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免于恐惧指南(中篇小说)

2019-09-10朱朝敏

湘江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馆藏恐惧灵魂

遮蔽那冷漠,

无知的表面,以及

当我们的脸变得模糊,

我们曾多么恐惧。

——马可·斯特兰德《镜中人》

1

我叫艾米。

2038年我年过而立,选择了高智能化,即,在我活体上先抽出灵魂,然后身体智能化,再将灵魂移植到智能体内。毋庸置疑,高智能人代替凡胎肉身,消除了凡胎肉身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并将生命定格在十八岁的青春年华。要说的是,我的确向往芳华永驻,可心中不免担忧——对新生事物不可名状的疑虑。那时,我所在的Z城,以高科技之名崛起并冠名亚洲走向世界,正在大面积地高智能化,智能人(仿真人)高智能人(仿真人基础上再注入灵魂)青韭般冒出,充塞大街小巷,但疑虑限制我向高智能化靠近。最终却……

我遇到了事情。

这年春天,我正在设计一个建筑,突然感觉呼吸急促,全身无力,接着发起高烧。我以为劳累过度了,休息下便能恢复。哪想,等我回到家里,身体出现红疹子,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犹如红色雨点落下,积聚出视觉上的障碍。半小时后,喉头和肺部也发痒做疼。到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肺炎。住院治疗一个星期,症状加重,于是转到京城医院。专家排除肺炎,认定是一种新兴病毒侵入身体的结果。医生要我回想,患病前去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我在办公室里搞设计,一般吃工作餐,不过……我眼前闪现一盘卤过的野鸟,来自长江,据厨师介绍,这种鸟名叫“青状”(呆笨懒惰的意思,俗语),极其难得碰到,是他清晨在江边跑步遇到买下的。那野味的确鲜美,我吃了好几块,难道是它的“功劳”?医生赞同我的怀疑。问题是,别人也吃了,唯独我感染细菌?医生严肃地告诫,个体身体差异决定了抵抗力的强弱。我无话可说,基本认定是“青状”做的怪。

十来天后,我又怀疑,不见得是“青状”作怪,还有我接触的不知名的稀有金属,它侵入我身体导致感染。我大多数时间呆在办公室,可我这次设计的是一间密室,Z城郊区的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的某个密室,理所当然要去研究所进行实地考察(当然,考察的地方极有限)。考察中,须戴上口罩预防中毒,可我中途觉得不舒服,扯下口罩大口换气好几次。

说下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它虽秘密,可名声在外,它以研究智能生命和高智能生命为主,曾经多次创造了科技的奇迹。这奇迹多半来自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的业务领导骆简安。骆简安是高智能人,一方面以英俊的外形迅速窜成网红,并出任中部亚洲高科技形象大使,另一方面屡创高科技奇迹,美名在外。骆简安较显著的研究成果是联合亚洲高科技中心开发出的高端项目,比如“灵魂移植”“记忆交感芯片”“梦境移植”等,如今,这些项目已经投入市场,态势良好。特别是“灵魂移植”这个项目,事关高智能人的诞生,已在亚州中部地区烧出一片旺火。于是,“灵魂馆藏”应运而生,不仅移植灵魂,还存藏部分灵魂以供展示。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强调,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里拥有一些稀有金属,而我不小心感染。至于何种金属,我不知。

住院一段时间后,医生建议我回家静养,至于康复只能看运气了。呼吸困难的日常每分每秒都变成折磨,我深刻感受到凡胎肉身的悲哀,病中的我昏头昏脑地,出现梦魇。

是梦魇吗?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没有进入睡眠,那么是幻觉了。这幻觉吓呆了我。我看见了一具死尸残骸,他坐了起来,然后……我倒抽一口凉气。残骸,尤其是只剩半边脑袋的脸庞在对我笑,鬼魅一般,接着,又喊我艾米。我嘴巴瑟瑟,恐惧海潮一般泛涌激荡。

艾米,别怕,我是路远啊。那略显苦涩的声音,却遮蔽不了青春激情赋予的亮丽色泽,亲切、柔和。是他——路远,我怎么不记得?

十岁那年,父母遭遇车祸身亡,我成为孤儿。幸运的是,那年冬天,是2018年12月3日的中午,一个名叫路远的大学生看见了有关我的报道,一路跋涉赶到长江中的孤岛来援助我。我流泪了,流泪是因为,路遠说道,艾米别担心,我就是你的亲人啊,你以后上学生活的费用我全包了。说着,他笑了,脸上的青春痘明媚生动。离开时,他招手强调,艾米,记住,我叫路远。

这是路远首次见我,也是最后一次,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他激励出的温暖水流般细长,在我心中荡漾好久。然后,紧张的学业和忙碌的生活挤兑儿时的记忆,我好多年不再想起。一度的失忆,演变成彻底的遗忘,多么自然。可路远竟以这种形象提示我的失忆。

更为恐怖的还在后面,路远朝我扬起仅有的左手。艾米,我不是失信的人,那年离开孤岛我遭遇了不测。路远左手指向他自己,呵呵笑了,笑声凄厉。你看看,恐怖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记得我的惨死,我是被人害死的,太冤了,我不服啊。路远的声音陡然抬高,尖利刺耳,洞穿我整个身体。我双手抱住脑袋,跳下床铺。

幻觉消失。我呼吸艰难,脑袋发胀刺痛,窒息感下,我蹲下身体,大口喘气,一股酸水猛地上涌到喉咙。我不由低垂脑袋,一阵呕吐。刚吐完,酸水又冒上来,如此几个回合,喉咙刀割似地剧痛,黄胆水都吐出来了,胃部也疼。勉强收拾干净,稍稍稳住情绪。眼睛却不由睁大,似乎幻觉又回来了,路远申冤的凄厉喊叫声回荡我耳膜……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么多年,都不再记得,遗忘得一干二净,他找来了。一股酸味再次冒涌,我张开了嘴巴,黄水喷出。

2

路远死了,还是返回途中遭遇了不测,从那幻觉来看,似乎谋杀。如此说来,路远的死亡与我有关,他是资助我返回途中才遭遇不测的。

那半边残骸长了翅膀似地飞到我眼前。我赶紧闭眼。但他凄厉的声音钻进我耳膜……没有人记得我的惨死,我是被人害死的,太冤了,我不服啊。他在变相地指责我,这指责又多么顺理成章,我无法不愧疚。

那是怎样的冤屈?怀揣着满腹疑虑,我回到了出生地孤岛,寻找当事人。这是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由泥沙堆积出的江心洲岛,四围环水,出入不易。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孤岛物是人非,岁月已悄悄抹去了过往的痕迹。我的回访,因为病体,显得力不从心,潦草塞责。转了三五日,了无所获,身体虚弱一如风中打晃的稻草人儿,只好打道回府。

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京城医院。医生无奈,交代我回家静养,万不可妄动。这找不到病源的怪病,无法根治,症状日益加深,皮肤出现了溃烂,每天必须依靠呼吸机呼吸。脓水堆积在我皮肤上,迅速蔓延,引来恶臭的苍蝇,这下,我身体一下堕落成垃圾。这可是女性的大忌。

只有一条路了。

我拨响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电话,要到大红人骆简安的联系方式。他应该记得我的,为设计密室一事,我和他私下面谈两三次,但,对于声名赫赫的骆简安,他也许不屑于记住我。不过,记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骆简安还有Z城交给他的一项任务,逐渐实现Z城的高智能化,将Z城人渐渐转换成智能人或者高智能人。而我送上门,他求之不得。

活体转化成高智能人,骆简安他们熟练不得了。我还是提出单独面见他的要求。我有私事求助,这事决定我是否真正同意转化为高智能人。骆简安眼神飞快瞟完我整个人。他不记得我了。我这病恹恹的模样,也不希望他忆起我曾经健康不乏美丽的皮相,而现在……任何对比,对于女性而言,都是致命的折磨。

你说吧,有什么难事,尽管说。骆简安很自信地点头。

如何去查询二十年前一桩非正常死亡的真相?

这是公安的事情,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不走这个渠道,而是借助高科技。

嗯,我懂了,你是要让灵魂说话。

让灵魂说话?我嘴巴半张,一时忘记合拢。

是啊,这不难,但是必须有前提。

一个非正常死亡事件与我有关,我却毫不知情,我很内疚,但要弄清楚,就必须高智能化,是这个意思吧。

别无选择,而且……骆简安再次上下打量我。你这病,只能高智能化了,你当机立断吧,既可免除病患之苦,还可满足你追溯真相的心愿,一举两得,何乐不为?骆简安的劝谏诚恳,简直苦口婆心。

如何让灵魂说话?我追问。

嗯,目前,我负责的一项新科技项目“恐惧移植芯片”已经结项,已在使用……噢,你别皱眉头,谁没有恐惧呢?当然最大的恐惧莫过于非正常死亡时的恐惧了,那时的恐惧,你可以揣摩下,大致占据了生命的全部意识和记忆,在灵魂中的分量也可想而知了。说到这里,骆简安停顿下来,瞪大的眼睛散发出晶亮的光辉,直射我心田,我病恹恹的身体瞬间好转许多。自然,这里有心理暗示,那就是,我的心愿即将达成,他的话靠谱。骆简安继续说,我们研究所有个特殊的人才,在恩施野三河一处青山开办了“恐惧博物馆”,其中滋味如何,你前往领略一番便可清楚。

非去不可?

骆简安点头。恐惧是所有生命体共有的症状,它占据我们灵魂的一大半,既是病患,又是活性酵母,不可概论,无论你承认与否,故而,恐惧研究是生命体研究的重要课题,它只有过程,没有目的之说。骆简安左右手合拢轻拍,似乎在为他的说法鼓掌。我犯起迷糊。这与“灵魂说话”如何挂钩?

去一趟“恐惧博物馆”,你自然会明白。骆简安右手伸出,做出一个邀请,他不是邀请我去恩施野三河,而是邀请我前去“灵魂馆藏”高智能化。

我还是不放心,问道,我高智能化了,就可以完成心愿?

