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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短篇小说)

2019-09-10安宁

湘江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龙

安宁

进入三伏的第一天,已是午后四点,庭院里的蝉鸣,还在轰炸般地响着。洗菜的水泼到地上,不过片刻,便消失不见。尚未断奶的叮咚,以袋鼠一样的姿态,惊恐地挂在舒尔有些干瘪的乳房上,寸步不离。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疲倦地摇来晃去,卷起的风掠过舒尔裸露的乳房,留下温热的气息。原本就窄小的客厅里,除了为弟弟舒小龙还未见影的婚事备下的新沙发,陈美惠又强行塞下一张已经淘汰掉的老式沙发,并在凉席垫子下铺了一层塑料,防止叮咚尿湿。于是舒尔身体移动的时候,便会听到下面窸窣作响,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张嘴嘲笑着她与叮咚。

舒尔于是烦躁地拉开叮咚,想要在38度的高温下喘一口气。正埋头专心吃奶的叮咚,被忽然间拽离妈妈的怀抱,立刻大哭起来。她的哭声犹如一把尖锐的刀子,穿过层层热浪,直刺人的耳膜。就连窗外的蝉鸣,也像被震慑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竟是集体噤声了几秒,随即,又哗啦一声,将鸣叫从半空中兜头泼了下来。

舒小龙探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怕生,不喜欢这里,想回她自己的家去罢了。舒尔心烦意乱地丢出一句,又在陈美惠骤然冷掉的一张脸上,突然间意识到,在回到小城后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做着剧烈心理斗争,纠结着回还是不回的人,除了一岁半的叮咚,还有她自己。

在镇幼儿园当清洁工的姐姐舒莉,专门请了假,顶着毒辣辣的太阳,骑着电动车,来见舒尔。一起来的外甥女思思,已经八岁,开始懂得害羞,看见舒尔,羞涩地叫一声“姨姨”,便窝进沙发,低头玩手机游戏。

叮咚,跟思思姐玩好不好?舒尔爱抚着女儿的脸蛋,温柔问道。

叮咚将正在吃奶的嘴巴,稍稍歪了歪,斜斜觑了一眼思思,又立刻受惊的兔子一样,扎进舒尔湿漉漉的怀里,继续吮吸着已经没有多少汁液的乳房。

舒尔被叮咚挂在身上,连厕所也几乎去不成。她觉得自己的膀胱都快要炸了,于是只好抱着叮咚进了洗手间,在嘘嘘的撒尿声中,继续用乳头安抚着叮咚。洗手间在楼梯下的夹角里,阴暗潮湿,但关上门后,倒也安静,这舒缓了叮咚的焦虑,她环顾一下四周,终于吐出乳头,叫了一声“妈妈”。

舒尔于是趁机安慰叮咚:一会去看姥姥包饺子好不好?姥姥最喜欢叮咚了。

舒尔说姥姥最喜欢叮咚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她不确信叮咚是否听懂了,但小丫头能够犹豫着离开她的怀抱,让她牵着手走出洗手间,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安慰。

陈惠美正晃着两个麻袋一样的乳房揉面。夏天,陈惠美在家通常只穿一个小背心,有时候连这遮羞的小背心她也不穿,赤裸着上身走来走去。舒小龙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向陈惠美抗议,让她文明一点,好歹也成了城里人,她听完立刻破口大骂:呸!还没娶老婆就嫌弃老娘了!你龟孙子小时候喝我奶子喝得贼鸡巴欢,怎么不说老娘我不文明?!還他妈的城里人,要不是老娘我带着全家闯县城,你这连个正儿八经本科都没考上的王八蛋,还是个麦地里的泥腿子呢!

舒小龙只好闭嘴,任由之后每一个热浪翻滚的夏天,陈惠美穿着红色的大裤衩,拖着两三个“游泳圈”,在房间里一颠一颤地走来走去。

事实上,进了城的陈惠美,不仅丝毫没有变得文雅起来,反而越发地泼辣。有一年做下水道疏通工的父亲,被一家小公司欠下两千块钱,并试图赖账。父亲老实巴交,不想惹怒那些无赖,想着缓一年再说,实在讨不回,也就算了。可陈惠美不干,她气咻咻拉起父亲便闯上门去。那老板虽说是小个子的南方人,但能在这北方的小县城里扎下根来,靠的就是荤素皆吃的生猛劲。所以他听见陈惠美污言秽语地兜头泼过来,只一声冷笑,使个眼神,便有两个黄毛的小年轻冲上来,一棍子砸下去,陈惠美当场晕了过去。

