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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水,一半是鱼

2019-09-10李新文

当代人 2019年11期
关键词:溪水

扳罾

溪水从山谷里溜出来,左一绕,右一折,稍不留神,孵化出一个村庄。村子蹲在水湾上,叫石洞坡,青砖灰瓦的貌相一目了然。水边长着不少树,是柳树。春天一来,发芽了,长叶了,一转眼成了绿雾。溪水在柳树下静静地流,静得仿佛没有流。流累了,干脆用一只半露不露的扳罾显示它的存在。这时候,你会发现溪水与扳罾成为春天里的两个意象,想忽略也不容易。

一只红蜻蜓飞过来,翅膀一收,落在扳罾竹弓上,形成好看的景致。随后,把它的媚眼抛给溪水和扳鱼的汉子。汉子见了,忍不住抿笑。不知不觉,春的意味粘稠起来。此刻,他坐在柳树下的木凳上,叼着的旱烟杆“叭”地一响,白烟儿便朝水面上飘,像一面飘向日子的旗帜。这情形,让蜻蜓消受不了,哧——弹开去,绕个圈儿后,又自作多情回来。这样的往返,好似对一个春天的回应。

扳鱼的是个老汉,老得眉毛胡子一片花白,脸色却红润,焕发出春天才有的光彩。放在凳旁的酒葫芦,也上了年纪,暗黑的斑点一个接一个,恍若时间的注脚。拧开盖,抿两口,刹地有了精神。他把眼晴眯着,目光在水面溜达,一不小心,溪水把它的静谧送到老人心里,成为妙不可言的场域。或许,人只有到这般年纪,才适合扳鱼——水风平浪静,人格外悠闲。

阳光的颗粒徐徐洒落,跟天女散花一般。

不远处有人在弄鱼,却用网打,或拽着渔叉捅。是些没上年纪的人。

那不顾一切的狠劲,老汉做不来了。大清早,他与我一同蹲在柳树下,好比一个平面上的两个静物。我把瞳孔睁得老大,看见他将扳罾一截一截的降,不久,又一截一截的起。这样的起落,自在、轻松、随意,像在休闲。恍惚间,似有数不清的光阴被流水带走。剩下的,只有静谧。看来,时间是个怪物,让人琢磨不透。我猜,可能在他看来,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都看淡了,图个心安理得就行。我不说话,生怕搅乱这方安静,只好凝神屏气。忽而,我的视网膜里展开一个画面:老人吐出一口烟后,脸盘上露出一丝笑容。那笑波澜不惊,却有着无法洞穿的厚度。不一会儿,扳罾有了动静,老人支起身子,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拽着一头儿系在岸边一头儿系在竹弓上的绳子,而后慢慢地拉,像把一分一秒的时间拉过来。而这样的速度,慢得有点儿虚晃,还有一种悬空的感觉。这期间,水面现出两根斜架着的带着水光的竹弓儿,然后是四只翘起的网角儿以及湿漉漉的网面儿。不经意间,一滴滴水珠,顺着一个个网孔往下落,“噗哒噗哒”的声音,清脆、腻滑、透明,像是密密的梵音。置身其中,仿佛把你的一颗心交给时间和时间里的溪水,让你骤然觉得溪水是那么清澈,日子是那么从容,甚而一切的一切归入沉静。直到这时,你才知道水的妙处。

有鱼在动,是鲢子,使着劲儿跳出水面,腾空而起的姿态,显出足够的活力。可一眨眼,又沉入水中不見了。这突来的变故,多少让人有点失望,顿觉世上的事物充满意想不到的变数,非人力可以左右。抬头望老汉,看不出山山水水,像啥也没有发生。显然,这种平静与我的失落形成反差。我在反差里沉默着,却看见扳罾被拉起来,也显出一副悬空的架势。悬空?是的,我突然注意到这个词,好像在有意无意告诉人们,这不单单是一种状态的呈现,还融入不少人的情绪,比如我没有足够的耐心面对一个老人、一架扳罾和一湾溪水,大约隐藏着许多秘密吧。

