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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冲突与命运悲剧

2019-09-17姚含钰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1期
关键词:自我意识巴黎圣母院

姚含钰

摘  要:与常见的通过外在因素分析来理解《巴黎圣母院》的悲剧构成和命运探究不同,本文认为《巴黎圣母院》的悲剧发生在“生命残缺”与“自救渴望”这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之间,这组矛盾也就成为了这部作品悲剧内核的基本构成。同样,《巴黎圣母院》的悲剧根源也并不只是存在于表面的人际矛盾和社会背景之中,在每一个人物内心存在的自我认知的茫然、无知和绝望,才是更本质的悲剧因素。本文认为,《巴黎圣母院》正是通过这样的悲剧构成和悲剧根源的探究,超越了对于个体命运的讨论,上升到了整体性的人类命运的关怀和悲悯,从而呈现出独特的人道主义精神。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内心冲突;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1-0-03

在阅读《巴黎圣母院》时,如果我们只看到艾丝美拉达和卡西莫多的悲剧,显然未能真正看到这部悲剧的恢弘之处。

事实上,无论是作为美善而存在的艾丝美拉达和卡西莫多,还是让人厌恶的副主教弗洛罗和孚比斯,甚至看似次要的人物格兰古瓦、苦修女和小约翰,都是这部悲剧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雨果在他的序言中就曾说道:《巴黎圣母院》这本书是为了叙说一个词而写作的,那就是“命运”[1]。这就意味着,文中的每个人物都只是这部交响曲中的一个声部、或者说是一条副旋律,这些声部和副旋律互相震荡、互相影响也互相交织,最终形成了一条核心主旋律:“命運交响曲”。

这部作品所要讲述的不是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单独的命运悲剧,而是把这些人物联结在一起才能呈现出来的整体性的命运悲剧。正如有学者所说:“如果对人的悲惨命运无动于衷,我们就无法研究人的状况”[2]。也许这才是这部作品的叙事目的,也只有看到这一点,我们才能领略这部作品不一般的命运悲悯和人道情怀。

一、悲剧的构成:残缺的生命与自我的不甘

《巴黎圣母院》中的众多人物虽然善恶不一,但他们的生存状态分明呈现出某种具有共性的悲剧色彩:无法得到他人认可的格兰古瓦、被人们视为异类的卡西莫多、无依无靠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对快乐有着莫名仇恨的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罗、阴郁凄厉的的苦修女、靠胡闹才能找到自己存在感的大学生约翰·弗洛罗、靠放纵才能得到自由感觉的侍卫长孚比斯……。这些人物无论行恶者还是行善者,没有哪一个是真正快乐和圆满的,他们的结局更是无一幸免地跌入各自的黑暗。

也许我们只有在人类整体命运的层面才能理解作者的这种安排,因为“虽然从生物学来讲人是完整无损的,但在实质上他却被走投无路、失意、自卑和恐惧感所困扰。表面上,人类可以装作满意和坚强;但在内心,他却是贫困的、匮乏的、软弱的,经常处在苦难的边缘,动辄遭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对这种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怀,才是这部作品的重点。

其一,生存的困境与生命的残缺。

卡西莫多的困境是他肉体的残缺。肉体的残缺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所有应得的尊严和权利,被亲人遗弃,被世人遗弃,“被遗弃”几乎成了他的宿命:“他长大起来,发现自己周围只有仇恨”。这份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和辛酸,是他生而为人无法摆脱的体验。

克洛德·弗洛罗的困境来自欲望的残缺。他自小被送进修道院,虽然“他那深凹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寻常的青春火花、火热的活力、深沉的欲情”,但身为修士,他从未被允许拥有那些生而为人应该拥有的欲望权利,也早已无力卸除把他“牢牢锁在圣坛的冰冷石头上的铁链”。

艾丝美拉达的困境来自她身份尊严的缺失。作为吉普赛女郎,她受尽歧视和羞辱,更可悲的是,连她自己也认同了自己身份的低贱。面对爱人她的自我评价极其低下:“我算得上什么,我?辗转沟壑的不幸的姑娘”,因此她爱着孚比斯,却不认为自己具备拥有他的资格和权利。这种困扰艾丝美拉达自始至终都未曾摆脱。

其他人物也都呈现出各自的人生困境和生命残缺:缺失生存能力始终是格兰古瓦的困境,以至于这个被作者嘲谑为“怀疑派哲学家”、“爱讽刺的诗人”的人,最终面对艾丝美拉达做出了不义的选择。向往恣意人生则导致了孚比斯责任感和敬畏感的缺失,所有的责任和约束都令他恐惧,那个从开始就存在的未婚妻“百合花”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压抑。苦修女的困境则是亲情的欠缺,无法得到的母女亲情似乎是她命运中不可更改的魔咒。约翰·弗洛罗的困境则是无法希望的欠缺,作为一个大学生,他无论在自己的兄长身上还是在别人的身上都无法看到值得追求的希望,他并不喜欢胡闹,可是除了胡闹他似乎也全无选择。

