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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唱机

2019-05-09郑在欢

青年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圆哑巴

⊙ 文 / 郑在欢

街机室里烟雾弥漫,人们的喊叫淹没了机器发出的声音。哑巴正在操作八神对抗火舞,一个男孩在他身后不停地大叫:“出拳,出腿,发绝招。”哑巴不为所动,仍旧固执地被虐,八神在空中痛苦地飞来飞去,让人心疼。我不知道第一次来街机室的哑巴为什么非要选八神,看着帅气的拳王无助地在屏幕上移动,如同心仪的女孩被人凌辱一样痛苦。我恨恨地骂了哑巴几句,那个男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男孩不知道他是个哑巴。

哑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国志里的曹操总也打不死。我又到老板娘那里买了一块钱的游戏币,她弯腰开锁时领口扩大的内容让我着迷,为了多次看到这种景象我特意把十块钱的游戏币分成了十次来买。

哑巴仍在被虐,他玩得不亦乐乎。我对他比画着要走,他摇摇头指着手里的游戏币表示还要玩。为了等他,我决定再买一块钱的币。台前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他应该是老板娘的儿子,或是侄子?谁知道呢,反正是有钱人的孩子。我随口向他打听了一下老板娘的去向。

“她在洗澡呢。”他摆弄着手里的纸币说。

我走进厕所,隔壁浴室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我把想象发挥到极致,脑中的画面仍是一片模糊。敲了敲坚硬的砖墙,我放弃了在上面打一个洞的想法。

隔壁的台球室有人打架。出去时一只“黑8”砸在我大腿上,我看了看那个肇事的黄发青年,他也在看我。看他没有道歉的意思,我揉着腿走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太阳的周围闪烁着无数星星,让人难以分辨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我走进白水公园,嘈杂的歌声瞬间充斥耳朵。那些唱歌的家伙唱得忘乎所以,他们拿着麦克风,看着电视上的字幕,神情专注,陶醉其中。这样的露天KTV公园里有很多,一个大点的电视和一套音响设备就能用来招徕顾客。唱歌的人排成长队,他们的生意总是那么的好。那些劣质的大喇叭很少静下来,歌声一浪高过一浪,谁家的喇叭声音大聚的人就多。

人们总是希望盖过别人的声音。

这个公园已经完全被歌声侵占了,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叫“被噪音填满了”,采用这种说法的通常是一些老人。因为歌声太吵,他们很少到公园来了。小镇上只有这一个公园,这么说来,他们是完全失去了公园。想要散步的话,他们只有到城外的公路上去。那里没有歌声,汽笛声也不小。

我没有目的地走,走几步耳边的歌声就变一变。刚进门时是《老鼠爱大米》,几个男青年摇头晃脑地唱着,捡到钱一样兴奋。他们的头发普遍染成了红色,还有一个是黄色,屎一样;走几步之后《老鼠爱大米》的歌声逐渐被《两只蝴蝶》掩盖;再往前面,是刀郎的歌曲,我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那个男青年在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短裤的女孩,正含情脉脉看着他。我猜想他们也许是男女朋友,看着那个女孩裸露的双腿,我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失落。

我来到小圆的摊位前,一个男人正在她这里唱《离别》。小圆冲我笑了笑,说:“他还有一首《月亮之上》。”我说:“没关系,我等等。”她今天穿一条牛仔短裤,黑色的紧身T恤上印着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后来她告诉我,这人叫列侬。我对外国人没什么概念,只是隐隐感觉此人也许和列宁有什么亲戚关系。

她的头发仍旧披散在肩头,在我看来这种装扮显得如此别致。我所认识的女孩几乎千人一面,每个人脑后都扎着一个马尾。在我们那儿,披散着头发给人的感觉是不太正经,所以她们只能把头发扎起来。她们的样子让人厌倦,工作时我总是尽力不去看她们,避之不及的时候我也只看看她们的脚,相对于头来说,脚还算有些新意,有时会看到不同式样的袜子。这真让人欣喜。