艾米女士先去感受下,下一步,你去参观“恐惧博物馆”便有答案了。骆简安说完便转身。此际,两个智能人走来,白衣白褂白帽,还戴着白色口罩,架起我,朝门外走去。门外一辆特制越野车敞开了车门等我。

他们送我去四川雅安“灵魂馆藏”。“灵魂馆藏”专司灵魂业务,搜集灵魂、展示灵魂,还移植灵魂。这个我不陌生,“灵魂馆藏”里的灵魂移植业务在我们Z城算得上家喻户晓。

这有强有力的科技理论支撑。人的身体死亡,但身体里的灵魂尚在,飞出腐没的肉身,而后飘移。科学技术曾经证明,宇宙中的物质有看不见的原子、质子、夸克、中微子,迄今又发现了比中微子更小的物质超弦,那超弦就是靈魂。1968年,著名科学家嘉博略尔发现了弦的图形。此后,理奥纳特博士理解为一小团类似橡皮筋那样可以扭曲抖动的有弹性的线段。

而英国医生山姆·帕尼尔首次用科学实验证明“灵魂”真实存在。实验如下:如果病人死后“灵魂”能漂起来,还能看到医生们在抢救他的身体,看到天花板上的灯,那么,若是在天花板下方放一块板,板上放一些小物体(只有山姆知道是什么),“灵魂”也会看到。山姆对100多个病人进行实验,发现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能说出自己“灵魂”离体时所见景象,特别是板上的小物体。山姆的实验充分证实,“灵魂”是客观存在的实体,有一定大小,可以飘起来并移动。不久,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维克森林大学医学院教授罗伯特兰萨(Robert Lanza)以量子力学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认为:灵魂不但能存在于我们这个宇宙,它还能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灵魂意识的能量可能在某一点上被招回来放入另一个身体。这些理论早在我们Z城普及,为我们所知。我们Z城也率先享受了成果。正在普及的高智能人就是有力的证明,而我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虽然我不陌生这些,但在“灵魂馆藏”高智能化之前,还是不可避免地接受了业务人员关于高科技知识的培训。而我的情况,骆简安与他们进行了沟通吧,故而,业务人员——一个名叫琪琪的高智能人很耐心地给我讲述“灵魂不死”的科学知识,还提到了馆藏里的特殊人才捕魂师。

捕魂师行踪诡异,人类和一般智能人难以接触到,捕魂师的职业就是收集那些肉身消亡后飘散在空中或者沉到地下的灵魂。捕魂师的本领决定了这样的生命体的稀有。具体多少个捕魂师,琪琪没有告知。她津津有味地讲述捕魂师高手,可以捕捉五十年以内的灵魂,相对而言,上升的飘移的灵魂好得手,而那些下坠的灵魂就很难了。喏,你看——琪琪侧脸,右手指向馆藏里那些陈列的玻璃器皿,器皿大都晦暗,里面是灵魂了——这些供奉的灵魂,不少都是捕魂师捕捉来的,每个灵魂都有独特的故事,都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些灵魂一方面提供观瞻的素材,另一方面还可以被选择进行移植,甚至与特殊的生命体进行对话。琪琪朝我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所说的“特殊生命体”就是高智能人嘛,看来,骆简安没撒谎。

琪琪又说到了恐惧。高智能人,相对于凡胎肉身,内心的恐惧意识要少许多,但也占据灵魂不少,因为恐惧意识是个大杂烩,空间储存量大而满,时不时就在分泌其它意识,诸如谎言、罪恶、欺诈、凌辱等等负面情绪,但奇怪的是,它也分泌正能量,有效遏制那些负面情绪,具体如何,艾米女士可以先去“恐惧博物馆”领略。

与骆简安一个腔调,他们商量好了。

如果要达成心愿,艾米女士在高智能化之前,须到“恐惧博物馆”参观一番,谨记不误。琪琪不厌其烦地重复。

3

恩施野三河遍布青山。

从大峡谷择道而上,沿着栈道竖立的指示牌七弯八拐,到达一豁朗处。一玻璃天桥从半空飞来,悬在我眼前。这是通往“恐惧博物馆”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通道。拱形的玻璃天桥,长虹一般,在太阳下刺痛我眼睛。

我的脚踏上玻璃天桥。狭长幽深的谷底钻入我眼帘,蛇一般扑来。我立马闭眼,双腿战栗。这算什么呢?才出右脚,左脚都没迈出啊,第一步还没完成。我憋住嘴巴吸气,喉咙鼓胀时,我迈左脚再同时吐气,眼睛尽量抬起。身体还是摇晃了。拱形的玻璃天桥,不经意就送来它透射的峡谷,无底洞似的峡谷,蟒蛇般伸来嘴巴吞吐……

眼前一黑,我趴倒在玻璃道上。眼睛茫然,不能朝下,也不能上看,哪怕朝前也不能。我半闭,脸庞尽量侧向一边。挪下身体,再挪下身体,很快就觉得费力,而且小瞧自己。再爬个三五步后,我闭眼,调匀气息,慢慢站起来。一二……不错,站起来了,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凉爽舒服。我迈出右脚,再迈出左脚,猛然睁开了双眼。哗啦啦的阳光猛烈,气势汹汹地扑打我眼球,我双手伸出捂住,眼睛不由朝下。蟒蛇张开窟窿大嘴,吐出蛇信子。身体被抽走血水,发虚摇晃。蛇信子切割我骨头并使之断裂。心惊肉跳下,一只魔手伸来捏住我。我胆裂魂飞,再次跌坐在玻璃道上,并迅速闭眼。恍惚的黑暗罩来,正是我需要的。光线多余,我极力驱赶,驱赶光线和玻璃交合制造的恐惧。

蹲式前进。匍匐式前进。站起来倚靠栏杆盲人摸象似挪动脚步。

还好,光线被我闭合,我拥有黑暗,黑暗接受我意念中的鼓励,给我安全温暖。既然走出一段距离,走下去,没有问题。

……

艾米女士,你好,玻璃天桥已经到头了。一个声音响起,一下扯开我眼前黑暗的幕布。真实单纯的光亮刹那闪现我眼前。

真的,我已经走下玻璃天桥了。一个圆形建筑矗立我眼前,建筑物上面闪烁着鎏金黄字“恐惧博物馆”。

终于到达目的地。我鼓起两颊,撮圆嘴唇,缓缓吐出一个悠长的气息。

接待我的是一个男士,名叫商盾。他打了一个响指,有女士送上热茶。热茶下肚,通体舒泰。心中更坚定了高智能化的决心。走进博物馆,看见两个廊柱上张贴标语,左边书写:谎言总是覆盖生活本身,你不得不承认。右边书写:只要谎言存在,恐惧就会蔓延。

这话分明暗示心理,还在催生——恐惧仿佛注满了杯子的凉水,泼溅出水花,晃荡感凉寒感凌乱感破碎感顿时杂草般丛生。一时,我胸口发闷做疼,呼吸急促。我频频换气,踏步迈进了大门。

超冷的气温下,我竟一下安静了,呼吸不畅胸口做闷喉头刺疼肌肉酸胀均消失殆尽。有些鬼使神差,仿佛凭空投下一个罩子,罩住我,隔绝了外来的侵袭,而一只软绵绵的手轻抚我周身。久违的寂静从我脚底升腾,推动脚步,又牵引我视线观望。

馆内两边是橱窗,单格竖条的橱窗里陈列各式物件。有的是玻璃器皿盛纳的液体,有的是仿若珊瑚虫的褐色颗粒,有的是说不清什么形状随意摆放的石块,还有相互连缀的带刺的球块……我眼睛被一个东西吸引并凝住。

一个头套。橱窗里,头套忽暗忽明,幽蓝的晶光闪闪烁烁。

商盾做了一个邀请姿势。艾米女士,看来你对那个头套很感兴趣,不错,这头套是我们博物馆目前最大的看点。

你的意思是,这头套相当地恐怖?我睁大了眼睛,看向商盾。

这里既然是恐惧博物馆,每个物件自然都有恐惧故事,多与少只是参观者个人感受,不一而论。头套的看点,指的是,它的故事相对而言丰富并具备层次感,对于有目的参观的生命体,有必要了解这个头套。

说来说去,还是有关恐惧的故事,恐惧怎能被生命完全感知?

哈哈,建议艾米女士戴上头套体验下。商盾伸出右手,指向两边的橱窗。你会看见你内心的恐惧具相,你高智能化之前,看清楚并了解恐惧很有必要,而你极力寻找的不正与恐惧有关?这中间有着必然联系。

话到这个份上,我能拒绝?这也是我来馆藏的目的。我点头表示同意。

需要交代的是,你戴上头套时,头套会吸入你极力寻找的部分意识,那份意识在头套的干预下进行分门别类,然后有所取舍,最终遗留的是恐惧意识。

留下那……做什么?

以供研究,千人千面,恐惧不一,有针对性地研究,帮助攻克“恐惧”难题,何乐而不为?

这家伙口齿伶俐,还上升到“奉献科技”高度,这顶高帽子……我耸耸肩膀,也无异议。他取出头套,没有递给我,而是放在一个托盘里。旁边一位女士搬来一把椅子,请我坐下。

商盾抱起双臂,交叉胸前,右手拇指食指卡开托住下巴,眼神若有所思,一幅讲述派头。

你不愿意听,但必须大致了解这个头套的来历,因为你要接受它的帮助,了解它的来历好歹也是尊重。

好吧,我洗耳恭聽。

4

头套的创意来自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为了尊重他,我不能告之他的真名,我们叫他X吧。

某天,X与家人自驾出游,经过盘山公路时发生了车祸。车子坠入一块悬空的大岩石上面倒挂着,一双儿女,其中一个当场死亡,还有一个重伤。妻子奄奄一息昏迷不醒。X好不容易爬出车子,找到手机,手机虽未摔坏,却无信号,电池即将耗干。这样,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山区天气就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阴雨天,淅沥的雨水下下停停,刷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飘起了雪花。X把妻子和孩子又搬进车子里,觉得车子摇摇欲坠,又搬出,可怕的是,孩子发起了高烧。寒冷中,X几乎崩溃。又一个二十四小时过去。雪花飘了两天,停下来时,昏迷的X清醒过来,他抱起孩子,幸好,高烧中的孩子呼吸低弱,却还在呼吸,而妻子身体逐渐冰凉,嘴唇还有余弱气息。第三天傍晚时分,雪停了,一架直升机发现他们的车,花费好几个小时救起他们。然而,他的妻子已死亡,孩子在去往医院的途中断气。

这令人窒息的死亡事件,惨烈一词极速概括,铺盖般飞来,迅速遮蔽了我凌乱慌张的心田,只遗留苍茫荒芜。

后来呢?

后来,男人X活了下来,却患上严重的恐旷症。他害怕人群,害怕天空大地,害怕室外的一切,甚至流动的空气。整天蜗居室内,梦魇致幻。X说,频繁的梦魇中,他多次看见他的罪恶,那被有意无意掩藏甚至阉割的罪恶记忆,在恐旷症状中,遭遇清醒剂的助推,苏醒并浮现,冰块一般,呈现断裂状态,却尖锐耀眼,横亘在记忆的表面。他意识到,曾经犯下的人命案不会因为岁月的交替而被掩埋。

而这意识又催生新的意识,实际是恍悟。三个至亲在自己眼前轮番离开,这无比惨痛的经历,实则惩罚,是他犯下的罪遭受的惩罚。

沉默。我清楚,这沉默饱满,充盈着询问——关于男人X罪恶的秘密,我是否要继续听下去。当然,这才是重点。我点头。

商盾也点头,继续讲述。那是X高中毕业时的事情,高三时,班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同座加喜喝洁厕灵自杀了。说来,那自杀太经不起推敲……加喜处于叛逆期,性情孤僻傲慢,怠慢一切,除了化学这么课程。加喜对化学表现出超常的兴趣,在自家建立了一个化学实验室,总是在化学实验中消磨掉漫长的时间,所以,经常性逃课,交往上几乎与家人同学隔绝。到了高三,加喜的父母反对他做实验浪费时间,多次发生冲突,尤其是加喜的妈妈,掀翻实验物品,与加喜矛盾加深。加喜要么逃学,要么在课堂上大睡特睡,与老师冲突不断。三月末,加喜与老师发生冲突后,跑掉,晚自习时回到了教室,带回一瓶饮料,并一口灌下,然后蒙头大睡。哪想,第三节晚自习时,毒性发作,加喜只是嘟哝“我好难受啊”,拒绝求救。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加喜终于忍受不了,跑出教室,倒在走廊上,再也没站起来。

我半张嘴巴。这从商盾嘴巴传出的自杀,有太多的疑点。到底是饮料还是洁厕灵?加喜没喊救命,可是一直在嘟哝“难受”,难道大家都是聋子?加喜跑出教室后,倒在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出来关心下,是大家都没注意,还是故意不理?

