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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与《庄子》中“鸟”意象之比较

2019-06-28康宏威

北方文学 2019年15期
关键词:对比诗经庄子

康宏威

摘要:先秦时代,人与自然联系紧密,《诗经》与《庄子》中均有关于鸟类的大量记述。“鸟”之意象,对《诗经》和《庄子》的艺术表现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比较二者艺术风貌,《诗经》与《庄子》中的鸟类意象也大有不同,总体来讲,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从内在意蕴上看,《诗经》中的鸟多被寄托情感,《庄子》中的鸟多寓意思想;从创作方法上看,《诗经》中的鸟多为客观描写,《庄子》中的鸟多为主观虚构;从功能作用上看,《诗经》中的鸟多是情感媒介,作比起兴,《庄子》中的鸟多是说理工具,论道明意。

关键词:《诗经》;《庄子》;“鸟”意象;对比

先秦时期,人与自然的联系十分紧密,万物都能引发人们的思考、联想和共鸣。“鸟”类是颇为典型的一种意象,在《诗经》、《庄子》中都有大量出现。作为一种形象化的艺术符号,“鸟”意象反映出了作者们不同的创作心态和审美意识。

一、《诗经》与《庄子》中鸟意象内在意蕴之比较

(一)《诗经》中鸟意象的内在意蕴

鸟类是先民生活环境的一部分,鸟类的一些行为在人们眼中与自身的社会活有着许多相同之处。因此,鸟类作为生活中最常被人所接触到的动物,极易引发人们的联想,文学中的“鸟”意象,正是人们现实生活中情感的映射与自我关照。

1.爱情婚姻的隐喻

鸟类在生活中有求偶、筑巢、双宿双飞等行为,常使人们联想起自身的恋爱、婚姻和家庭状况,鸟意象在《诗经》中多为爱情的隐喻。在《诗经》描写男女爱情婚恋之诗中,鸟类意象就频频出现于其中,用以表现男女相恋、夫妇相思和弃妇哀怨之情。如《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雎鸠鸟之鸣叫,喻男女求偶之意,表现男子对女子的一见钟情。关于“雎鸠”,《毛传》云:“雎鸠,王鸠也,鸟挚而有别”(1)。朱熹在《诗集传》中强调这种水鸟“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2),是一种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鸟类,闻一多的《诗经通义》中也提到:“鸠之为鸟,而尤笃于伉俪之情”

(3)若是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忧思绝食,憔悴不堪,随之而死。正因为人们认为鸠鸟具有这种对爱侣专一的习性,人们才在爱情诗歌中加入了“雎鸠”的意象,来表现男女相恋之情,希望人的爱情能如鸟儿一样忠贞,“雎鸠”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水鸟,而是成为了爱情专一的象征,寄托了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之意。再如《邶风·匏有苦叶》中,写女子在济水河畔既焦急又喜悦地等待情人前来迎娶自己的情形时,也提到了“雉”:“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鷕”为雌雉鸣叫之声,雌雉通过鸣叫来寻求配偶,以此来比喻女子对她未婚夫的慕求之意,表达女子内心的渴慕与期盼之情。《小雅·鸳鸯》中也以鸳鸯的意象来祝贺新婚,有“鸳鸯于飞,毕之罗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这样的句子,说明早在先秦时期,鸳鸯就被人们视作爱情鸟,以鸳鸯喻爱情的用法也从周代一直流传至今。

除了男女相慕之外,诗人也常常使用鸟意象表现弃妇婚姻不幸、家庭破碎的哀怨之情,如《召南·鹊巢》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就以鸠占鹊巢之事来指代丈夫迎新妇入门,旧妇被其取代之事。大多数鸟类都有筑巢的习性,鸟之巢就像人之家。《毛传》云:“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以鸠喻新妇,以鹊喻旧人,新妇取代旧妇,旧妇辛苦操持的家如今却被他人霸占,是何等的不甘。《鹊巢》共有三章,但每章开头都以鸠占鹊巢的意象起兴,“鹊巢”即是象征家庭。