那次事故将全家人都折磨坏了。舒尔正面临评副教授的职称,她一边焦头烂额地准备一堆的评审材料,一边动用小县城里所有的关系,试图通过公安局来处理此事。当然,舒尔也知道处理的结果,不外乎是让对方赔偿医疗费,并追回欠款。她跟父亲一样,生性胆怯,不喜是非,所以对打官司之类的事情,除非事关生死,她觉得都可以免掉。但舒尔在小县城里,除了一堆仰慕她的文人,也就剩一两个关系稍好的高中同学,所以电话求来求去,只有一个女同学答应到公安局催促一下。

但陈惠美等不及,醒过来忍着痛,依然大骂不止,说要告到北京去。父亲怯懦,蹲在医院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倒是舒小龙,在小县城里人脉颇广,三教九流,都能攀得上一点关系,比舒尔这大学老师有用得多;所以舒小龙只一个电话,就召来一讨债团伙,谈好了四六分成,又不过是半天工夫,便拿到了一万块的赔偿。

姐姐舒莉说,那天舒小龙拿着钱,带着一点讨好和兴奋,交给陈惠美的时候,忍不住充当了一下好人,安慰陈惠美说:一天没吃饭了,去买点好吃的吧。陈惠美气得差点跳起来:吃你娘的屁!要来一万块就抵了老娘头上的伤了?!我这条命快搭上了,你们兄妹三个就这么着把这事给结了?还有你——陈惠美扭头指着同样被打伤了的父亲,继续骂:一辈子就被人欺负的命,多少辛苦钱全被狼心狗肺的人昧下不还!不行,我非得把这帮孙子给告到监狱里去不可,我不信这世上还没有天理了不成!

舒莉是乖乖女,什么也不说,只把一杯水放到陈惠美的手边。医院里人来人往,一个男人前胸插着一把刀,阴狠着一张脸从走廊上趔趄经过。有个小男孩从七层楼上摔下来,正被护士飞快地推进手术室。一个喝了农药的女人,死尸一样被家人抬进急救室洗胃。还有更多生了大病小情的男人女人,木着脸,在病房门口走来走去,所以陈惠美的叫骂声,并没有多少人关心。其实陈惠美也完全可以不必在医院里住下去的,但她非要住,还把所有的收据都仔细留着,尤其是拍过的片子,那黑森森的片子上显示,陈惠美被一棍子打成了轻微脑震荡。

千里之外的舒尔,不知道怎么安慰陈惠美,又觉得自己托来的人情,还没有舒小龙的恐吓式讨债有用,便自觉矮了几分,默默汇过去五千块钱,算是尽了孝。

那事当然不了了之,但舒尔却注意到陈惠美头顶上留下了一指长的伤疤。就在此刻,陈惠美晃着浑身是肉的身体揉面的时候,那道伤疤还明晃晃地闪来闪去。厨房很小,只能容得下陈惠美和舒莉在里面转动,于是舒尔就和叮咚站在门口。厨房门紧靠着窗户,窗户又正对着客厅,有一丝丝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穿过狭仄的走道。因为这一丝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舒尔心里的烦躁,稍稍舒缓了一些。叮咚也不再总是湿漉漉地紧抓着她的睡衣,而是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陈惠美晃来晃去的硕大乳房。

呵,小兔崽子,看什么呢,都一岁半了,还不断奶,羞不羞?陈惠美大着嗓门扭头冲叮咚喊,又把手里的面团拎起来,粗拉拉地捏了几把,而后啪地一声摔在案板上。

舒莉接过面团,切了几刀,又拿起一块来搓成细细的一条,边搓边柔声道:是该断奶了,否则她不好好吃饭。

试过几次,又是牙膏又是辣椒的,但都不行,她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舒尔叹气。

陈惠美拿起菜刀,啪啪啪切下十几个小面团。而后一边擀饺子皮一边不屑道:看你们一个个娇气的,养一个孩子比我养三个孩子还他妈的累。当初你断奶啊,我硬是将你饿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哪来那么多哄啊劝啊的废话!

舒尔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知道陈惠美说的都是实话。小时候陈惠美下地干活,找不到人看孩子,她就将舒尔拴在桌子底下,把门一关,就是大半天不回家。有一次舒尔饿得发慌,恰好看到地上爬过一只蚂蚁,她捏起来就放进了嘴里。记忆中,陈惠美似乎从未给过他们姐弟三个爱抚。她最大的爱意表达,就是不骂他们,说话不带脏字。但这样的时刻,又如此稀少。以至于舒尔对舒莉说,自己好像得了受虐狂,超过半个月听不到陈惠美骂自己,就惶恐不安,担心陈惠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相比之下,舒莉心眼就比舒尔要多,她的家跟陈惠美隔着半小时车程,但她逢年过节都会提着一只鸡,或者从自家地里挖点新鲜青菜来,供奉陈惠美这个老佛爷。

舒尔懒得跟舒莉比殷勤,她只在大大小小的节日前一天,比如三八节、母亲节、八月十五、老人节等等,网上打卡一千元,而后电话陈惠美:妈,刚刚给你们卡上寄了一千块,你让我爸查一下,收到没有。

