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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雨(中篇小说)

2019-09-10苏二花

湘江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乐平建功

锁澜是在石家庄进货的时候,认识老许的。老许要不是总把货款算到小数点后两位数,还可以算是个好人。老许是浙江人,说话绵软,性格也好,锁澜一直进他的货。老许说进我货嘛,肯定你是不会吃亏的啦,货嘛好,利点嘛低。其实老许的利点一点儿都不低,但老许的货是真好,吃得住细看,最关键,老许还会帮锁澜把货扛下四楼。

老许问,为嘛总是你一个人来进货,你丈夫嘞?锁澜说,我丈夫死了。老许替锁澜唏嘘,说,你总归是个女人啦。老许说的没错,虽然南方的老许比起北方的锁澜来,身高不是很明显,但男人总归是男人,那么大的袋,说扛起就扛起。锁澜给老许笑,说老许是好人,好人的批发生意会越做越好,能发大财。两人下了楼,穿过人海,到街上。锁澜叫了三轮车,谢了老许,往火车站赶。

下了火车换汽车。跑客运的继文一看见锁澜就犯愁,统共屁大个车,锁澜的货摞起来比车还要高一些,你是该拉还是该不拉?锁澜倒是老远就给继文笑,还大声说,继文继文,快来帮忙装货。继文扭了头,假装没听见。锁澜一直给继文笑,还在路旁买了一斤桃子请继文吃。继文伸了脖子看看塑料袋里的桃子,并不吃,却说,你这货我可起钱。锁澜笑说,起,起,该起多少起多少。

路不远,奈何正在修路,修路就等于没有路。车无路可走,于是到处是车,从下午五点坐在客车上,已经到凌晨一点了,车还没有到。一车人昏昏欲睡,锁澜更是吐得暗无天日。有时候,活着真不如死去。凌晨两点半的时候,车终于还是回到了市里。一車人,都有家里人来接,只有锁澜没人接。继文问,你男人呢?咋不来接你?锁澜说,我男人死了。弄得继文倒不好意思问锁澜起货钱了。

空荡荡的马路,只剩下了锁澜和她的货。继文要不是老冷着个大板脸,也还算个好人,起码把锁澜拉到商业大楼门口了,他要是把锁澜放在汽车站,那锁澜才真的眼蓝了。

锁澜敲毕师傅的门,给毕师傅笑,说实在对不起,路上堵车所以回来晚了,我也没办法,还得麻烦你给我开一下门。毕师傅要不是嘴臭,也还算是个好人,虽然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但终究还是给锁澜开了门,让锁澜把货放进去了。毕师傅问,你男人呢,怎么老是你一个人去进货?锁澜说,我男人死了。锁澜给毕师傅笑,说毕师傅你真是个好人,好人能长寿,毕师傅你一定长命百岁。

等锁澜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锁澜一进门就生气,乐平已经睡了,但窗户没关门没栓,这要是进来坏人怎么办?孩子就是孩子,靠不住。笼子里有个冷馒头,碟子里还有几根旧咸菜,锁澜大口吃了,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一头栽下去,睡着了。

早晨九点的时候,锁澜被太阳晃醒。睁开眼,看见满世界金子,连嘴里都塞得满满的。锁澜吧唧着嘴,再次闭上眼。闭上了,却突然警觉,躲开太阳往阴影里一缩,这才再次睁开眼。妈呀,迟了!

等锁澜到了商业大楼,毕师傅的脸已经拉下一尺长了。锁澜的货堆在当地,让人没法行动。锁澜给毕师傅笑,说我马上搬走马上搬走。又笑着说,毕师傅中午不要回家了,我请你吃驴板肠,管饱了吃。毕师傅嘴臭,说你老是挂一嘴下水,却从来没见你动真的。但毕师傅还是帮锁澜把货搬上三楼了。毕师傅真是个好人。

整个三楼都是卖女装的,锁澜占了靠窗户的一个隔间。位置不见得有多好,但锁澜会给人笑,几年买卖做下来,也有不少回头客。锁澜开了袋,一件一件往出挂货,老远就见建芳来了。锁澜给建芳笑,说你要的牛仔裤我给你捎回来了。建芳骂,都快中午了你才来,别人家十条牛仔裤也卖完了。

锁澜笑说,也好,你先看看别人家的货你再看看我的货。翻出一条新进回的牛仔裤给建芳,要建芳试试。建芳穿了牛仔裤,在镜子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扭了个遍,这才笑着说,嗯,能凑乎。让锁澜给包起来,问,多少钱?锁澜说,别人是八十五,你建芳,就给七十五。建芳骂,你卖给谁也都说这句话。锁澜笑说,我的建芳哎,我是把进货的地方都翻遍,才找到这质量又好款式又好的牛仔裤,你拿去和别家的货比比,你看我问你要多没?

建芳这边还没走,那边已经看见戎梅了。锁澜忙向戎梅招手,笑说,戎梅你这大忙人,还能顾上来商业大楼逛逛呀。戎梅嫌她声音高嚷得满楼都是,只能走过来,问锁澜,你又进货去了?锁澜说,是呀,这次新回来几套保暖内衣,领口是烫钻的,适合你这种知识分子穿。

戎梅也就扶了扶眼镜,认真看锁澜拿过来的保暖内衣。看后问了问价钱,没说什么。锁澜笑说,这种新款内衣,我一共进了三套,就怕人们嫌贵买不起。看看戎梅又说,这种货我要是不敢进,别人就更不敢进,我保证这样的内衣全市只有这三套。戎梅不说话,锁澜又说,我还得给卫生局的秀琴主任留一套,不是她拿着图片让我照着进货,我还醒不得进这样的货。戎梅说,那我就买一套瞎穿吧。

下午的时候锁澜看见瑞芬了,老远就给瑞芬笑,说,瑞芬你产假休完了?呀,脸圆圆的,更耐看了。瑞芬用手托住自己的脸,睁着圆眼睛问锁澜,我真的胖了很多吗?锁澜说,胖不胖的不明显,但明显的腰更凹了、胸更凸了、脸更白了、整个人更水灵了。瑞芬一笑,说你嘴巧成八哥,出门不怕雷把你劈了呀。锁澜笑说不怕,我但凡出门,身上就别着一个避雷针呢。说笑过了,锁澜问,你是要给娃买衣服?瑞芬说,也不是,是来看床单。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锁澜说,我们单位过五一要给职工发床单,要二百多条床单呢。看看锁澜的货摊子说,可惜你不卖床单。

锁澜忙说,我可以去进呀!锁澜从货架上取出一套宝宝衣,硬是塞给瑞芬,又说上次进货的时候看见有卖儿童毯的,好看得不行,只是当时钱不够没买下来,这次进床单,一定买下来送给瑞芬。瑞芬也就把宝宝衣装包里了,说,就看你三天后能不能进回货吧。锁澜说,能能能,你相信我。瑞芬说,质量一定要保证,我们领导可难说话。锁澜拍胸脯说,我办事,你放心。

什么?你又要去进货?乐平饭也不吃了,噘了嘴,恼下脸来。锁澜没精力给乐平解释什么,只顾低头吃面条。面条是隔壁开面条店的李驰送过来的,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乐平好像是哭了,扭过脸去,用袖头狠命擦眼泪,看上去像头驴。锁澜累到没有话,只想吃了面条赶紧睡。乐平朝锁澜伸出手。锁澜一时反应不过来,含着一嘴面条看乐平。乐平说,钱呢?你明天进货又是走一天,我吃饭的钱呢?锁澜一下醒悟过来,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那钱啊,厚到锁澜一只手都叉不住。锁澜抽出一张给乐平,嘱咐说明天去梁记包子铺吃包子,别忘了问老梁要一碗稀饭喝。

乐平猛扭过头来,大声抗议说,我不去梁记包子铺,他家的包子有脚汗味。乐平用的力太大了,眼泪都飞出去了,溅得到处是。锁澜说,你等我挣够钱,我让你住楼房,我给你雇保姆,我给你雇专门包包子的大师傅。乐平终于还是哭出声,说,你啥时候能挣够钱?