那个男的开始唱《月亮之上》了,最近这歌很火,我听电台时总会听到。我喜欢听电台,上班下班都听,在这里电台几乎是我的全部爱好。我听评书,单田芳说《乱世枭雄》,张作霖真是个英雄,他不怕日本人。我听相声,马三立太好玩了,他要是我爷爷该多好。我听最流行的歌曲,我学得很快,听两三次就能唱给大家听。张泉说:“因为没有电视你才喜欢电台。”我因此和他吵了半天,这家伙说话总是喜欢戳人痛处。男人终于唱完了这首歌,小圆收下他的钱,放在身上的挂包里,问我今天唱什么。

我已经是她的常客了,每次来公园我都会到她这里唱一首;当然,有时候也会唱两首,这要看她的客人多不多。我唱歌她是不收钱的。“我就喜欢听你唱。”她说,“这就是理由。”我并不认同她给出的理由,当然,我也不反对。一个月四百块的工资并不是很高,我一般都是能省就省。

“唱一首《从头再来》。”我说。我喜欢这种正气的,忧国忧民的,在女孩面前更要唱这样的歌。

“《从头再来》,我看看……没有。白水公园没人唱这首歌,我没下载。你换首别的吧。”她说。

“那就来一首《精忠报国》。”我只能拿出自己的拿手曲目。我在书上看过,一代名将岳飞,小时候被他母亲摁在澡盆里,在后背刻下“精忠报国”四个字,长大后戎马一生,为国捐躯,多么悲壮而又有意义的一生啊。可惜我妈没什么文化,没法跟我说那么多,好在我读了些书,我知道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这样才能让女孩看得起。

“怎么又是这个,你就不能唱点别的吗?”

“别的,《男儿当自强》行吗?”

“算了,你还是《精忠报国》吧。”

我开始唱的时候,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她身上有一种不知名的香,她的手臂时不时碰到我,带来一阵细腻的触觉。我突然觉得无所适从,拿着麦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真让人羞愧。她就在我的身旁,吐气如兰,我却不敢扭过头看她一眼。我只能把所有力气放在唱歌上,慷慨激昂,尽显男儿本色。

马蹄南去 人北望

人北望 草青黄 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我唱得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小圆在旁边傻呵呵地笑,给我打着拍子。

一曲终了,她站起来,说:“为什么你每次唱都那么激情澎湃,感觉你就是岳飞本人。”她说着就笑起来,我摸不准她是在夸我还是调侃我,但我不太接受她这种玩笑的态度,这首歌多神圣啊,怎么能笑呢。可我又喜欢看她笑,她一笑,我就开心得不行。

“因为,这是首好歌啊。”在又开心又生气的情况下我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唱这样的歌,就要全身心投入。”

“是是是,你说得对。”她依旧笑着,“再唱一首吧,以前没怎么留意听这首歌,听你老这么唱,没想到还别有一番味道。”

“是呀,我特别喜欢。”

“多听听吧,”小圆说,“将来还会有更多你喜欢的。”

她的话总是让我无从回答。这时候来了几个黄发青年,他们的屁股瞬间覆盖了所有椅子,屎一样的头发正对着我,我一阵恍惚,以为此刻正置身于某个公共厕所。还好小圆的声音及时传来,把我从脏乱的环境打捞出来,她指着我说:“他还有一首歌呢。”

我说:“算了,让他们唱吧。”

一个青年转过头,对我说声谢谢。他的口音很怪,我判断不出是哪个地方的。我只知道两个地方的方言——河南与河北。他不是河南的,也不是河北的,那我就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了。看他裤子上沾染的布料颜色,我可以断定,他和我一样,也是做包的。白水的年轻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做包的,另一种是房东的儿子。

小圆问:“你们唱什么歌?”

一个男青年问:“唱一首歌多少钱?”

小圆答:“两块。”

另一个男青年问:“那情歌对唱是多少钱?”

小圆说:“看你唱什么歌了,唱到我喜欢的可以不要钱。”

男青年说:“唱《甜蜜蜜》呢?”

小圆说:“十块。”

男青年惊道:“那么贵!《水晶之恋》呢?”

小圆说:“十五。”

男青年又是一惊,这也许是他这次放假碰到的最奢侈的消费了。他说:“这个怎么还贵些,你说的那个不要钱的是什么歌?”