《诗经》中所有含有鸟意象的诗歌,婚姻爱情诗的数量几乎占据一半,《诗经》中许多具有爱情婚姻内涵的鸟类意象,时至今日仍被广泛使用,比如燕子、鸳鸯、大雁等。除此之外,雎鸠、鹈鹕、鹌鹑等后世不常见的鸟类意象,在当时也有爱情的意蕴。以鸟传情,正是《诗经》惯用的艺术手法。

2.颂贤讽恶的依托

程延祚言:“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美刺”是诗歌最为重要的社会功能之一,夏传才先生曾说:“美和刺,歌颂和讽刺,永远是诗歌的两项主要职能。”(4)而詩人赞扬贤人,讽刺恶者,也多以鸟类意象为依托,如王逸在《楚辞章句》里评价《离骚》时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5)《诗经》中同样也将人之善恶依托飞鸟,以善鸟比贤人,抒赞颂之情;以凶禽喻恶徒,托讽刺之意。

《诗经》中鹤、凤凰、鹭等鸟类意象,都常常用来喻指善者、贤人。如《小雅·鹤鸣》一诗,就以鹤象征贤人。《鹤鸣》为规劝周王求贤于野而作,是一首“招隐诗”,诗歌两章皆以鹤意象为开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虽然是于人迹罕至的沼泽之地鸣叫,但鸣声却在四野天际皆可听闻,诗人借此隐喻贤者虽在江湖隐居,但名德却在朝野流传。再如《大雅·卷阿》中的“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及以下诸章,也是以凤凰喻周王,称赞其德才具备,有众多贤臣相随。

鸟意象是《诗经》重要的意象,鸟类既有成为颂诗颂美赞贤的依托之物,就也有成为刺诗讽喻对象的附着之物。鸱鸮,也叫枭、鸮、鸱,就是今日所说的猫头鹰。鸱鸮一直被视为恶禽,源于古人认为鸱鸮食母,是不孝之鸟。桓谭《新论·贪爱》中载:“炎州有鸟,其名枭,伛伏其子,百日而长,羽翼既成,食母而飞。”(6)许慎《说文解字》中也说:“枭,不孝鸟也。”由于与人们所提倡的孝道截然相反,鸱鸮被认为是凶恶之鸟,常被用来比喻恶人。《诗经》中涉及鸱鸮意象的诗有《陈风·墓门》、《豳风·鸱鸮》、《大雅·瞻卬》、《鲁颂·泮水》四首,都具有贬刺意味。尤其是《豳风·鸱鸮》,虽为禽言,却道人事,以鸱鸮象征持枪凌弱的恶徒,将恶人的残暴刻画得入木三分。除鸱鸮外,《诗经》中乌鸦、桑扈、鹙、鹑、鹈等意象都曾被诗人用于刺诗之中,可知以鸟刺人乃是诗人特意为之,借此传达爱憎之情,含蓄委婉又生动有力。

(二)《庄子》中鸟意象的内在意蕴

寓言是《庄子》一书最为重要的表现形式,因此《庄子》中出现了许多动物意象。其中,飞鸟是最为典型的意象之一,它是阐释庄子思想的重要载体,体现了庄子逍遥自由、顺应自然、保身全生的精神追求和哲学理念。

1.表现“自由”之思想

鸟类展翅飞翔,遨游于天际,最容易引发人们对于“自由”的联想。《逍遥游》作为表现庄子自由理想的名篇,开篇即以描绘至高至大的鲲鹏来探究“逍遥”也就是绝对自由的境界。北冥有鱼名鲲,本在海中,化为鹏鸟后,则“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鹏鸟徙往南冥,是多么壮阔、令人心驰之景:“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鹏鸟扇动如垂天之云一般的翅膀,怒而飞,拍打水面激起的浪花有三千里,乘着旋风翱翔于九万里的高空,是何等的壮观之象。然而蝉、斑鸠和麻雀不能理解鹏鸟的壮举,反而加以嘲笑,并满足和自得于自己数丈高的飞行,这些越发显出鸠雀困于方寸之地的短浅与大鹏翱翔九天的高远,因此庄子指出“小知不及大知”、“此小大之辩也”。而鹏鸟为大,有大知,又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但在庄子眼中,它也没有到达“逍遥游”的境界。“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鹏若想背负青天,还有赖于风的助力,它徙于南冥,须等待六月之息,所以大鹏还“有所待”,而真正的自由,应当是“无所待”的,也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借“鹏”之意象,来表达他对自由的精神追求。

