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行

不丹印象

即使在冬天，不丹的高原阳光仍然灼人刺眼。我们下了飞机，踏上不丹的土地，迎面见到的是候机楼前的巨幅画像：年轻的国王和靠在他肩头的美丽王后，用幸福的笑容来欢迎每一位来客。

机场大楼白色的墙，橙黄色的屋顶，挺漂亮。楼内的出入境和海关大厅并不大，安安静静，一切都不快不慢地进行着，工作人员都细声细语，态度和善。四周一切都很干净，厕所更是少见的洁白光亮。大厅里除了免税商店，还有不丹央行换钱的店柜，但不见有几个人进去。在不丹通用印度卢比，当地货币努尔特鲁姆也始终盯住印度货币，二者等值。另外也通用美元，我们在那儿的几天，大概是1美元换66卢比（不丹努）。

在帕罗唯一一条大街上，行人、游客和车辆都不多，因而显得还蛮宽敞。街头男男女女都穿着当地的服装，男装叫帼（Gho），也就是袍子，女装叫旗拉（Kila），即短外套加长裙。服装的颜色都挺好看，干净素雅。为了保持国家的传统，国王规定所有国民上学、上班都必须穿上这种传统服饰。按照1991年的《国服法令》，违背者会被罚款并拘禁一星期。国王以身作则，据说连射箭、踢球做运动都整整齐齐地穿着“帼”装，出现在老百姓面前。这应该同不丹的小国处境有关。不丹特别强调穿自己的服装、说自己的语言，突出自己的文化特征，以维护国家的独立。

不丹的官方语言有两种。首先是当地的宗卡语，属于藏语的一种，为藏语群南部方言，书面语就是藏文;另一种官方语言为英文，相当普及，不丹人的发音也比较标准。

当今不丹王太后之一的多杰·旺姆·旺楚克曾说过：“由于不丹人通过在所有正式场合保持穿自己民族服装的传统，来到不丹的印度人和其他国家的人，感到了不丹的不同，感到了不丹自己的气质，因而对这个小国不由得报以尊敬。”由此可见，不丹服装上固守传统主要是为了自保，而不是思想保守。不过，今天街头行人的穿着已经比较多元，比较随便。有的青年女子穿上了羽绒短袄，也有的穿上运动衫——后腰四个醒目的英文字母NIKE——但里面还是“旗拉”长裙。

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不丹街头的女士也多与手提包分不开，款式同外面流行的也差不多。对面走过来的女子背着的白底色布袋比较特别，上面用英文字印着“2015年6月16日，世界杯足球资格赛，不丹队对中国队”字样，还有不丹国旗和中国国旗。我们知道，那场在不丹首都廷布体育场举行的比赛，中国国家队以6比0大胜由业余队员组成的不丹队。这面小小的中国国旗，是我在不丹旅途里，第一次看到明显的中国标识，也是唯一的一次。不仅因为不丹没有同中国建交，更因为它的对外经贸关系绝大部分是同印度一个国家，别的地方多不胜数的“中国制造”日用品，在这儿却不易发现，即使有也是从印度转销来的。

一个多小时的逛街，让我们对不丹更加充满好奇。午饭的时候到了，餐馆的饭菜没让我们产生多大的食欲，反倒是墙上挂着的王室全家福照片，引发了我们的高度兴趣。四世国王娶了四姐妹为妻，是王室历史中的一段佳话。而这张全家福中没有出现的另一位女子，也就是当今国王旺楚克五世的王后，又带出了21世纪不丹王室的一段佳话。总之，在不丹的几天里，总会听到关于王室的事情。

揭开不丹王室的神秘面纱

英国人喜欢唠叨王室的事情，少不了讲一些丑闻奇事;不丹人也喜欢与人讲王室的事情，但听起来就像童话故事一样，完美体现了国家和国民的幸福感。当我们刚刚踏足不丹土地，看见机场大楼出入境大厅后面的免税商店大门上面，挂着不丹五代国王的大照片。从左到右，四张黑白，最后一张彩色的为当今五世国王。到了街头，几乎每个商店门前都挂着国王的照片，彩色的多是五世的，而且多与王后一起，黑白的多是已退位的四世的，大概各占一半，可见四世国王虽然已经退位8年，对民众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

