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璇

残破的殷红渐渐放弃了抵抗，如铅般突兀的干硬树枝彼此纠缠，连缝隙中流转的光影碎片都被莽苍的夜色吞噬殆尽。彼年，余季，寒露彻骨。

月已高，秋已浓，夜已深。

风在弹拨着凌厉的琴弦，她的发丝也沾上了粘稠的露水，在琴弦上战栗。她站在窗边思量了很久，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想任何事情，她无法去想任何事情。“最后一夜”，一丝淡极而尝不出悲喜的笑意从她的嘴角出一漾而过，孱弱却倔强得似乎就像试图从黑色缝隙里迸渐出的一线阳光。

太阳已经在播排生命的银河里死亡多时，现在，一切飞扬的尘埃和坠落的泥滓都要在轮转的时空里走向永恒的虚无。也许因果起灭终有时，人类只不过要自己为自己划上一个满载遗憾、不胜流连的句点，仅此而已。

今天，是最后一夜。

她从倒计时三天起就把广播调成了靜音。都说胸中自无火炎冰竞，眼前时有月到风来，但真正当每个夜晚都成为不可赎回的呼吸之痛，再听那些早已明了的结局也是无趣。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一个让她决定就算化灰化烟也要存在到最后一秒的原因。

“姐姐，你能到这边坐吗？”宇希浓密的睫毛下遮映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但因为太过通透纯净，所以她这些天几乎不敢直视那池一望见底的春水，怕碎。她隐隐感觉到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似乎明白得远远超乎她想让她明白的事情。五天前的晚上她悄悄去熄灯，却看见宇希坐在床头把那张四岁时留下的家庭合影攥着反复地看，静静的，一个字也不说。

宇希不是她亲生的妹妹。三年前，宇希来到微笑方舟，她就没见过那张照片。那张合影就像一道太过纯粹的极光划过一个女孩最敏感柔软的心头，撕裂的刺痛感灼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痕。她只知道，宇希的父母在翕乎无常的海啸中双双被咆哮的巨浪吞噬了生命。惊卷而出的乳白色泡沫低声嘶吼又转为沉吟，这是唯一的祭奠仪式。

她的记忆被迫变得敏捷清晰起来，但她已经用足够长的时间学会了如何不让眸底微妙的喧嚣泄出。她的姿容还算未失掉几分当初的优雅，就如此做一枝凌霜含露的菊，清冷千秋。

“嗯”，她亲切而温柔地向宇希点了点头。“今天还是和平常一样”，她轻轻顿了一下声音，原先深深浅浅有无不定的笑意已经绽放出了明媚的玫瑰。“我们一块把蜡烛都点起来，继续讲昨天的故事。”

“小满说中午的饭真的很难吃，所以晚上耍性子也没吃东西。”宇希用微含愠色的眼神向她抱怨，但嗔怪里又藏不住躲躲闪闪的怜爱。“三月一直喊热，屋子里太热了，衣服又穿厚了。”

“风霖，风霖说……”宇希如失声般突然扼住了声音，默然失措。

“她说，最近眼睛里还是黑漆漆的但总感觉有点亮亮的光，模模糊糊的。她说，可能是太阳。她终于，她可能近几天真的会见到光明呢。”

那个“几”字细若蚊蝇，像最小心翼翼的人颤动起薄如蝉翼的丝绸。

她还是没忍住，一行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忙侧过脸去，一边悄悄拭去一边用力地笑着。她突然好恨，恨这个世界又恨自己，没能再用耐心多留一天时间，让风霖复明。

五年前，她从联合大学的社会工作专业毕业，用全部的积蓄建起了“微笑方舟”的小屋。那时在混混沌沌的天地间上帝欲彻底毁灭人间，却仍然辗转反侧心存不忍。她只能相信，说给自己听。

烛火的光影扑朔迷离，掩映着这个世界太过短暂的欢愉，太过漫长的羁绊。而面前围坐成一圈的孩子，她已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她们是她今生用血拭泪也要走完的命。

喘息着生命余烬的联合大学已经没有了人文、艺术、哲学学科，这些俯拾起的冰蓝纤羽，漫卷成的巫山云雨，还有本该烟熏火燎的青春都不再属于垂死挣扎的末路人。然而，社会工作还在。毕竟还是需要慰藉和治愈的人类啊，毕竟还是需要关怀和救助的社会啊。

她有点吃惊，最后一夜，她做的少，想的多。她用指尖轻轻触过宇希的柔软的发丝，她喜欢发出这个名字的声音。每念及一次，她莫名痴痴地觉得风霖的眼睛总有看见光明的一天。

窸窣的飘雪声，飒飒的风声，淅沥的雨声，橙红色火焰的摇曳声，孩子们轻微的咳嗽声和起伏的呼吸声……诗集翻开的书页声，列车启动的轰鸣声，父亲已皱的衣领上落下烟星子的声音，母亲白皙的手捻起丝线翩跹起舞的声音，他临行前任一滴泪水也没从眼眶冲出的低吟。

她的枕头下还有那张已经被墨色晕染得模糊不清的纸，跃动着她每一存在的瞬间。

茫茫愁，浩浩劫，短歌有终，明月无缺。

无憾了吧，也许。

她释然地笑着，孩子们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紧紧地牵在了一起。她发现宇希也在朝着她，笑得像烂漫遍野的山花。

“时间不早了，大家还是要听话，记得早睡。”

明天，是微笑方舟的第182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