锁澜却含着嘴里的面条,睡着了。

本来商业大楼是晚上六点关门的,可等锁澜收拾完,对完账,也就不早了。

锁澜住的这个地方,黑夜里走路得小心,一个白菜帮或一个香蕉皮,就能把一个百十斤重的人放倒。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可能遇到一群游荡的狗,这些狗都是梁山上下来的,尽干拦路抢劫的事。地方不好,但房租便宜,当初锁澜把房子租在这里,就图个便宜。

房东李驰的面条店黑着灯,但却闪着蓝荧光。锁澜心说不好,把眼睛凑到窗帘没拉严的缝隙往里看,果然看到了乐平在。锁澜怒不可遏,一脚踢开李驰的门。李驰和乐平猝不及防,都惊愕地看突然闯进来的梁山好汉锁澜,而电视屏幕上,女人的大白腿还张着,男人的丑东西还挂着,嗯呀哈的声音还响着。鎖澜骂,李驰你个王八蛋,你再给乐平看这种乌七八糟的录像,我就去公安局告你。抓起乐平就是拳打脚踢。

李驰忙关了录像机,拦了锁澜说,你悄点声,街坊邻居听见多不好。锁澜骂,你还知道不好啊?李驰你要脸不?你不要脸,别把乐平往坏里带。李驰无辜得很厉害,说啥叫我把乐平带坏?你问你家乐平,是我叫他来看录像的,还是他自己要来看的。乐平早跑了,还等锁澜来问。李驰笑嘻嘻,说锁澜你这就不对了,乐平虽然小,但终归是个男的,该懂的事还是要懂嘛,都像你,搞成个贞洁烈女?说得你好像没干过这事似的,实际上娃都养过了嘛。锁澜骂,你个流氓。

李驰要不是个流氓,也还算是个好人,隔三差五把卖不了的难吃面条,煮给锁澜和乐平吃。有时候锁澜累到连气也不想喘的时候,一边吃李驰热乎乎的面条,一边还真觉着李驰是个好人。

本来要好好教育乐平一下,但乐平松鼠钻窝一样钻进被窝,闷住脑袋就睡。看看时间,也确实不是教育乐平的时间。锁澜也只好脱衣服睡了。一闭眼,锁澜就赤足跑在一片滚烫的焦土上,暗夜空旷,月亮深紫,大地炽热,锁澜跑得筋疲力尽。但她不敢停歇,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背后闪出两点绿光来。那两点绿光跳跃着靠近锁澜,是一匹狼!那狼形销骨立,眼神锐利,一眼一眼看锁澜,眼光里尽是嘲讽。锁澜转身狂奔,但那狼自始至终紧跟身后。锁澜再次回头看,那狼仰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锁澜一声:哇——

锁澜一个激灵吓醒,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起早了的锁澜翻开乐平的作业本看,越看越生气。暴跳如雷的锁澜转身就去李驰的面条店,还是那样一脚踢开李驰的门。李驰一脸慌张从被子里坐起,看清楚是锁澜后,骂道,你家敲门都是用脚啊?人就又往被子里缩。锁澜把乐平的作业本戳到李驰眼窝里,质问李驰,谁让你给乐平作业本签字的?

李驰从被窝里霍一下坐起来,反问锁澜,你说谁让签的?转而又笑了,说,你家乐平和我搞好的,我给他签一回字,他给我一块钱,这我还不愿意呢,我卖一斤面条也不止一块钱。你告诉你家乐平啊,从下次开始涨价了,签一回,两块。锁澜气得直跺脚,骂李驰,你连孩子的钱都要骗。这下李驰不愿意了,说,我怎么就骗孩子了?是孩子求我的好不好。李驰揭开被子就下床。锁澜大叫,李驰你个流氓,你穿好你的衣服。李驰这就更不愿意了,说,你还讲理不?是你一大早闯了我的屋,你还要倒反过来骂我是流氓?你生来就不知道天理何在吧。

锁澜理屈,背了脸叫李驰先穿好衣服再说话。李驰嘟嘟囔囔,把衣服穿好了。锁澜转回头来对李驰说,以后不要你给乐平签字。李驰说,我不签谁签?等你签啊?你顾得上吗?锁澜说,你签就签,凭什么签爸爸李驰?李驰说,人家老师要的是家长签字,我不签爸爸签什么?签隔壁卖面条子的李驰啊?

本来,锁澜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先进货还是先盘门市部。这一下,锁澜拿定了主意,盘门市。

门市在商业街上,是一片最新的铺面。以锁澜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卖女装就是该有一个独立的门市部,这样才能从其他女装里跳出来。一旦跳出来,货就上了档次,货有档次,买卖反而好做,价格不受其他商家影响,能够自己说了算。

锁澜胆子大,说盘就盘,一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她只是没想到,她手里那些原本沉甸甸、厚墩墩的钱,花出去的时候轻巧得像打水漂。从最基础的水泥砂子石灰开始,到五合板铝合金地板砖,再到货架挂钩模特人,尽管锁澜每一项都亲力亲为,都用大眼睛盯贼一样仔细盯着,钱还是一点一跳地离她而去。锁澜是在用手掬着一捧水,每一个指头缝都抿紧紧的,就怕漏掉一滴水,可水就是存不住。锁澜费心机啊。

在装修的过程里,锁澜一点没瘦。不但没瘦,还更粗壮了。为了省个工人钱,锁澜自己扛水泥、扛石灰。水泥石灰毕竟是厚道营生,你只要吃得够饱、腰够粗,就能干。

指头缝能不能漏下水不知道,反正手指头是粗了,锁澜亲自和泥、刮腻、钉钉子,这也是为了省工省料。到吃饭的时候,给锁澜干活的木工师傅嫌碗里没有肉,说锁澜你把窗户上的那蝇子拍下来咱吃了哇,那多少是块肉。

两个月后,锁澜的门市装修下来了,从外面一看,金碧辉煌。但站在门市里面的锁澜灰下了脸,她手里已经没有一分钱。没有钱,拿什么去进货?脑子原本打算好要进的货,全都卡死在脑子里,锁澜一夜白了头。

有了门市部,乐平下学回家再不用担心被群狗尾随了,洗脸洗衣服也不再受水的治了,晚上睡觉也不用担心耗子蹬上头了。乐平高兴啊,在崭新的门市里跳啊叫啊,他可不知道,他明天的早饭就没钱买了。

