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轶

斯里兰卡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小岛，位于印度次大陆的东南角，总面积大约是6万多平方公里，离印度非常近，像是印度大陆遗落在大洋上的一颗宝石。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曾在2019年3月到访该国，下榻在之后发生恐怖爆炸案的Kingsburry酒店。根据当时的所见所闻，斯里兰卡是一个相当和平安宁的国度。当地人大部分信仰佛教，對待游客彬彬有礼，很多游客相机里所保存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当地民众灿烂的笑容。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宽阔的海岸线、白沙滩、原始热带雨林，保有丰富的物种多样性。该国也是一个具备巨大发展潜力的国度，地理位置重要，科伦坡是优良深水港，基础设施建设也比其他南亚国家好很多。山区出产高品质的锡兰红茶，世界知名。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这表面的平宁之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就在一个月之后，发生了举世震惊的恐怖袭击，造成253人死亡。

该国从脱离英国殖民开始独立时，就曾经历长达30年之久的内战。游客如今所见到的和平和安宁，对斯里兰卡来说得之不易。

被遗忘的历史

如果以考古和基因学成果看，斯里兰卡早在5000年前就有人类居住了，并形成了小型的城镇和村庄。这并不奇怪，毕竟斯里兰卡离东非很近，智人们在走出非洲之后，沿着中东的海岸线逐步迁徙向东，很快就能到达这个小岛。

如果是以现代斯里兰卡的主要民族——僧伽罗人看来，最早的斯国历史则追溯至公元前550年。当时，一位来自印度北部的王子维阇耶，由于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被父王赶出王国。王子带着700名部下来到小岛兰卡，成为第一任岛王。

那么，现代斯里兰卡历史起点到底是哪一个？让我们把目光从传统的编年史、宗教史和王国兴亡循环中拔高一层维度，能看到什么？我看到，斯里兰卡的历史是断层的。塑造了现代斯里兰卡，以及该国立国思想的源头，一切的一切，都起始于1837年。

那时的斯里兰卡还叫锡兰，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那个年代，日不落帝国正处于巅峰期，大量优秀的学者、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从英伦三岛来到世界各殖民地。其中来到帝国锡兰海外领的，有一位叫乔治·特纳的年轻人，担任殖民地民政官员。特纳在工作期间系统学习了巴利语，整理了庙宇中的佛教典籍。其中有一本伟大的历史著作，名叫Mahavamsa，中文翻译作《大史》。该书为生活在公元4世纪的一位高僧使用巴利文撰写的文献，记录了斯里兰卡从约公元前500年至公元300年之间的宗教和历史事件。由于巴利文后来在斯里兰卡已接近失传，导致如此重要的历史典籍，居然已经被遗忘。

特纳重新整理并翻译了《大史》，并于1837年正式出版了英文版本。英国殖民地政府也进行一系列后续的考古发掘，从人类学和考古学上证明了《大史》中历史记录的可靠性，从而第一次使得这个南亚岛国的历史被世界重新认识。

但《大史》对于斯里兰卡的意义还不仅局限于历史。1948年斯里兰卡正式脱离大英帝国实现民族独立，该国政府以《大史》作为背景，构建了斯里兰卡历史架构，并将书中所描述的一场史诗级战役作为该国构建民族主义、建立民族国家的源头。

塑造现代斯里兰卡的远古战役

这场战役发生在公元前162年，在当时斯里兰卡的国都阿努达拉普拉城下，由泰米尔人的祖先伊拉纳王，对阵僧伽罗人的民族英雄杜图王。这次战役的精彩程度不亚于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之战。

前文提到的第一任国王维阇耶，是斯里兰卡主要民族——僧伽罗人的第一任国王。在维阇耶死后，经历了六任国王，由于权力斗争，僧伽罗人的王朝逐步陷入内乱。正在这个时候，从印度南部渡海而来的泰米尔人，带来了印度大陆的先进武器和战法，占领了国都阿努达拉普拉，并一举推翻了僧伽罗人的王朝。伊拉纳王是泰米尔人的国王，也是现代斯里兰卡泰米尔民族的公认祖先。