陈惠美总是千篇一律的一句话:哦,知道了。

之后两个人便陷入可怕的沉默,舒尔拼命地想说点什么,但总是找不到一句话,最后只好随便扯几句吃喝拉撒天气之类的废话,就逃也似的挂了电话。

这会,陈惠美额头上的汗水,正嘀嘀嗒嗒地落在案板上,她一点都不讲究,拿过抹布来,在脸上随便擦拭几下,便丢在一边,又晃动着两个大乳房,有节奏地揉面切面擀饺子皮。舒莉在等饺子皮的空当,用沾满面粉的手,爱怜地捏了捏叮咚的脸蛋。这一捏不要紧,叮咚又一下子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舒莉看着急忙用乳头安抚叮咚的舒尔,困惑道:小丫头怎么了?这么认生?

舒尔没来得及回答,陈惠美却气呼呼接了过去:可不,快两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姥姥姥爷,别说她认生,我看她妈也快认生了!

舒尔根本顾不上说话,抱起叮咚重新回到有气无力的吊扇底下,又顺手抓起旁边的蒲扇,呼哧呼哧地用力扇着。

碗筷刚刚摆好,父亲便到了家。

隔着纱窗,舒尔看到他脸上阴沉沉的,快要拧出水来的样子。舒尔知道吃百家饭的父亲,肯定又在某个小气鸡贼的人家受了气。果然,一进门,他就自言自语地抱怨:越是老师,越他妈的抠门,卫生间干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疏通了下水道,还弄得一手的脏,说好了80块,临到最后,非说没有零钱,就给了50!

陈惠美的脸上也随即被阴云覆盖,蹙眉朝父亲喊:快去洗洗你的手!

要是平时,父亲一准会跟陈惠美吼:嫌我脏怎么的?!然后接下来又是一场恶言恶语的争吵。但是今天,父亲看看一边吃奶一边探头探脑听大人说话的叮咚,白了一眼陈惠美,就起身去了洗手间。

结果陈惠美又追上来:哎,我说,你别用自来水,院子里我洗衣服剩下的水,还挺干净。父亲瞪一眼陈惠美,只得又折身去了院子。

厨房里的水龙头,常年在滴答滴答地响着,舒尔虽然瞧不上陈惠美偷水的行为,但也从未说过什么,否则陈惠美会一嗓子吼她:那你给老娘交水费,别人都他妈的偷,偷的这里水费比别的地方高了一倍,我要不偷,岂不是吃了大亏?这要不是农村,水费电费处处都要花钱,你爹娘又没有退休金,不省着抠着花,将来谁给小龙娶媳妇出彩礼钱?

想到一句话可能又惹出舒小龙的工作和结婚的烦恼事来,舒尔还是冲舒莉会意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倒是舒小龙嘴快,一边在餐桌上摆酒杯,一边挖苦:连着半个月没下雨了,要不,用雨水洗手洗脸做饭多省钱。

陈惠美立刻接过去:哎呦,你啥时候拿回家一分钱给老娘交过水电费?快三十的人了,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动不动给这个交堕胎费,给那个交堕胎费,你他妈的倒是长点本事,把堕胎费交给我啊!

舒小龍冷幽默:交给你干嘛?

陈惠美没念过书,明显没听懂舒小龙的幽默,依然冷着一张脸忙碌。

舒尔和舒莉则哈哈大笑起来。舒尔一笑,叮咚终于吐出奶头来,冲着一桌子的饭菜,一脸的垂涎。想到父亲还没动筷,舒尔便从边上夹了一小块鸡蛋,吹一吹,送进叮咚的嘴里。

父亲疲惫地坐下来,拿过酒瓶,边倒边对舒尔说:本来应该去接你们娘俩,结果来了个活,太急,脱不了身。

舒尔忙忙说:没事,汽车站出来就是出租,10块钱就到了。

陈惠美立刻生气道:咋一个个变得这么矫情,环城公交一块钱到家门口,非得花10块打出租,要我,就走过来,也没几步路。

舒莉帮腔:这三伏天的,抱着孩子走过来,不得热虚脱了啊?

陈惠美“哼”了一声:哎呦,今天让你们娘俩过来陪吃,可遭大罪了,是吧?

舒莉没吭声,只闷头将各样菜,夹了一些,放到思思的碗里。

父亲仰头喝下半杯啤酒,又夹了一块豆腐,放到叮咚的小盘子里,而后以他少见的温柔,抚摸了一下叮咚细软的头发:闺女都长这么大了。

舒尔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拿着棍棒满院子追打,以至于每次见到他瞪眼就吓得尿湿了裤子,鼻子里便有些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叮咚这次没有惊恐地大哭,只是一边胡乱嚼着豆腐,一边羞涩地朝舒尔怀里靠了一靠。

舒小龙拿过酒瓶,也要给自己倒一杯,陈惠美立刻喝止:还喝!看你那瘦猴子样,打工挣点龟孙子钱,全在外面喝酒吃饭败坏光了!