小圆说:“那是我心目中的歌,怎么能说给你听。”

男青年想了一会儿,说:“《纤夫的爱》。”

“五十。”

男青年也许惊到了极限,他张大了嘴巴,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唱《甜蜜蜜》。小圆选好曲子,拿着麦坐到他们之间。看着小圆与那几个满脸青春痘的青年一唱一和,我一阵莫名难受。小圆唱歌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她不太适合唱这样的歌曲。男青年唱得兴起一脸深情地望着小圆,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后脑勺而已。小圆出神地看着屏幕,说不出是麻木还是厌倦。我把目光移向别处,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书摊,书摊旁站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在挖自己的鼻孔。看着她把挖出来的东西一一填进嘴巴,我忍不住走过去对她说:“小妹妹,这个是不能吃的。”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跑掉了。她可能是怕我抢她那些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东西。

书摊上摆着武侠书和言情小说。我看了好久,哪本我都想要,最后买了一本叫《神拳》的小说——我只是单纯喜欢这个书名。

老板要十块,我给了八块。在这里,我已经养成了爱讲价的好习惯。

拿着书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了张泉,他站在路边的小摊上吃酸辣粉。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吃东西?”

“萌萌这会儿忙了,她让我先出来。”

萌萌是张泉听电台时认识的一个姑娘。在一串交友信息里,我们听到女主持人念了萌萌的一条,那条信息写道:我是萌萌,最爱我的哥哥去世了,我想找一个爱我的哥哥。在众多找男女朋友的信息里听到一个找哥哥的,张泉很好奇。他往主持人播报的号码里发了一条情真意切的短信,成功顶替了一个死人的位置,成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哥哥。那段时间,工作之余,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和萌萌发信息。他们还互相发了照片,在手机屏幕里萌萌是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孩,只是看起来她更像张泉的姐姐。张泉在照相那天特地洗了头,为了有一个好的背景,我们走遍了车间内外,最后走到露天旱厕的后面。这堵墙是绿色的,张泉站在墙壁前,在他脚下是满坑的粪便。我按下快门,他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看似美好的地方。在一次放假时,张泉和萌萌见了面。那天晚上在我为他照相的厕所里,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再也不是处男了。为此,我第一次妒忌了他。

张泉吃完东西,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你还要去找萌萌?”

“是呀,一个月才放一天假,见一回容易吗?”

我说:“是呀是呀,你去吧。”

他答应着朝花街走去。看着花街前的男人们,我不禁替他那单薄的小身板担忧,他经得住一天两次的折腾吗?

这是个问题。

小圆坐在她的摊位前看一本书。电脑里仍在播放着歌曲的伴奏带。看到我回来,她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我指指门外的游乐厅,说:“我还有一个伙伴在那里。”

“哦。”她问道,“你们只有放假才来镇上吗?”

“是呀,平常都没有时间,上班要上到夜里十一点。下班之后倒是有时间,但早上七点钟又要上班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呀,都是这样。你们不能请假吗?”

“可以,但我没有请过。”

她看到了我手里的书,问:“你买的什么书?”

我递给她,“我也不知道,在书摊上看到的。”

她翻了翻,“你平常都喜欢看什么书?”

“都是在书摊上看到的,一般都是买武侠,我们那的人都看这个。”

“除了武侠呢,还喜欢什么作家,比如说海明威……”

“什么?”我不由得问她,“海明威不是唱《老人与海》的那个吗?他还写过书?”

她笑笑,说:“不是这个,是美国的那个。喏,一个老头。”

我说:“这个不知道,美国人我就知道有一个叫小布什的。”

她又笑了起来,“中国的作家你总该知道吧,贾平凹,看过吗?”

她的笑容让我感觉像是嘲笑,还好,这个贾平凹我知道。我还在地摊上买过他的书呢。

“什么书?”她问。

“《野狼滩的女人》。”

她又笑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什么事那么好笑,你能别笑吗?”

她用手遮住嘴巴,说:“不好意思,你实在太可爱了。《野狼滩的女人》不是贾平凹写的,是本伪书,别人冒名写的,不过写得还不错,你觉得呢?”