这一罾收获不小,除清一色的刁子外,还有几条鲫鱼,全活蹦乱跳,把鲜活的气息弄得起起伏伏。老人拿过舀子,一点一点靠近,像在靠近不可多得的气氛,而后轻轻地舀,又轻轻地收回来。这些个动作像在时间的节奏里悄然生发,悄然演进。我猜,上了年纪的人扳鱼,大概不止进度舒缓,凭的更是感觉,比方说你明明看见鱼在水里游,可在老头儿看来却在他的心里游。鱼扳久了,一块溪水连同它的气味也融入心里。

舀了鱼,他并不急于把罾放下,时间还早。此刻,凌空而起的扳罾,仿佛一种时光的背景,又像某种精神指向。老人端起葫芦抿上一口。刹时,美妙的感觉飘然而出。这感觉不是谁都有的,说白了,似在品尝日子的味与道。抿了酒,他朝前方望了一眼。自然仍是溪,仍有绿得发亮的柳树生长着。只是,溪岸上站着不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并且,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将一段水域全然覆盖。透过日光,我瞧见那个叫麻狗的人将渔网抓在手里,抓得很紧,铁角子发出的“嗬嗬”声,充满无穷的欲望。汉子憋着一口气将网使劲撒开,像撒开天罗地网。刹那间,没醒过神的鱼被网着了,连无数溪水的气息一同网住。接着“嗨”的一声,拖上岸来,成了一群俘虏。不多久,又一网下去,呼啦,弄了个大的,是鲤鱼,肚皮翘得老高。婆鱼,婆鱼,婆鱼。几个小不点儿大呼小叫,伸着的手指似在作一条条辅助线。一点没错,我们那儿把这样的鱼喊做“婆鱼”,隆起的肚皮传达出即将临盆的讯息,还夹杂着人间少有的幸福。

水边的乡下,谁都晓得春天的鱼是要产子的,遇到桃花汛便往上跑,寻找安静的地方生儿育女,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抑或万法归宗的秩序吧。但鱼到底不是人间的产妇,既无丰富的食品,更没人悉心照料,它们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有个安静的地方不被打搅就行。应该说,这样的要求,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可是,欲望蓬勃的村人偏偏将它们给打搅了,还千方百计弄起吃,好像人不吃鱼便不叫人。日光下,汉子将网使劲一拖,鱼便乱撞,像在以命相拼。想跑,门都没有。此刻的鱼连同它的呼吸,被一根根尼龙绳子密织着的渔网网着,的确无门可出、无路可逃,只能在越来越浓的绝望里哀哀自叹,迎接它的末日来临。话声刚落,汉子逮着身边的渔叉,铆足力气,眼一鼓,朝鱼的肚子狠命一捅,只一下,便叉着了,成为束手被擒的符号。很显然,这样的遭遇,是一条待产的鱼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不知天上的神灵看见没有?而眼下的情景,恰如恐怖的气息纵横交织,刺得老头儿差点招架不住,嘴巴一张,抛出两个字:作孽。

鱼的血汁顺着钢叉流下来,绘成一幅血色图案。尤其鱼一张一翕的呻吟,好比坚硬的声音直撞人的胸腔,莫非是求援?面对这样的呻吟,我不知该说什么。眼一瞟,却看见麻狗将渔叉举着,然后使劲一晃,一个抛物线呼啦而出。即刻,鱼的身体迅捷地、不事商量地掠过溪水,飞向岸边的稻田。叭啦,鱼的光芒洒落一地。而疼痛亦汹涌而出,顷刻化为一种气体迅速扩散,覆盖田野。这个时候,我清楚看见阳光的颗粒与鱼的痛苦交集着,郁结成为浓烈的雾霾,在阔大的空间飘来荡去,像纠结得发痛的语言,又像某种警示。

叉鱼的情景,比溪水和阳光还要真实。我分明感到那个叫西爹的老头儿呼吸加快,浑身的血液急速奔涌,心口怦怦直跳,另外,还有一种叫惆怅的东西从体内散发出来。老人告诉我他是喝着这溪水长大的,对水的面相以及鱼的习性太熟悉了,每到阳春三月鱼会上水,找个安静的地方怀胎生育,怎不是一个个产妇呢?你想想,是怎么个心狠、下得手!说完,眼一闭,陷入沉默,是那种比溪水还沉默的沉默。我也说不出话,在沉默里思索着世间每一种生命的不易。如此沉默一番后,老人才将扳绳解开,让竹器渐次落下。不知怎么,那只红蜻蜓绕个圈儿后又停在竹弓上。想必,它在扳罾上一站,也把不远处闹鱼的全过程记在心里,像现场抓拍那样真实。