舒小龙拗着头,偏喝。他倒上一杯,一仰头灌进了肚子里,还觉得不过瘾,又要倒。这次陈惠美起身,啪一巴掌,打在舒小龙裸露的肩膀上。

舒小龙弹了起来:你管太多了吧?这点啤酒算什么?我和哥们有一次喝了一箱都没醉。

陈惠美大骂: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喝酒倒是拼命,老婆也骗不到手,你他妈的就天天糟践自己吧!

舒小龙又灌下一杯子啤酒,一抹嘴,横道:反正饿不死,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

陈惠美一把夺过啤酒瓶,咕咚咕咚给自己灌满,啤酒沫积得太多,全溢了出来,又溅落到地板上。陈惠美忿忿地扯过角上的抹布来,低头用力地擦着。她擦了好一会,好像那里沾了很大一块污渍。擦完了,她立刻起身,去了洗手间。

舒尔听到陈惠美在用力地擤鼻涕。一屋子人都沉默无声。就连叮咚也屏住了呼吸似的,仰头看着舒尔。

隔了一会,陈惠美在厨房里大喊:别光顾着吧唧嘴,快来端饺子!

舒莉舒小龙和思思,听到这声命令,纷纷起身,排队穿过狭小的走道,进入厨房。舒尔听到陈惠美将碗啪啪啪地一字摆开,又不耐烦地嚷着:小心点,想烫死啊!

父亲早已习惯了脾气反复无常的陈惠美,照例无事似的呷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块鱼肉,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刺了,这才笑眯眯对着叮咚张开嘴:啊——,叮咚果然乖乖地张开了嘴,含住了那块鱼肉。父亲捏了捏叮咚的脸蛋,夸道:闺女真乖。

饺子端上来后,陈惠美又恢复了她颐指气使的本性,看见舒小龙在不停地划着手机,就训斥他:手机里有饺子还是丸子啊,看得这么起劲?

舒小龙不理她,却指着手机朝舒莉炫耀:看,就是她,怎么样?

舒莉拿过手机,仔细看了一会,又瞥了一眼陈惠美,然后谨慎道:还行。

借着余光,舒尔看到照片中一个丰满甜美的姑娘,正依偎在舒小龙的怀里。舒尔知道这就是舒小龙新谈的女朋友小暖,舒小龙老想带小暖登门,但不论怎样努力,都被陈惠美拒绝。

陈惠美说:你在外面爱怎么作孽就怎么作孽,你可千万别带回家来,我不能娶一个将来可能得糖尿病的儿媳妇进家!

舒小龙据理力争:懂点医学知识好不好,高血糖跟糖尿病完全不一样!

陈惠美恨恨道:你他妈的懂个屁!年纪轻轻的就高血糖,肯定是糖尿病家族遗传!

关于这事,跟舒尔半年没联系的舒小龙,还专门打了个电话,求她帮忙说服陈惠美。

舒小龙说:小暖也挺可怜的,第一次结婚,刚刚领了证,就因查出了高血糖,被男人闹离婚;那男人还闯到她家里去,让他父母买一辈子的保险给小暖,否则将来她中途死了,他可倒了大霉。

舒尔试探问:那你到底是同情她,还是喜欢她?

舒小龙犹豫不决:其实就是跟她谈的时间长了,懒得再开始新的,太耗费时间精力,跟她也常常吵架,可是第二天她又笑嘻嘻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而且她对我也挺好的,在柜台卖衣服挣钱不多,但舍得给我买八百块一双的鞋子。

想到这些,舒尔有些不忍心,要过手机来,很认真地看了一眼,而后半是对舒小龙半是对陈惠美说:长得挺好看的,稍微有点胖,减减肥,血糖也就降下去了。

舒小龙立刻接过去:她前天刚刚去查了,血糖不高了,她还给我发了检查结果呢。

陈惠美啪一下放下筷子:你知道她是不是吃了药去的?就你这心眼,被人骗死都不带喊冤的!