天啊,这疑问实际是有答案的。选择式的疑问,虽然缺乏有力的证据,真相却在道理上偏向了后一种。可怕。加喜自杀,说穿了还是死于冷漠。顿时,心思漫漶,一丝先验的恐惧蛛丝般缠绕我心尖,遏住血管,分泌疼痛。我嘴唇默默吐出“冷漠”两个字。

你是说那男孩子X吗?商盾点头,又摇头。他左手放下,右手食指拇指岔开,卡住下巴,嘘嘘两声,继续述说。

我讲述的,是流传于市面的论调。男人X依靠回忆,却否定了那论调,X坦白,加喜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凶手就是X。那天,逃学一天的加喜,晚自习之前回到教室。同学们吃晚餐去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俩。加喜情绪差,去厕所回来,只说心烦口渴,拿出以前买的洁厕灵喝了一口。第二口之前,加喜撩了下X,说:我要继续喝洁厕灵,你会不会拦我?X心一惊,眼神瞟过,果然捕捉到“洁厕灵”三个字。加喜拿起洁厕灵晃了晃,喝下第二口。X却嬉笑着说道,你这骗子,明明喝的是水,还洁厕灵,有本事,你一口气全部喝完。X表面笑嘻嘻地,内心却波澜起伏。X明白,自己激将加喜,饱含着刻骨的报复之意。那意思强烈,但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劝说自己,加喜来真的,要不要阻拦下,问个究竟再说?那个声音太微弱了,很快就被刻骨的报复淹没。

就在这当儿,加喜接受X的激励,仰起脖子,咕隆咕隆地一口吞掉整瓶洁厕灵。X保持观望的姿态,一动不动。

X的仇恨,如此刻骨,这要追溯到他们父母的恩怨。X高三,与加喜同座,开家长会发现,加喜的妈妈竟然是他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仇人,是X的爸爸的情人。X八岁时,X的爸爸借出差之名,与情人自驾去西部游玩,在大渡河,女子接到儿子生病的电话,于是连夜往回赶,在大歇那里的高速路上,车子与一辆大货相撞,X的爸爸当场身亡,后面的女子只是轻伤。那个女子就是加喜的妈妈。这场车祸,终结了X妈妈的幸福,X的妈妈从此郁郁寡欢,性情古怪。八岁的X将人生变故的总账全记在加喜妈妈的头上。造化弄人,多年后,加喜与X竟成了同座。现在加喜求死心切,X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成全。谁晓得呢?若干年后,X遭遇车祸,至亲在眼皮底下离开人世,他患上恐旷症。他才意识到年轻时的罪恶,加喜于自己,就是同座,一具无辜的生命,却死于自己的激将下,本质上,就是死于自己的手下。

我嘘了口气。那头套与他什么关系?

X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日夜惴惴不安,便联系上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的骆简安,打算献上他的活体,供骆简安他们研究。骆简安求之不得,联系上X的心理医生,将“恐惧”课题的研究从科技到心理推进一大步,研究出“恐惧移植芯片”。商盾拿起头套,递至我面前。你仔细瞧瞧,这头套仅仅是高科技产品?

冷嗖嗖的气流悠悠地散发,然后扑面袭来,还有……我猎犬一般洞开鼻孔,血腥味道钻心入肺。哪里是头套,是头颅。

商盾又递来一幅眼镜,蝴蝶形状,其中看不见镜片,要不是他挑明是眼鏡,我还以为是装饰。这是专用的眼镜,依靠它,你就会看见头套下面隐身的脑袋颅骨,一旦戴上,颅骨就会紧紧卡住你的脑袋,与头皮下的颅骨对接,于是,恐惧意识浮现,记忆回溯,帮你打捞那些被遮蔽的往事。有意无意遮蔽的,无论出于什么心理,实际脱不开恐惧,恐惧就是源头。

我点头。

关于恐惧,人类了解多少呢?高智能人又了解多少呢?总是在虚化。商盾摇头,嘴唇抿出坚毅的线条。恐惧是物质的,正如我们身体一样,不过,身体能被眼睛看见,而恐惧只有在特殊材料下才能被发现。商盾走近一步,帮我戴上眼镜。艾米女士,现在你可以看见恐惧了,嘘,它是物质的存在。

蝴蝶眼镜下,头套下面的颅骨赫赫在目,可怕的是,上面的血迹干枯板结在上面。而蝴蝶眼镜招来的世界,除了头颅,其它均消失,包括商盾本人。

好,开始。商盾声音响起,头套卡在我脑袋上。

5

203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艾米在“灵魂馆藏”转化成高智能人。

我凝视落地的镜子,与镜中人对视。心中的诧异瞬间被盛大的惊喜代替并覆盖。这是我吗?当然是我,我的骨架、皮肤、五官,还有惯常的习惯和神情,没变。但又有根本的变化。黄金比例下的皮相配置,升级换代的生命体,充溢着青春、朝气、芳华、健康等类似词语散发的光泽。

女性终究是容颜的俘虏,我心悦诚服。巨大的憧憬填满我心胸,我的愿望也要实现了。答应帮我捕魂的大师,是谁呢?我充满了期待。

回Z城一天后,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眼前。

捕魂师列文。黑色连帽大斗篷,飘飘欲飞,长发在脑后扎成小辫子,整张脸也被黑面罩蒙住,眼睛倒是清澈干净,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那装束定格的神秘诡异气质。列文接受了帮我捕魂的任务。

如何捕魂?我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列文告诉我,现在,他的大脑移植了我的部分意识,这些意识正是我在“恐惧博物馆”戴上头套时,被头套识别出的。随后,有关人员抽出其中的恐惧分子,再移植到列文的大脑里。如此,艾米女士,我清楚了你的愿望——你渴望弄清楚,2018年冬天,一个名叫路远的大学生因为资助你,返回途中遭遇不测的真相。

您能捕捉到路远的灵魂?

这似乎不是难事。黑色大斗篷犹如黑色的大鸟一阵一阵地鼓起翅膀,翩翩欲飞。斗篷下,列文双臂垂下,双手轻握。

需要多长时间?

列文递来深长的视线,那视线穿透我的眼睛,延伸到我身体后面。这若有所思的眼神,不乏坚毅和自信,却又守口如瓶。列文转身欲走。

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弱,却蛇般爬行。列文转过身体,那眼神扩散询问的光线,将我罩住,而后电波一样钻进我的心胸,迅速与我的心跳合拍。我懂得他的意思,列文作为捕魂师,捕魂就是他的专长,还是他的日常工作,他已经答应,绝不会轻易失言,我除了信任还能有什么怀疑?

劳驾,我真有疑问。

我知道,你想问——完成了捕魂的任务,我是否能归还那移植到我的脑袋里的意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列文仰起眼睛,哈哈的笑声震撼我耳膜。我不由面红耳赤。这笑声婉转地告之,我这个小器鬼多么上不了台面,人家才不占这个便宜。

别难为情,既然你问了,我就明白地告诉你。还不了,一点也还不了。列文摇摆脑袋,眼神坚毅。作为捕魂师,我与其他智能人不同,这份差异就是,我因为捕魂的需要吸收了他人意识,这些意识涉及他人心灵的强烈诉求,可说来说去,这些诉求竟大致相同,那就是恐惧经历。每个生命体都恐惧,都被恐惧携裹进一个奇怪的心理怪圈里,却毫无知觉,甚至不愿意承认,哪怕移觉——比如故意遮蔽记忆选择性失忆,也有部分生命体由此催生暴力,以伤残杀戮等行为来发泄恐惧心理……说到这里,列文停顿下来,一丝微笑爬上他的眼梢眉角。抱歉,我过于说教了,对于恐惧,谁无感受?班门弄斧了。

此际,夕阳西下,晚风浩荡。被风鼓舞的大斗篷,哗啦作响,列文静静伫立。修长挺拔、玉树临风,两个成语从纸面爬到现实,活灵活现地释义。我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我们探讨而已,毕竟,您接触的多,而我混沌蒙昧,请您继续赐教。

过誉了。我每次接受捕魂任务,都会移植其它生命体的恐怖经历,我以他者感受为感受,分担这些恐惧,并以此为凭藉,捕捉那些游荡在天地之间的灵魂。说来,我生活的中心点就是“恐惧”,感受甚深,不妨说个一二:源于生命体本身的“恶”是存在的,而灵魂却为“恶”而羞耻,因为灵魂知晓大道轮回物物相应。就是这样,恐惧要我们造“恶”,又要我们极端地厌恶“恶”。这相悖的怪圈下,恐惧携裹了生命体,洪水猛兽一般,寻找一切机会冒头,同时又标签生命体的脆弱无奈,哪怕高智能化,也无法避免。嗨,我的存在就是经历他者的经历,而后辨认、寻找、捕捉。列文微微垂下脑袋。夕阳挂在地平线上,吞没了他的倒影。影子消失,列文伫立天地间,孤独刹那间呼之欲出。

多有意思啊。孤独的捕魂师,一点也不闲置孤独,相反,总在恰到好处地运用孤独,行走于那条溯回的路上,频繁地与死亡相遇。

我说的过多了。列文打断我的漫想,朝我挥起右手告别。

嗨,您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我朗声叫道。

你知道了,我每次吸纳的意识,最终被我消化干净,捕魂师哪能被他者轻易左右?列文很快融入逐渐黯淡的天色里。晚风发起人来疯,转出漩涡,沦陷我凝望的眼神。

捕魂师列文……恐惧博物馆……骆简安说,他有一个朋友开办了恐惧博物馆,是列文吗?

6

近五十天后,列文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黑色斗篷,灌满了大风,在他身体后面鼓舞巨大的鸟翅,振振欲飞。眉宇间,坚毅自信的气息顺着整个身体流溢灌注,铁钉似地抓牢他的腿脚。我不由抬高了眼神。

嗨,欢迎凯旋。

也祝你心愿达成。列文右手提着一个黑紫色绒布包裹的匣子,微微朝他身体正中移动,左手及时搭在那黑紫色的匣子上面。我一阵惊喜。那黑紫色的匣子……路遠的灵魂吧。

我们一起奔向“灵魂馆藏”。“灵魂馆藏”位于雅安西北一处无名沙漠戈壁中,路途遥远。可在高科技发达的今天,这也算不了什么,通天大桥已经在半个月前使用,以10倍的加速度缩减距离正常距离。通天大桥具有即时性,需要时便架起。也简单,两地沟通下,两地工作人员开始准备,二十分钟后,一座临时连通Z城和“灵魂馆藏”的凌空天桥出现。我和列文驱车驶上通天大桥,一路畅行无阻,三个小时后,安全抵达“灵魂馆藏”。我们下桥,通天大桥彩虹般消失。

“灵魂馆藏”棺材一样的形状。在土黄色的沙漠中,在土黄色的硕大太阳下,周身也是土黄色。这样,它总是被眼睛忽略,哪怕从高空俯瞰,也难以捕捉到它的存在,除非站在那建筑物的面前——讶然下,脑袋仰起,眼睛睁大,整个建筑物飞碟一般扑进眼帘,告知它的真实存在。“灵魂馆藏”已经对外开放五六年了,据说六年来,参观灵魂的,移植灵魂的,几乎每天人员爆满。今天也不例外,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我们跨进馆藏大门。琪琪迎上来,朝捕魂师列文微微弓腰致敬,又我点头笑笑。然后,琪琪在旁边的台架上拿起一双白色手套戴上,伸出双手,接过列文手中的黑紫色匣子,抱在胸前。这下,我看清楚了,黑紫色丝绒包裹的黑匣子是个正方形,以琪琪环抱的姿势来看,匣子不沉但也不轻。

路远的灵魂啊。二十年的时间,游荡在外,徘徊踟躇,无所寄托,如今被捕捉,赋形于这个匣子里。

我眼睛从黑匣子移开,望向旁边的列文。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球和赤裸裸的眼神,毫无遮拦地出卖我的询问。这真的是路远的灵魂吗?捕魂师列文在近五十天的时间真就捕捉到二十年前飘荡空中的孤魂?