不丹国家体制的现代化，要从四世的父亲三世吉格梅·多尔吉·旺楚克说起。他1952年即位时，距离祖父建立不丹王国已经快半个世纪了，登基前曾奉父命到英国考察半年，后来被称作“现代不丹之父”。从20世纪的1961年开始，三世国王多次公开表示要保持国家的独立和主权。1971年，不丹加入联合国，向世界显示独立国家地位。他对政治机关和社会、经济都做了重大改革，包括成立了“国民议会”和“皇家顾问委员会”，并把相当一部分权力移交给国民议会，开始形成不丹自己的君主立宪体制。他还废除了传统的农奴制，实行土地改革，发展经济，兴建医院和学校，组建军队——为现今的不丹社会打下了根基。

三世国王患有先天性心脏病，1972年在非洲肯尼亚治疗时去世，才43岁。他生前规划兴建的一座纪念塔两年后在首都廷布落成，也成了他的纪念碑。从帕罗到首都廷布的65公里公路，也许是不丹路况最好的道路，我们的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进入廷布，夕阳下我们直接来到纪念碑，院子里面的白塔已染上了金色。好多人在塔下顺时针转圈疾行，也有人伏地朝拜，既为了纪念已故国王，也为了洗涤自己的罪孽。我问：他们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回答是：“想多走几圈，等于多念几遍经文。”不丹仍然是政教合一的国家，这儿就像一座寺庙。在不丹人心目中，已故三世国王也就是神。

四世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12岁就去英国读书，1972年倉促继位时才17岁。他最先提出了“国民幸福总值”（GNH，也称国民幸福指数）的概念，以取代国内生产总值（GDP），认为“政府施政应该以实现幸福为目标，注重物质和精神的平衡发展，政府计划的成功与否必须以人民幸福感的提高为评价基准”。所谓的“国民幸福指数”有9大类一级指标，包括教育、心理幸福感、健康、时间支配、文化多样性和恢复力、善治、社区活力、生态多样性和恢复力、生活水平，没有一项直接涉及金钱和物质财富，数据每三年调整一次。2005年正式推出时，不丹做了第一次国民幸福度调查，97%的国民回答感到幸福。

四世国王还做了一件改变国家的大事，完成了不丹的君主立宪改革。他表示，还政于民是为了让不丹在政体上与西方接轨，以便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同。经过改革的不丹政治体制与英国的君主立宪制相仿，但今天国王和王室的重要性仍然远胜于英国。在多数不丹老百姓心目中，国王的地位和威权也远胜于民选政府。对国家大事，国王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就连已經退位的四世国王也如此。我们在不丹这几天，看到不知多少这对父子国王和王室成员的照片，却始终不知道现任首相长得什么样子。

不丹三世国王英年早逝，王后格桑·曲登则很长寿，2019年时已经89岁。这位来自锡金的公主颇具见识，对不丹国家的现代化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据说，正是王后“引见了她的美国同学给国王认识，从此建立不丹邮票王国的地位，各种款式和各种材质的邮票应有尽有”。当然，对这样的山地国家，邮政更有着特别的意义。

直到今天，邮票仍然是不丹的重要产业和收入来源，首都廷布市中心的邮政局也是外来游客必到的游览项目。除了可以购买种类繁多的不同年代的不丹邮票，游客还可以换上当地传统服装拍照，制成你独有的邮票。当然要花钱，早先约3美元，后来涨到5美元左右，听说现在又涨了。

三世王后堪称女强人。当丈夫突然去世、刚成年的儿子仓促继位，她又成为帮助儿子稳定政局、维持朝政的背后支柱。不过，她儿子四世国王的婚姻，与她同三世国王大不相同，不仅通过联姻巩固了国王的地位和权力，也成为流传至今的一段佳话。在仍然保留不少母系社会传统的不丹，当时的王太后对这桩婚姻也应该起着关键作用吧。

不丹原来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并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丹开始改革婚姻制度，向着现代化、西方化靠拢。1953年，三世国王宣布废除一妻多夫制，并且对一夫多妻制度进行了限制。1980年，四世国王又颁布了《婚姻法》，宣布实行一夫一妻制，并禁止童婚。