舒尔沉默了片刻,给叮咚喂了几口水,又试探着说了一句:人活着吃五谷杂粮,没有这病就有那病,现在健康,说不定过上几年就生一场大病。

陈惠美一声冷笑阴森森地传过来:你可别忘了,他们俩都是打工的,没养老保险,到时候得了糖尿病,你要是替他们包治病的钱,生了孩子再遗传上糖尿病,你也管他们一家子,那好,这婚我就让他们结。你躲到内蒙去,远远的倒是清静,让你给小龙找一份正式工作,你就不吭声了。我可说好了,只要小龙结婚,你们姐妹俩,买房子首付,一人一半,这责任谁也别想逃!别你们都一个个买上了房,看着你们兄弟打光棍。哪怕房子买上了,小龙不让我这当娘的住一天,我这辈子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舒尔什么也不想说了。

窗外的蝉鸣,正像天光,开始慢慢暗了下去。

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单调碰触的声音。叮咚怯生生地看着一圈紧绷着脸的大人,忽然間放声大哭。

陈惠美用一袋吃剩的饺子,冷脸送走了舒莉母女之后,便砰一声插上了铁门。

舒小龙这段时间又辞了职。他原本在泰安市做酒店服务生,薪水也不错,但陈惠美觉得丢人,好像酒店里都是拉皮条的,媒婆问起来难堪,于是又吼又骂地让他辞掉。后来他又跑去做保险,推销,广告,每一份工作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就找理由甩手不干。现在,他属于无业游民,每天在小城里晃来晃去,不到饭点,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会,他又不见了踪迹。庭院里于是静悄悄的。天阴得像一口密闭的大锅,即将倒扣下来。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上气。蚊子在昏暗中嗡嗡乱飞,有那么一只,以飞蛾扑火的姿态,一头扎在了纱窗的缝隙中。它一定是撞掉了半条命,过了许久,才努力地伸了伸腿,轻微地振动了一下翼翅。但它仅存的力气,已不足以让它逃出这个罗网。最后,它放弃了挣扎,在慢慢被暮色席卷的热浪中,一动不动。

舒尔不知道叮咚何时才会醒来。没有了叮咚,舒尔似乎就跟陈惠美失去了交流的话题。当然,舒尔知道陈惠美是有话要说的。但舒尔不想听,于是她故意半躺在床头,用蒲扇轻轻为叮咚扇着,借此逃避跟陈惠美的对话。

陈惠美正隐没在客厅的昏暗之中。如果没有叮咚,她会打开电视,茫然地注视着屏幕。她大半生的活动半径,都不曾走出过小小的庭院。她是这个家族的女王,掌控着三个儿女的婚姻与未来。舒莉结婚的时候,她为了彩礼是一万还是八千,拉锯战似的消耗了几个月,最终以姐夫带着70岁的老娘亲自登门恳求,才算了结。等到舒尔结婚的那天,她又千里迢迢打电话大闹婚礼现场,以一种马上要被人抛弃似的绝望,威胁说,这一辈子,舒尔挣的钱,全部都是她的。而今,又轮到了舒小龙。只是,这个舒家唯一的血脉传承人,在成家立业这事上,却像一只撑不起的面口袋,软塌塌地倒在地上,扶也扶不起来。

黑夜缓缓地浸染了整个的房间。隔着一堵墙,舒尔与陈惠美各自安静坐着。舒尔忽然希望再次听到叮咚的哭声,这样她和陈惠美就会被解救出来,用手忙脚乱的琐事,暂时地驱散这要命的沉默。可是,在火车上被折腾了一宿没有好好睡觉的叮咚,正陷在幽深的沉睡的湖底,似乎,永远不会醒来。她的鼻翼微微地翕动,像有一只飞虫,掠过静寂无边的湖面,但旋即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热,正一团一团发酵的热,在小小的被两个床占满的房间里,拥挤着,翻滚着,想要冲出这密不透风的空间,却又寻不到出口。有一两只蚊子,隔着蚊帐,在不停地嗡嗡叫着,它们也在焦灼,焦灼于始终无法闯入封闭的阵地,那里明明散发着娇艳的花朵的清香。

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已在楼上疲倦地睡去。隐隐地,有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但随即就在一道闪电中迅速地消失掉了。舒尔忽然很希望有一阵暴风雨,能将此刻的自己,冲刷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刚刚降临到这个尘世,不背负任何的责任,不承担任何的道德。她就是她自己,她什么也不关心,她只爱这个世界上,草木一样自由的生命。就像此刻,在蒸笼中沉睡的叮咚。她爱叮咚,就像爱出生后就从未得到过温柔呵护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她将童年那个不曾被好好爱过的自己,全部注入到叮咚的身上,她用近乎溺爱的方式,无限地满足着她。而当她带着叮咚,回到出生的源头,与陈惠美面对面坐在一起,讨论着这个家族的一切,她忽然间悲伤地发现,她永远成不了叮咚,她还是那个落满了世俗尘埃的沉重的肉身,她无法轻盈和放肆。她的根,牢牢地扎在喧哗的小城里,逃脱不掉。

舒尔知道陈惠美在等着她打破这僵硬的沉默,可是,她却焦灼地扇着蒲扇,始终找不到那一句让她们彼此打开的话头。她想起有一次,陈惠美要为父亲缝一粒纽扣,她坐在门口的阳光里,眯起眼睛,穿了十几次针,却始终进不去。最后,她恼怒地叹一口气,重重地倚靠在门上,呆呆地看院子里几只麻雀啄食着一小片菜叶。是舒尔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针线,轻而易举地将线穿过针孔,她才骂一句:眼睛花成他妈的什么样了!