哦,原来她笑是因为我太可爱的缘故。我顿时高兴起来,以至于忘记回答她的问题,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含糊地说:“是呀,很不错。”关于这本书的交谈让我心虚,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看着书中的部分段落自慰,直到张泉手机里多了一些视频之后,我才舍得把这本书当厕纸。

哑巴终于从游乐厅出来了,在远处他就冲我快乐地招手。小圆说:“这就是你朋友呀。”我说:“我们在一起上班。”小圆问:“他都喜欢唱什么歌?”我说:“他不能唱歌,他是个哑巴。”小圆说:“哦,抱歉。”

哑巴走近了,他用双手快速地比画着一些什么,我没有看懂,最后他扬起头大笑了一通。我才知道他在说自己玩得很高兴。然后他又把双手放在胸前,弓着手揪起衬衫;我不知道他是在说游戏里的火舞还是刚刚遇到的哪个女人,他的手势总是让人一知半解。我们很少能正确理解他所表达的全部意思。我理解他得不到理解的痛苦,但我无从安慰他。

他走到我们身边,笑着和小圆打了个招呼。小圆摆摆手,也笑着说“嗨”。我能看出哑巴眼里闪烁的淫光,也许回到车间他会用刚刚那个手势向大家介绍小圆,好在通过他那个手势只能看出他要说的是一个女人,至于是个什么女人,大家只能根据自己的需要想象了。

哑巴的手势把小圆逗笑了,小圆打着手势回他,哑巴第一次遇到会跟他打手势的人,更加兴奋地打回去。两个人竟然用手势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我在一边也看不懂,只能傻呵呵地跟着他们一起笑。

一个瘦高的男青年走过来,他长得很帅,穿得也不错,脚下一双很时尚的耐克鞋。看他这个气质,不像是我们在地摊上买的那种十五块钱一双的假货。

“你现在长能耐了,哑巴的生意都能做了。”男青年走过来,抓住小圆的手。

小圆看到他,脸上的笑意立刻不见了,想要挣开他的手,男青年抓得很紧,小圆挣不开,男青年拽住小圆腰间的包,去拿里面的钱。我和哑巴都愣住了,以为是抢钱的,我想到的是收保护费的,我想要上去英雄救美,可是脚不听使唤,站在原地动不了。

“你干什么?”小圆说,“早上刚给你一百就花完了?”

“我做任务呢,”男青年笑嘻嘻地说,“不能断,再给五十,明天我就还你。”

“我信你才怪。”小圆任他把钱从包里拿走,没有过多阻拦。

男青年兴冲冲地跑了,留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他是谁?”我忍不住问小圆。

“一个朋友。”小圆淡淡地说。

太阳悬在公园西面的高墙上,只剩下半边脸,我们必须向今天的它告别了,想要下一次在这里见到它,我们还要等一个月。和小圆说再见的时候,她向我要手机号码。我窘迫地表示自己还没有手机,只能给她留了张泉的号码。

小圆说:“你应该买一个。”

“嗯,下个月放假我就去买。”

“为什么非要等到下个月?”

“只能等到下个月。”我说。

坐在哑巴讲好六块钱把我们拉回去的三轮车上,我向暮色中的城镇告别。在我身边,坐着两个扎马尾的姑娘,她们正在计算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钱。天色越来越暗,离我们赖以生存的车间也越来越近,此刻我突然好想从车上跳下去,再也不回那里去。可我也知道,除了那儿,我还能去哪儿呢。

钱超坐在车间的桌案上和大家开会,他是我们的老板,我和张泉就是被他带到这里来的。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在车上这个人的言谈让我对即将到达的地方充满向往。他问我为什么不上学了,我没法跟他解释那么多,只能效仿大家潇洒地说,上学没用,什么也学不到。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好,好见识。”现在,他坐在我们面前,晃着他的大长腿,对我们开着不知所谓的会。这是他第六次开这样的会了。在以往的五次会议里,其中有三次是为了加班;一次要取消假期;还有一次,是让我们为他即将出世的女儿起名字。我们聚集在一起想了好久,最后他采纳了我想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完全采纳,他只是保留了前两个字;而我的意思是,那个还在娘胎里的小妞可以叫钱塘江。

为此,钱超额外给我放了一天假。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上街,就在那一天,我在小圆那里唱了三遍《精忠报国》,她乐得不行,最后没有收我的钱。