以上这些人物无论地位尊贵如副主教、侍卫长,还是地位低贱如吉普赛女郎、流浪诗人和敲钟人,他们都承受着共同的困境——难以突破的人生困境和无法摆脱的生命残缺。这种“残缺感”把他们统一起来,勾画出共同的悲剧色彩:生而为人,似乎注定无法逃避生命的残缺和人生的千疮百孔。

其二,自我的不甘与徒劳的挣扎。

但《巴黎圣母院》中的每个人物,又都表现出了共同的不甘——他们每一个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突破生命的残缺,下意识地希望得到拯救,以摆脱这难以忍受的生存压抑和痛苦。“人作为一种‘不确定性的存在物,需要不断地寻找适合自己的存在方式,以解决自己存在的种种生存难题”[3],这是人类的天性。

承受着肉体残缺带来的巨大伤痛的卡西莫多,在艾丝美拉达给他喂水的那一刻,感觉到了“美”对于自己的抚慰和温暖:“大滴的泪珠转动,缓缓滴落,顺着那由于绝望而长久抽搐的畸形的脸庞流下”。艾丝美拉达成为了他心中的至美至善的精神寄托,对艾丝美拉达的守护,让他那人神共弃的肉体,第一次具有了可以触摸的价值和意义,他用这种方式实现了对自己的救赎。

副主教弗洛罗则在艾丝美拉达那里,激活了释放自己欲望的力量。如他所言,从遇到艾丝美拉达的那一天起,“我心灵中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自我”——那个长期被压抑的、满载着爱欲的自我被激活了。艾丝美拉达的存在,意味着生活在地狱中的他,得以进入人间天堂的希望。他对艾丝美拉达疯狂的爱,不过是一份解放自我、弥补自己生命残缺的渴望。

同样的自我补偿的渴望在其他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呈现:艾丝美拉达用生命爱着孚比斯,作为一个自认为是“辗转沟壑的不幸的姑娘”的她而言,孚比斯作为侍从贵族、上层军官的身份,正是在她卑下身份之上散发出来的光芒。而孚比斯却要通过艾丝美拉达的爱情,体验婚姻阴影下的扭曲自由。格兰古瓦抛弃艾丝美拉达带走小山羊,不只是因为艾丝美拉达是一个会带来麻烦的女囚犯,而是因为会挣钱的小山羊弥补了他所缺失的生存能力。同样,苦修女香特弗勒里在曾经的娼妓生涯中,拼尽全力要生下一个孩子,要弥补的也是自己完全无爱的人生;而小约翰一系列的叛逆和胡鬧,都不过是为了突破兄长的控制和禁锢,想得到他自己也并不明确的不一样的人生。

在《巴黎圣母院》错综复杂的人物行为背后,隐藏着同样的一个动机:每个人物都在努力地挣扎,挣扎着突破人生的困境,梦想着弥补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在这一点上,阴险的弗洛罗和单纯的艾丝美拉达,忠诚的卡西莫多和无情的孚比斯或者无义的格兰古瓦,自虐的苦修女或是自我放纵的小约翰,都并无不同。

在《巴黎圣母院》中,真正的悲剧冲突也许从这个角度可窥一斑。每一个人物都体验到生命残缺带来的不适和苦痛,但他们每一个又都心有不甘,试图争取自我弥补,但他们又都未能如愿。“生命残缺”和“自救渴望”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许是这部作品中最令人唏嘘的悲哀之处,这一组矛盾也成为这部作品诸多悲剧因素中最为基本、也最具永恒意义的架构。这种整体不幸的展示,才体现了作者对于整体意义上人类命运的深深悲悯和同情。

二、悲剧的根源:自我的茫然、无知和绝望

如前所述,在面对生命残缺的不甘的挣扎中,《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都未能如愿:艾丝美拉达至死没有得到菲比斯的爱,弗罗洛未尝得到生命的愉悦,卡西莫多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苦修女最终还是失去了女儿,菲比斯被囚进他最惧怕的婚姻,小约翰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格兰古瓦生存的依靠毕竟只是一只小山羊。他们迎来了共同的悲惨结局:无论如何挣扎和争取,还是落入命运的徒劳和虚空。

那么,这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我们固然可以从外在环境和人物关系中寻找到答案,诸如,时代背景的黑暗、人性的龌龊等等。但人物内心根源的存在,也许更值得探究。