锁澜蹲在地上,用一根草棍子来回画,画来画去,想到了先去饭店洗一个月盘子。洗盘子的好处,是能把客人吃剩下的菜和馒头带回来给乐平吃,最初进市的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锁澜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马上就是年底,服装旺季已经来了,她再不开业,一年中最黄金的时期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锁澜拿着洗盘子挣下的钱,再次来到石家庄。老许看见锁澜,笑了,说,我以为嘛你死了,原来嘛你还活着。又问,这次进多少货?锁澜给老許笑,说,老许啊,我是要进货,但,但不是进你的货,我想进隔壁精品服装城的高档货。老许收回了脸上的笑,不解地看锁澜。

锁澜让老许坐下,自己也拉了个马扎坐在老许对面,和老许膝盖顶膝盖,把自己的故事说给老许听。从最初在饭店洗了一年盘子攒下钱第一次进货摆地摊,到几年后在商业大楼有了一个铺位,再到李驰给乐平看黄色录像;从盘下门市部,到装修后连一顿饭钱都没有,再到给乐平吃饭店的剩饭。锁澜娓娓说,老许细细听。最后,老许深深叹口气,说锁澜你太不容易了。

锁澜问老许,我有了这个来之不易的门市部,该不该提高档次进精品?老许说,该。锁澜说,我手里没钱,求老许你给我做个保人,我先拿货,后付钱。

老许呀,真是个好人,虽然个子的确矮了些。老许带着锁澜,去精品服装城找到自己的浙江老乡,签字按手印做了保人,给锁澜保下一万块钱的货,说好了下次进货还这次的款。

虽然不是老许的货,老许还是帮锁澜把货扛下来,还是送锁澜到街上坐三轮车。老许说,锁澜啊,咱们说是熟人其实嘛谁也不知道谁,咱可都得凭良心。锁澜说,老许,你放心,我下个月准时来,我说到做到。

三轮车载着锁澜去远了,老许还站在人潮汹涌的街上看着,直到那三轮车完全被淹没。老许想起,西湖上有一座桥叫锁澜桥,坐了船,从锁澜桥下穿过,波光粼粼、回声泠泠,回望西湖一派碧蓝,半池粉荷,翠竹掩映,真是好风光。老许不知道给锁澜做保人这件事做对没有,老许只是觉得,锁澜老得太快。

连二十天也没用,锁澜就出现在老许的铺里,还给老许带来一书包核桃。老许笑了,说,要带嘛你就带点特色,核桃嘛总归是到处都有的啦。锁澜也笑,说,我们那里的特色是煤炭,你要,我下次给你带。

锁澜倒是还了上次的一万,但锁澜提出要求,这次要带五万的货走,还要老许做保人。老许说,锁澜哪,挣钱嘛除了拼命,办法还多得是,不见得比你现在挣的少,女人总归嘛是女人的。锁澜是个明白人,一听就懂了,说,老许,这次你要给我做保人,我给你抽一成的利。老许是个生意人,一听马上也懂了,笑笑,也就挪开了放在锁澜胸脯上的眼。锁澜说,但我有个条件,你帮我去谈判,让你老乡给我再降两个利点。锁澜说着,伸出两根指头。

每到年底,整个市场都是疯狂的,锁澜的服装店尤其是。货一回来,店里就顾客多到放不下,买衣服的从来不怕高价,好像手里的钱都是抢来的。生意很火爆,锁澜转成一个肉陀螺。每一天,锁澜都忙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直到李驰一脚踢倒塑料模特人,锁澜这才抬起头来。抬起头,就看到乐平衣衫不整,脸上身上到处是血迹,呜呜哭着站在顾客当中。

这是咋了?锁澜问。

有整整一门市的人。李驰不好说什么,狠狠地看了锁澜一眼,骑自行车走了。

直到晚上十点半,锁澜的门市才能把卷闸放下来。锁澜累得脚后跟疼,坐在椅子上想歇一歇,没想到坐下去容易,想要再站起来难。锁澜只好把乐平从里面叫出来。这二十平米的门市部,锁澜只隔出很小的一点地方来住,乐平就是在这很小的隔间里写作业、吃饭、睡觉。

乐平洗过了脸,脸上的淤青异常显眼。锁澜骂,你怎么又和别人打架?乐平说,不是我要和别人打架,是别人老打我。锁澜就更骂了,那肯定是你不好。乐平说,我没有不好,我很好。锁澜骂,你好在哪里?我不叫你和李驰混在一起,你偏要,为了躲李驰,我不惜盘下这个店,但你还是和李驰混在一起,就凭这,你就不好。

乐平说,妈你可算了吧,要不是李驰,我早让人给打死了。锁澜一怔,想到李驰临去时狠狠的那一眼,说不出话来。

乐平问,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

乐平说,李驰知道你宁愿在饭店里洗盘子,都不去找他借钱,发了大火,直骂你,他说你屙硬屎。乐平问,妈,你为什么不去找李驰借?

锁澜说,你不懂。乐平说,有啥不懂的,我觉得你和李驰挺般配。锁澜顿时火冒三丈,说乐平你不要胡说八道,赶紧睡你的觉去。乐平深深地看锁澜一眼,进隔间去。

一盘惨白的吸顶灯下,锁澜瘫在椅子上,她太累了。累了好,累了就不会做噩梦,就不会梦到被狼追。那狼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对着锁澜的耳朵突然大喊一声,哇——

锁澜艰难地站起来,开始打扫。到处都是装过衣服的塑料袋和纸匣子,锁澜要把这些都捆起来,明天开门后,送给环卫工三大头。三大头得了这些塑料袋和纸匣子,可以换钱,他得了钱,就能给锁澜把门市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不然,明天一开门,很有可能就是当门一堆臭狗屎。连一个环卫工都能欺负锁澜,锁澜很懂乐平说的那句话,“不是我要和别人打架,是别人老打我”。

乐平从隔间里出来,喊一声妈,我们学校在放寒假前,要开一次家长会。锁澜低下头。乐平说,要不,我还让李驰去吧。不!锁澜这一声,把乐平吓一跳,锁澜缓下声音,对乐平说,妈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睡。

锁澜还没顾上去给乐平开家长会,乐平反倒被李驰揪着后领子揪回到门市里。李驰很高大,揪着乐平的后衣领,像揪着装满杂物的垃圾袋。乐平像瑟瑟抖着的、半死不活的小鸡仔儿。

锁澜一见就不高兴了。怎么啦?锁澜问。乐平挣扎不出李驰的大手,但也不回锁澜的话。锁澜再问,怎么啦?声音已经提高两个度,这会儿明明是上学时间。李驰说,你还问?你知道乐平几天不去上学了?锁澜一脸懵,乐平不是每天都按时按点去上学去的吗?李驰说,他是按时从家里出去了,但他把书包埋在小树林,人却到处逛。锁澜只觉得眼前一黑。

乐平一边挣扎,一边朝李驰喊,我用你管啊?你是我家谁啊?不解恨,还要补一句,我妈嫌你穷,不会嫁给你,你别妄想了。乐平没想到,他的这句话,招来李驰和锁澜两个人的怒,两人同时出手,一人给了乐平一个耳刮子。乐平脸都白了,鼻子嘴里冒血沫子。锁澜可以打乐平,但李驰凭什么?锁澜眼红心疼,翻了脸,对李驰吼,你凭什么打我的孩子,你以为你是谁?