⊙ 欧里根·雅克宁 作品2

这次没那么幸运,钱超的女儿已经出生了,不会再有起名字那么好的差事。这次他要说的是加班。这意味着在一段时间内我们每天晚上十一点半的下班时间将不复存在。钱超拿着一个样板稍显激动地说:“这个活儿很重要,你们都知道,白水那么多做包的,人比活儿多,我接的这个单子很大,就是急了一点,一个星期交货,我们只有十个人,不加班完不成任务。大家都辛苦一点,熬过这个星期,我请大家到北京旅游。”

“大家有意见吗?”钱超补充道。

没有人说话。我们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尽管私下里已经拒绝过无数次。

“好,那就开工吧。”

电动缝纫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来,在每个晚饭过后的夜里。隔壁车间里,张泉和踩缝纫机的姑娘们大声说笑,钱超走进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钱超走出来,车间变得一潭死水一样寂静,只剩下缝纫机的声音,时长时短,像荒野里的风声。

我独自坐在质检室里,我的工作就是检查做好的箱包是否合格。在我工作的台子上放着我的收音机,为了让它出现在这里,我和钱超费了不少口舌。钱超觉得听收音机影响工作效率,我表示没有收音机我就没法工作。在工作的时候,我就听着它,否则我无法安静下来;我的意思是,没有收音机,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唱歌。我的歌声已经不止一次吵醒钱超的女儿钱棠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家伙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我给起的。

“关于这一点,”张泉说,“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晚上八点,我调了下收音机的频率,单田芳开始讲张作霖当土匪时的故事了。

张泉在隔壁喊道:“把声音调大点。”

单田芳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透过缝纫机的声音传到大家耳中。当然,哑巴是听不见的,他心无旁骛,一心工作。他脚下的缝纫机从不停歇,论做包,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哑巴的带动下,缝纫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都知道,想要少加点班,就得拼命地干。

我们的夜晚开始了。

哑巴是这里资历最老的工人,他已经干了五年。从十七岁开始他就在这里,只有每年春节他才会回家几天。他的父母把他托付给钱超,希望钱超能给哑巴找一个媳妇。钱超为此做了不少努力,我们这每来一个残疾的姑娘他就游说人家嫁给哑巴,但都没能如愿。哑巴的人缘太差了,或者说,哑巴的自尊心太强了。人们大声说笑的时候,哑巴总以为在取笑他,为此他还和我打过一架。姑娘们都觉得他脾气很差,谁愿意和这么一个不好相处的人结婚呢。现在我只对他微笑,这样他就会认为你很尊重他,哪怕你骂他,也要微笑地看着他,他会对你报以同样的笑容。工龄仅次于哑巴的是三个姑娘,她们分别是瞎了一只左眼的阿玲和瘸了一条右腿的冬梅,另一个,是钱超的妹妹雨花,一个身高一米七〇的美女,在刚见到她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自慰时总不由得想到她。后来,不可避免地,我乏味了。阿玲和冬梅都遭到过钱超劝婚,在得知对方是哑巴后,她们都果断拒绝了。这一点我可以想象到。这些哑巴不知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拒绝了好多次。他的父母并没有放弃努力,听说他们在老家为他领养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据说那个女孩是为了养大后给哑巴做老婆。

当然我们也只是听说而已。

你听他说,我听你说,他听我说,谁知道真的假的。

除去哑巴和那三个姑娘是老干将之外,我们都是新来的。这里每年都会有人走,有人来。在我们这批新人里,张泉最大,十八岁;杨歌最小,只有十四岁,个头一米四出点头,每次来了检查人员钱超都谎称杨歌是自己儿子,杨歌这时候总是一脸惬意地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干活儿。他多想把自己当作钱超的儿子啊,而事实是,他爸爸在他刚出世时就死了,他妈妈因为太爱他一直没有再嫁。他因此没有机会叫任何人一声爸爸。说到这,我真有点羡慕他。

介绍完这些人之后,我想用一句总结性的话来做个结束:在钱超租来的大院子里,有六个房间,三间被用来做车间;在车间里工作的一共有十个人,四个男人、六个女人、三个残疾人、六个未成年人、一个堪称完美的女人(至少从外表上看是这样)、两个单亲家庭的人、一个没有双亲的人。——如果你觉得多了几个,恕我不再多做解释。