但僧伽罗人没有承认失败，有一部分僧伽罗王族败退到南部的森林中。斯里兰卡地处热带，这些原始热带雨林成了败兵们的天然屏障。他们组成了一个个小部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复仇的种子就在这时埋下了。

其中有一个卢胡纳部落，成长出斯里兰卡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他的名字叫杜图伽摩奴，简称杜图王。杜图王是僧伽罗皇室后裔，他的家族被迫离开繁华的都城，流落至南部。他作战勇敢，天生就有着王子的贵族气息，又能礼贤下士，得到军队的拥护。在他父亲死后，杜图王先是打败了他的弟弟，继承王位，又通过战争和经济手段，逐步统一了斯里兰卡南部。在集合了南部僧伽罗的力量之后，杜图王启动了北伐，向盘踞北方的外来者泰米尔人发起挑战，以复兴僧伽罗人的王朝。

此时距离伊拉纳王占据都城、建立泰米尔人的国家已经过去近30年，多年的和平生活消磨了泰米尔人的意志。杜图王的军队连战连捷，先是在野战中消灭了伊拉纳王大部分主力，又攻克了泰米尔人经营多年、作为首都屏障的维吉塔那城，士气大振。

消息传进首都，伊拉纳王并没有慌张或逃跑。他召集了最后的军队，传令所有的下属，翌日开城决战。伊拉纳王重披战甲，四下环顾道：杜图王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明日我们要与他堂堂正正决一死战。

最终决战在首都城下展开，两军混战中，杜图王命令士兵击鼓，传令所有人：只能由我自己战胜死敌伊拉纳。说完，他亲自带兵向伊拉纳发动了最后的冲锋。就像特洛伊城下，希腊第一勇士阿基里斯与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的对决一样。《大史》全书的最高潮到来了，新国王和老国王，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的第一英雄，在阿努达拉普拉的南门，像普通士兵一样厮杀在一起。

双方都骑着战象，杜图王的战象是神象坎都拉，伊拉纳的战象是陪着他一路征战的大石。老国王先发制人，用标枪刺向对手，杜图王躲开了。精明的杜图王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用他的战象冲击老国王的战象，大石虽然南征北战，但终究老了，顶不住年轻的神象坎都拉的攻击。伊拉纳在象背上坐立不稳，杜图王乘机发动攻击，将标枪刺入了死敌的胸膛。

战役结束后，杜图王再次统一了斯里兰卡，成为全斯里兰卡的王。但是他并没有对泰米尔人进行灭族或屠城，而是让他们继续在岛上生活，允许他们信仰自己的宗教。杜图王作为斯里兰卡历史头号英雄，勇敢却不滥杀，强大却又谦虚。他发动了战争，却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甚至对于自己一生之死敌，都保持着尊敬。他为伊拉纳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修建了坟墓，还要求每一个经过伊拉纳王墓的人都必须脱帽致敬。

在这之后，斯里兰卡的历史就有些乏善可陈了。有时候是僧伽罗人自己王朝更替，有时候北边的泰米尔人也会加入，来个两国交锋。整个岛屿逐步形成了北部泰米尔人、南部僧伽罗人的格局。后来，马来人从南边马来半岛渡海而来，加入战局。

现代斯里兰卡的诞生

1505年，葡萄牙人来到这个印度洋岛屿，此时全岛已经分裂成7个不同的王国，发展出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互相争斗。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荷兰人，虽然使用各种手段，军事打击，远交近攻，但僧伽罗人建立的康提王朝依然非常坚挺，一直坚持了310年。

从杜图王的时代，到荷兰人统治斯里兰卡，这段跨越将近1700年的历史，当中也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从大历史观来看，只不过是斯里兰卡人徘徊在马尔萨斯陷阱中左右摇摆的过程。战争和王朝更替没有带来实质变化，直到英国人的到来。

1815年，斯里兰卡迎来新主人大英帝国。新主人上任三把火，坚挺了300多年的康提帝国这下子扛不住了，英国人统一全岛。他们对斯里兰卡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英国人重新梳理了全岛各民族的历史和关系，将僧伽罗人、泰米尔人、穆斯林（来自中东的贸易商以及马来人）强行整合起来，大家一起老老实实地臣服在强势文明的阴影里。