李驰黑下脸来,反问: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乐平听出来了,他俩说的不是一件事。

鎖澜只感到心里疼,但她拦不住自己,她冲李驰吼,你少管。李驰抿了嘴唇,聚起眼光看锁澜,一直看,眼睛越来越深。锁澜却把自己的眼遮了,说李驰我谢谢你,但以后,你少管我的事。

李驰执拗地看锁澜,眼睛都不眨。

一辆拉煤车从门市前艰难地走过,它超重了,整个车身都是歪斜的。总是有这种场超重的拉煤车经过,你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去向何处,但每一辆都超重。

锁澜回避李驰的眼,李驰只好动手去拉锁澜,锁澜只要把眼睛对着他就好了。李驰的手很有力,握着锁澜的肩头不放。锁澜挣了几次都挣不脱,锁澜想都来不及想,反手就是一巴掌。一条迅疾的弧线以光速闪过,凭空划出一道决绝,割裂了原本连同着的空气。“啪”一巴掌,打在李驰的脸上。

空气停止了。

但空气具有修复能力,大家很快就呼吸自如了。李驰暗淡了眼,转了身子,走出去。这一次,他没有用脚,而是用手轻轻把门推开,出去后,又用手轻轻把门带上。

乐平还兀自在那里说:我不想上学了。锁澜是个汽油库,就差乐平这一根火柴。爆炸了的锁澜抓起乐平就打,一拳一拳又一拳,打一拳问一句,你到底上不上学?乐平烈士一般,回答始终两个字:不上。

锁澜再打再问,乐平再说不。锁澜一直打,一直打,直打到垂下了手,直打到锁澜整个人都垂下来。锁澜哀哀地说,乐平你去上学,你要不上学,我就不开这门市了。

乐平说,妈,我是不想看着你受苦,我不上学了,就能帮帮你。

乐平这一句,勾出了锁澜的倾盆的泪。

我有老公,在双井村。锁澜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说完这句话后,她等了很久。她身后的李驰,很久没说话,连咳嗽一声都没有。

我老公没死。我们也没离婚。

李驰一句话不说,坐在破旧沙发上。李驰不说话,但一双锐利的眼,把什么话都说了。锁澜明白,除非她把事情彻底交待情况。

锁澜说,那一年,双井村大旱。

是的,那一年,城市还没有蔓延过来,双井村还真的是一个村。

那一年,从头年冬天到第二年夏天,双井村没降半滴雨。

锁澜对建功说,我要进城。建功说,好好的进什么城?我不进。这件事锁澜就怎么也说不动建功,怎么说怎么不通。锁澜说,孩子要上最好的学校,得进城。建功说双井村的学校一点也不差。锁澜说城里见得世面更大。建功说多大的世面也在同一片蓝天下。锁澜说城里能挣下钱。建功说,谁用你挣钱,我能养活你。

锁澜开始意识到,驴嘴唇永远别想安在马嘴上,就闭了嘴。不多说什么了,心却更笃定了,她要进市里。我不同意!建功口气强硬起来。你爱同意不同意。锁澜也强硬起来。

两人置了无数气,像是两个人的拔河比赛,都往自己的方向较劲儿。他俩倒是力气十足,奈何绳子吃不住,在作用力下越来越细,随时面临崩溃。

建功说,等祈雨过后再说吧。

双井村开启了祈雨仪式。

那是双井村规模最大的一次祈雨,光是黄旗和紫旗组成的彩旗队,就有三十多号人。无风,旗不动,所有人都是赤膊赤足,队伍里满是皮肉的味道。大地像蒸锅,一脚下去,脚不熟,脚下熟了的土爆裂,爆出来的热气熥馒头一样熥着脚和小腿,皮肉的味道就出来了。

彩旗队之后,是和尚和响工队。和尚的罄被晒到拿不住,衬了草绳勉强拿;响工的唢呐不能离开嘴,一旦离开,再往嘴里放,那就是要往嘴里含块碳。双井村从来没有如此焦灼过。和尚响工队后,是十二个水善爷的挂经队。所谓挂经,就是把缝被子的大针用火烧红了弯成钩,钩在水善爷两手腕下边的皮肤上,针关朝下纫一尺多长的绳线,下端拴一斤重的佛经经书。水善爷们双臂平举,各用一根柳木棍顶在腋窝下以支撑两臂。用受苦受难来惩罚自己,双井村的人即使真的葬了良心,这也是一种回补,老天爷不会看不到,更不会真的绝了双井村。

跟在后面的,是水对子队,又是十二人。这十二人都是未婚的青皮后生,也都赤膊赤足,一边走一边依次轮流跪拜。这也是祈雨过程中最红火热闹的场面了,队伍两侧,本村的和沿村的人都来了,也赤膊赤足,拿着一根小柳枝跟在后面。于是,这队伍越走越壮大,足足二百多人的队伍,让干旱的双井村硬是浮出一条东海龙。

天是流火天,地是烤焦地,青皮后生是天与地唯一不能考验的物种。青皮后生扑通跪在土里,溅起的土就成了云,后生活如云中雁;青皮后生一跃而起,伸长脖子往前看,后生就是云中龙。大旱地里,有人一声喊,青皮后生回头看,露一嘴唇红齿白给人看,即使面皮晒成碳。双井村的人把苦和难拿给老天看,也把不服和狡黠拿给老天看。

长长的队伍一直走到西天洞。洞是直井洞,中央一根石柱,人称放羊棍。十二个水善爷,其中三个拿一把金壶,被人吊下去求水。水是从井洞里一个倒悬的钟乳石上滴下的。三人进洞,齐齐跪了,把金壶放在乳头下。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水滴一滴,三人答一声谢;水滴七滴,答谢七声。三人收了金壶,再跪谢了水神,通知上面人把他们吊上去。

钟乳石的乳头在滴七滴水的时候,锁澜剪了自己的头发。

西天洞的圣水求回来了,浩浩荡荡的祈雨队伍返回来了。锁澜试着把鞋袜脱了,赤了足,往地下放,立刻又烫了一般急收回。旱天里的双井村,是一盆滚烫的洗脚水。

西天洞的圣水,在七郎庙的供桌上供了三天。三天里,双井村不但没有下雨,日头反倒越发毒。春天因为太旱没有种进去的田地,在夏天里一点绿没有,连最顽强的野草也都绝了迹。没有绿色的双井村,变成最大的一块黄米糕,还得是油炸过后的黄米糕,到处都是烧起的燎泡。

三天后,金壶里的七滴水干了,留下一个圆片白水印。大家把脑袋从金壶细长的口子上抬起来后,面面相觑。老天爷真不叫人活了?所有人都不说话。七郎庙里,双井村的农民把自己坐成罗汉。大家罗汉一般不说話,但罗汉一般表情各异,绝望的和期冀的、目瞪口呆的和深恶痛绝的。直到村长再次把烟屁股擦得很不文明,说出一句话:那就哭天吧。