在白水,钱超所开的这种小作坊多如牛毛,作坊里的人员组成,可以根据上述条件展开联想。钱超还有一个表弟,也在这个村子里开一个相同的作坊。他的生意总不如钱超,原因是他从不让自己的工人做工到夜里一点,也很少让他们加班,还时常给工人们包包饺子什么的。在我们日夜赶工做钱超接下的那批货时,他曾带着他的工人来帮过我们。他家清一色都是女孩,并且个个身材高挑,虽然其中也有一两个像冬梅那样的瘸子,但并不妨碍她们整体的美。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因为太笨所以被分到我这边做质检,看到她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了传说中所谓“胸大无脑”的说法。那些天,我熬得通红的眼睛一看到她就精神焕发,于是,我的性幻想对象就又多了一个。

在每天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我和张泉热切地谈论燕子。某天晚上,杨歌听到后一脸鄙夷地说:“就那个燕子呀,浑身疙疙瘩瘩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和张泉大笑不止,张泉摸着他的头说:“想当年,哥也和你一样清纯。”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们还能笑出来。而雨花——钱超的妹妹,在第五个加班的夜里,忍不住大声哭泣。钱超走到车间,允许她去休息一会儿。她一走,我们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当我拿着一只包睡意蒙眬的时候,钱超叫醒了我。我真想把那只包摔在他脸上,吼一声“老子不干了”,但我没有动,我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睁不开的眼睛,带着哭腔说“我想回家”。那一刻我一定是忘了我的浑蛋老爹。钱超笑着说:“再坚持坚持,还有两天就完事了,要不你们先休息一会儿。”

我没有说话。

他走到大车间说:“大家休息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这就是我们争取到的。

张泉已经没有时间给萌萌发信息了,他只有在上厕所的时候才能干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渴望上厕所,车间的那张白纸上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禁止长时间逗留在厕所里。那段时间,张泉如愿以偿地患上了便秘。我由衷地祝福他。

有一天张泉对我说,他收到了一条署名小圆的短信。我急切地想要看看,他告诉我,他以为是人发错了,就删掉了。

“那信息里说些什么?”我问。

“问我最近在干什么。”

“你怎么回的?”

“我怎么回?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怎么回。”

我们终于熬过那七天,睡了一个五小时的整觉。把我们的战斗成果一包一包抬上货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存在的意义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在给那些包挂上合格证的时候,我常常做一件蠢事,把一些事先写好的纸条塞进包里。如果是学生包,纸条上通常会这样写:小家伙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能像我一样;如果是皮包或者旅行包,我一般会这么写:如果你是记者,请你来白水看看。我不厌其烦地干着这些蠢事,从来没有得到过回音。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包都是出口的,卖到尼泊尔或者印度。张泉说:“那里的孩子很多都不上学。”我不服气,“那他们要学生包干什么?”

钱超履行了他的承诺,决定带我们到北京看看。出发前一天,他给了我们一天假期,让我们到镇上买一身好点的衣服。

“给首都人民一个好印象。”他说。

我向他支取了一千块钱工资,我决定买一部手机。把一千块钱揣进口袋,我的心狂跳不止,好像这钱是偷来的一样。第一次拥有处置这么多钱的权力,这真让人害怕。

买一部手机,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所以大家都跟着我,想要看看我会买一部怎样的手机。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镇上的一家手机专卖店,机灵的店员显然看多了这样的大部队,她问道:“请问你们哪位要买手机?”

我笨拙地走上前,说:“我。”

她又问:“你想买一个什么价位的呢?”

我说:“买个一千块钱的。”

她继续问道:“你是想要滑盖的还是平板的?”

