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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短篇小说)

2019-09-10毕亮

湘江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麻将馆飞镖岳母

这次出差,要去的城市是哈尔滨。她在南方生活惯了,正值冬天,想起天寒地冻的北方冰城,脏器似灌入一股冷风,腿肚子忍不住打哆嗦。她收拾行李时,他坐在床沿默语不言,看她一件一件往黑色拉杆箱塞东西,面霜、牙具、洗面乳、充电器和换洗的衣物。行李箱塞满了,她拉紧银色金属拉链,心还悬着,总觉得少带了什么。她默念清单,该带的似乎都带了。

半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出差的各类物品,加长加厚的羽绒服、棉裤、长筒靴、毛线帽、羊绒手套,甚至连喝水的保温杯,都备好了。她专门查过哈尔滨的天气,零下二十五度,最高温度是零下七度。跟深圳气温一比,她倒吸两口寒气,满脑子是哈士奇奔跑在雪地或冰面拉雪橇,累得恹恹吐舌头的画面。

卧房橙色的暖光洒他和她身上。

他像只尾随主人的幼猫,一直静坐床边,雕塑般纹丝不动。她说,有事你?盯看脚底浅灰色棉布拖鞋,他觉得她现在并不想认真听他说话,便说,等你回来,咱俩再聊。她说,不急?他说,一点小事,不着急。

他们上床,关灯,睡觉。

室内能听到室外北风刮响树叶,令人不安的声音。原本他想告诉她,岳父,也就是她父亲,吃饭时把舌头咬了,不算严重,但也伤得不轻,流了血见了红。有些事,他不好当面跟岳父讲,男人之间,得相互留面子。

早前,他脑壳里已经你来我往,模拟过一遍谈话场景。他说,你爸吃饭,把舌头咬了。她问,多大的人,怎会咬到舌头?他答,吃得太快。她再问,又不是赶着跑去抢火,吃那么快干吗?他答,估计是想赶晚场的麻将。

他想委婉表达的主题,无非是让她帮忙劝劝她父亲,少打点牌、少泡点麻将馆。

今年过完春节,岳父岳母便从老家来到深圳,帮他们带孩子,五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一两个月后,岳父的名声在小区一帮老头老太太当中传开——那个谁家的外公,下午一场麻将、夜里一场麻将,一盒芙蓉王从牌局开始抽到牌局结束,身体可真好。

那些风言风语,肯定不是夸奖,得倒过来听。

他没觉得打个牌、摸个麻将有多混账,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习惯,就像现在的年轻人,搭地铁、乘公交、混饭局,到哪儿都捧个手机,眼睛不眨地瞅手机屏幕看,有什么好说的呢?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直到某天他带儿子在小区骑儿童自行车,有位面善的老太太拢过来,神秘兮兮说,你家是不是外公负责接小孩放学?他说,是。老太太说,那天大班的学生都接完了,独剩你家儿子在,一个人站幼儿园门口,可怜兮兮。他说,有这事?他想家里岳母负责带女儿,大概当时走不开。老太太没再多讲,迈开腿,哄趴草地打滚的孙子去了。他猜到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岳父好打牌没问题,但玩归玩,不能耽误正事接孩子放学。

他预备把这事也跟她说道说道,又不方便直言,得拿捏好分寸,毕竟带孩子是个累活。岳父岳母从老家过来,属于义务帮忙。若是他亲爸亲妈,就不用左右为难,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该上眼药就上眼药。

躺床上,他挪动身体,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等她出差回来再议此事。岳父的事,是一件事,他还想讲另外的事,更重要的事。一想这个,他身上的瞌睡虫迅速跑开。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她的职业是培训师,工作忙,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在外出差,北京、上海、沈阳,有时也去西北呼伦贝尔、乌鲁木齐。不出差呆深圳时,她也忙得够呛,每天下班,她都比他晚。偶尔,她公司开会,能开到凌晨一点两点。

他知道她忙,十二分体谅她,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基本他都往自己身上揽,比如,幼儿园开家长会、孩子生病上医院、孩子去各类培训班上课,全是他参加或负责送来送往。