那就哭天吧。

用一个男人的哭泣感动上天,这是祈雨仪式里最后的一招了。建功跪在石碾子上,准备用一块湿布洗碾子。锁澜隐在人群里,和人群一样,眼不眨地看建功。锁澜这才知道,人是吃不住被人一眼一眼地看的,就像显微镜不能一下一下旋转物镜转盘一样。铁一样的建功,脸上的纹路原来是这样刀削斧劈。不但脸上的纹路,连他整个人,也没半点多余。他是一个箭镞,三棱,镞头的长度、弧度、角度、重量无一不是精确又精准,这是它穿透力的保障;留有血槽,故而内敛、阴沉;它确实没有锋芒,但谁都不怀疑它的嵌入必定致命。

建功在一下一下洗碾子。可那不是洗,那是在凿,用布凿石碾,整个双井村只有建功一个有这样的狠。建功忽地仰起头,和毒日头来了个对视。建功猛地一声哭:哇——如同晴天里突然响起的炸雷。所有围看的人,都被这一声紧了一下尾巴骨。哇——建功又是仰天一哭,他张大的嘴里,蹿出了一匹狼。哇——建功再一声哭,似箭,脱离了满弓射向太阳,那拉弓的人,是后羿。

锁澜受到惊吓,双腿战栗不已。

双井村的天在建功的哭声里,抖了三抖。

但锁澜还是进市里了。锁澜最不屈服的就是男人。

李驰还在锐利着眼看锁澜,锁澜知道,他要锁澜给他答案。意图太明显了,反倒把他一贯以来的傲劲儿给遮了。哪怕他是傲到底的呢。锁澜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李驰发现锁澜原来是个无情的人,不但无情,还冰冷,一点不像是从双井村出来的,以前倒是小看她了。李驰心里给自己笑了一下,他李驰还就吃这一套。

锁澜拉门要走的时候,李驰把她拦下来。李驰说,你打过我一耳光。锁澜看李驰,一时倒看不出李驰是什么意思,就说,那你打回去吧。李驰说,会的。

三年后一开春,老天杀了一个回马枪,阴了三天后,纷纷扬扬来了一场雨夹雪。倒春寒,寒得人们脱不下棉衣。服装淡季再加天气阴冷,锁澜的门市没有顾客。锁澜经常靠着暖气片朝外看,门市前脸都是大玻璃,眼宽,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从大玻璃门前经过,像放电影。

全省都在搞转型,各级县市关停了各种大小煤窑,城市街面上,一块砖掉下来,再也砸不死十个里面有九个的煤老板和矿老板了。城市在扩大,新的街区以及新的商业中心另辟蹊径,一步一步向着更开阔更具市场潜力的位置挪移。锁澜的门市部不再有商业优势,锁澜的女装也显现出眼光的不足和胆识的欠缺。顾客在流失,锁澜一年下来的收入还不够把门市租出去合算。总有人来看锁澜的门市,或提出租,或提出买,锁澜都没答应,买卖再不好,过日子还是足够的。

生意不好做,但市政府却把一个“优秀市民”的铜牌挂在了锁澜的门市前脸上。锁澜是双井村的农民来着,把最难的时候过了,倒成了优秀市民。除了优秀市民,锁澜门市部的前脸还有一个铜牌,“诚信商家”。

啥叫诚信商家?

乐平给锁澜翻译说,就是战战兢兢的本能和举步维艰的善良。锁澜听不懂。乐平还补了一句,说,妈你从来不是个好的生意人。锁澜一掌劈上去, 这娃一直就欠揍,你妈不是生意人,你在市里能吃饭能上学?

生意不好,锁澜不甘心每天坐在门市里,看电影一样看玻璃门前的人来人往。她琢磨着,该把这个店改一改,改个能挣钱的项目。

锁澜每天可着市里到处踅摸,发现现有的生意都很成熟,根本插不进去。她还发现其实大家的生意都难做。这个城市已经舒缓下来,再不复以前的疯狂,所有的消费都进入理智和冷静的状态。

舒缓下来,城市人就前所未有地闲适起来。人闲了,就发现树多了,绿草多了,花的品种也多了。这些东西一多起来,人脸上的纹路也跟着柔和下来了。原来的臭水塘,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活水了,也能哗啦啦翻个洁白的小浪花了。水活了,桥就有了,到处都装了霓虹灯,到晚上的时候把水里水外分不清。这是催发想象力的装置,于是会写字的、会画画的多起来,到处都能看到挥毫泼墨的人,到处都能听到丝竹管弦的音,一派诗情画意。街心公园从东至西将近十里地,但公园再大,也是各自为阵,踢毽子是一个团,跳老年舞的是一个团,唱戏曲的又是一个团,锁澜算看出来了,就连这种团也是各有各的成熟,谁也插不进谁。

踅摸到最后,锁澜踅摸到了李驰的消息。李驰?卖面条的李驰?独眼儿的大爷坐在水泥台阶上,仰着脸,翻着一只深陷的眼看锁澜,锁澜一脸尴尬。独眼儿大爷问:你是李驰的谁?打听他干什么?锁澜说,我以前租李驰的房住,借过他一件东西,现在想要还。独眼儿的大爷说,他搬走了,这一片拆迁的时候搬的,他买了大房子,娶了新媳妇,欢天喜地搬走了。

坐在一边的大妈不乐意了,质问独眼儿的大爷,你为啥老想着说?李驰,卖面条的那后生?大妈仰着头,对锁澜说,那后生搬走是搬走了,但买不起大房子也娶不到新媳妇,苦着呢,别听你大爷的,你大爷老是想着说,他想什么,他就说什么。

独眼儿大爷用一只深陷的眼看大妈,说,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了,我老早就想死了,可我为啥还没死?

大妈呵呵一笑,说因为你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老不死。

生意不好,把锁澜给腾出来了,锁澜就每天有时间跟着乐平上下学了。说是跟,但锁澜不敢跟乐平太近,跟太近,上了初中的乐平会跟她闹。跟了一段时间,锁澜就把乐平的班主任白老师给认下了。

这天锁澜拿了一套高档女装,等在班主任白老师家门口。白老师下班回家,看到锁澜站在那里给她笑,说,我是高乐平的妈。白老师有些吃惊地看锁澜,说,你是高乐平的妈?可是高乐平到处跟人说,他妈早死了。

锁澜哭笑不得。白老师有些尴尬,这一尴尬,反倒不好意思了,把锁澜让进家,看看表说,我有十分钟的时间。锁澜说,我就是想知道高乐平在学校是个啥情况。白老师说,高乐平很聪明,只要他不逃学好好干,还是很有希望的。锁澜听了十分欢喜,给老师千恩万谢。白老师被逗笑了,说,聪明孩子是你养下的,谢我干啥?