“能玩游戏能拍照能下载歌曲的。”

我一口气说出自己的要求,她拿出来一款,开始向我介绍。跟我同来的姑娘们四散开来,对着玻璃柜里的东西指指点点。售货员详细介绍完之后,问我可不可以,我问她:“这个手机都有什么游戏?有没有赛车的?”她帮我调到游戏频道,说:“没有赛车的,只有连连看和连连变。”

“什么是连连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游戏。

“你看。”她有点神秘地把我拉到跟前,调出那个游戏说,“你摇一摇,它就变一变。”她轻轻摇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的美女少了一件衣服。我倍感新奇,拿过手机说:“我看看。”我连摇了几下,屏幕上的女人只剩下一件内裤了。我准备再摇一下的时候售货员抓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游戏你回家再慢慢研究吧。”

“哦,那就要这个了吧。”我想我绝对是冲着这款游戏买下的手机。

阿玲说:“这么快就买了,一千块钱怎么花得这么快,不说多看几家。”她今天认真修饰过,额前的长发正好遮住她那只瞎了的眼睛。

我懒得跟她解释,我的钱我做主。我最烦她们那种左挑右拣犹豫不决的样子,花个钱还让人看不起。

“好了,买完手机了,你去找老张下载歌曲吧。”张泉说。

“又去找萌萌呀你?”

“知道了还问。”

张泉迫不及待地与我们分道扬镳。我和哑巴还有小杨歌去公园附近的小巷子找老张。老张在那里有一间小门脸,卖一些手机的周边用品,另外给不会玩电脑的人下载东西。张泉每次放假都会来这里更新手机里的音乐。老张看见我,竟然认得出,他热情地打招呼:“怎么样,张老板没来?”

“他有事。”

“下歌曲?”

“嗯。”

“哟,新买的呀?”

“是啊。”

“下什么歌?”

“什么价钱呀?”

“老价钱,下满五块,自己挑歌十块。”

我说:“我不挑歌,我就挑歌手行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呀,没人这么干过呀,不过你是熟人,你挑吧。”

“我想下屠洪刚的全部歌曲,还有刘欢的、刀郎的。”

他抬起头,说:“品位很独特啊,现在很少有年轻人听刘欢了,多么凛然正气的一个艺术家,没人欣赏得来。”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呈亢奋状态,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如何喜欢刘欢这个好汉。

我不耐烦地问他:“内存卡满了吗?”

他说:“还没有,再下点吧,凤凰传奇的要吗?《香水有毒》你有了吗?”

“不要。”

“庞龙的呢?”

“不要。”

我突然想起什么,“列侬的,你给我下列侬。”

“列侬是什么?”

“是个人,外国人,唱歌的。”

“哦,那我得搜搜。”老张在网上把列侬的名字转换成英文,在播放器里一搜,出来一大溜歌曲。

“这个外国人太能唱了,你内存恐怕不够。”老张说。

“那你随便挑点下吧。”

“我也看不懂啊,都是外国字。”老张说,“这样吧,我给你下前面的十首歌,前面的都是热门歌,好听的。”

“下十五首吧。”我说。

歌曲下完之后,他说:“还有一点空间,你还想下点什么?”

我想了想,“没什么要下的了。”

他说:“电影呢,要下几部好看的吗?”

“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吗?”在电脑屏幕的反射中,我看见我的脸红了。

“有呀,给你下点吧,动画版的,很好看。”

“有不是动画的吗?”

“动画的很好看呀,你看看——”他打开一个视频,狭小的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莺声燕语。小杨歌不好意思地走出门去,哑巴仍在欣赏墙上的半裸挂历,不为所动。

“还是下真人电影吧,动画片没意思。”

他好像有些失望,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

来到公园时小圆依旧在忙,看到我她有一点惊愕,“好像还没过一个月吧?”她说。

“是呀,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你们老板破产了?”

“恰恰相反,他大赚了一笔。”

“哦,那他还算仁慈。”

“仁慈什么,他的钱还不都是我们赚——”

“别这么说。”小圆打断我,“属于谁就是谁的钱。”

“是呀。”我努力让自己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买手机了。”

“那你就可以给我打电话了,看到我给你发的信息了吗?”

“没有,被我朋友不小心删掉了。”

“哦,你上次要唱的《从头再来》我找到了,现在要唱吗?”

“好哇。”

我坐在小圆身旁,看着漆黑的屏幕(这首歌没有MV),拿起麦克风。

唱到一半时,小圆伸出手和着我的歌声打起了拍子。哑巴看着我们突然邪恶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在我们四周只有声音而已。

我告诉小圆明天要去北京,她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只是让我从香山给她带一片枫叶回来。

“要一片枫叶干什么?”我问她。

“我想看看它有没有变红。”她说。

“好吧,我会给你带回来的。”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回答有点郑重其事。

“你再唱一首歌吧,现在没有人。”小圆提议道。

唱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我对小圆说:“这样吧,你把我当作你的点唱机,随便点一首歌,看我脑海里有没有储存。”

小圆说:“我要听的估计你没有。”

我说:“你说说看,万一我有呢。”

小圆说:“梁静茹的《燕尾蝶》你有吗?”