舒尔想,大约她就是那根线,陈惠美用一辈子,都想把她穿进自己小小的针孔里去,但舒尔却拼命地想要逃离;最后,她逃到了内蒙,自认为足够地远,却悲伤地发现,她断掉了脐带,却永远逃不掉陈惠美。

雷声又隐隐约约地传来。

陈惠美一边咒骂着舒小龙:龟孙儿子,死哪儿去了!一边走进卧室,用蒲扇在自己床上来回扇了几下,便快速地放下了蚊帐。

在躺倒之前,陈惠美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舒尔。舒尔早在她走进卧室的前一秒,就闭上眼睛,假装睡了过去。但她在微弱的光线中,却感觉到陈惠美的视线,像一根根针,直刺她的后背。她想翻个身,却一动也不敢动。她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像一只束缚在茧中的蚕,她想飞出这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屋子,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翼翅。

终于,陈惠美躺了下去。舒尔静静听着她的呼吸,粗重,急促。窗外的雷声,渐渐大了起来,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驰骋。蚊子无声无息地趴在蚊帐上,时刻窥伺着有无缝隙可以侵入。舒尔已经感觉到有一只钻了进来,它在叮咚的周围,屏息飞来飞去。舒尔真希望它尽快咬自己一口,这样就不会再打叮咚的主意。舒尔不敢动,怕一翻身,惊动了陈惠美。于是她和蚊子较着劲,暗暗地,互不出声。舒尔猜想,陈惠美的床上,也一定有这样一只讨厌的蚊子,或许,这只蚊子已经叮咬住了她的脖颈,但她忍着,一动不动。好像只要动了,她就输了;输给了蚊子,更输给了舒尔。

雷声翻滚着涌过来,一阵强过一阵,但房间里依然没有风。似乎风雨正隐匿在某个黑暗的洞中,等着雷声将闭锁的铁门砸开。可是雷声像一个永远无法抵达性高潮的女人,用尽了力气,依然还差那么一点,于是就焦躁起来,闷着声,轰隆轰隆地穿过漆黑的大地,并用阴森的闪电,撕破夜空的袍子。有那么一个瞬间,舒尔借助闪电,看到陈惠美正大睁着眼睛,注视着窗外,她被照亮了的脸上,没有悲喜,也无日间的焦虑。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以至于舒尔觉得她像躺在怀里沉睡的叮咚。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她的安静,包括一只落在她脸上用力吮吸的蚊子。

窗外传来推门的声音,陈惠美诈尸一样坐起来,侧耳倾听。在确信是舒小龙后,陈惠美打开蚊帐,趿拉着拖鞋走出去,堵到房门口,劈头就骂:天天出门鬼混,你他妈的有本事混个有钱有势的老婆给我回來!

舒小龙一声不吭,去洗手间“嘘嘘”地撒了一泡尿,而后噔噔噔地上了楼。楼顶没有隔热层,每年的这个时候,室内的温度都能达到38度,但陈惠美舍不得花钱安装空调,于是,刚刚走到楼梯拐角的舒小龙,又下了楼,从厨房将台式风扇搬了上去。似乎怕陈惠美跟上来,他砰一声关上了门,隔壁立刻传来父亲的训斥声:咋了,又喝醉耍酒疯啊?!

这是舒尔习惯了的日常。但此刻,她忽然为舒小龙难过。他与陈惠美常常几个月不打一次电话,每次陈惠美忍不住,主动电话过去,他都不耐烦,问她又有什么事。陈惠美被呛得找不到合适的话,就破口大骂,骂他没本事,挣不到钱,找不到老婆,买不上房子,完了又将所有的人生不顺,归罪于舒尔,在舒尔一月一次的电话里,抱怨她为什么不能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给舒小龙找一份正式工作?舒尔已经听腻,也不想次次提醒,她已经帮舒小龙找过三份工作,但每次都被她百般挑剔。而其中一次,她差点被县城的某个小官员睡掉。

舒尔还记得,那晚的饭局,一帮人轮番让舒尔喝酒,舒尔喝不下,舒小龙就一杯杯地接过去喝。他人很瘦,喝起酒来,却是拼命。暧昧的灯光下,舒尔看见舒小龙涨得通红的脸,忽然有些心疼,于是端起一杯酒,径直走到有人事决定权的小官员身边,向他绽开微笑。那小官员的手,若有若无地碰触过来,凉凉的,像一条蛇,在舒尔的腰间游走。舒尔没有躲闪,依旧笑着,任由那只手轻轻揽住了她,又在腰间最柔软的地方,捏了一下。舒尔全身的血液,哗啦一声全部集聚在那里。慌乱之中,她瞥见舒小龙默默低下头去。他的脸红红的,像有一块可笑的红布,罩在那里。

那一刻,舒尔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舒小龙送她上学,下雨,道路泥泞,舒尔怕摔倒,他就跳下车去,在她的前面飞奔。湿泥溅满了他的小腿,他却毫不介意,好像他是一条小鱼,正在大浪中欢快地跳跃。舒尔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骑着,她的眼睛有些模糊,眼泪差一点涌了出来。舒小龙完全不理会她,他将她远远地落下。他一边奔跑一边头也不回地高喊:姐姐,快来追我呀!姐姐,你追不上我啦!