2.表现“自然”之思想

《庄子·至乐》篇中记载了鲁侯因为以养人的方式养鸟,而导致海鸟死亡的寓言。鲁侯为了欢迎来到鲁国城郊栖息的海鸟,让它在宗庙中饮酒,为它演奏《九韶》之乐,给它祭祀时的太牢也就是牛、羊、猪为食。鲁侯给了海鸟他所能提供的最高规待遇,但海鸟却目眩眼花,悲忧不已,既不敢吃一口肉,也不敢喝一杯酒,仅仅过了三天就死去了。究其原因,就是“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庄子》指出,要“以鸟养养鸟”,就應当让鸟在深茂老林中栖息,在水中沙洲上漫游,在江河湖泊里浮游,吃泥鳅和小鱼,跟随鸟群的队列休止,自在随心地生活。而它们既然讨厌听到人的声音,那为什么还要在它们周围喧闹嘈杂呢?咸池、九韶这样有名的乐曲,演奏于广阔的狂野,鸟儿听见了就会飞走,野兽听到后就会逃窜,鱼儿听见了就会潜入深水,只有人听见了,才会争相聚集观看。“海鸟”这个意象也使人想起《应帝王》中的混沌,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认为人皆有七窍,用以视听食息,所以也按人的样子为混沌日凿一窍,七日后混沌便死了。海鸟与混沌一样,都是因他人违背自然的举动导致死亡。庄子借海鸟,从反面证明,万物须顺应自然,保持最自然本真的状态,外在的强行干预只会导致灭亡。

3.表现“全生”之思想

庄子所处时代乃乱世,因而明哲保身、贵己全生的思想也是庄子人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意怠鸟和鷾鸸的意象上就有所展示。《山木》中提到,东海有一种鸟名曰“意怠”,这种鸟飞行时缓慢又迟钝,看起来好像非常无能;起飞时一定要有其他鸟引领,栖息时则要挤在别的鸟中间;前进之时不敢冲在最前,退后之时也不敢落在最后;进食的时候不敢最先下嘴,而是只吃别的鸟剩余的食物。所以它从不会遭到群鸟的排挤,而别人也终究不能伤害到它,因此能够避免祸患。意怠鸟,从名字的意思来看,就是性情怠惰的鸟儿,它虽然懒惰、无能,但有“全生”的智慧,甚至有意将自己变得更加懦弱和卑微,正是这份“卑躬屈膝”,使得它能够避祸免灾,保全自身,可谓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鷾鸸也是如此,《山木》中借孔子之口称赞道“鸟莫知于鷾鸸”,见到不适宜栖息的地方,绝不再次投放目光,即使果实掉落在地,也会丢下飞离。它害怕人,却又在众人间生活,将巢窝寄居于人的房舍之中。鷾鸸与意怠一样,都深谙生存之道,皆为智鸟,拥有免除灾祸的智慧,这些鸟意象都体现了庄子的“全生”思想。

《诗经》中鸟意象的内在意蕴带有更多的情感性,无论是隐喻情爱还是颂美讽恶,都能从意象中体会到诗人的主观情感。《庄子》一书写作目的是为说理,鸟意象中包含了庄子的众多思想理念,是作者的智慧结晶。