白老师笑了,锁澜就有办法了。锁澜把女装给白老师,白老师一推再推,不肯要。锁澜说孩子虽然聪明,但还要白老师多费心。白老师说,你错了,老师固然要费心,但工夫还在家长身上,老师家长要配合才行。

以后锁澜果然很配合,逢时过节都带东西去看白老师。白老师就把乐平在学校的各种情况对锁澜说,也把各种作业拿给锁澜看,指点锁澜该给乐平买什么辅导书,该注意乐平的哪一科成绩。

果如白老师说的那样,乐平只要好好干,还是很有希望的。三年后,乐平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市里的重点高中呀!锁澜欢天喜地缝新被子,买新箱子,乐平却不领情,说,妈弄这些干啥?人学校里要啥有啥。锁澜说,学校的能跟咱家的比?乐平和锁澜说不通,就不说。

乐平说,妈,其实我该走个中专。锁澜问,为啥要走中专?乐平说,因为很多人都等不上我考大学。锁澜奇怪了,很多人是哪些人?乐平说双井村的人。

锁澜只觉得自己咯噔了一下。她回头看乐平,不明白乐平是啥意思。乐平问,妈你当初带我进市是为啥?锁澜一时茫然。乐平自作聪明替她回答,是为了脱离双井村。接着又是一问,既然已经脱离了双井村,你为啥还要每年回去种玉茭?锁澜答不上来。乐平还要问,妈,你当初为啥要拒绝李驰?

乐平的问,锁澜都答不上来。答不上来,锁澜就觉得乐平一点也不可亲了,不但不可亲,还有些可恶。锁澜想打他,真的,这娃早就该打了。

乐平又问,妈你觉得你是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乐平要这么问,锁澜就有话说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咱又是靠什么在市里买门市的?

乐平摇摇头,说,妈你错了,挣了钱不一定是因为会做生意,这里面的因素有很多,妈你之前能挣到钱,只是因为赶上了挣钱的时代。那是个硝烟并起、群雄逐鹿的时代,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就能分得一杯羹。也就是说妈你以前挣钱,靠的只是吃苦耐劳的本能。

乐平又说,妈你该带我回一趟双井村了。什么?鎖澜惊讶而慌张地看乐平。乐平说,放心吧妈,只是回双井村,不进家门,也不见我爸,我知道你的规矩,爸这辈子休想再见到我。锁澜张着嘴看乐平,原以为乐平根本没有爸这个概念了,没想到乐平说出爸这个字的时候,很顺口,像一直都含在嘴里一样。

锁澜恼羞成怒,说,回什么双井村,不回。乐平想了想,说,嗯,就算不回双井村,我考上重点高中的事也传回双井村了,妈,你目的达到了。

我什么目的?

乐平说,你要强的目的呗。乐平还说,妈你人是离开了双井村,但你所有的神经触角都还留在双井村;妈你最恨爸,但你所做的每一件,都是做给爸看的。

你胡说八道!

乐平说,就连你拒绝李驰,也是拒绝给爸的。

锁澜一拳打在乐平身上。原本只想打一拳,没想到停不下手了,一拳一拳又一拳。乐平被打笑了,说,打吧打吧打吧,除了我,你还能打谁?

乐平要这么说,锁澜反倒不好再下手,转身去收拾箱子。乐平说,妈,你别再收拾这箱子了,你已经收拾过十五遍了。锁澜翻起白眼睛看乐平,乐平对着锁澜呵呵儿地笑,样子很招打。

乐平说,妈,我都知道,你和我爸是不可能了,你还想着李驰。

你胡说!锁澜急慌慌要阻止什么,但又知道一切都已经跨越过了阻止的栏杆。从来不带乐平回双井村,从来不让乐平见双井村的人,但双井村还是不放一枪一炮拿下了乐平。

锁澜定定地看着乐平,亮光下,乐平脸上的茸毛呈白黄色,嘴唇上的一圈呈浅黑色,额头有几粒粉色的青春痘和挤过痘后留下的褐色疤痕。这些色彩都不艳丽,但都极其张狂,形成军团,充满势力,但也把乐平的年轻与无知暴露无遗。锁澜移开了眼,看向门外。那条大道上,已经很久没有拉煤车出现了。

乐平身后的电视机里,全国人代会正在进行,播音员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画面由大块的红色和整齐的椅背组成。“转型”“发展”“生态”“经济”的字幕频频出现。镜头里,一个本省的代表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卷管在说话:“这是我们研发的碳纤维原丝,每一根都比头发细,却能经受高温、腐蚀而不失强度,在航天等领域有广泛应用,是材料领域的‘皇族’。我们就是想让人们知道,除了煤炭这个资源,我们还在装备制造、新材料、文化旅游等领域有比较优势,这些都是我们的新动能。”啪,锁澜合上箱子盖。

乐平和电视,都在说话,与门市里堆积的女装一起,变得稠密起来。锁澜推开门,风急速灌进来,顷刻间把锁澜的门市兜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泥布袋。锁澜的头发被风吹起,像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根站立着的旗杆之上,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破败和惨烈是有的,但不失猎猎。

老许!?

锁澜没想到,她打开门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老许!

很多年不见,老许胖了不少,越发显得个子不高了。锁澜笑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香风。老许笑呵呵进来,上上下下打量锁澜的门市,随后坐下,说,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锁澜给老许倒水,笑着说,这门市现在不行了,不挣钱了。

锁澜早不去石家庄进货了,从生意最好的时候开始,她就是跑广州进货的。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有很多年没见老许了。

老许突然出现,两个意思,一个是他生意不做了,要回浙江。好好的生意为什么不做了?老许说,人老了,干不动了,再说钱嘛,挣不够的呀。这也就是说老许挣够钱了,要回家养老了。老许说,辛苦一辈子了,剩下的日子想在吃喝玩乐中过了。锁澜表示赞同老许的想法,不然挣那么多钱意义何在。

另一个意思,老许说,我老伴儿去年去世了。

老许这么一说,锁澜就说我有老公,在双井村。但无论锁澜怎么赌咒发誓,老许就是不信。锁澜心下一边感念着老许以前的诸般好,一边想着该如何赶他走。

老许对锁澜说,浙江是个好地方。锁澜说,浙江是个好地方,但和我没关系。老许说,女人嘛可以有很多种活法的呀。锁澜说,我想起来了,这茶叶是旧茶叶已经发霉了,你还是别喝了。一把夺过老许已经递到嘴边的茶杯,顺手倒在地上。

老许在市里住了很多天,都是晚上回旅店,白天在锁澜的门市里坐着。锁澜也不给老许倒水喝,老许就随手带一个大号保温杯,来的时候从旅店里接满水,坐在锁澜门市里,消磨着把水喝完,才走。

老许坐在锁澜店里,指点锁澜的门市,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说要是听他的,他保管锁澜的生意马上有起色,保管锁澜五年之内收入翻一番。锁澜有当无地听着,实在避不开,就怼老许,说,我要那么多收入干什么?我够吃够喝就很行了。

逐渐地,老许把他在锁澜这里的好处和功勋都坐没了,再坐下去就该翻脸成仇了,老许这才想起打道回府。临走,老许还要说,浙江真的是个好地方,比你们这里强。

锁澜接到来自双井村的一个口信儿,说建功不行了,要锁澜赶紧回。

现在的双井村,那是上天下决心要对好的双井村。双井村在老天爷的决心之下,因为低廉的房租和距离市中心不到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以及由低廉房租带来的市场便利和杂芜人流,发展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双井村家家都起了楼,五六层往上叠加,楼一高,路就窄得让人怀疑是掉在了井里。双井村扩大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七郎庙消失不见,双井村再无大旱。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都不是双井村的人,却把钱实实在在砸在双井村。双井村人盖的楼成了水泥摇钱树,只要足够高,就能摇下很多钱,双井村人只要拿着口袋在树下接钱就好了。