列文重重地点头。那份慎重和诚挚要我百感交集,信与不信,其实我心中早已清楚答案,只是……我鼻子一酸,喉咙哽咽。我这个高智能人的情感固然不再像凡胎肉身一般情绪化,却总归受灵魂控制。灵魂猛然滋生的多种滋味交集一块儿,怎么说?路远因为资助我才遭遇不测,如何惨死我毫不知情,二十年来我不记起感恩,亦不追寻真相,竟以彻底的遗忘埋葬记忆。哪想病入膏肓时,幻觉偶然扒开那封存的记忆,我才窥见一二。“没有人记得我的惨死,我是被人害死的,太冤了,我不服啊”,路遠的悲鸣又响彻在我耳边。二十年,这冤屈的沉寂,被时间冰冻成坚冰,正是集体缄默的结果,约等于掩埋遮蔽,我作为其中一员,不折不扣的帮凶一个。胸口犹如遭受猛击,一阵颤栗,恐惧蔓延。

是的,恐惧……列文的话一字一句地闪现于我脑海中。恐惧源于生命体本身的“恶”,灵魂却为这“恶”而羞耻不已,因为灵魂知晓大道轮回物物相应。就是这样,恐惧要我们造“恶”,又要我们极端地厌恶“恶”。这相悖的怪圈下,恐惧携裹了生命体,洪水猛兽一般,寻找一切机会冒头,同时又标签生命体的脆弱无奈,哪怕高智能化,也无法避免。

此际,我脑袋一震,仿佛遭受什么刺激。伸手摸向脑袋,以为有帽子……不是帽子,而是那顶头套——来自“恐惧博物馆”的头套箍紧我脑袋的颅骨。什么也没有,有的是,恐惧后遗症。“恐惧博物馆”宣称,那头套是博物馆里的重头戏,我还嗤之以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头套的确震撼,所有前往“恐惧博物馆”的参观者,借助它亲眼看见了恐惧为何物,更为关键的是,在恐惧的具相中拈出自身罪恶的影子。那头套,如何说呢?打个比方吧,好比孙悟空头上戴的帽子,每当咒语念起,帽子便箍紧,勒出天旋地转。我诚然没到那个地步,可余痛犹在,恐惧的阴影随时扑来凶狠的爪牙。

我遐思漫想的当儿,琪琪环抱路远的灵魂离开了,接着又闪现我眼前,带领我走到右边一个墙角处。有请艾米女士。

正对着琪琪右手的墙壁洞开,一间房屋出现,里面一个竖立的玻璃柜立马吸引我眼神。柜中博古架上摆着的正是那个匣子,路远的灵魂。匣子上的黑紫色丝绒已经被摘掉,匣子是玻璃器皿,青绿颜色,而里面……我加快步伐,三步并着两步上前。在玻璃柜前站定,脚下的地面升起台柱,台柱到我刚好俯视青绿玻璃器皿的高度便停下稳住。我瞪大眼睛,聚焦眼神。那青绿色的玻璃器皿……似乎空无一物。

路远的灵魂呢?我回头,着急寻找捕魂师列文,但他空气一般消失了,何时消失,我竟毫无察觉。

琪琪上前,声喉婉转若黄莺。稍安勿躁,您再静看,会有所发现的。

我嘘口气,再次瞪大眼睛,聚焦眼神。玻璃器皿有液体,遭遇风吹似地泛起波澜,这……我失望了,忍不住叫道:就是流动的液体,哪里是灵魂?

没错,就是流动的液体,透明、晶莹、温润,您能感受到,这正是一个好灵魂的标杆啊,说明这具灵魂纯度高,但是,它分明不安,来回地荡来漾去,急欲寻找倾泻的出口,您需要深入地观看吗?

当然需要。

嗯,您知道,这种“观看”为保证货真价实,就要移植灵魂,或者移植灵魂中恐惧冤屈的部分到您的体内,您充分感受去。但您清楚,世界再无如此真实的灵魂袒露方式了。

抽取那恐惧部分到我体内……我右手迅速搭在胸口,捂住快要蹦跳出来的心脏,很快,我归复了平静,郑重地点头,同时强调:这是纯度较高的灵魂,存藏在这里,应该是馆藏的骄傲,这样的灵魂虽有杂质,却不失完美,那些被抽出的暂时移植到我体内的部分,也是他不可或缺的部分,因为那纯度里,有这部分修炼的痕迹,所以我要求……

您体验完后,我们再回植到路远的灵魂里,只不过您的灵魂不可避免地吸收了这部分恐惧的记忆痕迹。

没问题。我说的磕磕巴巴,大脑却指挥嘴巴完成了这句话的表达。如果这样能算作赎罪,那么我二十年来漠然的代价可是太小太小了,重温路远生命最后时刻的经历,即使恐惧得无法形容,相对于弄清楚真相,值得。

OK,开始吧,请跟我来。琪琪再次鞠躬,伸出右手,右手指向的右侧墙壁又洞开,一个房间出现。两个身着白衣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恭候我。

7

我轻易地回到了二十年前。2018年12月3日的一个下午。

我不是艾米,而是大学生路远,时年二十一岁。

这天下午,我来到长江孤岛上一个名叫庙村的村庄,见到了艾米这个孤儿。我是在报上看见艾米的报道,她的父母前些日子死于车祸,她成为孤儿,怪惹人怜的。艾米以后读书、生活……我大致算了下,我可以担负,无非我要辛苦一些,多打几份工。清晨,我从江东大学出发,一路颠簸到了陆城,那时的陆城很小也不发达,孤岛深陷在江水中,更是封闭落后。隔山容易隔水难,从陆城到孤岛庙村又花费我近两个小时,总算找到了艾米。那小可怜,竟然蹲下身体,双手捂脸哇哇大哭。她哭什么呢?应该笑的——居然有人来资助她了,这是好事啊。不过,她刚经历了人生大劫,心中自然满是不安全感。哪怕高兴事,也绷着一根紧张的弦,且时时担心这根弦突然断了,比如担心我不过心血来潮而已。

没事,你别担心,每年我都会来看你的,你现在是义务教育阶段,不愁没有书读,生活费用,包括以后高中大学所需的一切费用,我都会管到底的。承诺顺口溜一般从我嘴巴里滑出,刚刚说完,心中敲起了鼓点。说真的,以后——谁又能真正把握?但此时,我觉得有必要承诺。看看,艾米马上破涕为笑。

一个小时后,村支书骑摩托车送我到渡口过江。顺利,我刚与村支书道别,一艘轮渡驶来靠岸。

等候的车辆行人抢着上轮渡。三四个中年男子跑出来,叫嚷开了:都下去,这趟轮渡别人包下了,你们坐下一渡吧。说着,两个长相蛮横的,动手驱逐,另外两个守在轮渡跳板,禁止车辆行人上船。轮渡驾驶舱里的大喇叭嗡嗡作响,接着喊话。

各位渡客,抱歉啊,我们接到了通知,呸——吐痰声干脆利落——这趟轮渡被包下了,因为有上级来咱们孤岛视察指导工作,领导们正在赶往渡口的路上。呸——又一口痰水,还有落地的回音。领导们很辛苦的,也是时间贵如油,咱们耽搁不起,是不是?所以,大伙儿赶快下轮渡,确保领导们工作不误哈。否则,后、果、自、负。

大喇叭一声尖锐的呼啸后,停止了聒噪。轮渡甲板上一片安静。很短暂,抗议和牢骚此起彼伏。嘭,一辆摩托车随着一个彪形大汉的右手,跌进跳板下的江水里。

给你们长脸还不领情,滚下去,要不,我们动手了。粗鲁的吼声炸起,炸疼我耳膜。你们这是狗仗人势。我忍不住了,怒火烧出喉咙,又飘出嘴巴。太不公平了,我们都是买票过河的,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这是规矩,你们不能公然坏了。我的叫嚷马上得到響应,几个客人拍起巴掌,两辆汽车和一辆货车分别鸣笛赞同。我更得势了,继续说道,谁都没有先走的权力,仅仅因为我们是平民百姓……我的普通话此时多么不合时宜,典型的外地客。两三个男人围向我,将我夹住。我仰起脖子,梗着喉咙叫道:我们有什么错?因为官员要过河,就必须给他们鞠躬让道?这是权力的傲慢。

老子要你牙尖嘴硬……傲慢你个大头鬼,小秧子,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草,这小子在造反……三个男人拳脚并用,轮番压在我身上。先是肚子上被飞来的一脚踹得打晃,接着,左右脸颊挨上清脆的巴掌。晕头转向中,拳头和脚踹相继跟来,我倒在地上。估计嘴巴裂开了口子,脖子也在流血,额头、下巴、手掌也不例外。三只脚踏紧我,我闭上眼睛。甲板嗡隆嗡隆震响,汽车、货车、摩托车纷纷发动引擎离开。冷风灌来,血腥味浓烈,剧痛架空了我身体。

终于,那些脚移开。我睁开了眼睛。天空晦暗,哭泣着脸庞。我爬起来,在空荡荡的甲板上挪动脚步,一瘸一拐地走下轮渡。

半个小时过去。又半个小时过去。轮渡前面的坡路一侧挤满了车辆和行人。又过去了一刻钟,轮渡鸣起汽笛,接着响起音乐。车队驶来,一溜烟地驶向轮渡,五六辆一跑到底,下坡、上轮渡、左边三辆右边三辆并排停好。轮渡迅速启航离岸。

约摸二十来分钟后,一辆小客轮机帆船驶来,慢慢靠岸。客轮清空了渡客,几辆摩托车和部分行人涌上去。停泊在坡度一侧的小汽车和货车还在无限延长。客轮上的一个男人扯起嗓门喊:耐心等,面包会有的,要不,打道回府吧,这天冷死人嗬。

说归说,另一辆轮渡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岸了。

我懒得看了,进船舱找座位坐下。刺骨的江风在晦暗的江面显得苍凉,它肆无忌惮地啃噬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我首次感受到骨头做疼,那疼,带着肿胀,发酵在周身,要我尽量保持僵硬的坐姿。我动一下,哪怕偏下脖子,也是酷刑在身。僵硬中,我闭眼打盹。

在下雾。一声惊呼,要我探出脑袋。江上雾茫茫地,奶油色泽,天地模糊。人群慌乱,接着船身摇晃。完了,有大轮船在旁边。这么大的雾,见鬼了。老子们今天被交代了……砰。轰。声音在巨响中消失。巨浪扑来,卷裹船身。客轮翻船了。

我被砭肌刺骨的浪涛压进水中,一只脚卡在倒扣的客轮里,我使劲地拖,有什么划伤了衣服和腿脚。顾不了,再卯足了劲头朝外面拖,似乎拖出来了,但江水又裹住我,要我动弹不得。我会一点儿水性,一边扑打喘息,一边快速地思考自救对策。这是在江心被撞翻了,眼前只有白雾,但那大轮船肯定在附近打转,而我气力不够,中饭也没吃,还遭受殴打,那么,只有尽快地爬上旁边的大游轮。只有这个办法了。双手在江水中乱抓,几个回合后,我右手碰到……眼前出现大船轮廓,不错,正是大游轮。卯足了力气,我向大游轮游去。大游轮左转右转,不断调转方向,一个浪头将我压回水底,我碰到了游轮的舱底。锐利若刀刃,朝我身体插来。大游轮不停转动,刀刃走过我的脸颊。

轰。巨响声后,我脑袋……啊,被劈了。最后的意识甫一漫出,水流和大游轮交互掀起大漩涡吞没了我。我的一半头颅,还有右手臂和左脚分别落进一个个漩涡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白茫茫的水和雾调色板似地,遮蔽了血腥和暴力。我的灵魂以恐惧及恐惧带来的疼痛、绝望和愤怒感知了死亡的瞬间。

撕裂……尸首不全……沉落江水……漂流。

停止呼吸的肉身灌满了泥沙和江水,在漩涡中飘荡。灵魂却从胸腔里逸出,冲出雾水遮蔽的长江水流,在江面徘徊、飘浮,它承担了沉重的恐惧,怎么也拍打不开飞翔的翅膀,只能敛着身体,在半空踱步似地飘移。飘移。它不能离开长江,因为肉身还在长江里,肉身的死亡真相还被遮蔽。