可是在酒桌上,她与舒小龙却变得异常地陌生。她脑子里有些混乱,她想时间怎么让她和他,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妹,成了无话可说的人?他当然知道她在帮他,可是,他也一定想不到,为了他,她羞耻地接納了欲望横生的官员的暗示。她主动迎接上去,好像一朵黑夜中绽放的罪恶的花朵。

酒后,小官员大手一挥,让舒小龙回家。而后,他朝舒尔靠过来,笑眯眯地,用视线一寸一寸地触摸着舒尔年轻好看的脸,说:我们去唱歌吧。

舒尔越过他涌动着情欲的脸,看向舒小龙,说:好。

那一晚,舒尔放纵了自己。为了那个让她去追赶他的年少时的舒小龙,她在黑暗的包房里,与那个小官员搂抱在一起,旋转着跳舞,永不停歇地旋转,如此,她便可以忘记那一双不停抚摸着她的情欲勃发的手。

她还记得,当她到家的时候,陈惠美给她开门。她的动作很轻,脸上写满了讨好,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温柔。舒尔擦着陈惠美裸露的胳膊,闪进门去。

她们彼此沉默,一句话也没有。

此刻,沉默再一次充塞了每一个房间。她听到陈惠美在庭院的小储藏室里翻找着什么,叮叮当当的,好像拽出一个盆子。随即,她开门进来,将一个洗衣服的大铝盆放到她的床下。舒尔马上明白,这是用来给叮咚把尿用的。她怕叮咚尿湿了床,更不想让尿弄脏了地板,并在房间里留下浓郁的尿骚味。她像怕一只狗一样,怕一个孩子带来的一切琐碎的烦恼。她这一辈子,从没有养过任何的猫猫狗狗,她认为它们都是累赘,是无用之物,她想不到人与人或者人与动物之间,还有爱抚这个词语。是的,陈惠美从未爱抚过她们兄妹三个,而自叮咚进入家门,她也从未抚摸或拥抱过她。似乎,她惧怕这样的亲密,她宁肯用大骂来表达她的热情。尽管,她并没有热情。

盆子放下后不久,有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划破房间,好像要将蒸笼中的卧室,一刀劈成两半。而闪电过后,叮咚的哭声与雷鸣一同响彻夜空。那雷声很急,一浪一浪地压过来,千军万马一样。而叮咚的哭声,也一声高过一声,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并试图刺穿那个小小的敏感的薄膜,将所有人带入死寂的空茫世界。

舒尔抱起叮咚喂奶,才发现她尿湿了床铺。舒尔叹气,一手抱着叮咚,一手打开床头灯。陈惠美立刻起身,敏感问她:是不是尿床了?舒尔“嗯”了一声,陈惠美便发出一声烦躁的叹息,随后下床找旧床单擦拭凉席。

叮咚还在尖锐地哭着,看到陈惠美拿床单探进蚊帐来擦拭,她立刻吸盘一样,以一种嵌入舒尔身体、并化成她的血肉的力量,惊恐地吸附进她的怀里,并牢牢地抓握着她的乳房。

陈惠美一定看到了叮咚的恐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擦拭着尿湿的凉席。凉席下垫着一层薄薄的塑料,那层塑料阻碍了叮咚的尿液浸湿棉褥,让陈惠美不至于太过焦虑。但舒尔很快发现,叮咚的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那些疙瘩让叮咚边哭边扭动着身体,并试图抓挠所有她能够得着的地方。凭借经验,舒尔知道叮咚的湿疹又犯了,过敏的源头,当然是不知浸泡了叮咚多久的尿液。从进门那一刻便被压抑了的焦灼,腾地一下积聚到顶点,并散发出危险的行将爆炸的气息。

蚊子趁机蜂拥进来,在舒尔和叮咚的身上凶猛地叮咬。热浪在每一个角落里发酵,人有无处可逃的暴怒。落地扇微弱的风,不停歇地撩过蚊帐,又无力地叹着气,扭开了头。叮咚吃了几口奶,被满身的湿疹折磨,吐出奶头,重新将尖利的哭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舒尔很想透一口气,她觉得有些窒息。一丝风都没有。夜空阴沉着脸,不停地下坠,下坠,好像要将所有的人,和这世间的一切,重重地砸进躁动的大地。蚊帐内外,没有区别,房间内外,也没有区别,可舒尔的心里,还是涌起想要冲破什么的冲动,于是她抱着叮咚走出卧室,并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重重地坐在客厅崭新的沙发上。

