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红梅

一九九三年，腊月二十。

终于放寒假了。你爸轻轻地起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夜晚，我越来越睡不踏实，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放了假，白天我可以补觉了。

你爸洗漱完毕，做好了饭，推门去看了看，我轻声说：“上班吧，我没事儿。”

我家住在二楼，结婚时挂的红色天鹅绒的窗帘，我喜欢太阳一出来，满屋子红彤彤的样子。我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你爸骑上了自行车，汇入上班的人流中。

那年的雪特别大，除了扫出来的马路，整个裸露出来的地面都被冰雪覆盖，甚至马路两边都堆积着冰雪，远看就像隆起的丘陵。我上下班的造型是一件大红色的过膝羽绒服，黑色雪地棉鞋，灰色的三件套：毛线帽、长围巾和手套，一个黑色小手包装着钥匙等用品，拿一把红色的长柄雨伞。

这把红色的长柄雨伞太有用处了，除了雪天它盛开红色的花朵外，晴日，它就是我的拐棍。冰雪路面它是我的探路神器，觉得那一整个冬天，似乎离了它，我都寸步难行。

自行车是万万不敢骑了，除了冰雪路况的原因，更主要的是那年我的身份：孕妇。你在我肚子里呢，而且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调皮。从第一场大雪开始，我就步行上下班。从家到单位得走四十分钟左右，一天一个来回。后来你爸与我多次谈起，悔之不及地说，“怎么没想到早些休产假呢”。是的，从来没想过这个，当时我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对工作充满热情。医生说预产期是过完年正月十五左右，就想着正好产期是在假期，这多不耽误工作啊，然后，下学期可以休一整个学期的产假，好好照看你，也挺好的。

冬天的太阳总是很懒惰，像此刻。我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索性起床。厨房里，你爸做的孕妇早餐，煮鸡蛋是必不可少的了。生你前，我把吃煮鸡蛋当作任务，不得不吃;生你后，吃煮鸡蛋成了我生命里最强烈的渴望，一顿饭能吃上十多个，煞是神奇。

那时候，你爸爱穿西服，标配是白衬衫，还要打上各种各样颜色花纹的领带。冬天，他不穿棉袄的，穿的是呢子大衣。我有一个活儿干得最好了，你爸最喜欢的，就是熨衣服。我挺着大肚子，开始熨领带，熨衬衫领子和袖口，熨西装，记得还熨了呢子大衣。我当时想的是得准备出来，一旦生下你，这些活儿就都干不了了。

大概整整一个上午，我打理着这些衣服。明显感觉累了。通常，中午，你爸是不回家吃午饭的，可是这个中午，他却回来了，原来单位发了鱼，快过年了嘛，那是发的年货。然后，你爸焖了大米饭，说给我煎鱼吃。

是平鱼，你爸煎出一条，我吃一条，清楚地记得我吃了三碗米饭、四条鱼，好能吃啊！你爸上班后，我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大概午后三点多钟了。

起身去洗手间时，我感觉身体异样，因为看了很多孕产方面的书嘛，我感觉着，判断着，怎么像要生产的样子呢？可是，我的内心超级平静，我不间断地抚摸着肚皮抚摸着你，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穿衣戴帽，打开衣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黑色皮包，那里装着生产所必须的东西，我还从容地一一检查了一遍。心里盘算着怎么办。

那是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话，连BB机都没有的年代。我家前面隔两栋楼四楼，住着我一个同事，我想着她也放假了，指不定在家呢，我要去求救她。走出房门的时候，我听到对门有声音，走近细听，是洗衣机发出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对门家的男孩子正在技校读书，应该也是放假在家了。想到我那同事家住四楼，我毅然决然地举手敲门。

那个男孩，后来知道叫耿晓东。当时大概十五六岁，我说：“孩子，你别害怕，阿姨要生孩子了，你得帮我。你到前面楼多少栋多少号，帮我找一个阿姨，让她赶紧来帮我。”这个男孩明显慌乱了，忙不迭地飞跑出去，只一会儿工夫，竟额头渗着汗珠子跑回来，“阿姨，她家没人，我敲了门也大声喊了，没人啊！”