蜻蜓似乎比人更理解鱼的心情,为寻觅僻静之所,它们从下游一路游来,不知躲过多少次鱼网和钢叉的袭击,终于来到这大湾里,总算可吁一口气了。听老人说,鱼上水,不是单个的上,而是成群结队地。想必,也同人类一样在渴望安静的同时,害怕孤单吧。事实上,我每次看见扳罾从水里拉起来,很少出现一条,而是几条或者更多。我说扳鱼还嫌多吗?你猜老人怎么说?他说每餐有一筷子夹的就行了。果然,扳得多时,还真放走几条。鱼遇到水,恍惚得了新生,即刻摇头摆尾,说不出有多欢乐。这样的姿态,反映到老人的眼里,好像他的瞳孔里也淌着一湾溪水,游着不少鱼。至此我才发觉,他把自己也当作一条悠闲的鱼了。

不半晌,水花又闪了几下,该起罾了。老汉将扳绳缓缓拉动,罾网的四角渐次翘起,水珠儿的滴落声很好听,像音乐。哦,是鲤鱼,肚皮翘得老高,大概也怀着一肚籽吧。鱼在网里左跳右跳,显得极不情愿。西爹,快舀,快舀。不知何时,突然跑来个女人,望着网里的鱼一顿喊叫,手指一个劲地晃。没想,老人手里的扳绳一松,器物慢慢往下落,一晃沉入水里。鱼遇到水,不知有多兴奋,扇出的水花一个接着一个,把阳光照得更加洁白。女人很失望,狠狠瞪了西爹一眼,又嘟囔一句:死老头儿,真傻。女人悻悻而去,老头儿却堆满笑容。那笑,神秘,却舒坦。

竹濠

三月桃花汛,水邊的乡下到处弥漫着水的气息和鱼的欢乐。

几个太阳一晒,水慢慢往回退。

太阳落山时,有人在水田边晃动,是女人。她的笑容与鱼游弋的姿态形成奇妙的呼应。透过夕阳,看得见笑容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不料,这涟漪反加快了女人的脚步,直奔池塘边的茅厕。茅厕在碗口粗的苦楝树下,低小茅檐。此刻,它把长在泥墙上的耳朵一一拉长,不一会儿,听见女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禁涌起一抹痛快。女人不是别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姑,嫁到石洞坡10多年了。一到春天,准会把摊着鱼的盘箕,放上屋顶,让太阳烘晒。想必,托着盘箕送到檐上的那一瞬,茅屋的轮廓和鱼的气味融入她的脑海,成为时光的见证。

望着凹凸不平的瓦楞,她的嘴角边现出隐隐的笑,像遇见老朋友。这会儿,她隐着笑,一闪身钻进茅厕,把去年用过的竹濠取下来,而后一个接一个放到外面的地坪上,随即找来扫把,横一下,竖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打扫上面的灰尘。但,扫不去的却是粘在竹器上的鱼腥味,似乎长到器物的内心。

竹濠呈葫芦状,入口像个喇叭,篾条儿密集着,排成无数越来越细的弧线,到最后成了倒须濠,按照书面语言来说更像个囚笼,即便性子再猛再刚烈的鱼,一旦落入其中,别想挣脱。这篾物,仿佛上天赐给它们的克星。猛一抬头,我发现这石洞坡的地形地貌也像只倒须濠,不知是不是天意?

