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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三城记

2019-08-13红尘

同舟共进 2019年7期
关键词:加德满都王宫神庙

红尘

2015年,尼泊尔发生8.1级大地震。地震后,最感人的一幕是很多尼泊尔母亲用她们的大拇指挤压着破碎的地面,希冀通过这种方式,将大地的负荷和灾难挪移到她们自己身上。地震,让人们更加珍惜这个佛祖的故乡、世界的雪域冒险之都、尘世间的世外桃源。

加德满都的众神

1560年,马亨德拉·马拉国王在哈努曼多卡老王宫登上了加德满都王的王位,仆从们说他是一位心怀悲悯、道德高尚的国王,老王宫里有14个壮丽的木雕庭院,他每天要从宫殿的不同窗户里看到广场周围的户户人家有炊烟飘出,确定庶民百姓都有饭吃后,他才肯用自己的餐饭。据此,加德满都进入了宫殿、寺庙、民宅建筑的黄金时代,杜巴广场上现存的5座印度锡克哈拉式神庙,22座尼泊尔传统的塔式神庙,可能都与当时供奉的神祇有关。看看老王宫两侧刻有的那1672个形态各异的猴神哈努曼的雕像,就知道一个梵音氤氲、民生兴旺的时代有多辉煌。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只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身上涂满了红色的朱砂,市民们还用伞为它遮着骄阳与豪雨。

只有约100万人口的加德满都,却有着2700多座寺庙。这里的寺庙多如住宅,神像多如居民。印度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萨满教,各种宗教在此汇聚。它是梵语的“光明之城”“寺庙之城”,也是喜马拉雅的“山中天堂”。印度洋的暖流穿越辽阔的恒河平原、特赖平原,一路旖旎着往上吹拂,直到高大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把醉人的暖风阻隔,在加德满都谷地有了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美景。

在加德满都,各种时间、文化、人种、信仰相互重叠、碰撞。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上千年的印度教活女神的呼吸,湿婆的活力与能量,上世纪60年代欧美嬉皮士的遗迹,印度咖喱与尼泊尔檀香的香气,克什米尔人炫丽的羊绒披肩,和他们橄榄色般忧郁的眼睛……实际上,加德满都有两个:一个是充斥着圣牛、猴子、苦行僧、简陋的贫民区和汽车废气的混乱大都市;另一个则是遍布着各种香料、梵香、钟声、摇铃声、唱诵声、万寿菊金色花环的宗教圣地。

杜巴广场是加德满都最有名的广场,这里囊括了尼泊尔16至19世纪之間的古迹建筑,广场上总共有50座以上的神庙、寺院和宫殿。加德满都的名字就来源于其中一座“矮胖”的寺庙——独木庙。

当每日黎明的晨光射进后街小巷、庭院门道时,一扇扇雕花的窄门、木窗也次第打开了,当地人不慌不忙地起了身,手捧一个精致的小铜盘,上面精心排列着米粒、红色的粉末与细小的各色花瓣,绕过那些闲逛的圣牛、流浪的狗与凹凸不平的路面,开始了每日从一个神像走到另一个神像的小小敬献之旅。有的印度教徒将这些细小又好看的供奉撒到神像上,有的佛教徒还带来了几杯酸奶、奶扎糖或酥油,一些人也就近在住家的附近,将谷物、花瓣、红粉抛撒到石像或树上来简单地敬奉。每当供奉完毕,坐在路边、石阶上的经师会将这些祭品混合成软软的脂膏,在供奉者的眉头额心涂抹上吉祥的“提卡”,一个拇指大小的朱红色印记。

加德满都谷地的两千多座神寺,代表着不同的天神,迎合着人们的各种需求。某些神庙具有治疗的功效,那些生疮害病的人或家属就会常到这些神庙去供奉。有些神庙是专门保佑孩子的,有些神庙是供奉生育之神的,有些神庙是供奉爱神的,还有些神庙是保佑家畜的,有些神庙是考生喜爱的知识神。我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要随手去抚摸一下一个镶嵌满了硬币的大嘴巴之神,我也赶紧放上一枚5卢比的硬币在它张着的巨口里。成千上万枚银光闪闪的硬币被抛在了大嘴里、被钉在了木头上,都是献给牙痛之神的。它那张千疮百孔、痛苦扭曲的硕大头颅,好像正在替代人类饱受那痛起来要人命的牙痛。据说头痛、牙巴痛、鼻儿痛、神经痛,都会在银光的照射下倏然消失。