那断掉左脚右臂和半个脑袋的残骸,泥水覆面,顺着水流慢慢向东冲去。而下令包船的孤岛镇一把手名叫周昌焕,12月3日下午,他跟随车队过江到陆城,汇报完工作,接到了客轮遭遇大雾翻船的电话。于是,他匆忙联系上搜救队来到江边渡口。多好的运气啊,西北风吹来,呼啦啦地在江面撒野,吹散了笼罩在江面的浓雾。搜救船队依旧亮着防雾灯搜救。后面一艘飞艇上的新闻摄影师抓拍了周昌焕的照片,他在防雾灯下,坐着一艘冲锋艇在江面搜救。他是真心的,有照片为证。他找到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照片上,周昌焕半跪在冲锋艇上,伸出双手狠命地拽起一个垂死的伤者。

翻船事故,因为周昌焕的搜救及时,翻转出人生机遇。周昌焕搜救完后,命令班子成员第一时间统计出那渡船的渡客。不错,都是在船上买票的。有的要了票,有的没要票。凭票统计不出什么的。但那一船的渡客都是陆城人啊,百分之九十五甚至更多比例的孤岛人啊。人记人,一下子就弄出了名单。摩托车全毁了。但二十个人,救上来的十个有不成程度的伤残。另有五个,抓住甲板或者其他什么,或者凭借水性,总之,他们自己爬上了岸。打捞上来的两个已经死亡。还有三个不知所踪。周昌焕发出铁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三个失踪者,哪怕尸身也要找到。仅仅两三天时间,那三个失踪者全都打捞上来。列出的名单,与打捞上来的伤残者、死者、自救的一一相符,一个不漏。全都是孤岛人。

唯独我这个异乡客路远,被冷风吹走了痕迹,被忽略被忘记。

而我惨死一周后,残骸顺着水流慢慢东去,到了江陵地带,被一艘大船卷起的波浪推向河滩,终于靠住一块石头搁浅在河畔的芦苇丛中。一个老叟来钓鱼,发现了这具残骸,当场吓昏过去。

一点儿也没错,老叟以为什么怪物,走近瞧看,发现是人的残骸。老叟活了大半辈子,一只脚都已踏进土里了,常年在江边溜达,要么钓鱼,要么淘金,不知见过多少死尸,这样的残骸——缺手缺脚的不足以为怪,还缺了半边脑袋,鼻子只有半边,仅剩的左眼珠凸在眼眶外面,已经破裂——但那死不瞑目的神态栩栩如生。

昏过去的老叟,被江风吹醒。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栽倒在残骸上,一时又魂飞魂散。随即站起来,一身泥水地跑回家。稳稳慌乱的心态,喝了口热茶,带上棉被和蛇皮袋子,返回芦苇丛里,将残骸背回家。老叟洗净残骸尸身,再次裹上一床旧棉被,埋进自家菜园里。当天晚上,老叟噩梦不断,梦中不断放大那残骸,又在梦里惊吓了老叟一番。于是,早上起床后,老叟给新坟烧了纸点了香,还买来水果供上。

这一切,我的灵魂都看见了。灵魂里的恐惧稍稍減轻。但那被遮蔽的痛苦、被“因大雾发生翻船事件而葬身长江”的结语了结的罪恶、无辜死亡的真相……一笔勾销了,灵魂不愿也不能拍翅而去。它踟蹰徘徊,透支无尽的岁月,不过以漫长的守候一搏,搏击罪恶,以期换来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的灵魂就在长江中下游荆楚一带游荡,幽静而心思重重。

8

我——艾米与路远的灵魂完成了对话。

从“灵魂馆藏”出来,这一天已经结束。双脚刚迈出馆藏大门,背后的大门便自动合上。馆藏只在白天开放,夜晚是禁区。看看,馆藏大门上的一行黑字:灵魂,安息,这四个字组成的句子,是足以说明一切的。白天已经够吵闹的,灵魂如何安息?而黑夜,正是灵魂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这段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侵占。

我的身心还沉浸在那份恐惧中。惨烈的翻船事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啊。因为一句话——包船者先走,死亡便选中了那些不幸的人,发令者竟是周昌焕。大雾突然而至,助纣为虐,增加死亡的惨烈砝码,而死亡的真相被遮蔽了二十年。灵魂却不屈,它执拗地寻找机会反驳。

凉嗖嗖的滋味绷紧我大脑神经。

周昌焕后来被我一个小屁孩所知,正是因为媒体报道宣扬,将他炒得红紫发热。这样,他得到上级嘉奖,很快提拔进陆城的领导班子里,接着,又进入常委。再接着,陆城与周围县市合并成Z城,周昌焕进入Z城的常委班子,负责高科技研究项目。五年前,周昌焕又被提拔成Z城的一把手,两年前因贪污受贿被关押,一年前入狱。接着,爆出新闻,一个高仿真的智能人代替他入狱,真正的周昌焕却不知去向。

无论如何,周昌焕完成官场的多级跳,正是那次翻船事件铸就的基石。但这基石下面却是血腥和冤屈,他知罪吗?因为他的包船命令而导致的翻船事件中,一个名叫路远的大学生如此无辜惨死灵魂备受屈辱——他知道吗?

我心灵的颤栗传递给路远移植到我体内的那部分灵魂时,路远的灵魂也接受了我艾米的“灵魂”对话。关于周昌焕的人生经历,他也清楚了。但是,这真相更不堪了。歹人当时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封官加爵。他的灵魂自是又增加了愤怒不屈的意识吧。

好歹,这二十年来的等待,如此彻底地还原了被死的真相,即使恐惧翻倍,也还值得。

9

我能做什么呢?达成愿望后的我,艾米,常常不由自主就陷入沉思中。那贮藏在“灵魂馆藏”里的透明灵魂,已经完成了对话,知晓了凶手的结局。路远本人的愿望完成了吗?

我不得而知。我却渴望靠近那样的灵魂。想想,一块在黑暗中发亮的晶体,吸引眼球和脚步,吸引心灵的靠近,多么水到渠成。我时不时就往“灵魂馆藏”里跑,每次对着青绿色泽的玻璃器皿静静观看。

真正的周昌焕在哪里?他的替代在宜城监狱是如何被发现的?

我萌生了去宜城监狱的想法。

找到熟人沟通了下,去了两次宜城监狱,都被拒绝告知情况。我准备了下,打通关系,通过高层找到监狱长进行了沟通。监狱长答应给我机会,可以调出当初的一些视频给我看。

看视频前,监狱长告诉我一些细节。周昌焕在宜城监狱有些特别,丝毫看不出身陷囹圄的官员的萎顿悲伤,相反,一脸的祥和平静。总是口口声声地强调,他是有罪的人,为官失却了公心,欲望膨胀触犯法律法规,现在只有安心服罪。他是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少见。

正如监狱长所说,视频中的周昌焕太特别了,不大的放风场地上,一个中年男子闪进我眼帘。他身板刚直,步伐悠闲,而神情一派宁静。天啊,除了头发灰白,那仪态和身形,无论如何与阶下囚挂不上半点联系。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标准的散心养闲的样子。

我重新看这个视频,总觉得他的眼神奇怪,奇怪在哪里?不得而知。后来,我又私下里找到监狱长沟通,再次再再次调看视频。多个视频,都是放风的居多。然而,多次的温习中,我眼睛渐渐睁大。男子几乎一个模式,他微微仰起脸庞,不时望向天空,还不时……我注意到,那微笑棉花糖一般洇在他脸上。这哪是坐牢服刑,是享受啊。这个周昌焕。我顺着周昌焕的眼神看去……他在看哪里?视频中没有连接点。我翻看视频,来回翻看,寻找连接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视频意外地出现一个角落——正对着周昌焕的打探来的方向,他背后正是一个篮球架。角落处,一个年轻的女狱警站在那里,是凝望姿势。我恍然明白,女狱警,她与周昌焕相互望着,那眼神……他们在用眼神对话,看看那女狱警,既紧张羞涩,又甜蜜无措。

这怎么回事?

一个月后,我又来到宜城监狱,这次我从早上呆到深夜。通过视频盯看周昌焕的举动。他神态自若,脸色充满了金属光泽。那抑制不住的喜悦……一个镜头恰好出现了那个女狱警。他们眼神纠缠。他们正在用眼神交流,交流心灵的秘密。女狱警名叫罗薇薇。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找监狱长打听,罗薇薇半年前考上律师走了,然后公开暴露了周昌焕找了智能人代替他服刑的事实。为何暴露?因为这里发生了轰动世界的堪称奇迹的事情。

罗薇薇在看守智能人周昌焕中,两人用眼神交流心灵密语,竟然产生磁场效应,发生共鸣,于是,具备共同语言的两人产生了爱情。而爱情的滋润下,智能人周昌焕竟然自行产生了灵魂。那么,也就意味着智能人周昌焕不再是替代了,而是独立的生命体,他有追求自由的权力。罗薇薇便找到周昌焕劝说他公开这个秘密,争取自由身。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似乎一个大鸡蛋塞满我嘴巴,半天合不拢。

后来呢?

后来?监狱长皱眉,这事可把我们监狱害苦了,分明就是证明我们管理不严严重失职嘛。唉,罗薇薇啊,她这是捅了大篓子,现在可是下落不明了。

下落不明……为什么?

监狱长拿出手机,四下瞧望一番,声音若蚊叮。喏,这些是我保存的,现在在网络上都被删除了……你大致瞧下。

是一个打包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些爆料,简单说,是两个秘密消息,消息发布者是陌生人,但实际是罗薇薇本人。我依次看来:第一则消息是,真正的周昌焕因为贪污受贿被立案侦查,事发后,周昌焕做好准备,在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买通一个技术员,制造了智能人,并利用高超的3D技术,将外形包装得与他本人一个模样,代替他在监狱服刑,而他本人隐藏在某地。

第二则消息是,智能人名叫Q,代替贪官周昌焕服刑期间,遇见了监狱的女狱警罗薇薇。放风期间,两人在铁丝网内外,竟然以眼神交流,架起心灵桥梁,心灵电流波散。这样特殊的交流下,两人心灵日益靠近,奇迹般产生了爱情。这则文字下,还有一张Q的头像照,国字脸,脸颊清瘦,双眸有神,视线带有一股直透人心的探寻力量,那狭长挺直的鼻梁,在他微侧的脸颊留下部分阴影。接着看文字:我不久发现“周昌焕”的异常。一次放风中,一个狱友遭受群殴,“周昌焕”挺身而出,立马被围攻。拳打脚踢下,丝毫没有还手的“周昌焕”非但没倒下,反而要那些群殴者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罗薇薇兀地明白了什么。罗再一次用眼神连接心灵电波时,她问道:你不是普通的人,是智能人。“周昌焕”淡淡一笑,也问道:我知道,你最近通过司法考试,拿上了律师资格证,祝贺。心灵密语下,有何能瞒住?纵使无言,心灵痕迹早已波涌各自身体。罗薇薇与Q约定后会有期。

只有两个消息?我问道。

监狱长摇头,精彩部分在我旧手机里。

10

简直下了重金,才说服监狱长,我看见了完整的文件夹,也就是罗薇薇公布的一些秘密的核心部分。

第三则消息,简直就是小说情节,要我连生称奇。律师罗薇薇来到宜城监狱,见到了Q,表示要找到真正的周昌焕,向世人公布真相,并请Q配合。这次会面,两人深入的对话成为他俩故事无法抹煞的细节。