前面说过，1837年是个关键的年份，现代斯里兰卡的历史其实是从这一年开始的。特纳在这一年出版了《大史》，重新将那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带回到世人的视线中。到了1868年，英国人派出了专门的考古专家组，对《大史》中记载的历史进行了浩大的考古发掘工作。结果发现，《大史》中记录的那场史诗级战役是真实存在的。考古专家组不仅找出了杜图王和伊拉纳王时代的首都、村落、那场伟大战役的遗址，连杜图王为伊拉纳王所修建的坟墓都至今尚存。这些考古发现，毫无疑问地证明了斯里兰卡历史的悠久，文化之灿烂。

《大史》和考古结果向世界发表后，引起轰动，全世界都知道了在遥远的印度次大陆的南方，有一个与世隔绝却历史悠久的小岛。这些成果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副作用，这一历史研究帮助了斯里兰卡人，特别是僧伽罗族精英分子民族意识的觉醒。如此光荣悠久的历史，也给为斯里兰卡争取独立的先辈增加了信心和勇气。

二战结束后，日不落帝国在世界各地的殖民统治走向终结。1948年2月4日，斯里兰卡正式宣布独立。当时的国名是锡兰，锡兰是葡萄牙人起的名字。到了1970年代，佛教民族主义在斯里兰卡强势复兴，国名被改回了兰卡（Lanka）的古称，加上一个敬语斯里（Sri），形成了我们今天知道的“斯里兰卡”。

以古代宗教为基础的王国

一个民族国家的诞生，需要很多前提条件。国家并不是自然形成的产物，特别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欧洲的舶来品。民族国家首先出现于西欧，是欧洲国家形态演进过程中的一种形式。民族国家并非单一民族国家，而是建立在民族对国家认同基础上的主权国家。民族国家建立以后，逐步成为世界国家体系的基本单元，并向全球扩展，成为基本的国家形态。

斯里蘭卡历史上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民族国家，充其量是忠于某一王族，以古代宗教为基础的王国。近代英国人将其整合为一个统一的殖民地，统治了一百多年。在斯里兰卡独立时，天然地继承了英国留下的政体和管理模式。

但是英国人明显留了后手，他们没有教会斯里兰卡的建国之父们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几个古老的民族整合成一个现代民族国家，需要建立通用的民族国家认同。

遗憾的是，他们以《大史》为蓝本，重建了斯里兰卡的历史故事，但是将故事的主线设置成“斯里兰卡本土高贵的雅利安人后裔僧伽罗人”反抗“来自于印度南部低等泰米尔入侵者”的历史观。斯里兰卡的佛教精英们没有意识到，这样蹩脚的历史叙事，是强行把僧伽罗人的故事安插在其他民族之上，根本无法得到其他民族或宗教的认同。

与此同时，在反抗英国殖民者、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中，产生了僧伽罗佛教民族主义，这种思潮在斯里兰卡建国后达到高潮。坚持这种观点的人主要有四种情绪：颂——赞颂僧伽罗人和佛教的悠久传统;怨——对英国殖民统治者的怨恨;惧——担忧斯里兰卡佛教受到其他宗教（印度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威胁甚至灭绝;望——期望能复兴伟大的佛祖精神，传播斯里兰卡佛教。

在这些思潮影响下，斯里兰卡佛教徒还利用制度的漏洞，利用佛教徒人数的优势，成功渗透进国家政治，大踏步向政教合一迈进。同时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例如废除了英语的官方语言地位（目的是打击泰米尔人参与国家事务的能力）、不给予外来泰米尔劳工公民身份、提高泰米尔学生进入大学的分数线等。于是，僧伽罗人和第二大种族泰米尔人的矛盾越发加深。