每天,尼泊尔人就是这样生动地加强着神与人的沟通,就像玛丽·舍普德·素萨尔在《尼泊尔的坛城》中写道:“对大多数尼泊尔人而言,甚至是社会高层人物来说,有大量的神祇,看不见的主人居住在加德满都谷地。这样的信仰在尼泊尔依然普遍,尼泊尔人用不退的热情来维系着。日常的供奉以及集体的集会在每个家庭、本地社区以及国家庆典间无休止地循环。多数尼泊尔人的生活不仅被椭圆形的加都谷地绕行的路线所限制,他们的传统价值观也是如此。”尼泊尔像印度一样,从多神宗教的圣歌《吠陀经》里,诞生了有种姓意识的印度教。从创造神——梵天嘴里出来的是祭司阶层、僧侣阶层婆罗门,从他的胳膊来的是骑士、武士阶级刹帝利,从他大腿来的是手工艺人、商人吠舍,从他脚来的是农奴、乞丐、浪人首陀罗。在加德满都庞大芜杂的街上,各色人等就在这里往来穿梭。人们每日在神庙与寺庙间往返,每个人就这样简单地将悠长的历史与平凡的俗世连接了起来。

帕坦的杜巴广场

一路向南,穿越林立着低矮红砖房的巴格马蒂河,就进入河流南岸的另一种味道的老城帕坦。这里是黑白的、褐色的、中世纪的,贮藏着深色的记忆。在帕坦,国王虽不在,但王宫在、子民在、百姓在,它是活色生香的“中世纪市井”生活画卷。也许世间找不到另一处地方像这里一样,能够将古老建筑物如此集中起来,并使之成为人们尘世生活的一部分。

在尼泊尔诸多的马拉国王中,贾亚斯蒂提·马拉是最伟大的,他将14世纪晚期的尼泊尔变成了秩序井然的国家。但随后国家被马拉王族的三个兄弟分裂成了河谷的三个城镇:加德满都、帕坦与巴克塔普尔。三位统治者既爱领土、王权,也爱文化、艺术,他们统领下的这些城市国家、城市邻邦之间的相互竞争,导致了尼泊尔近三个世纪文艺上的竞争。马拉国王们彼此之间为了在寺庙与城镇的辉煌壮丽上胜过对方,而展开了宗教、文化与建筑上的竞技,帕坦在16、17、18世纪时,已经达到了空前的建筑高峰,成为了加德满都谷地内的第二大城镇。1970年,谷地的三座古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位于帕坦的杜巴广场,尼语中的“王宫广场”,也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城市街景画之一。

从马拉王朝时代开始,这里的人们就享受着高品质的艺术生活,要比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在精神上更富足。杜巴广场上到处都是古老的寺庙,而在四周纵横交错的后街小巷中,还有600多座佛塔和180多座庭院散落其间。有佛塔、有庭院,就会有鲜活的当下生活。

南北狭长约1公里长的杜巴广场,以一条舒缓的窄街为界,东侧是沐着朝阳的王宫庭院,西侧是洒满落日余晖的一系列神庙。当我来到杜巴广场的中央小憩时,略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对着塔勒珠女神庙的国王柱。身着金色库尔德衣裳的纳伦德拉·马拉国王和王后,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地跪坐在高耸的莲花座顶端,一只长颈的眼镜蛇在国王的头顶上做着美丽的华盖,眼镜蛇的头上还站着一只迷你小鸟。有谁见过跪着的国王吗?在尼泊尔,国王柱上的国王们都是谦恭地屈膝跪着的,乍然之间让人很难理解,难道国王犯了错?很内疚?在尼泊尔,面对着塔式神庙中供奉的神祇,国王们的表情与姿态无疑都是虔诚而谦卑的,以此来表明祈求神灵庇护的心意是真诚而持久的。在印度教信仰中,塔勒珠是庇护家庭的女神,在古代接受塔勒珠女神的密咒是获得王权的标志,而密咒通常是由长子获得的。传说中纳伦德拉国王因儿子早夭而心力交瘁,在为自己和儿子各立一根祈请石柱后,国王便带着后妃们在乡间隐居,却不幸遭人毒杀。他临死前对大臣说:“只要我雕像头上的那只小鸟不飞走,你们就相信我还活着。”臣民们坚信,只要国王柱上的小鸟在,国王就能重回他的王宫,因此王宫的一扇窗户永远都是开着的,以时刻迎接着国王的归来,同时臣民们还为国王准备了一支氤氲的可以抽上两口的水烟袋。