为何?Q问道。

你明知故问。罗薇薇耸耸肩膀。

我知自己,而你还未了解我。我呆在这里,心甘情愿……你别诧异,稍安勿躁,请听我慢慢说来。我的存在正是因为有罪论,真人周昌焕利用职务之便,强迫高科技人员偷偷地创造了我,我成为他的替身,为他戴罪服刑。暂不论他的行为,只说我自己。他们在我身体内注入“有罪论”的意识,并移植了部分记忆(主要是他作为Z城父母官的记忆),却没有移植灵魂。作为一名普通的智能人,诞生后,对犯下的罪行充满了内疚悔恨,每每回想,我内心都在恐惧——这样的罪孽下不亚于巨石压身,生命体存在何为,而灵魂又如何诞生?恐惧下,我只有一个想法,安心接受惩罚,在监狱里服刑。

没错。但事情发生了变化,简单地说,是你发生了变化,創造了高科技难以意料的奇迹。因为爱情诞生了,这个神奇之物,在我们心灵之间架起电波,并日益滋润我们接近枯萎的心灵,然后萌发并繁盛灵魂的种子,于是,我们的身体——尤其是你的身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Q慢吞吞地吐词,字词犹如钢镚落地,敲击罗薇薇的心坎,顿时,罗薇薇脸色发红,眼神明亮。

你创造了科技奇迹,自行产生了灵魂。

是的。

这也正是我为何要替你争取自由的目的。你拥有了灵魂,意味着你也拥有了生命体的自由和尊严,你没有替代他人服刑的义务。一个字赶着一个字地跑出罗薇薇的嘴唇,她脸色发热。

赞同你的自由尊严说,但我认为,这与“知罪论”并不矛盾。怎么说?微微你应该知道的——每个生命体在这个世界生存,其实都不是真空般毫无污点,都是有罪的。或多或少的罪孽在身,才赋予生命体的复杂,灵魂也正是在有罪的前提下,具备反省觉悟的功能,从而击破坚硬的表皮,修炼出柔软轻盈。要不,哪有救赎一说?救赎是灵魂的最后归宿。在监狱里的这些年,我时常想,其实,我是幸运的,先天的“知罪”感要我日日反省,更为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你,心灵开始“量子纠缠”的电波反应,从而产生了生命体重要的东西灵魂,这是科技之外的奇迹,属于生命本身的奇迹。

我当然同意你的看法,但请问,在你看来,如何才算“自我救赎”?

这个提问好,你听清楚了——如何才算自我救赎?知罪,我不缺乏。接受惩罚,我不得不做。悯爱,我尚在探索。

三者你都具备了。

Q摇头。悯爱是一辈子的事情,尚在开始,还须证实。正如你,拼了全力,从警察职业跳槽到律师界,不正是你心中的愧疚和悲悯?

你了解……罗薇薇的牙齿磕到了沙子,一时发疼。那些沙子侵袭进喉咙,将后面的话堵回去。一时,罗薇薇眼眶发热。那奇妙的心灵电波又开始波荡在两人之间。那些隐疾,虽强压心头,却不免在心灵中探头露脚,他又怎能不知?罗薇薇有些窘迫,随即又强迫自己坦然一些,诚如他所说,每个生命体都是有罪的。警察这个铁饭碗在刚刚踏入社会的罗薇薇眼中,就是生活的全部。她当时考公务员,巴结上一个官员调换了一个陌生女子的成绩,这行为与周昌焕找个智能人代替他服刑一样,无耻地欺骗,结果呢,随着官员的倒台被查,事情败露,罗薇薇才被发配到边缘的宜城担任一名女狱警。最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母亲在外遇见一个女人,竟被女人当众甩了巴掌,回家后,一时气恼,大脑充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母亲因为自己气死,家人们将罗薇薇驱逐家门,断绝了往来。嗨……罗薇薇闭上眼睛,努力掐断那些浮现在脑海的羞耻往事。能真正掐断吗?罗薇薇觉得自己的能力太弱了,无法左右意识和记忆。她自叹命运多舛,却也认为自己活该,时不时还为那个被自己掉包的女孩子愧疚恐惧,这些复杂的想法积压在心灵一角,绝非短时间能够埋葬,也绝非它们就安静地躺卧不动,而是寻找一切机会暂露头角。Q难免不察觉。

Q双手交握,眼神热烈。你终于考上律师了,退掉了不属于你的饭碗,这不可能是你眼界高厌倦警察的缘故,而是你“愧疚”心理帮你做出的选择,不属于你的只有退回去,这可是悯爱的开始,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否则,你将无法原谅你自己,那种负罪感十字架一般挂在心脏上,总有一天,你会被勒死。说白了,知罪、服罪、悯爱就是自救啊,给自己空气和血液,生命体才能健康蓬勃,才有自有尊严说。

你呢,亦在此途,你不是周昌焕的替代品了,是一具独立的生命体,我能知罪服罪悯爱,何尝不是你的影响?说着,Q站起来,轻轻弯下了腰。其实,你自行长出灵魂,乃科技界的异数,而那些高科技管理人员,他们虽然不敢公开地监视你,却也不排除找机会暗中打探,这发现的可能——谁能掐准时间?我必须争分夺秒,找出真人周昌焕,拿到证据,恢复你的自由。

第四则消息:作为智能人,Q自行诞生了灵魂,成为全球的热搜,由此,Q也被多方视野关注,被秘密跟踪和寻捕,连续几次遭遇绑架,均逃脱,他的安全和自由也计上日程……而罗薇薇也被整天跟踪,说不准有一天她会彻底失踪。

第五则消息:罗薇薇已经根据Q尚存的周昌焕的意识提醒,找到了真正的周昌焕的秘密住处(下面是图片和视频,却无法显示)。还好,有文字补上:周昌焕虽然逃逸处罚,但恐惧心理下,身体出现病状,时不时就发生昏厥。他见到罗薇薇,听到罗薇薇讲述的他的替代Q自行产生灵魂的事情,一下子惊呆了,接着又看见罗薇薇播放的Q录像,还有Q为争取自由的要求,便昏死过去。

第六则消息是关于周昌焕的记录:昏厥醒来的周昌焕,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吩咐罗薇薇通知四崚坡高科技研究所,说希望最后的时间留在那里,那里有罗薇薇知道的真相。罗薇薇按照周昌焕留下的电话通知对方拖走周昌焕。

最后一则消息:Q获准到监狱外就医,结果被秘密送往四崚坡高科技所。一到那里便被扣押,还被通知,要抽出灵魂,再植入周昌焕的灵魂,两人合二为一。即消灭Q,催生高智能人周昌焕。Q却找到一个机会偷跑出去,周昌焕自缢而亡。

我翻看完,整个人都呆了。这些暴露的消息里,隐藏着多奇妙的故事啊,它真的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如坠云雾。等到监狱长收走手机。我才清醒过来。问道:罗薇薇呢?还有Q呢?

监狱长回答了罗薇薇的去向。半年来有两个罗薇薇的新闻消息,一个是她的亲人发出的寻人启事——寻人,罗薇薇,女性,三十岁,身材娇小,爱穿白色衣裙,短发,苹果脸,微笑时有梨涡,不久前在青岛海边消失,如有知情者,请联系某某。另一个消息是在我来这个监狱前发出的,曾经与智能人Q产生爱情,并催生了世界首例智能人灵魂的女子,律师罗薇薇女士,她佩戴的鸡心项链和右手在青岛海边找到了,显然遭受了不测。

11

我来到了“灵魂馆藏”,奔向那盛装了路远灵魂的玻璃器皿,然后在青绿色的玻璃器皿前站定。

柔和温润的光芒下,我入定一般。大脑和心胸,一双温柔手轻轻抚慰,安宁和静谧在周围弥漫,将我笼罩。方方正正的玻璃器皿里,里面的液体通体透明,微微波漾,犹如清泠静美的夜曲缓缓奏起,随着液体分子游弋。

   这静美无尘的时刻。难道,路远的灵魂已经感知我所知道的有关周昌煥的信息?

不是难事吧。他的灵魂,经过我的胸腔,因为强大的恐惧心理,无法避免地带走我的部分心理意识,关键是,我们有共同的心理感受,心里感觉、意识一旦相逢就黏合一块儿,发生共振呼应。那恐惧因周昌焕的终结,也慢慢平息了一些,恐惧里的屈辱、愤怒和悲哀也稍稍淡化,在时间的流水中稀释。

我眼眶发热。一颗心似乎接收到那隐约的电波,从玻璃器皿中抖出的,直达我心胸的电波。我的心在颤栗。我努力平静,心灵在电波的振动下,发出密语般的声音,响彻我的耳际。艾米,一切都在循环,善恶均有结果,你……

我紧张了。还能做什么呢?我受馈于从天而降的恩典,却给恩人带来不祥的境遇,竟不知无忆,一个偶然的幻觉提示了我,启发我的恐惧心理,而后我致力于真相的追溯。真相大白,坏人已被惩罚,这就是我要的结果?我竖起耳根,倾听那密语。那低沉苦涩的却不乏青春朝气的声音仍在继续:恨不值得一提,只有爱才是唯一,悯爱是壮大强盛我们灵魂的唯一通道。

这话我听过,一点也不陌生。是智能人Q说的,与罗薇薇交流时的灵魂之见。他的见解来自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吧。因奇特的爱情,在知罪服罪的心灵上产生“爱”的感知,并春草似地繁盛蔓延,自行生长出灵魂。

而Q呢?去向是秘密。

跨出“灵魂馆藏”大门,脑袋下意识地回望。壁橱里摆放的灵魂,在各种盛纳物件中,因为特殊的光源映照和反射,呈现闪闪烁烁的光芒,给人遥不可及的虚幻之感。萤火虫似地明明灭灭,时光的纵深感呼之欲出。我再次想起夜空下的坟墓。

我缓缓转过脸庞,一个黑影飘忽而过。捕魂师列文。他跨出馆藏大门,黑色披风快要飘出我眼际。哎。我的声音水泡似地鼓出,又马上被拥挤的人潮吞没。我加快步伐跑起来,扯亮嗓门。列文。

很远处,黑影停下来,又朝馆藏走近。一张年轻的脸庞犹如雨露,在人潮中闪现光泽,而惊奇的满是询问的眼色笼罩我全身。你是谁?你认识我大哥?说着,他就站定我跟前,还不够,又拽起我的右臂,挪步到馆藏的角落僻静处。我挣脱出右臂。

别着急慌慌的,列文曾帮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认识他。

你很幸运。

列文呢?

大哥接手一桩棘手的业务,正天涯海角地奔波着。

他那本事……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

当然,已过去二十来天了,至多再半个月吧,兴许明天……

明天或后天就能见到他,他有这个本事的。我欣喜地叫道。那份欣喜有些突然,令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抱歉,他已经帮您捕魂了,再无第二次,这是规矩。丢下这话,小捕魂师转身而去。黑色大披风鼓出扩大版本的黑色鸽子,振振欲飞的大鸽子慢慢缩小成一黑点。

嗨,我表达了再请列文的意思吗?我摇摇脑袋,无奈地耸耸肩膀。心中不由自问:那么,我急迫地想再见列文,为何?