在这样的政策之下，如果主体民族人数众多，具有压倒性优势，还能压制其他弱势民族的反抗;如果弱势民族的人数超过一定比例，必然产生新的问题。斯里兰卡独立时，泰米尔人的人口比例大约是12%。到了1970年代，泰米尔人比例提升至18%。1972年，猛虎组织诞生，谋求建立独立的泰米尔国家。1983年发生了惨痛的“黑色七月”暴乱，猛虎组织在北方杀死15名斯里兰卡士兵，导致发生了由僧伽罗人暴徒为主，针对泰米尔人的全国暴乱，死亡数以千计，15万人无家可归。紧接着，斯里兰卡内战爆发，这个国度陷入长达30年之久的内战，伤亡惨重。一直到2009年，以政府军击毙猛虎组织首领普拉巴普兰为标志，斯里兰卡才从长时期战乱中得以恢复。

佛教国度的重生

在内战结束后，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的民族矛盾有所缓解，斯里兰卡得到了建国以来难得的喘息机会。从内战结束的2009年到2018年，可以说是斯里兰卡的黄金十年，该国GDP以每年平均5%的速度增长。斯里兰卡人充分发挥其地理、环境和人文优势，打造了一个社会和平、宗教和谐的国度。

斯里兰卡有着历史悠久的佛教文化。佛教虽然起源于印度，但斯里兰卡却是上座部佛教毫无争议的中心。时至今日，佛教在印度已经式微，很多文献、古迹甚至佛教圣物都未能完好保存，反倒是斯里兰卡保留了很多佛教的珍贵文物。斯里兰卡的佛教传承，来自于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的上座部佛教，阿育王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来到斯里兰卡传教。阿育王的儿子带来了用古老的巴利文写在贝叶上的《三藏》经书。历经战乱，幸运的是这些经书还没有失传，是世界上得以保存的最古老、最正统的三藏经典。阿育王的女儿带来了从佛祖悟道的菩提树上剪下来的树枝，在斯里兰卡栽种成功。由于生长在印度的那颗原始菩提树已经被阿育王的王妃砍掉，现在位于斯里兰卡大寺遗址公园的菩提树成为佛教的圣物。还有古城康提的佛牙寺，保留了佛祖释迦牟尼的犬齿舍利，每年七八月间举办的“佛牙节”是东南亚地区最重要的佛教节日之一。

走在斯里兰卡最大城市科伦坡的大街上，能看到非常整洁的市容市貌，和蔼的佛教徒，到处都是花的海洋。得益于自然环境以及不杀生的佛教文化，该国是全球前五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斯里兰卡拥有繁茂的原始热带雨林，在著名的亚拉国家公园，游客可以近距离观赏到亚洲象、懒熊、豹子、水鹿和野生水牛等大型哺乳动物。南部曲折的海岸线，点缀着一望无际的白沙滩和绿宝石一般的海水。海域中生活着蓝鲸、抹香鲸和海豚，共有26种鲸目动物统治着这座岛屿的周边水域。

斯里兰卡自古就有“东方十字路口”的称谓，航运业非常发达。摊开世界地图，从远东地区，即日本、韩国以及中国东部沿海的港口一路往南，穿过马六甲海峡，橫跨印度洋到达非洲的红海，再穿过苏伊士运河、地中海到达欧洲，这条东西航线是全球海运最主要的航线之一。而科伦坡港刚好就在这条航线的中点，是中国的货物运到欧洲，中东的石油运抵东亚的必经之路，每年世界上约70%的货船都要经过靠近科伦坡港的国际贸易主航道。

科伦坡的港口条件也非常优越，是南亚唯一的深水集装箱码头。科伦坡的港口业一度非常低迷，内战导致港口常年失修，基础设置老化，管理不善。但是近年来，斯里兰卡增加投资，大力引进国外资本，包括来自中国的资本，科伦坡港已走上正轨，重拾发展势头。2018年，科伦坡港集装箱吞吐量增速达15.6%，为全球之最。

斯里兰卡虽然在2019年遭受了恐怖袭击，近期内部民族矛盾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但当地政府已经采取果断措施，严打了在恐袭发生后打砸抢烧的僧伽罗暴民，致力于缓和民族矛盾。同时，根据4月份的斯里兰卡旅游局数据，大多数游客认为恐怖袭击是一个孤立事件。4月份斯里兰卡游客总量为16万人，仅比去年同期下降了7.5%。

随着恐怖袭击的阴云散去，但愿这个美丽的佛教国度能够永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