遗憾的是,一个持续了300年的、蕴涵着无穷想象力的禅味心愿,却在2015年的大地震中轰然倾覆了。国王柱倒塌了,变成了瓦砾和尘埃,然而,对于一个经常饱受自然灾害的小山国来说,那个施与和感恩的姿态永远都不会变,王宫那扇三联金窗依然为国王敞开着……

在帕坦的王宫里,宫殿的窗户是小的,好多房间的层高也不到2米。当生活在摩天高楼中的我们首次看到狭窄的楼梯、连着的5扇窗以及露天的浴池时,会惊讶地觉得这就是王室的生活吗?王室室内的家具与普通百姓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他们的坐榻、靠垫、地毯、箱子、壁挂、神龛看起来要比贵族人家的稍微精致一点罢了。尼泊尔国王的生活条件简朴,但他们却创造出了许多精致的内心生活,这是以神性的寺庙来体现的。

穿过杜巴广场,就是一条一条的小巷、一座一座的庭院了。数百年来,尼泊尔的原住民尼瓦尔人在喜马拉雅山区创造了文明,同属于一个宗族或者一个大家族的人住在一起,围绕着一个“厝克”,即一个庭院或一个广场形成一个生动的矩形。一个一个的矩形,环绕着王宫,像一圈一圈的水波涟漪向四周扩散开去。每个厝克有自己的供水系统,装饰精巧的水槽、水渠为人们提供了群聚的公共清洗区和流动水,而每一座庭院就是一个浓缩的社区网络,会有一座佛寺或神殿,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在这种不紧不慢、水乳相融的生活里,你是很难将王界、神界与世间区分开来的。

我在瓯伯尔庭院看见两个小女孩在湿漉漉青苔的水井旁打水,她们是两姊妹,妹妹问我要一颗巧克力糖吃,我翻遍了背包口袋都没有找到。她小声说可不可以在旁边的杂货铺里买一颗糖给她,只要5卢比,我马上照办去买了40卢比的糖给她们。然后我试着去帮她们把那桶水拎起來,但我没有力气,太重了,最后就只好跟在她们后面,看着她们俩抬着那桶井水回了家。

在她们将家里的门帘为我挑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非常狭小和局促的空间。我想,王宫周围的上千个庭院都应该是这样的了。那个家只有不到10平米的空间,一张大床,然后是神龛和柜子,女孩的妈妈在只够转身的地上马上为我烧了一杯甜热的姜茶,那杯茶特别的暖心,而那只燃着炭火的小炉子就是一个家的厨房了。我坐在她们的床边上,孩子们就只能站在快近到我鼻子的面前说话。这时的布帘不断被探头进来看稀奇的邻居拱开,于是我又跟着她们去挑开每一家的门帘。

这个院子共有5层,每一层有6家人,中间是一个公用的小天井,她们在这里用脚踩洗着衣服,楼道的栏杆上水嗒嗒地挂满了衣服。我听见顶楼有音乐声,女孩们就拉着我的手爬上去,我才发现,屋顶的露台才是他们的活动空间。女人们在这里晒衣服、煮饭、晒谷物、纺线。练手鼓、长笛和西塔尔琴的是一个三人乐队,他们晚上要去王宫广场上的咖啡吧或餐馆演出。乐声从雕饰着莲叶、花朵、鱼鳍和半莲图案的褪了色的蓝花窗中传出,它愉悦、优美,让你不会觉得这里其实是一个贫民窟。

“皈依者之城”巴克塔普尔

巴克塔普尔,在加德满都以东约16公里处,是尼泊尔三大古都之一,在尼语中它是“皈依者之城”“稻米之城”的意思。这座古城在12世纪时由阿南达·马拉国王正式兴建,在14~16世纪,巴克坦普尔成为加德满都谷地三个马拉王国中最强盛的一个。但是由于它处在通往中国西藏的商业要道上,因此它的历史还要上溯得更久远一些。在公元637年的时候,去天竺取经的玄奘发现,尼泊尔的居民既含蓄、幽默又很有天赋。这些尼瓦尔人的“房子是用木头建造的,并且经过了粉刷与雕刻。人们喜欢游泳、戏剧表演、占星术与血祭,精心且娴熟应用的灌溉使得土地变得更加肥沃。”长达600多年历史的马拉王朝与沙阿王朝的王宫,蕴藏着许多各具艺术特色的宫殿、庭院、寺庙、雕像等。巴克塔普尔是尼泊尔中世纪建筑和艺术的发源地,也是现今尼泊尔保存最好的中世纪城镇。