2008年基沙尔正式即位，成为又一个“世上最英俊国王”。2011年10月13日，31岁的五世国王与21岁的吉增·佩玛成婚。关于他们如何相识，17岁的王子如何向7岁的女孩示爱定情，等你长大了，倘若我未娶、你未嫁，且我们感觉依旧，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已是人所皆知的幸福甜美故事，不必详述。只是要说明一点，吉增·佩玛出身名门，并非平民百姓家庭的“灰姑娘”。倒是五世国王如能遵守法定一夫一妻制，应可起到以身作则、移风易俗的示范作用。

变化中的不丹

都说不丹国家和谐、民心平和，连吵架、殴斗都很难见到。大部分不丹人笃信藏传佛教，宽厚待人，与世无争。因社会治安好、犯罪率极低，人们外出很少锁门，也不必带钥匙。刚到不丹，导游就告诉我们这儿不会丢东西，我们游玩时把包和相机等留在车上也很放心。他还说不丹警察最好当，因为没多少事情可操心。

但还是会有人犯罪。据不丹官方数字，在上一个不丹历的“羊年”中，整体的罪案数字是2055宗，其中以殴打、偷盗、入屋行窃、非法占有财物等为主。这与日本或咱们中国一个县差不多。实际上，不丹70多万人口，就相当于中国一个中等县的规模，但有5000名警察加上1万人的军队，再加上公务员、王室成员、僧侣等，总共要养活5万到10万的非生产人员，负担真不小。如果换算到中国，相当于13亿人口要养活一两千万军队、上千万警察和一两亿非生产人员，那真会受不了。

不丹实行公费教育，成绩较好的60%的中学毕业生可以继续依靠公费读大学，最优秀的还能够出国深造。不过，年轻人的高失业率已经引起关注。

不丹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开始追求高消费，如购买汽车，钱不够的话可能就卖地，或者向政府或银行借钱。有趣的是，谁如果成功得到一笔贷款，就会在本地的电视台里公布出来。几年前即使在廷布和帕罗都看不到多少汽车，全国城镇没有一处红绿灯。现在不同了，平均每天要进口22辆汽车。

如果有人今天还以为不丹是个封闭的国家，那就实在不了解这些年的变化。结束这次不丹之行后，我很想把自己拍摄的照片里面不丹人打手机的各种姿态都找出来，集成一个专题。手机，比什么都更能说明不丹的今天。就拿寺庙里所见来说吧。不丹当地除夕的早上，我们到岗提古寺参加新年法会时，一排不丹小伙子就坐在门廊边上，一起低头刷屏。第二天下午，在刘嘉玲、梁朝伟举行婚礼的帕罗宗堡外的石阶上，刚做完法事下课散出的喇嘛边行边打手机……普那卡宗堡里面的大小喇嘛更是离不开手机。为小王子祈福的法会开始前，散在各处等候的喇嘛们不少都在看手机、打手机，小喇嘛更是三五成群围着手机刷屏。就连那位威风凛凛挥动响鞭召集僧众的喇嘛，在法会开始后一度走到殿外看手机，或许有什么要事联络吧。

我们到不丹第一天，就感受到手机已经成为当地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智能手机也越来越普及。一位导游告诉我，他的朋友托人从香港带来一部最新的苹果手机，如在当地购买就要花1000美元。《不丹人》半月刊编辑勒桑格说：不丹从封建时代跳到现代时代，绕过了工业时代环节。”不丹首相托杰相信技术力量不可抗拒，他说：“技术不是破坏性的，它很好，有助于不丹繁荣。”

不丹70多万人口相当于中国一个中等规模的县，面积却有3.8万多平方公里，比咱们近千万人口的海南岛还大一点，而且都是崇山峻岭。可以说，有史以来手机第一次把他们如此密切地连成一体。但封闭社会一旦被打破，“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也必然带来难以预料的变化。今天的不丹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中。我问导游，早先手机开始进入时，不丹人有没有什么抗拒抵制？回答是“没有啊，为什么要抵制？”向来听天由命的不丹人，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外界带入的变化。至于新的繁荣会不会破坏不丹固有的传统、文化和社会价值？没人能够回答。同样，本来应当远离红尘俗世而静修的僧人都开始刷屏，究竟是更加有助于弘扬佛法，还是会带入外界的躁动不安？似乎也没人能够回答。

最后，让我们还是回到许多人心中的问题：“不丹幸福吗？”我的简单回答是：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来说，多数不丹人挺幸福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虽然也有变化带来的困惑。到底不丹算不算幸福国家？还是让我们多看多了解后再回答吧，也许这不是简单的“是”或“不是”能讲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