以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为例。作者并没有把克洛德·弗罗洛写成恶魔,在他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他求知若渴,有着超强的自律力;他内心柔软,父母双亡后,19岁的他开始独自抚养自己的弟弟约翰·弗罗洛:“他对弟弟关怀爱护无微不至,就好像小家伙是一件十分脆弱而又异常宝贵的物品。他对于这个小孩,不仅仅是长兄,而且是慈母”。他甚至可以推己及人,因为爱弟弟,而收养了丑陋之极的吉普赛弃儿,给他起名卡西莫多。他也懂得向往爱情,并且他对爱情的想象既不淫秽也不低俗,甚至充满了纯洁的诗意:“他想象着他本来也可能享受到安详的爱情生活:就在此刻,就在地面上,随时可见对对情侣,在柑橘树下,在小溪边,观赏着夕阳余辉,期待着灿烂星空,情话绵绵,说个没完……”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在爱上艾丝美拉达之后,就一步步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魔鬼?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弗洛罗严重的自我割裂。自小接受的宗教教育扭曲了他对于生命权利和价值的理解,让他无法正确看待自己内心的合理要求。他陷入了一个自我认知的误区:“只要他不承认他自己生活于中的社会歪曲了人性,那么社会所规定的那些禁忌和束缚,对他来说就必然显得是‘很自然的,这样,人性也就一定表现为一种歪曲的形式。”[4]艾丝美拉达激活了他的爱欲,但他并没有能力否定剥夺他权利的宗教禁欲思想。他一方面热烈地爱着艾丝美拉达,但另一方面又因为禁欲思想的控制而感到负罪和自责。他无法停止去爱,但也无法停止把这爱视为罪恶。于是,他忽而把艾斯美拉达视为天使,跪着祈求她拯救自己可怜的灵魂;但忽而又当她是巫女,憎恨她导致了自己的堕落,让他在罪恶的欲火中受尽煎熬。弗洛罗的痛苦,就在于作为一个天性未曾完全被泯灭的三十五岁青年的“我”和作为副主教的“我”之间的剧烈冲突。正是这种冲突,让他的两个我始终在互相厮杀。前一个“我”占了上风时,他不顾一切地追逐艾斯美拉达;后一个“我”占了上风时,他又不顾一切地要毁掉艾斯美拉达。强烈的占有欲和强烈的毁灭欲,形成了一个在复杂浑浊的激情中颤抖的悲剧人物,也造成了他在追求爱情中的极端自私和暴戾,最终导致他毁灭了艾丝美拉达,也毁灭了自己。

再看另外两个令人生厌的人物格兰古瓦和孚比斯。格兰古瓦的内心不乏良善,但这良善的力量过于柔弱,未能敌过他内心的自私和卑琐。菲比斯浅薄空虚的内心,是他一切可笑行径的基础。对这两个人物来说,内心的自私导致了极度的功利倾向:“他所争取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在给予中他毫无快乐,只有在获取中方觉享受。他只依自己能从中获取什么的立场来看待世界,对他人的需要全无兴趣,也不尊重他人的尊严与完整。”[5]这种内心的残缺,导致了孚比斯的无情和格兰古瓦的无义。而他们的无情和无义本身,就注定了他们也很难得到人生的完整。

即便那些令人同情的人物,也存在着这样和那样的内在问题。艾丝美拉达从未拥有独立的人格,因为“独立的人格意味着从权威、等级的服从中解放出来获得人的自主、自尊和自由”,[6]但艾丝美达拉不但接受了不公平的等级对她身份的认定,更心甘情愿地进行了自我价值和自我尊严的彻底否定。即便得到了母亲的庇护,还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从来没有叫对她名字的男人身上,最终导致了被绞死的结局。她面对孚比斯所表现出来的卑微如草芥的态度,以及近乎愚蠢的痴情,是令人震惊的。这样的艾丝美拉达,就算没有弗洛罗,她也会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

某种程度上,卡西莫多对艾丝美拉达的痴情,也建立在同样的对于自我的绝望之上。卡西莫多对自己有多绝望,对艾丝美拉达的守护就有多坚定。当然,由于艾丝美拉达是一个美善的载体,卡西莫多的付出更多牺牲的悲壮,并没有像艾丝美拉达的付出那样令人感到荒诞和悲痛。但卡西莫多在自我绝望中生发出来的深情,的确是令人感叹的。艾斯美拉达的母亲、苦修女香特弗勒里的一切行为都建立在残酷的自我责罚之上,小约翰的胡闹和叛逆,则透射出无从驱赶的深深的自我迷茫。

在《巴黎圣母院》中,对于其中人物的命运悲剧,我们固然可以找到无数的原因,但内心世界中的自我的割裂、迷茫、绝望和无知,终究是最重要的因素。这种自我意识的不完整和不健全,才是人生道路上最大的障碍,是人类命运悲剧中最值得深思的根源。

参考文献:

[1]本处及文中其他来自《巴黎圣母院》的原文引用,都采用同一译本:雨果《巴黎圣母院》,管振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2](美)赫舍尔:《人是谁》,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页.

[3]余潇枫:《人格之境》。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页.

[4]弗洛姆:《超越幻想的锁链》,转引自《为自己的人·中译本序》,孙依依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

[5]弗洛姆:《为自己的人》,孙依依译,三联出版社1988年版第130页.

[6]余潇枫:《人格之境》。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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