他的工作平常不用加班,晚上多是准点下班。到家时,岳父通常坐桌边,握一副扑克牌,桌面摆满扑克,黑桃、红桃、梅花、方块。他不知岳父自娱自乐玩的啥牌,他也懒得问。但岳父见他进门,会昂头客气地问他,不饿吧?他答,不饿。其实他早饿了,饿得还不轻。一问一答结束,岳父继续埋头玩扑克,丝毫没有起身进厨房做饭的意思(岳父年轻时当过厨师,他负责做饭)。有时他会恶作剧般地想,若他回答——“饿,饿坏了”,岳父会不会丢下扑克牌,像赶牌局吃饭那样,火急火燎跑去做饭。

临到她快下班回家,岳父才不舍地放下扑克,跑厨房忙前忙后。她进家门时,吃的都是热菜热饭。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便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岳父是有意为之。他能理解,这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他的父亲母亲在深圳帮他带儿女时,对他,也会有所偏爱。

他看到的现象不止一个,还有其他。

岳父洗碗或不洗碗,要看她在或不在。她出差在外或者加班,不回家吃夜饭,通常岳父吃完饭,放下碗筷,便换上运动鞋,下楼散步锻炼。实际上,岳父锻炼只是借口,多数时间泡在麻将馆,要不亲自摸麻将,要不看别人摸麻将。若是她在家吃夜饭,岳父则会洗碗。一家人围坐一桌,岳父放慢吃饭的节奏,饭毕,收拾好碗筷,再出家门。

岳父带孩子或不带孩子,也要看她在或不在。她不在家,岳父干完自己那一摊事,多半会出门。遇到落雨天,不出去,岳父就搬一张凳子,带着扑克,关了房门,窝房间玩扑克牌。若不玩扑克,岳父会打开书房的台式电脑,玩网络游戏斗地主。她在家,岳父則是另一个人,逗两岁的外孙女玩,给外孙女讲故事或做互动游戏。有时,岳父也陪五岁的外孙做作业,或干点其他的。

……

在她面前,岳父是个伟岸的慈父形象。岳母则比石头还沉默,任劳任怨,岳父不洗碗时,她洗;岳父不带孩子时,她带。岳母从不戳穿那层窗户纸。他一想岳母如此隐忍,也就觉得自己没必要吃饱撑的当恶人,去捅破那层薄纸片。

呆家里,他空闲时,会带儿子、女儿到楼下小区玩。夜里睡觉前,他会给孩子们照着绘本讲睡前故事。累了,他想放松,就独自躲进书房,关紧书房门,投飞镖。

他喜欢飞镖运动。

书房象牙白墙面挂了一只飞镖盘。玩飞镖,是他的休闲方式。他把这项十五世纪兴起于英格兰的运动,当成年少时手握弹弓打鸟的游戏(掷飞镖的那一刻,他仿佛变回少年,脑壳里往事浮现:炎炎夏日,他身穿背心短裤,脚蹬凉鞋,手握弹弓在树林里打鸟,麻雀、灰鹊、野鸽,一射一个准)。笔直站在离镖盘两米远的位置,他能将三支飞镖全部击中靶心。他想,若是去参加职业比赛,他不一定输给职业选手。他甚至想,若能有机会跟飞镖运动界的传奇人物约翰·帕特赛一场,哪怕输了,也值。

某次去书房,他感觉挂墙面的镖盘被人动过。吃夜饭时,他当着她的面,问她是不是投过飞镖。她摇头否认。他猜测,她没动,儿子才五岁,身高不够,肯定也不会动。他漫不经心观察岳父的表情,岳父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

他不想别人动他的镖盘,那是属于他的领地,几乎是他在这个家唯一的领地。

哈尔滨落雪了。

她告诉他,真冷,整个人快冻成水泥雕塑了。工作之余,她抽空跑了趟雪乡,特意站雪地里拍照,发微信给他看。跟照片一起,还配了段诗情画意的文字——下雪了,若是两个人一起牵着手在雪地行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他的心脏猛跳两下,暖暖的,这段话他觉得好熟悉,寻思似乎在哪见过。

她说,你知道我忘了带啥么?最重要的东西。

他说,啥?

她说,羊绒围巾。我把围巾落衣柜里,走时忘了取。

又说,那天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讲?