太阳敌不过时间的折腾,一晃滑向山坳。四下里,几束余光仍在水田上逗留,一不小心,有了光影交织的效果。鱼衔着光游来游去,好不欢乐,但压根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一个个陷阱。

女人忙了一会儿,支起身子呼儿唤崽。不久,娃儿们应声而出,搬上竹濠,拽着锄头,直奔不远处的水田。黄昏里的稻田被水浸泡着,无比慵懒。晚风把一根根线条贴在水上,牵着波纹在动,那样子比画儿还好看。而波纹一旦与圳口相遇便消失了,变成“哗啦啦”的急流。激情澎湃的声响,一丈开外都能听见。水声哧溜跑进女人的耳朵,一路游走,化为神奇的力量。一眨眼,女人将竹濠装进圳口,然后昂起锄头奋力铲下,呱啦,一块泥土离开地面,移至竹濠,接着又是几抉,便把篾物压了个牢实,刹那间,停歇一年的竹器与水连在一起,共同制造囚禁的“牢狱”。可女人仍不放心,弯下腰又摁了几把才罢手。这会儿,水涌向竹濠,一下塞得爆满,也把女人的心弄得一片湿润。几个来回,竹濠找到各自的位置,履行应有的职责。季节里的女人、竹濠与溪水,似乎一脉相连。

夜深人静,女人躺在床上,思绪却飘向水田。夜幕下,一条条鱼顺着月光在动,翻起的浪花,比月色还美。然而,这些用鳃呼吸的动物哪知月色里暗藏着一个个陷阱——浑然不觉中,一条条鱼误打误撞进入竹濠,就像钻进不明方向的迷宫,任凭左冲右突也是枉然,连同它们的欢乐、信念、勇力一起迷失。想必,身陷囹圄的那一刻,自由游弋的快活和一个春天的梦想通通化为一把齑粉。

天一亮,女人将竹濠取出。揭开盖,咣当,倒入木桶,收获不小。白亮亮的鱼,把一方天空照得更加明亮,也将女人的心情弄得格外舒坦。取了鱼,吁口气,又把竹濠装上,进行下一轮囚禁计划。

彼时,我想象不出被囚禁的滋味,只觉得弄鱼很兴奋,甚而除了兴奋,还有不少羡慕。那时候,我跟在表姑身后左蹦右跳,像逢年过节那样快活,并隐隐觉得屋前屋后的桃花像是应着人们的欢乐开放的,流淌着热烈的气息。一转眼,表姑钻进厨房,拿起砧板、朴刀,又一溜碎步晃到溪边,开始破鱼。刀在浓烈的阳光里焕发出应有的亮度,把鱼的影子、村庄的影子以及人的影子,照得清晰如画,仿佛一个日子的断面在刀刃上交集。刀光一闪,鱼踏上圆寂之路。佛法上有圆寂之说,说是功德圆满,可放心走了。而我分明觉得,这些被宰的鱼,它们的生命刚刚开始便匆匆落幕,有着太多的空白与遗憾。不到半天,鱼全以残破的姿势走进村庄,而后一条挨着一条躺在宽大的盘箕里,叫女人的手托着,放上茅屋,成为一群僵硬的符号。料想,阳光与鱼的尸骸碰触的那一瞬,上天诸神也露出不少苦色吧。

可就在我胡思乱想的那会儿,冷不防表姑朝村庄望了一眼,哪怕就一眼,也终于发觉村子真像只大竹濠。我相信,这不止是一个女人的直觉,更是发自血肉深处的感受。后来,她告诉我,自从踏进村子第一天起,便很少出远门,连长沙、汉口是什么样子也一无所知,更别说上海、北京那样的大地方……总之,成为被囚禁的状态。我猜,过往的时间里,没准她的日历上在不厌其烦重复着几个名词与动词:溪水、田地、灶台,种地、做饭、生孩子等等。除此之外,便是弄鱼。好像只有弄鱼,才找到几分快乐,让日子增添一些亮色。自然,她对石洞坡的汉子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干啥活儿都肯下力气,打女人也往死里打。她永远记得,那是个桃花盛开的春上,弄了不少鱼,想同柳叶儿去趟岳州的南正街,万没想到刚走出村口,便被男人麻狗一手挡回来,并扯着她的头发一顿好打,连篮子里的鱼也“呼啦”一声被甩到溪水里,一忽儿无影无踪。她说得很慢很慢,仿佛每个字眼里都夹带着一滴泪水。不由暗想,或许鱼的魂儿可在溪水里得以安放,而被囚着的女人恐怕只有在梦里穿行,才能抵达山外的世界。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作品散见《散文》《西部》《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青年作家》等刊。著有散文集《农耕时代》《放牧秋天》《我的灵魂在风中呼啸》《黄盖湖缺少发现》等5部。)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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