这还不是上天对双井村全部的好,双井村,马上面临城中村改造。改造,意味着只要你是双井村人,你就是上天正在栽培和扶植的千万富豪。二十年前,双井村的人往出走,二十年后,双井村拆迁让这些走出去变得毫无意义。

别人家都盖起高楼搞出租,张开麻袋口等着钱掉进来,只有锁澜家,还保持着原来的破旧和矮小,院里的一株枣树老态龙钟地站着,它大概是双井村最后的一株,也是唯一的一株树了。锁澜站在门外,这破旧和矮小与周围不顾物理规律叠加起來的危楼相比,神奇地、莫名其妙地显出了一种庄严,倒像是双井村保留下来的最后底线。

进了家,一眼看到和潮旧被褥一起堆在炕上的建功。就连建功,也成了这双井村最后的坚守。曾经箭镞一样的建功,此时成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棉花套,清汪汪两只眼看着锁澜,不含爱恨与喜悲。锁澜挽起袖子,生火做饭。残缺不全的烟囱里,再一次冒出含有热气的青烟。

饭做熟了,南瓜片汤面,兜头炝了油,葱花香满屋子蹿。原来这屋子也是饿久了的。

锁澜给建功清洗身体,建功清汪汪一双眼看着锁澜,说,你是一匹狼。以建功说活的力气看,建功不像是将死之人。

一匹狼?原来以为建功是匹狼,是一直追着自己不放的狼。没想到,她在建功这里才是一匹狼。这样想着,锁澜肚里果然怀下一匹狼,正积蓄力量,要破膛而出。建功说,我交待后事,这房这院都给你。锁澜说,你是说给你的儿子乐平。

建功说,不,是给你,给你锁澜。

建功说,锁澜,当年我和你没一起进市里,我不后悔。我生在双井村,长在双井村,我不能把自己连根拔起。

锁澜肚里的狼,把腰拉枪栓一样拉后,只等最后一放。

建功说,这些年我等着抓你把柄,但是抓不到。但锁澜,你是个好女人。

锁澜站起身,张大嘴一声哇——锁澜肚里的狼,从锁澜的喉咙里蹿出。锁澜伸直了脖子,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站立;锁澜睁大了眼,眼球上的血丝勃然怒张,虽在夜里,但鲜红之色昭然;锁澜收紧了腹部、把胸膛鼓胀、攥紧了双手把四肢无限绷直,哇——锁澜喉咙里蹿出的苍狼仰天啸月,巨大的悲愤加深了夜的凄凉,哇——锁澜身体里蹿出去的狼在双井村的水泥树林中来回撞击,引发了巨大的回波。

月亮当空,无星,无云。

锁澜放空了自己,摇摇欲坠。锁澜坐在地上,空空如也。

建功说,赶在我死之前,我们办离婚吧,离婚后,地、院、房都是你的。

锁澜看着建功,第一次,好好地看着建功,认认真真看着建功,这个一辈子大骨指、暴突眼、崩漏头、蠢到眼珠都不打转的建功哟。

双井村作为政府规划的商业新区,前途无量。这个前途,使得双井村每一个写在墙上的拆字,都在太阳下发着金子般的耀眼光泽。

鲜红的条幅一幕接一幕横在双井村,“征收补偿有法度,自作聪明必吃亏”“时间就是金钱,合作创造财富”“让钉子户付出代价,让签约者得到实惠”“倡导协议拆迁,强制征收兜底”“以通情达理为荣,以胡搅蛮缠为耻;以合法补偿为荣,以漫天要价为耻;以第一奖励为荣,以丧失奖耻;以签约交房为荣,以上访强拆为耻”。红底白字之下,双井村作为待拆迁的城中村,回光返照般加剧了繁华和浮夸的力度。

一辆公交车停靠到站台,锁澜能清晰听到公交车上的电子声音:双井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拿好您的东西,准备下车。

双井村,在锁澜离开二十年后,变成了城市公交车的一个站台。

一辆身上挂满拆迁口号的鲜红色条幅的面包车开进双井村,面包车上的喇叭在呐喊:双井村的村民注意了,市建二公司工程队将于十天后进驻双井村,十天后,十天后。双井村的村民们,十天之内搬离双井村者,在之前谈好的补偿上再奖励人民币十五万,十五万,再说一遍是十五万。前二十名搬离者,在十五万的基础上再增加奖金五万,五万,五万,增加的是五万。

喇叭如战鼓。战鼓催发,已经有人搬东西了,先还是一家两家,只在十几分钟内,双井村已经乱了,到处都是搬家的车,到处都是搬家的人。沙发、电视、冰箱、洗衣机;不堪其扰的老人、被新奇激活了眼的小孩;模拟春天的花色被子、壮硕的盆花、装裱了的字画;各种口径的锅,各种凌乱的书,各种精致的匣子;一脸懵的狸猫,卷着尾巴的沙皮,在圈笼中受惊飞跑的仓鼠,以及还穿着睡衣的女人。被连根拔起的双井村,每一个和每一户都被迫着,欣喜地把活过的证据从家里搬出来,一一曝晒。

那显然不是一个春笋牌的电视机或一个海尔牌的电冰箱,也不是一个栽着君子兰的花盆和一个叫美丽的胖女人。那是一口正好一家三口饭量的锅,因为经常性的使用,吃足了油,变得油光水滑,发出宝器一样笃定而富足的光泽;那看起来很普通的一盆花,从结婚那天起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哪里的,过一年长一对叶片,从最初的鹅黄小苗长成到现在,硬是在油绿葱茏里多出几分沧桑和倦怠;那电冰箱呢,是把整个市场考量过后最终的选择,它的尺寸恰是厨房里墙角与墙角夹着的尺寸,多一分放不下,少一分算浪费;那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吃胖的女人,那是一个丈夫按着自己的心性和算计精心打造出来的吃胖,因为吃得足够胖,从而规避了由诱惑产生的婚姻暗礁,由此达到的稳固和静好让一个丈夫心满意足。

另一边,一个一直躲着人打电话的男人突然笑了。这突然的一笑,暴露了他生在双井村的印记。只有出生农村的人,才在笑容里泄露掩饰良久的山梁和水洼。这也是大部分人共有的特征,身体里流淌的血是农村人该有的淳朴与融洽,表现的却是城市人必备的精明与尖刻,但这两者都因为没有很好的用武之地,所以精明得捉襟见肘,也淳朴得让人疑窦丛生。

双井村的人总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这个清醒里,复杂直达核心从而变得简单。用不着五天,恐怕连五个小时也用不着,双井村就会搬离一空。车,人,物,在危楼高耸的间隙里,穿插奔忙。一片云恰从这里经过,它看到人如蚁动,危楼如积木,车辆似模型,双井村似画轴。这是画轴之一角。更大的铺陈里,画轴淡墨点染了山水,重彩勾勒了局部;街衢虚实出线墨,花树取舍出意象;丈山尺树,寸马分人;散点透视,移步换景,置陈布势。

画轴很大,但这片云却失去耐心,一个转身,自去幻化白云苍狗去了。远处,公交车上的电子语音再次飘来:双井村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拿好东西,准备下车。