无法给出答案。

好吧,既然来到这里,而列文又帮我完美地了却心愿,我当然要见见他,表达感谢,哪怕以前也致谢过。那攫取全身力量的心愿,正是他的促成啊,感谢多少遍都不够。反之,我来到他的栖息地,避而不见,倒是无情无理了。尽管智能人和高智能人相对于人类,强调理性,弱于人情,但“灵魂”这一中心轴,仍将“人情”维系得不可或缺。

第二天,我又来到“灵魂馆藏”,在馆藏溜达了几乎一天时间,也没遇到列文。心理就这样,一旦下定心思要见某人,寻访不遇,胃口就吊起来。悬而未决的心理,渴望和急迫无形地膨胀。

连续去了两次均扑空。第三次的清晨,我早早赶来,馆藏还未开门,却遇见了列文。返回的列文,风尘仆仆,披风猎猎,面孔还是用面罩遮蔽一部分。右手抱着一个黑丝绒包裹的匣子。我们眼神相遇,并相互点头致意。列文不给我开口机会,从馆藏大门的一个侧门自行进去,侧门关闭。

我进入馆藏,直至下午,才有机会面见列文。随着琪琪的导引,进入一间房屋。列文面罩已经取下,清癯面目跃入眼睛,我的心跳了下。瞬间,我明白了,我为何要见到列文本人。

标准的国字脸,脸颊清瘦,双眸有神,视线带有一股直透人心的探寻力量,要对面的人或物轻易就被笼罩进去。看看,那狭长挺直的鼻梁,在他微侧的脸颊留下部分阴影,跳跃的阴影。我见过的。我亲眼见过这张面孔。

是他,智能人Q。一度消失的Q,被四处追寻的Q。

来无影去无踪的捕魂师列文。

他们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以前叫做Q,现在是捕魂师列文。

我知道你……哦,我说的是你的过去,你的诞生、成长和遭遇,那时,你叫Q,与一个名叫罗薇薇的女子相爱,然后创造出超越科技的奇迹,多令人惊叹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饱含赞喟,但它只是腹语,钟声一般回荡在我身体周围。

艾米你好,找我有何贵干?列文微微欠身,丢来一个探询的不乏诧异的目光。

你已帮我大忙了,完美无缺,我却再次寻来……捕魂是不可能了。逡巡一会儿,我再次启唇,真是感谢你,圆满了我最大的心愿,要我看见那透明纯正的灵魂,每次来这里,心中就会涌起感激之情。

列文摆摆手,不值一提,这是我的工作。

我已上门了,你不请我进屋谈谈吗?记得上次我们相谈甚欢啊。不等列文表态,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列文默许我略微强势的要求,转身拉开一道白色的帘子,一扇看不清面目的窗户敞开,外面土黄色的沙漠扑进眼睛。很快,我惊得下巴脱臼。列文从一个抽屉里抓出一把种子,附身朝窗外撒去。几分钟后,我眼前快速生长一片绿草丛。

列文点点头。艾米女士,你可以问了,有何疑惑?

火眼金睛。作为捕魂师,列文多少练就了阅读灵魂的本事吧。我嘘下嘴唇,一个词语蹦出我心口,又弹性十足地在我心口蹦跳。恐惧……我将它吐出。我们上次谈到了恐惧,您的一番高论启发了我,我记忆犹深。我拿眼瞧看列文。他表情平静,眼神传递出一幅倾听的专注。

恐惧源于生命体本身的“恶”,生命体的灵魂却为这“恶”而羞耻不已,因为灵魂知晓大道轮回物物相应。就是这样,恐惧要我们造“恶”,又要我们极端地厌恶“恶”。这相悖的怪圈下,恐惧携裹了生命体,洪水猛兽一般,寻找一切机会冒头,同时又标签生命体的脆弱无奈,哪怕高智能化,也无法避免。

难为你記得这么清楚。列文嘴角微微翘起,洁白的牙齿亮闪眼睛。这难得的一笑鼓舞了我,我继续说:不是记得牢,而是你道出了本质,我深受触动,关于恐惧……我嘴唇嗫嚅,嘘口气后,接着说,它显示出我们的虚弱和自身的恶,就像暗物质,我们承认它的存在却总是绕开它,然后视而不见。说到这里,我舌头似乎被蜡油封住,动弹不得。

你究竟要说什么?直接说吧。

我憋口气,再缓缓而深刻地吐出。嗯,请允许我表达完,我转变成高智能人前,参观过一个地方,名叫“恐惧博物馆”,见到了博物馆最大的看点一个蓝色头套。这头套的来历正好应证了您的话,恐惧分解的罪恶感耻辱感和救赎感,以实物形式传递给他人感受,警示生命体。您知道,每个生命体要看见自己的灵魂,多么难,又遑论救赎?我声音慢慢低弱。其实,我哪有资格来讲什么大道理,陈述事情吧。我嘘口气,提高了音量。我说的是,在感受他人恐惧中,我正视了恐惧意识,从而,我意识中的恐惧分子,透露了我强烈的诉求,这诉求后来……

被移植到我的大脑中,我清楚你的愿望,再去捕魂,帮你完成了诉求。这是我的工作。列文耸耸肩膀,不置可否。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在回忆。

我举起右手,来回摇摆。诚然,您对恐惧的认识来源您捕魂的身份,但还有其它,比如先天优势,再比如您对捕魂这职业的选择——您肯定经历了什么。

在下愚钝,不懂你的意思。列文左右手搭在椅子圈被上,上身微微朝前倾斜。他在紧张。哈,我点中了他心理,我不由洋洋自得。像您,虽与我同一族群,但您——我猜,您又是高科技之外的存在。话一出口,懊悔顿生,但无法抑制的自得,又海浪似地冲来,冲走了懊悔。您不是普通的高智能人,也非高科技完全能够控制的高智能人。

列文侧脸,望向窗外。

他的沉默,鼓励了我,我继续说下去。您的存在,充分挑战了高科技的弊端物质化本性,那本性的确了不起,却非万能,在某些时候还是无用的。这构成了自相矛盾,许多东西真的不能量化,高科技也有失控的时候。比如爱情,谁能掌控?爱情的魔力下,灵魂诞生。

列文眼睛發亮,我看见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存在,与其证明了高智能的弊端,不如代言我们高智能人的心声——我们与人类一样,同为生命体,生命体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甚至生老病死,我们一样逃不脱。真的,没有永远。

那团火从列文眼睛飘出,飘向我脸颊。我不管,说到底。故而,我们要做的,是去物质化,回到初心。正如您,因为代替罪犯周昌焕坐牢服刑而诞生,有罪意识下,开启灵魂的端口,爱情之光照耀进来,灵魂生长渐行渐远。然而,那又怎样?恐惧从未消失。话又说回来,列文先生,正是这份恐惧,您经历的,您才了解它,拥有了捕魂师的资格,去完成时间留下的遗憾。

艾米,你调查了我。列文站起来,神色淡然,右手却拉上窗户,又拉上窗帘。我倒没有丝毫不适感。这个逐客令赶不走我,我脸皮因为诉说的痛快而无形增厚不少。

纠正下,您作为高智能人的特例,需要我调查?您应该问,艾米,你怎么认出了我?我也站起来,脸色发热。啊,还是因为恐惧,恐惧的心理下,我们遇到了同一个恶人周昌焕……一言难尽啊。我大大地吐出一口长气。

所以,我就是来道谢的,您亲眼见证,一个不知自身罪恶的恶人的结局,这结局了却了一段被时间埋汰的恩怨。我弯腰致谢,然后抬起脑袋,朝列文点点,再转身离去。

捕魂师列文,天底下,再无其它职业更合乎您了,后会有期。

12

我给列文丢下一个谜团。

他寻上门来找我,关于周昌焕。他的谜团表面是来自周昌焕,实则是他自己。我几乎忘记,他诞生于周昌焕的有罪意识,还移植了周昌焕其它部分意识,而后在监狱里诞生灵魂,故而有罪意识根深蒂固,换而言之,列文具有强烈的羞耻感。

那份羞耻感,我第一眼就捕捉到,从他询问我的神情。生涩,怯怯虫子一般爬上他刚硬的脸庞,一丝讪笑抹去他作为捕魂师的刚毅神采。

艾米,请给我讲讲你与周昌焕的恩怨。

没有恩,只有怨,他的罪恶所致。当时他是一个地方、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一个孤岛上的父母官,权力在握,任性傲慢,导致惨痛的翻船事件发生,他竟然浑然不觉,我请您捕到路远的灵魂,您看见了,那灵魂纯正透明,却也饱含冤屈愤怒悲伤恐惧,这正是周昌焕造成的。我与列文斜对而坐,开始讲述。

约莫半个时辰,我讲述完了。至于路远坐船翻船惨死的过程,他捕魂时已经知道,我不再赘述。

沉默墙一般蛮横地伫立我们中间。三分钟了,列文一动不动。他在沉思?还是将我的讲述对接上路远的惨死经历,确认周昌焕的责任?

沉默。沉默。空气中弥漫紧张的气息。列文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这落地生根的沉寂多么强大啊,却又善解人意。起码,沉默罩子下的我,充满感谢,因为它安慰了那重返记忆的躁动和悲愤。

再三分钟后,我听见那沉默之墙的坍塌声,那呛人的粉尘无处不在,要我呼吸紧张。我憋气,再张开喉咙,大大地吐出。是列文出手推倒了这堵墙。周昌焕这人如果还不知罪,灵魂如何安放呢?说着,他站起来,有些突兀,携带无法形容的力量,以至于他递来的眼神,炽热有力又忧心忡忡,让我无法回避。

羞耻感。

我感觉准确。列文毫无顾忌地吐出“羞耻”两个字,他以叹息强调。不久,我意识到,我的感觉是错误的,我低估了列文。列文是在替周昌焕羞耻,却并非我理解的“羞耻”。

那是半个月后,我心血来潮,想知道罗薇薇灵魂的下落,来到了“灵魂馆藏”。我花费一两天时间,在馆藏里溜达,并联系上琪琪调看有关资料,却一无所获。她的灵魂没有收藏在馆藏里,也许被列文珍藏了,谁晓得?列文肯定是不忍心罗薇薇的灵魂在外飘荡的。话说,像罗薇薇的灵魂,属于纯粹澄明类的,多好的标本啊。

我眼睛朝洁白的墙壁扫来扫去,那里有某扇门,大门背后就是列文的栖身之处。大门具体在哪里,我丝毫拿不准。

我离开,还是最后一个离开馆藏的。刚下台阶,遇见了小捕魂师。我热情招呼,小捕魂师镇静地扫过我两眼,准备开溜,黑色披风鼓出巨大的鸽子,振振欲飞的鸽子。我着急了,急欲拉住那鸽子,一边伸手一边大声呼喊。

我是你大哥列文的朋友,半个月前,我们还见面了。

这话具有威慑力,镇住了那小伙子。他停驻脚步,却不转身,似在辨析我话的真假。我加快脚步,跑上前,停在他身边。

你对我大哥说了什么?难怪他拒绝了一个大任务,说是……小伙子以摇头代替后面的述说。我对他吞下的话满是好奇,采取激将法。我哪能鼓动他做什么?说不准是他的私事。

大哥已经出去上十天了,的确说是私事,这哪像他的性格,匪夷所思。小捕魂师丢下这话,拔腿就跑。

再十天后。列文又找上门来见我,邀请我去“灵魂馆藏”。

我们走近一个封闭的密室,在一个玻璃橱窗前站定,橱窗里摆放着一个玻璃器皿,褐色,里面盛纳的东西粘稠模糊。

这是周昌焕的灵魂。列文说道。

刹那,我明白列文这些天做什么去了。我点头,这只能是周昌焕的灵魂了,周昌焕也只配拥有如此色泽质地的灵魂。

你捕来他的灵魂——做什么呢?我望向并排站立的列文,双眼充满疑惑。

不知罪,灵魂如何安放呢?