二、《诗经》与《庄子》中鸟意象塑造方法之比较

(一)《诗经》中的鸟意象多为客观写实

《诗经》一书中包含了大量名物,与周人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类草木、虫鱼、鸟兽,于《诗经》中均可见其踪迹,无怪乎孔子曾说,学《诗》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据三国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的统计,《诗经》中提到的鸟类有二十三种,清人黄春魁撰写《诗经鸟兽草木考》时经过考据,认为《诗经》中的鸟类有四十一种。近代的学者胡朴安先生则认为,共有三十九种鸟类。虽然学者们考据出的数据各有不同,但鸟类无疑是《诗经》中出现最多的动物之一。即使有如凤凰这样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神鸟,但《诗经》中出现的绝大多数的鸟类都来自于现实生活,具有普遍性。《诗经》运用鸟意象时,多从客观描写入手,诗人将鸟儿现实生活中的鸣叫、习性和飞行姿态等都写入诗歌,托物起兴,最后成为种种意蕴深远的鸟意象。

《诗经》中塑造鸟意象时,会多描绘其飞翔的姿态。飞翔是鸟类特有的技能,人与其他兽类只得行走于陆地,鸟儿却可翱翔于天空,飞翔是人们对于鸟类的第一印象,《诗经》中含有描写鸟类飞翔的诗篇共有二十七首,如“雄雉于飞,泄泄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等句,都描摹了鸟之飞,使人观之可以想见鸟儿飞翔的姿态,从而引动心中的无限情感。

《诗经》中的鸟意象,也有许多与鸟的鸣叫声有关,除了直接曰“鸣”外,形容鸟鸣之声的词语也非常丰富,且多为拟声词,有“关关”、“喈喈”、“嘤嘤”、“嗷嗷”等,不一而足。不同种类的鸟之间鸣叫的声音也各不相同,如黄鸟之鸣为“绵蛮”、“交交”,雎鸠之鸣为“关关”,雌雉之鸣为“鷕”,雄雉之鸣为“雊”,鸿雁之鸣为“嗷嗷”,可见先民对鸟鸣观察之细致。再者,诗中的鸟鸣也与诗中的时节相对应,比如《诗经》中共两处提到仓庚之鸣,一处为《豳风·七月》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另一处为《小雅·出车》中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二者季节都是春天。仓庚即黄莺,以鸣声清脆婉转著称。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黄莺开始繁殖,忙于求偶和捕食,因此啼叫频频,先民注意到了黄莺的这种习性,将此写入了诗歌,使得黄莺意象又有了春日的意蕴,后世诗人多以此用之。

(二)《庄子》中的鸟意象多为主观创作

《庄子》素以构思精巧,想象奇幻,艺术风格瑰丽诡谲著称。《庄子》中的许多意象也以“奇”著称,与《诗经》相比,《庄子》中的鸟类意象具有更多的虚构色彩,与现实有着较大差别,是庄子以主观情感加以创作,特意为之的结果。

《诗经》中的各类鸟意象,总的来说上都是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描绘的,而《逍遥游》开篇即出现的鲲鹏,则是作者极尽夸张之能事创作的。在化为鹏鸟前,海中之鱼名为鲲。《尔雅·释鱼》云:“鲲,鱼子。”《国语·鲁语》中“鱼禁鲲鲕”之句,韦昭注曰:“鲲,鱼子也。”可见,“鲲”字本义当为鱼卵,但《逍遥游》中却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待化为鹏鸟后,同样巨大无比,鹏之背,不知有几千里高,翅膀犹如垂天之云,飞行时拍打起的水花就有三千里,乘风翱翔于九万里的高空。可以说,鹏鸟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是神话中最为巨大的鸟类。因此,鲲鹏成为“小大之辩”中代表“大”的一端,庄子为讲明“小大之辩”,极力描绘鹏鸟之大,飞行之高,迁徙之远,“鲲鹏”意象不是庄子观物起兴、有感而发,而是特意进行夸张创造完成的。