世上再无双井村。

乐平终于考上大学了,那大学所在的城市有西湖,西湖之上,有座锁澜桥。锁澜出生的那一年,锁澜的爸爸看了一部电影,电影放映的正是西湖风光。那么美的湖,那么多的湖上橋,囿在黄土地上一辈子的锁澜爸爸,记住了其中一个桥,那桥叫做锁澜桥。

乐平要开学了,锁澜送乐平去学校。这是乐平的主意,妈辛苦了一辈子,也该出去转转了。

锁澜去送乐平,一下火车就知道,乐明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她身边了。商场、酒楼、西餐、豪车、游乐场;西湖、丝绸、灵隐寺,锁澜隔着时空,和爸爸看了同样一场电影。

高楼大厦、亭台楼榭、小桥流水、现代商业、繁华市井,人文典故,锁澜却在其中越来越沉默。她所看到的,刷新了她对城市的认识,就算她已经是“优秀市民”了,她距离城市,也还远着呢。

乐平看出来锁澜的闷闷不乐,伸出手来,主动揽住锁澜的肩。锁澜看乐平的时候,乐平冲锁澜微笑。乐平的笑容很贴心,很阳光。乐平说,妈,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里遇到老许?

老许?锁澜惊诧万分地看着乐平,连老许他都知道?乐平说,妈,我打听过了,在石家庄做过生意的老许,后来回了浙江余姚老家。

原来老许是浙江余姚人。

好好的,你打听他干什么!锁澜瞅了乐平一眼,乐平这个孩子心机有点重,锁澜不喜欢他。妈,这里离余姚不远,要不,咱们到余姚看看去?

到什么余姚。锁澜一脚没放对地方,重重踩在乐平脚面上。乐平抱着被踩了的脚乱跳,疼得龇牙咧嘴。乐平说,妈,你身上有戾气。

乐平还是把老许的电话号码储存在锁澜手机上,对锁澜说,你可以随时联系老许的。我为什么要联系老许?锁澜反问,她不动声色的眼,让乐平无从猜想。

再三天后,锁澜坐火车返回。临走时,乐平对锁澜说,妈,你要对自己好一些。连乐平都会煽情了?锁澜看着乐平微笑,但乐平接下来的一句,把他招打的体质彻底无遗地暴露了,妈,你赶紧找个男的把自己嫁了啊,再过几年怕你连这点姿色也没有了。

这回乐平很精明,没有被锁澜踩到脚。

锁澜在火车站等火车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盒天津包子。比起清淡的杭帮菜,锁澜还是喜欢吃一个顶一个的天津包子。巨大的火车站广场,到处是流动的人,锁澜就喜欢人多,人多的时候其实就是没有人,她就能和广场上的很多人一样,就地坐下,盘了两腿,大口大口吃包子。以前锁澜去服装城进货的时候,就是这么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想到服装城,就想到了老许。老许才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呢,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计算过成本之后的行为。

吃完包子,锁澜四处看,看赶火车的人焦急地跑,看下火车的人迷茫地望,看衣着体面的人行色匆匆,看精瘦的年轻人踌躇满志。锁澜莫名翘起嘴角,露出微微笑意。

手机响了,是乐平。这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当面说。锁澜微笑着,接起乐平的电话。乐平在手机里说,妈,毕业后我就回去。锁澜很吃惊,好容易考到杭州这样的大城市,乐平却说要回去?

你不喜欢这样的大城市吗?

乐平说,喜欢,但我的喜欢和你的不一样,我的喜欢不是留在别人的城市里做一个外乡人,而是把家乡建设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妈,你等我回去,我给你建一个杭州城。

天很蓝,广场很大,太阳很热,人很多。锁澜微笑。乐平说,妈你打开微信,有人要加你。

挂了电话,锁澜打开微信,果然有一个加好友的请求,赫然写着李驰两个字!乐平这个孩子心机果然重,锁澜是越来越不喜欢他了。

火车开了,城市倒退着,拉布景一样,一幕一幕从锁澜眼前过。锁澜觉得,这和她坐在自己的门市里,隔着玻璃门看电影一样看人来人往,是一样的。锁澜嘴角翘起,微笑。

锁澜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微笑着。

车窗外的风景看多了,也就成了过眼的景,渐渐地,锁澜看到了映在车窗子上的自己的脸。看到了,锁澜就大吃一惊。她有些慌恐,转头看车厢里。车厢里也毫不例外地人很多。

各色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走动着的,静坐着的,吃东西的,看书的;抱着小孩的,拉着老人的;涣散了眼陷入沉思的,托了腮痴情凝望着的,聚精会神划拉着手机的。人很多,也就是没有人。锁澜转回头来,还是在车窗子上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地,锁澜用手去抹,抹着才发现,自己是干之又干。不但头发干,脸也干,手也干,锁澜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全都干,全都缺水分,像那一年大旱的双井村。那一年,老天爷一直不给双井村下雨,双井村人举行了最悲壮的“哭天”。“哭天”,终于祈下了倾盆大雨。但那雨只下给了双井村,却没有下给锁澜,就是从那一年起,锁澜身体里缺了水,缺到她连眼泪都没有。

火车提起了速度,车窗的景物飞速后撤直至拉成一条滚动的流线,唯有映在车窗子上锁澜的脸,恒定不动。

乐平说,妈,你要对自己好一些。

樂平还说过,妈你身上有戾气。

锁澜看着车窗子上自己的脸,眼逐渐湿润起来。那湿润如水滴灌入龟裂的田地,使得所有的干裂都有了软化和消融的可能。那湿润逐渐丰厚起来,形成一滴滴,形成一串串。锁澜,哭了。

锁澜哭了,眼泪在她眼里涨满溢出,再涨满再溢出,直到那眼泪起了山洪,决了一个大口,不受任何管束奔涌而出。锁澜无声地哭,她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眼泪。那眼泪,却没完没了。

锁澜无声地哭,终于哭得泪雨滂沱,汪洋恣肆。车窗子上,锁澜的脸浸在水里,如同天上的月汪在水中央。整整一车的人,锁澜却把自己哭成一个人,人多的时候,真的就是没有人。

锁澜一个人无声地哭。

锁澜的泪成了河,而锁澜成了一座城,她以河为界,把自己哭成了一座孤城。城里城外都下着雨,这雨没有雷声,不起闪电,默默无声,但哗啦啦不止。锁澜在这雨里建起了一座城,也在这雨里把自己的城沦陷。

锁澜无声地哭,她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又为什么哭。她的哭是身体里来的,而她的泪是天上来的。她在自己的泪里跋涉,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征。

锁澜无声地哭,车窗外,山川、树木、田野、房屋,涌来了,又涌去。什么都是一闪而过,而她的泪,是永恒的。

呜——火车出了隧道。大地如弓,铁轨似弦,火车是射出的箭。夕阳红艳,无限延伸的铁轨在夕阳下闪着金属的光泽,铺就成一条通天大道,直通远方。火车之后,锁澜的泪泄成了一条河,汩汩流淌,永不衰竭。

(特别注明:本文部分资料来自张贵桃《娄烦民俗》)

苏二花,女,山西代县人,1973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从事小说创作,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小说月报》转载。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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