他说,等你回来。

她再问了儿子、女儿的生活情况。他说,都很好。她又问她父亲的身体状况。他说,也很好。

其实,岳父身体并不好。

甚至可以说,岳父身体差,相当差。每天他得吃三种药,治高血压的、治糖尿病的、治冠心病的。该吃的药,岳父吃,不该喝的酒,岳父喝,香烟,他也照抽。

过去,酒是他给岳父买的,一箱六支,每支500毫升。岳父初来深圳,他知道岳父好一口酒,出于礼节,上京东网购了两箱。没料到的是,岳父一日三餐,两餐要喝酒,且毫无节制。过完清明节,某天吃夜饭,岳父说,酒快喝完,得买了。当时她出差,没在饭桌现场。岳父提到买酒,岳母沉默。他理解为岳母认可了岳父喝酒,便继续从京东网采购,一次两箱。

两年前,岳父在老家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医生交代,岳父一不能抽烟、喝酒,二不能过度劳累。可能是喝酒喝的、抽烟抽的,也可能是年轻时过度暴饮暴食,或其他原因,岳父来深圳后,住过一次医院,颈动脉右侧血管溃疡百分之九十堵塞,装了根支架。

当时他们一家人去医院,岳父穿蓝白条纹病号服,躺病床上,低眉顺眼瞅她,软塌塌的目光又转向岳母和他。那副可怜相,令他心生怜悯。她将院方的手术治疗方案告诉父亲。她说,手术费,算下来差不多八万。岳父沉默。岳母也沉默。岳父说,等我出院,就把酒戒了,烟我也不抽了。岳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先赶紧把手术做了。

术后,老长一阵,岳父真没喝酒,麻将依旧照摸,一天两场,下午一场、夜里一场。酒,岳父是不喝了,但香烟,他照抽。只是,岳父抽烟,会背着她,也背着岳母。有时他能闻到岳父身上尼古丁刺鼻的气味。她不说,岳母不说,他作为女婿,当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她们知道岳父抽烟。岳父也知道他们知道他抽烟。彼此,心照不宣而已。有个礼拜六,夜里他刷牙时,听到她对岳父说,三支,一天顶多只能抽三支。她清楚她父亲的身体,似朽木,随时可能被命运折断。

酒她是彻底不让父亲喝了。

岳父趁他们白天上班,中午偷喝过一次,夜里他们回家,岳母没帮助隐瞒,把此事抖出来。岳父说,喝点白酒,能活血化瘀。她说,这是哪来的歪理邪说。又说,若下次再住院,我懒得管你。

后来岳父倒是真没再喝酒。

台风侵袭深圳那天,大风刮得小区的大树小树左摇右晃。他去楼下取快递,遇到小区执勤的年轻保安。过去他带儿子、女儿在楼下耍,经常跟年轻保安闲聊。他们是湖南老乡,扯过几次白话,混成了熟人。

保安说,孩子外公最近咋样?

他不知保安问的是岳父的身体,还是其他,便说,还好。

保安说,是不是打牌手气不好?

他说,是么?

保安说,看他一天到晚黑个脸,估计是手气差,输了钱。

他心里好笑,扬眉,脸上也礼貌地微笑。

保安说,孩子外公烟瘾真粗。

他说,戒烟了吧他?!

保安说,戒了么?小区那帮玩牌的叔叔阿姨,都知道孩子外公身体不好,不能抽烟。他说活到一把年纪,得随自己心意,人怎么高兴怎么来,开心就好。烟,应该没戒吧!