庄子还善于以反常的方式表现意象,通过违反常规使意象富于奇异色彩。《达生》篇中写纪渻子养斗鸡,将斗鸡培养成了“木鸡”。他认为斗鸡若是骄傲自持、意气风发,或是对响声影子有所反应,或顾视迅疾、气势强盛,那么就不算好的斗鸡。只有当斗鸡听到其他鸡子的鸣叫也毫无反应时,变得如木鸡一般,才算培养成功。这样的木鸡德行完备,其它斗鸡不敢应战,反而掉头就跑。“木鸡”意象与一般人想象中的斗鸡之王可谓是截然相反的。斗鸡既然要与别的鸡争斗,那必然应是反应机敏、目光炯炯、意气风发的,然而《庄子》中斗鸡的最高境界,竟是呆若木鸡。《庄子》借“木鸡”意象表明“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若怯”,表现了“虚己”的思想,而“木雞”因其反常的培养方式和评判标准增添了不少奇异色彩。再如《山木》中的意怠鸟,也是庄子有意为之,“意怠”之名便有深意,意怠鸟性格胆小怯懦,不敢争先又唯恐落后。现实世界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怠惰之鸟,但《庄子》为阐述“全生”思想,反其道而行,虚构出了意怠鸟和它的各种习性。

《诗经》时代,先民生活与自然环境紧密相连,诗人们观察到各种鸟类,将鸟儿飞翔、鸣叫、求偶、筑巢等行为与自身情感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种类繁多的鸟意象,因而《诗经》中的鸟具有写实性。如果说《诗经》是从现实世界中选取合适意象的话,那么《庄子》则已经开始自我创造不存在于现实的各种鸟意象了。《庄子》所宣扬的思想与社会主流价值思想相悖,因此,在塑造鸟意象时,作者有意采用与常识或主流观念相反的形式来描述刻画。所以,《庄子》中的鸟意象有着更多夸张和虚构成分。

三、《诗经》与《庄子》中鸟意象功能作用之比较

(一)《诗经》中的鸟意象多是情感媒介,作比起兴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诗人以诗歌为载体表现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态度。由于人的情感细腻难言,不可名状,所以又通过塑造意象来含蓄地传达情感,作比起兴都离不开意象的运用。

《诗经》中的鸟意象就是诗人传递情感的媒介,诗人或以鸟为喻,或以鸟起兴,借鸟意象来抒发内心的情感。如《邶风·匏有苦叶》的第三章:“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雁”意象含有婚姻之义,大雁为单配制的鸟类,终其一生只有一个配偶,是对爱情忠贞的鸟儿。因此,雁在我国古代婚礼习俗中,是不可替代的物品,《仪礼·士昏礼》载:“昏礼,下达纳采,用雁”(7),即“奠雁礼”。《匏有苦叶》中的雁,包含了女主人公对和心上人结成婚姻的渴望。再者,雁是候鸟,秋季到来后飞往南方,次年春天再返回北地,由于往来准时,大雁也被古人称作“知时鸟”,雁归也被视作春天到来的标志。因此,诗人见到归来的大雁,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未归的心上人,内心焦急不已,所以下一句诗是“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大雁北归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河中的冰逐渐开始融解。《孔子家语》中讲:“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业起,昏礼杀于此。”(8)依照古俗,秋冬季节是举行婚礼的好时机,等到冰都融解后,人们就要准备农事耕作了,婚礼就不再举办了。“雝雝鸣雁”正是在催促姑娘,时间紧迫,若想成婚,定要赶在冰融之前。此章借物起兴,以“雝雝鸣雁”暗示女主人公内心的急切,也为后一句诗人的内心呼唤做了铺垫。

《诗经》中的“黄鸟”意象最能体现出意象与诗人情感之间的复杂联系。《周南·葛覃》中的女主人公因见黄鸟集鸣于灌木,而勾起回家探亲与父母团聚之意;《邶风·凯风》则以黄鸟之鸣表达诗人自己不能安慰母亲的自责之情;《小雅·绵蛮》以黄鸟发端,诉行役之苦;《小雅·黄鸟》以“啄我粟”的黄鸟起兴,影射那些“不可与处”的“此邦之人”,表现自身悲愤伤痛之情,与《魏风·硕鼠》有异曲同工之妙;《秦风·黄鸟》先言“交交黄鸟,止于棘”,后悼惜子车氏三良殉葬穆公,哀人殉之残忍。先民对黄鸟的情感竟如此丰富,无论诗人内心是何情感,需要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时,总会想起黄鸟,小小黄鸟,居然联系起了如此多的悲欢离合,让后人为之侧目。