父亲与舒小龙都被叮咚的哭声吵醒,相继走下楼来。原本就拥挤的客厅,变得更加地局促。舒尔觉得裸露着乳房哺乳的自己,在三个人的注视下,像一只被逼近角落待宰的羔羊,她抱着时而尖声哭叫时而惊慌吃奶的叮咚,无处可逃。她谁也不看,只低着头,凝视着同样惊恐的叮咚。她忽然间想要大哭一场,冲出这暗黑的天地,在这轰隆隆赶来即将炸响的雷声里。

孩子到底怎么了?来了一直哭,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父亲惺忪着睡眼,蹙眉道。

而且她哭起来很不正常,好像害怕什么一样。舒小龙也接过去。

舒尔当然知道,叮咚惊恐的起点,是在她们出发时的火车站。她坐在椅子上给叮咚哺乳,起身时叮咚忽然间发出撕裂般的哭声。惊慌中她发现叮咚放在她身后的一只手,不知何时伸进了椅子细细的缝隙中。而那个缝隙,进入不易,拔出更难。

舒尔试着拔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心底的恐惧,积聚到极点。她怕极了。她冲听到哭声从不远处快步跑来的爱人大喊:快去叫车站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拿工具卸开椅背!爱人惊恐地转身飞跑向值班室。而舒尔,在极度的惊恐中,强压下即将跳出胸腔的一颗心,小心旋转着叮咚的手腕。她已经顾不上叮咚的哭声,她抱着叮咚瑟瑟发抖的身体,捏住她的手腕,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不停地转动。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即便叮咚的手腕断了,她也要将这只手拔出来。她在跟自己较劲,更跟一种无形的来自生命深处的强大的力量对抗。

很多人集聚过来,忧心忡忡地议论着该怎么办。人群的围观中,叮咚有被即将宰杀的惊惧。她用更高分贝的尖叫,抗拒着越聚越多的看客。就在爱人与值班人员匆忙赶来,舒尔以为叮咚的手腕会被自己拽断的时候,那只紧张到痉挛的手,终于逃出了缝隙。

爱人说:走,我们带叮咚回家,不要去山东了,你不是一直也不喜欢回去吗?

舒尔说:不,我要回,我必须带叮咚回。

爱人冲她吼:你到底怕什么?!

舒爾紧紧地搂抱着浑身湿透的叮咚,茫然地看着拥挤喧哗的人群,不发一言。

而此刻,她也这样搂抱着时而尖叫时而紧咬乳头的叮咚,不发一言。

然后,她听到陈惠美从似乎很遥远的角落里,阴沉沉地吐出一句:还能怕什么?怕我这个生下来就没疼过她的姥姥吧……

窗外,一声惊雷紧跟着闪电,炸响在庭院的上空。舒尔就在这利剑一样当空劈下的雷鸣中,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哭着冲陈惠美大喊:哪个人不怕你?!我带着她千里迢迢地回来,你让我们用破旧的沙发,用要塌掉的床,空调也舍不得买,你看看她这一身的湿疹,她就是一条狗,也值得你施舍一点点同情吧!

舒尔紧紧地抱着叮咚,像一片暴风雨中剧烈颤抖的树叶。她的眼泪滴在叮咚的脸上,而叮咚的眼泪,则溅在她的乳房上,并顺着肌肤,滑落到腰间。

她听见父亲的叹息声: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回吧,不要让孩子在这里受罪了,这大热的天,不该来的……

久久的沉默。就连叮咚,也吮吸着乳头,暂时停止了哭泣。窗外也是无声无息的夜,似乎电闪雷鸣忽然间忘记了这漆黑大地的存在。

风,一阵带着凉意的风,隔着绿色的纱门,从天地间的某个角落,缓缓地吹来。起初,是细细的一丝。随后,那风变成了轻柔的一缕,慢慢地,蛇一样在地板上游动,并沿着人的肌肤,向上攀爬。而后,那风涨大起来,将门窗吹得砰砰作响。有一种隐匿的力量,在冲撞着天地。一切都在震颤,在静默的等待中震颤。

随即,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雷声紧随其后,滚滚而来。就在这试图摧毁整个世界的雷鸣过后,暴风雨,暴风雨终于撕开了天空。

纱门被猛烈地撞开。舒尔看到陈惠美起身,探出头去。她紧紧地拽着把手,任凭大半个身体被暴风雨席卷。

舒尔听到陈惠美用苍老颤抖的嗓音,冲暴风雨大喊:走吧,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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