天下那么多不知罪的灵魂,你管得了?恐怕上帝也没这个能耐。

列文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捕魂中,每每遇到那些混沌凝滞的沉重灵魂,难免就会想,如此灵魂,在生前是不相信“灵魂存在的”,否则他们肯定会想到,那些负罪累累的灵魂离开了自身,因为沉滞而飞不起来,只能下坠。我们古人有地狱一说,这不是迷信,说的就是灵魂混沌沉滞不可翻身的例子。列文兀地闭嘴,但隐约的叹息却鼓噪我耳膜。

看看这。列文右手伸开,指向褐色的玻璃器皿。一个生动的标本,馆藏里,类似的标本何其多,而且,还呈递增趋势,总是少有反省。

列文花費这么大的力气,捕来周昌焕的灵魂,就是为了抒发这一通感慨?还是……列文右手放在玻璃橱窗上,拍两下,又缩回。我学他的样子,放在玻璃橱窗上,马上我瑟牙咧嘴地缩回,酷冷,钻心入肺的冷寒。寒冷刺激下,我问道:你捕捉来周昌焕的灵魂,究竟有何目的?

……

其实,这样的灵魂,坠入地狱,也不失为一种去处。我口气幽幽,但愤恨依稀可辨。

你愤恨,我理解。但于我——他再如何,也无法抹杀一个事实,我的诞生与他息息相关,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肉身已经消亡,我不能放任他的灵魂下坠,丧失上升的机会。

你要让他的灵魂飘移起来?你如何去做?

要他知罪。他拥有权力时傲慢无知,致使路远惨死,他必须面对并忏悔。

我张大嘴巴。哦,他这羞耻感太浩大了,我不过摸到了边角。

13

列文回到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水流。他带着玻璃器皿,是青绿色泽的玻璃器皿,里面盛装着路远的灵魂。他打开玻璃器皿,跟随飘荡的灵魂飘移,重新感知路远的恐惧,然后收回路远的灵魂,回到“灵魂馆藏”,抽出他自己的那部分恐惧意识。

那被抽出的恐惧意识注入了周昌焕的灵魂中。我似乎听见列文庄严的宣告:周昌焕你好好感知吧,因为你滥用权力,给路远带来莫名的大灾难,那触目惊心的恐惧,你这么多年来毫无感知,还将一场灾难转化为官福,步步高升,这是何等的罪孽。

我的幻听,出于我的报复心理。也许,列文根本就没说,就算是宣告,他也不会如此义愤填膺吧。这是我与列文的区别。

我曾经给列文电话(这联系方式是我反复请求要来的),表达了我深重的怀疑。列文正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是如何促成两具灵魂对话的,告之完后,他又说,周昌焕的灵魂这些年在无限地下坠中,吃的苦头也不少,这次是机会啊。

好吧,但愿如你所想,我申请,能与你一起聆听他们的灵魂对话。

不行。列文断然拒绝,请给他们尊严,不论你还是我,都无资格去面临那样的时刻,这时刻只属于他们俩——除非他们愿意展示给众人。

那又如何证明周昌焕知罪了?

仅知罪远远不够,还有救赎——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假以时日,我们再来看那个玻璃器皿吧。

至此,我恍悟,先前对列文的羞耻感觉,过于局促狭隘。列文的“羞耻”早已超越个体的愤怒感受,还有……“悯爱”,这个词语冒出来,我眯起眼睛,久久回味。

如果……我只是假设,他真的要你失望了……

那是以后的事情,能创造机会,就必须全力一试,否则,我无法释怀,以后我这捕魂师再如何捕魂去?

我无话可说,率先挂断了通话。我话多,表现在各种怀疑式的假设,就是不信任,也不愿意去信任。此刻,我再次体味到,那份恐惧遗留的厌恶愤恨。路远呢?如何面对那个灵魂?恐惧袭来,我脑海闪现零碎的画面:雾茫茫的江面,客轮被大游轮撞翻,巨浪中,路远沉陷自救,靠近大游轮,却被左右旋转的游轮卷入船底,被劈掉半个脑袋……如果,路远的恐惧得不到补偿和慰藉——我理解了列文抽出那份沉重的恐惧意识的行为,我所想的,他何尝没有考虑过?但他仍竭尽全力去做,因为他愿意信任。

这次通话后,再无列文消息。我拨打列文电话,毫无信号,看来,他的联系方式是一次性的,不同地点不同号码。在灵魂馆藏大厅,我再也没有看见路远和周昌焕的灵魂。

琪琪带我来到一个角落,角落的博古架上供奉的正是路远灵魂。角落后面是落地窗户,窗户外绿草茵茵。这待遇不错。琪琪说,您在意这个灵魂,请您看看,这灵魂越发纯净了,几近透明。没错,这言下之意……

三年后,我在馆藏见到周昌焕的灵魂,已成为馆藏特别展览项目之一。玻璃器皿中,有液体缓缓流动,虽然混浊却不至于粘稠板结,而且颜色也改变不少,褐色向灰色过渡,眼睛尚可一辨。

这三年来,周昌焕的灵魂去了哪里?馆藏档案记载:

文字资料——路远灵魂的部分恐惧意识移植到周昌焕的灵魂中。两具灵魂发生了碰撞,周昌焕的灵魂被震撼,从而知情,他是杀害路远的凶手。移植的路远的恐惧意识犹如追魂器,直接捏取周昌焕灵魂的七寸。他才意识到,他犯下的罪恶,可知的已不少,不可知的更多更惨烈。这惨烈活生生地重演给他看,将生命撕裂出碎片残骸甩给他。恐惧是能传染的,也唤醒一度沉睡的恐惧,进行共情。心理学中,恐惧意识的共情最不能防范。而“恐惧”一旦产生,洪水般蔓延淹没,不断地提示:真是你一手制造的,你自个享用吧。精神防线在恐惧洪水的包抄下,产生断电式的障碍,紊乱发生。周昌焕的灵魂只能求饶,请求宽恕,他愿意接受惩罚。

有意思的是,灵魂中的记忆苏醒了。他记起,2018年年底,上级部门来孤岛检查工作,他下令,来往轮渡以领导车队为主安排渡船,不能轻举妄动。车队到来的时间好把握,没有任何差错,但上午有几个地方要跑,还要查看大堤,而且还是深冬,返回的时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于是就命令下午两点半到四点那个时段的轮渡不可妄动,只能待命。下午四点半左右,江面下起大雾,客轮走到江心被撞翻。这不是稀罕事情,但一个年轻人如此无辜惨死,在二十多年后细节毕现,抓绕神经撕裂魂魄。

音像资料——周昌焕的灵魂说道:我明白太迟,要不,我会收敛自己的行为的,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到没顶的灾难和牵连,包括我的家人。我连愧疚的资格也没有。真的,看看,我的灵魂这样油腻沉滞,总是飞不起来,缘由不言而喻啊。我深受其苦,可不想放任灵魂下地狱,请给我一个救赎的机会吧。请放逐我灵魂到长江孤岛那里,我要守在那个地方日夜忏悔,为屈死的生命招魂祈祷。

文字资料——在捕魂师列文的帮助下,周昌焕的灵魂来到长江中下游交界的荆楚一带,他沉滞油腻的灵魂在这里艰难地浮游,与不可预知的坠落力斗争。列文这个捕魂师,日夜守候那里,陪伴周昌焕的灵魂,陪他挣扎浮荡,陪他忏悔祈祷,陪他招魂守灵。周昌焕的灵魂拿出足够的诚心,说到做到,日日夜夜,不曾离去。捕魂师列文对周昌焕说道,2018年的12月3日,因为你滥用职权为所欲为,导致六个生命无辜惨死,他们若是接受你的忏悔表示谅解,你的灵魂便会慢慢轻盈干净,直至你可以在这一带的水陆路飘移,能够自动飘移进我这个玻璃器皿,那时,你的心愿便可达成。

三年后,周昌煥的灵魂飘移进玻璃器皿,被列文带回了“灵魂馆藏”里,成为馆藏里较为生动的展示品之一。此乃周昌焕的要求,以此警示,顺便修炼灵魂。

难怪这么长时间后,我才能见到周昌焕的灵魂。

我找到了琪琪,询问列文的情况。琪琪却说,捕魂师列文了不起,他改造了周昌焕的灵魂,真没想到,周昌焕的灵魂还建议列文:可以建立一座“免于恐惧博物馆”,恐惧心理下,生命体不免呈现异端行为,却又提供诸多解决途径,免除恐惧与恐惧本身不可分离唇齿相依啊,他和路远均可以提供参本。

我一头雾水。琪琪的意思是,列文建立了“免于恐惧博物馆”?

我嘴巴却吐出询问,不是有个“恐惧博物馆”吗?列文要仿照别人?

琪琪笑了,无声的笑,得体又意思明显。“恐惧博物馆”就是捕魂师列文的创举。

14

作为多年的设计师,我见到“免于恐惧博物馆”还是惊讶了。

“免于恐惧博物馆”的位置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在“恐惧博物馆”之后,另两部分在其左右侧,皆是扇形,仿若一只鸟雀的两只翅膀。左侧刚刚完工,是A区。B区C区尚在规划中。商盾闪现我眼前,他抱起双臂,交叉胸前,右手拇指食指卡开托住下巴,眼神若有所思。

艾米女士,我们又见面了,欢迎来到“免于恐惧博物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这论调……我皱眉,说道:你现在负责“免于恐惧博物馆”的接待,哦,对列文很忠心效力的。

我欠他的,因为我,他才代替周昌焕坐牢,我违反了科学精神和道义。

啊——你曾是贪官周昌焕在四崚坡拉拢的……商盾笑笑,打断我的话。艾米女士,我现在是“恐惧博物馆”和“免于恐惧博物馆”的总领事,现在,我带您参观A区吧。

A区分为五个展厅,展厅两个大廊柱分别悬挂两个标语,左侧标语:那些陪伴我们不眠的灯光黯淡起来,黑暗掠过我们双眼。右侧标语:你将活着,依靠制造疼痛,你将宽恕。

第一展厅里,我见到了2018年12月3日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翻船事件的影像图,遇难的六个生命遗体,包括路远的残骸和他遇难时的恐惧心理模拟图。第二展厅里,我见到了周昌焕自缢后的惨相和他逃脱惩罚隐蔽某个地方时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理模型图。模型图是一个护套,可以套在参观者的胸口上,参观者能充分感受那无法形容的心理状况。第三个展厅,有智能人Q的故事和罗薇薇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分为若干片段,于特殊的墙面悬挂,当戴上特制眼镜,墙面便出现立体画面。整个犹如演播厅,不同的是,参观者可以参与其中,比如某个细节处,参观者询问、对话甚至质疑反驳。第四个展厅,我久久停留,我见到了自己——艾米女士接受高智能化,借助恐惧意识,知晓恩人路远遇难真相,再找回他冤屈的灵魂,免于恐惧的故事。第五个展厅,是路远和周昌焕两具灵魂模型,参观者通过模型,可以感受两具灵魂的对话。

A区实际很大,要参观完,至少两天时间。但我不到半天就出来了。作为当事人,也是旁观者,我深知其细节,却再无勇气深陷其故事之中。

我与商盾道别。

站在那拱形的天桥的桥头,仍旧晕眩。我还是老习惯,憋着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挺直身体扬起脖子,缓缓地吐出。那一刻,我看见,“恐惧博物馆”之上的“免于恐惧博物馆”几个大字,大字下面,流水般缓缓流淌一行字:A区已在开放中,B区主角是你吗?

屏气凝神半闭双眼地走过拱形天桥,大约花费了半个时辰,比第一次进步许多,可喜可贺的是,我一直直立身体走完整个天桥。

朱朝敏,女,湖北宜昌人。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循环之水》,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等文学期刊。小说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有文字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作品获得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六届《芳草》文学女评委奖和湖北文学奖。

责任编辑 袁姣素

猜你喜欢

馆藏恐惧灵魂
与内心的恐惧交朋友
树德娃的太空之旅 学习设计
牛,也有高贵的灵魂
想象中的恐惧
被贫穷生活支配的恐惧
没有烧烤的夏天,没有灵魂
灵魂树 等
2004年~2012年档案馆与图书馆馆藏量发展比较
介绍两件馆藏青铜器
表达恐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