(二)《庄子》中的鸟多是说理工具,论道明意

《庄子》虽然以想象大胆奇特、文笔汪洋恣肆、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著称,但本质还是一部哲学著作,只是以寓言为主的说理方式使得《庄子》与其他诸子散文相比文学性更加丰富。《庄子》中所有意象的选取和创造,都是服务于中心论点的,鸟意象也是如此,如《养生主》中的泽雉:“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养生主》是一篇谈养生之道的文章,庄子认为养生之道在于顺应自然,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沼泽中的野鸡走十步才能找到一口吃的,走百步才能河道一口水,但即使是这样也不愿被关在笼子中蓄养,精神虽然旺盛,但内心并不快乐。雉鸟被人养在笼中饮食无忧,物质条件远远比野外的沼泽更加丰厚,与之相对的,却是丧失自由、违背自然本性,孰重孰轻,自有分辨。正如成玄英在《庄子集疏》中所说:“夫泽中之雉,任于野性,饮啄自在,放旷逍遥,岂欲入樊笼而求服养!譬养生之人,萧然嘉遁,唯适情于林籁,岂企羡于荣华!”(9)庄子借泽雉表明,精神上的自由比物质上的满足更加重要,不应为外物而违背自然本性。泽雉寓言说理深刻而生动,引人深思,无怪乎七百年后陶渊明辞官归隐,也发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叹。

《庄子》中许多鸟意象只是两语带过,似乎是信手拈来,不曾花费笔墨,但俱是对庄子思想的阐释与补充。如《天运》中“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此句为《天运》中孔子与老聃谈论仁义时老聃所说,天鹅没有日日沐浴羽毛就是洁白的,乌鸦不用每天染上黑色而本身羽色就是乌黑的,乌鸦之黑和天鹅之白本来就是自然本性,不足以用来分辨优劣,而名声和荣誉这些外物,就更不足以传播宣扬了。在此之前,老聃说“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而鹄之白与乌之黑,皆为“朴”,皆为自然本色,因此不足以为辩,若是强加分辨比较优劣,就是以人之为破坏自然,由此可知,“名誉之观”这些是违背本性的外物,是有所辩,就更加不值得宣扬散布了。庄子借“鹄”与“乌”的羽色论证自然本性无优劣之分,再以“朴不足以为辩”为依据进一步指出名誉之观不值得宣扬,而孔子所谈的仁义,就是以名誉为广,所以“乱莫大焉”。《骈拇》中也有“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之句。前文有云:“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因此作者以凫胫与鹤胫为例,并得出结论:“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事物原本的长短不可随意截短续长,也没有必要去担忧。据此,进一步指出,“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从而表明了文章的主旨。凫胫、鹤胫一事既为例证,有承接上下,可见作者思维之敏捷。

人们善于将情感倾注于鸟儿,反过来,鸟儿也会激发起人们心中的情感。正因情感与飞鸟之间特殊的联系,才有了《诗经》中种类繁多又隽永有味的鸟意象。庄子明白“道不可言”、“言不尽意”,便“立象以尽意”,以思辨的眼光看待飞鸟,飞鸟成为了庄子思想的延伸。

注释:

毛亨传,郑玄箋,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3页。

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l页。

闻一多:《诗经研究》,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143页。

夏传才:《〈诗经〉的“言志”与“美刺”》,《内蒙古师大学报》,1983年第3期。

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 页。

桓谭:《新论》,泰东图书局,1929年版,第115 页。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60 页。

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7页。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126页。

参考文献:

[1][汉]毛亨传,[汉]郑玄笺,[汉]孔颖达疏.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宋]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张得祖.我国民俗中的鸟文化琐谈[J].青海民族研究,1996(02).

[7]陈珍珍.诗经“鸟意象”释[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03).

[8]刘丽华.论《庄子》中动物形象的价值蕴涵[J].学术交流,2011(12).

[9]张伟.浅议中国早期古诗中的飞鸟意象[J].辽宁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04).

[10]史国良.《庄子·逍遥游》篇大鹏形象新论[J].甘肃社会科学,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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