他猜,背着他们家,小区的老头老太太不知如何戳他们脊背。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脏抹布似的天空,他没搭腔,径直往楼上走。背后传来年轻保安急切的声音——哥,我是不是话讲多了、多嘴了,当我没说。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

目光凝视镖盘,他手捏飞镖,深吸两口气,那些扰人的事——公司升职加薪、岳父人前人后两张皮、鸡零狗碎的家庭琐事,还有被套牢的股票、房子月供等等那些天大的事,一一變小,变成了尘埃。他的视线凝聚成一个黑点,投了三次飞镖,三次连中靶心。

她发来微信,告诉他星期天回深圳,早上七点半飞机。她给孩子们带了哈尔滨红肠,还带了列巴,也就是俄罗斯面包。她说圣诞节快到了,计划下周末带女儿、儿子去一趟珠海,去那边的长隆海洋王国过圣诞节。

礼拜六,他上午带儿子到宝安体育馆学画画,中午回家,见岳父闭目坐沙发榻养神。这不正常,若是从前,岳父这个时间点,应该坐麻将馆休闲娱乐。他故意问,外公今天不出去玩?岳父似乎哼了一声,或是两声,算是回应。

下午时,瞅着岳父紧蹙的眉头,他大概猜到——岳父的病又犯了。吃夜饭时,一问,岳父真犯病了,上次是胸痛,这次是腹痛。他没告诉她,省得她担心。岳父上回手术后,家里备了台电子血压仪,一测血压,220高压。

天擦黑,他开车将岳父送到第一人民医院,直接住进急诊科的抢救室。目视穿蓝白条纹病号服,躺病床上的岳父,他想起上一次岳父住院时的情景,老人家眼眸里全是哀怜之光。他又想起在家时,老人家饭前或饭后,拧开一只又一只药瓶,一会胶囊一会药丸,全往嘴里送,恓惶的模样。他还想起岳父在麻将馆打牌,一根接一根点燃香烟,叼两瓣嘴唇间,伸手打出一张二筒或者幺鸡……他悲伤一阵,怜悯变成轻微的愤恨,情绪瞬间复杂起来。

抢救室人来人往,病床上躺的多数是年迈的老人,那些老人似乎只剩呼吸的气力。咳嗽时,能听到浓痰堵塞喉管丝丝的声音。他是第一次到急诊科抢救室,也是第一次夜里上医院。医生给岳父开了降压药,注射静脉,打吊针。医生还开了一堆化验单,验血、照CT。他缴完费用,站岳父病床旁,岳父闭眼,似睡非睡。

他一会东一会西,在抢救室踱步,消磨时间。

抢救室又陆续来了病人:一对拍婚纱照掉进海里,溺水的年轻人;一个被匕首捅伤腹部,流血不止的小伙子;一个被汽车撞伤的男童,他左手臂和大腿骨折,医生稍碰一下,哇哇大叫。男童父母大约是来深圳打工的外乡人,他们躬身伏病床旁,急得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抢救室摆满病床,新增的病人只能睡门外急诊科大厅就医,两个喝醉酒的东北人,趴病床床沿边,往瓷砖地板上吐了一堆污秽,快吐出胆汁……

他凝视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病人离开医院回家,有的病人转去住院部,另有一个老人,停止呼吸,死在了抢救室。两名中年女子,大概是老人的女儿,脸上一直挂着眼泪水,边走边流,低声地哀号。

这一夜,他目睹了世界最不堪的一面,那是陽光的背面。

凌晨三点,瞌睡上来,他想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没有床,将就将就,靠在哪个墙角睡都行。走出急诊室,他站医院的草坪上,不远处传来汽车轧过马路,车轮摩擦泥石路面的声音。晚风吹他身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夜里急匆匆出门,他衣服穿少了。感到冷,他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

昂头望天,突然,他想抽一支烟,或者两支,甚至更多。但五年前,她怀孕时,他把烟戒了。他想去买盒香烟,从医院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只好放弃抽烟的念头。

黑暗中,他隐隐听到哭泣的声音,似孩童啼哭,又似女人痛哭。他想起岳父的CT检测结果,报告并不理想。医生说,还要做进一步检查,再确诊。站在微光烛照的廊道里,他盼着,黎明早一点到来。

白天,上午,岳父做了加强CT。检测结果出来,病情复杂:慢性胰腺炎、心脏某根血管百分之六十堵塞、颈动脉左侧血管溃疡百分之八十堵塞。

岳父住进CCU,冠心病重症监护室。

医生问,平时喝不喝酒?

岳父说,不喝。

医生问,抽不抽烟?