巴克塔普尔是一座有着弯弯曲曲小路的山城,古老的城市是一个双S形,犹如大神毗湿奴的海螺壳形状。一走上巴克塔普尔用红砖砌成的小路,心情一下就变得悠然自得了,这里没有加德满都的嘈杂和拥挤,也没有帕坦的游人和背包客,这里凝聚的是尼瓦尔人的传统生活,流淌着的是尼瓦尔人的慵懒血液。老老少少的男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闲坐在寺庙的栏杆上、石阶上、回廊上,我不知道他们在冥想什么、思考什么,但他们坐的地方,他们的身旁、头顶上,可是已经经历了六七百年风吹雨打的精美木雕、石刻神像;女人在一扫把一扫把地清扫着尼亚塔波拉广场上的尘埃,一群要去上学的小女孩抓紧玩耍的时间,她们在早上的光阴中不是大声地读着课本或者英文,而是坐在帕提上玩我们小时候玩的抓五粒石子的游戏。

在这里,负责主管水龙头吃水的神与洗衣房洗衣的神像被摆放在宏伟的、有多层屋顶寺庙的多级台阶上晒干;小孩从有着浓密繁复雕刻过的窗户与飞檐中探出头来;他们在中世纪的露台上晾晒红彤彤的新鲜辣椒,击打金黄的谷物,在马拉国王使用过的龙头水池旁打水、沐浴,然后将棉线染成她们钟爱的七种颜色。以前国王本人也会到池子边打水,故水池边有一段铭文:不允许洗衣服、撒尿或者扔泥巴,如要修缮,应由国王负责实施。这里仅有7.8万居民,98%是尼瓦尔人,他们无视旅行者的存在,无视世界文化遗产的意义,该干嘛就干嘛,只倾心于自己的生活,而这种泰然自若的生活态度就是他们生活的本身。

我曾经这样设想着巴克塔普尔,既然是世界级的文化遗产古城,一定也会像我们的丽江、大理一样,蜂拥而至的游客“反客成主”成了古城里的“居民”,而大量的原住民却被排挤出了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但在清晨9点,在塔丘帕的大街小巷上看见无数的孩子,高年级的、低年级的,甚至是小到只有两三岁的幼儿,穿着他们的英式校服,打着领带或头上扎着蓝色的蝴蝶结,腰上扎着条纹皮带,脚下穿着短裤、短裙、长袜和圆头小皮鞋,成群结队地去到老城里的学校上学。当他们洗干净脏脏的小脸蛋、梳着细细的小辫,从那些缺电缺水的老屋里,从那些屋顶上长满了苔藓和青草的瓦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有涵养和精神。

我紧随着这些小孩的脚步去了老城里的一所小学。小学的名字叫神耀学校,在一个红砖砌成的小院里,每间教室只有十几平米大,除了木桌木板凳和一个小木板做的黑板,就没有任何教学器具了,比我们的乡村小学条件还要简陋。穿鹅黄色纱丽的老师在用英文问昨天是星期几,今天又是星期几。我把头伸进他们教室的窗户时,小孩子们双手合十在胸前,清脆地一起向我道了一声“那摩斯德”早上好)。

那个学校没有一台电脑、一把风扇,但孩子们的想象力却是超凡脱俗的,他们在教室的阳台上发挥出了他们的天性与爱美精神,在种满花儿、植物的每个陶盆上,用已经褪色的矿物质颜料写下了他们学校名字的每一个英文字母,然后再把这21个花盆按照单词的意思排列在了一起。红砖墙上画着一只九色鸟和一朵杜鹃花,那是这个小山国的国鸟与国花,旁边写着一句简单又感人肺腑的校语:“父母是第一位老师,老师是第二位父母。”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类的励志话语,但学习如何“爱”,爱父母、爱学校、爱生活、爱自然、爱家园却是第一位的。在这个美丽神奇的小国,物质之贫穷与精神之富有形成巨大反差,让人唏嘘感慨。

这个深藏在亚洲大陆腹地的国家,幸运地躲过了西方的殖民统治,也没有受到外界的持续干扰,产生了其悠久灿烂的谷地文明,让印度教与佛教的文化与修行传统得以完整保存。难怪尼泊尔大诗人德库塔会这样赞美:“你是我崇拜的一座寺庙。在这尘世之外,另一朵花却将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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