方式,引领读者进入一个个既神秘梦幻又似乎真实可感的灵魂世界,呈现出细腻而深邃的灵性诗学。

首先是内省式抒情风格。小说以移居美国的基督徒作家第一人称“我”对上海当年的基督教历史和信徒的人生历程的探寻为线索,叙述过程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如对晚年在美国行医的徐闻音的拜访,在美国西海岸海边教堂里对张茂良老人的访谈,在青海的高速路边阅读狱警收藏的李夜声的狱中书简,等等,叙述者的内心波澜和巨大悲怆感贯穿始终。在对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贯穿了大量的抒情性、启示性的《圣经》经文、诗歌、箴言等。如李述先21岁时写下的赞美诗:“……你是我的安慰,我的恩主耶稣!/除你之外,在天何归?在地何所爱慕?/艰苦、反对、飘零,我今一起不理;/只求我主用你爱情,绕我灵、魂、身体……”这首诗在作品中反复出现,既表达了年轻的李夜声在遭遇信仰与爱情双重挫折时内心的孤独体验与救赎渴望,也反映了追随者对他的崇拜与敬仰,还为小说总体的抒情风格奠定了基调。

小说还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信仰者在受洗、擘饼、诵经、唱诗等活动中的内在体验、与圣灵的对话,那种自省、祈祷、忏悔、祷告等基督徒特有的语言形式,构成一种独特的内省式抒情风格,既将丰富而神秘的宗教体验精微地传达出来,也具有感染人心、洗涤灵魂的艺术效果。

其次,是细腻而灵动的诗化语言。作者以一个诗人兼基督徒的心灵,去想象和再现一个个在历史风尘中曾经一心追求灵魂拯救的人物时,自然地展示出万物有灵的思维下其丰富的想象力,以充满情韵的诗性语言创造出许多奇幻的意境和灵境。如“金陵的月光”部分描写李夜声与李如是、廖文君三个青年男女月下徜徉于玄武湖边的文字:“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三人就都很自然地沉默了。月光被亭子一遮,不能再直接淋在他们头上了,却从亭顶花边似的八条边檐上雾帘般地泻下来,好像是江南雨中撑着的一把伞,伞边流下的雨水,时而是一颗颗一条条的晶亮,时而却如烟雾般飘来飘去。”作者对金陵月色的描写和雨中江南的记忆融为一体,如烟似雾,如诗如画,为李夜声接下来倾吐自己的身世和信仰之路营造了一种美妙而神秘的氛围。

又如“圣女”部分对虔诚信教的少女徐闻音和大学生廖英君的恋爱场景和心理的描写:“深秋的这一刻,金黄的落叶好像是地上铺不下了,拥挤得空中、树上,甚至天上也全都是。人刚走近些,就感觉要被这金灿灿的喜悦卷进去,若一头钻了进去,倒发现里面是空的,并没有窒息感。金色的叶子像是一团团喜悦的气流,进出于你的呼吸、你的思想,和你的语言。”这段文字以极为单纯而充满细腻感觉的语言,不仅描绘出金秋的灿烂色彩与怡人气息,更创造了一个流淌着自然的美妙和青春的甜蜜的乐园,而廖英君情不自禁地去吻徐闻音的时候,单纯无邪的徐闻音感到“那片金色气流中的吻,那个扑向她的青年,在她心里化成了扑向她的魔鬼,是污浊的世界。而她却感受到了自己内心很自然的迎合,她不得不承认《圣经》上记载说魔鬼是最美的天使看来是对的。”作者不仅写出了大自然的美、青年人爱的冲动,更让这份原本美好的爱情打上了基督徒特有的禁欲色彩,将信仰基督教的青年男女的灵与肉的冲突细致地表现出来,诗化的意境之美和人物的情感、灵魂世界交融又冲突,呈现出宗教文学特有的抒情与内省风格。

第三,作品极具特色的叙事结构。面对几十个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本土教会近百年的兴衰起落,作品没有采用一般的以时间为经、人物为纬的叙事结构,而是以揭发者、叛教者、追随者、擘饼者等类型划分为线索,将多个人物进行传记式的分别叙述,以教会自身的兴起、扩大、风波、复兴、溃散等纵向发展为时间轴,以与李夜声关系远近不同的几类人物的不同视角一一讲述,对李夜声及教会历史的印象、感受和认识呈现出不同的侧面,既互相呼应,又避免重复,形成类似于球面体的叙事结构,最后以李夜声狱中书简的方式自我呈现,好比球面体的内在巨大空间传出的回响,使这个神秘而多面的教会领袖形象,由光环笼罩到层层逼近,从雾里看花到峥嵘毕现。这种叙事结构不仅体现出作者在小说叙事方面的创造才能,更体现出作者为了传达不同人物对信仰、对李夜声、对上帝和基督的灵魂远近,以灵魂层次带出诗学层次,呈现出基督教文学和作者倡导的“灵性文学”特有的叙事美学。

综上所述,《叛教者》是华文文学中以中国本土基督徒的历史命运为题材的重要收获,是一个新时代基督徒穿越时空的迷雾、探寻前辈灵魂奥秘的心灵对话,深入而全面地反映了中国本土基督教的兴衰历史,塑造了一批极具灵魂深度的基督徒形象。内省性抒情风格、优美而诗化的语言、球面体式的结构等,形成一种兼具外在写实性与内在抒情性的细腻而深邃的诗学风格,是基督教文学和灵魂诗学的全新开拓。不过,正因为作者自身的基督教世界观和聚焦灵性体验的叙事角度,使得笔下的人物形象更多地停留在神秘的灵魂世界中,令普通读者产生一种雾中看花、远离人生的感受;同时,对人物的心灵探寻与命运的思考也始终依据单一的基督信仰,使得人物的性格丰富性和灵魂层次性受到限制,在人物的人性特质上显得有些模糊,这可能也是宗教文学的共同现象。

①② 施瑋:《开拓华语文学的灵性空间——“灵性文学”的诠释》,《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③ 刘再复、林岗:《中国文学的根本性缺陷与文学的灵魂维度》,《学术月刊》2004年第9期。

④ 王文胜:《化蝶后的舞蹈——对施玮推介“灵性文学”的再思》,《华文文学》2015年第6期。

The Pilgrims Progress of the Chinese Christians in the

20th Century: On a Novel, titled, Renegades, by Shi Wei

Zhang Jinglan

Abstract: Renegades, a novel by Shi Wei, a Chinese writer sojourning in America, is a substantial work of fiction in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that deals with the fate and soulful world of Chinese Christians as it truthfully reflects the tortuous journey of rise, development, rifts, re-rise and dispersal of the native Chinese Christians in the restless social circumstances of the 20th century and successfully creates a number of Christians who differ in temperament, with vivid facial features, and are historically true, with soulful profundity, presenting the ‘pilgrims progress in which Christianity, a foreign religion, flowers and comes to fruition in the hearts of the Chinese disciples, a work with multiple values of Christian literature, human-studies and poetics, a result from the kind of‘sacred literaturethat the author has been promoting.

Keywords: Shi Wei, Renegades, Christian literature, human-studies, poe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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