目光扫了他一眼,岳父又看医生,说不抽。

又说,抽得少。

医生说,烟得戒。

院方告诉他关于岳父的治疗方案,先治疗慢性胰腺炎,灭掉炎症;再做颈动脉左侧血管手术,装一根支架。心脏堵塞的那根血管,可以暂时不必处理,待有了症状再做治疗。

熬过一夜,倦意走了,又来了,他扫视一圈冠心病重症监护室,血压仪、氧气呼吸机、行色匆匆的胖护士、病床上喘息的老人,他感到累,五脏六腑都想睡一觉。

ICU病室下午三点至四点接待病人家属,其他时间不允许家属出入。他开车回家,岳母正带儿子、女儿在客厅搭乐高积木,孩子们搭了间大花园,园内摆放着大象、斑马、麋鹿等食草动物。他把医生告诉他的关于岳父的情况,转述给岳母。仔细瞅岳母的脸,看不出哀愁,也看不出悲伤。那张脸,始终是隐忍的、沉默的,布满皱纹。

进卧房他倒头便睡,沉沉睡去。接二连三,他做了许多梦,当中有个梦,他一个人在辽阔的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跑得气喘吁吁,却没人喊他停下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在睡梦的深处,一只手摇他。那只手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以为还是梦。不是,是她从哈尔滨回来了,喊他起床吃夜饭。他说,我睡了,别叫醒我。他还想睡,想一直睡下去。

岳父出院,是他开车去接的。

那天天气极好,天空晴朗得无可挑剔。走出医院大门,岳父伸膀子伸腿,活动筋骨后,说,往后不能再抽烟了。他一只耳朵听着,没接话茬,一路沉默将车开回家。他想这段时间,岳父的药量又得增加,胶囊、药丸,大概得按斤吃。

岳父静养两天,闲不住,又开始泡麻将馆。

他从岳父身上,再次闻到烟味。他不知说什么好,又怕自己想歪,可能是其他人坐麻将馆抽烟,烟味窜到岳父身上。脑壳闪出一个念头,把他吓一跳,脊背直流冷汗——他打算当回侦探,去麻将馆瞧一瞧。

夜里,八点半不到,他拎了袋垃圾下楼。丢完垃圾,往麻将馆方向走,他没准备进门,只是站门外,隔着透明玻璃推拉门,观察室内动静。他先是看见岳父的脑壳,才五十九岁的人,满头白发。移动视线,目睹一只夹紧香烟的手。那是——岳父的手。千真万确,是岳父的手。

离开麻将馆,他退回暗沉的夜色里,长舒一口气。家里没烟盒,也瞧不出岳父抽烟的迹象,他们都以为岳父戒烟了。后来他专门去过一趟麻将馆,才弄清楚,岳父将香烟寄存那里,打牌时,再取出存货。他想,岳父为抽上烟,真是用心良苦。

周末,他们带着女儿和儿子,一家四口驾车赴珠海。

一路上,孩子们显得特别兴奋,一会说要给海狮、海豹喂食,一会说要跟海豚、北极熊合影。他心里有好多话想对她讲——关于岳父的身体,应该注意休息和节制,该戒的烟得戒掉;关于他的工作,升职的位置已被另一个会来事的同事顶替,他计划跳槽;关于书房墙面那个时常被人动过的飞镖盘;关于他对他们未来的设想……

最终,他没跟她提这些事,只是说,你看,明年我就满三十六了。她说,时间真快,你都快三十六了,一眨眼,孩子们长大了。他能听出她讲这些话的真诚。

黑色汉兰达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的目光紧盯前方和更远的位置。远方的风景汇聚成一个圆点,似飞镖盘的靶心,又像是一只茧蛹。他想着他们之间感情存在的问题,那些裂缝是从何时炸开的,是去年还是今年——她根本不清楚他内心真正想要什么,他的抱负、他的不安、他的慌张与惶恐。

圣诞节临近,长隆海洋王国门前装置了一棵巨型圣诞树,一拨又一拨大人和孩子、年轻情侣站立树前合影留念,空气中飘荡着甜腻的圣诞歌曲《Jingle Bells》,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温暖、祥和的气息笼罩着他。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坠入梦的深渊,肉身远离尘世。若是可以,他希望天长地久地梦下去。

毕亮,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地图上的城市》入选深圳新锐小说文丛。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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