我仍旧很淡定，其实心里也有些慌。我让他再去一趟某小区，大概某几栋楼，看看哪家在换铝合金窗户，然后你就喊叔叔的名字，如果找不到，你就帮阿姨打一辆车回来。晓东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跑。而我清醒地意识到，就快生产了，应该是破水了，棉裤湿了。

本来在党委部门工作的你爸，因为钱的原因，就是要多挣些钱，主动报名参加了单位的“三产”，这个全称叫“第三产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还真不好定义，总之，你爸放下了笔杆子，当起了安装铝合金的工人。你爸啊，就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什么叫可贵可贱，一份笃定和坚强是最可贵的品质。

那时，把木窗换成铝合金门窗很盛行的。你爸告诉了我他在哪里干活呢，但是我没太往心里去，只恍惚记得大概。所以，对于晓东是否能找到你爸，我已不抱什么希望，我做好了自己去医院的心理准备。记得我望向窗外，冰天雪地，一片涳濛，不见人影，那一天，那一刻，怎么出奇地静呢！

谢天谢地，我看到了一辆红色出租车疾驰而来。你爸，还有他一个同事跑上楼来，这时，我已顾不得晓东了，我的眼泪不是流，是喷了出来，肚子也感觉到了疼。

从家到医院，怎么那么慢！晚高峰时段，车开不起来，终于挨到医院，直接被推进了产房，那时大概是六点半左右了。

当晚十点十五分，你降临了人间！顺产，六斤一两，我的小公主！你爸说，护士抱着你，隔着妇科走廊的玻璃门，看了一眼，他什么也没看清，听说母女平安，他好像虚脱了，才意识到，有些累，身边就有凳子，一直没想起来坐下。

阴历二十，是夜，这家医院诞生了三个女孩，一床是郊区来的，我是二床。我生完你，出奇地饿，对的呀，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嘛，就进了产房。可是只有你爸在身边，又大半夜，哪里弄吃的去呀，一床吃着米粥鸡蛋，我馋得心慌。可能是见我什么都不吃，也可能看懂了我饥饿的眼神，人家就问“怎么不吃点儿什么？”我回答“没有吃的，是早产，没有准备来的医院。”于是，人家给了我两个鸡蛋，我毫不犹豫地收下，就着白开水，狼吞虎咽了下去，怎么有那么那么那么好吃的煮鸡蛋呢！

隔壁病房也生了女孩，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市场卖西瓜那家。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和你爸总逗你玩，说抱错了你，你是市场卖西瓜家的。有一次你因为什么被你爸训了，还哭着说：“我是卖西瓜家的，我找他们去。”再后来开这個玩笑的时候，你会说：“卖西瓜家该开了连锁超市成了大款了吧，哈哈！”

那个技校生耿晓东，二十五年过去了，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那两个与你同日生的女孩儿，也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二十五岁了吗？这么快！

要感恩生命中的遇见，多少援手才撑起生命的天。

你爸喜欢星星，他说那是永恒发着光的，而且众多。咱不做唯一的，不做夜空中最亮的，就做满天星斗中恒久发光的寻常的那颗。因为姓贾，所以无论大名小名，我坚决否决了星星，怕谐音成“假惺惺”，哈哈哈，人事不可量，诸事皆因果。上初中的时候，你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仍旧是闪闪发光的星辰，岂不冥冥中注定嘛！

那年腊月二十，一出连续剧《风雨丽人》正在上演，其中两姐妹如霞如月，你爸和我都喜欢如月那姑娘，起名的时候，看着襁褓中的你，我俩试着叫各种名字，当叫到“yueer”的时候，你笑了，哼哼嘤嘤答应了。分明你同意了这个称呼，悦儿，愿你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