我说:“没有,听都没听过。”

她笑了,说:“那我唱给你听吧。”

小圆开始唱了,这歌听起来很时髦,很跳跃,歌词就像她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一个一个俏皮地往外蹦。副歌的高潮来得毫无预兆,一个突然的休止停顿,小圆潇洒地拉远了麦克,接着气势如虹的伴奏再度响起,小圆的歌声仿佛具有了灭世的力量。“你是风,你是火,你是织网的恶魔。”我不太懂歌词,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织网的恶魔,难道说的是毒蜘蛛?后面一句马上打破了我的疑问,“破碎的燕尾蝶”,原来讲的是一种我没见过的蝴蝶,它破碎了,“还做最后的美梦”。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悲怆,小圆唱得那么投入,忽而平静如春水,忽而悲鸣如秋虫,大概她把自己当作那种她正在歌唱的蝴蝶了吧。她想自己是风,是火,无拘无束。她愿自己是恶魔,为了不被伤害先伤害自己。她不知为何破碎了,不能再飞了,还要把最后一个美梦做完。我没有想过,看起来那么完美的小圆似乎也有伤心事。我的伤心事更多了,数都数不完。此时此刻,听她唱歌,我为自己的无知而伤心,我都不知道燕尾蝶是什么,她已经在唱了。我不懂她口中玄妙的歌词,也唱不出那么时髦的旋律。我能感到她的伤心,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伤心来自何处。我看着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渺小,她最终变成云彩里的神仙,我唯有仰视——云彩稀薄时——才能隐约见她。

“你怎么了?”小圆柔声问我。

“没有,没什么。”

“你怎么流泪了?”

“风,风太大了吧。”

钱超包了一辆旅游车,我们在天亮之前到达北京。

雾气浓重的天安门广场聚集了一群看升旗的人。多年以前,我在小学课堂上朗诵“我爱北京天安门”,心里充满向往。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即使从未见过也都在口口声声说爱它。现在,我站在这里,看着金水桥下浑浊的河水和斑驳的城门,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当然,比我更为失落的是张泉,从昨天到现在,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哑巴的同类,这对钱超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进了端门,走过午门。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普遍身材高大,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外国老太太体态臃肿,脚脖子却很细,看着她稳稳当当站在地上,我暗自惊叹于他们神奇的身体构造。外国人,外省人,老人,小孩汇聚成新的人流,走在这皇帝曾经的居所,皇帝都是坏人,他们曾剥削劳动人民,可是走在这里,我仍不敢随地吐痰。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走在这样的大地方,不免有些害怕。姑娘们倒是很活泼,她们全无敬畏之心,到处拍照,这就是女人比男人勇敢的地方吧,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变化。我们走走停停,在需要门票的故宫前停下脚步,钱超去前面问了问,回来后说:“走,我带你们去别处逛逛。”我们来到南池子大街,在那里看到了许多好车,钱超双眼发亮,啧啧称赞。后来我们干脆坐在路边,对过往的车辆指指点点,互相显摆谁认识的车多。

在这过程中我也变成了哑巴,对于车,我只认识东风拖拉机。整个上午,我没有看见一辆。

下午我们去了动物园,我对动物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气味难闻,他们还在逛,我先出来了。我宁愿在大门口等着。在路边卖麻辣烫的小店,我看见了一个吃麻辣烫的女孩,她穿一条杏黄色的热裤,长发披肩,交叉着双腿坐在热气升腾的柜台前。吃一串拿一串,她辣得直吸气,用纸巾擦掉嘴唇上层层的红油,又拿起一串。她悠然自得地吃着,好像这条街就是她的家,好像整个北京都属于她。作为一个外来客,我偷偷看着她,起先只是流连她曼妙的身材和裸露的腿,看着看着,我有些心虚,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圆,同时,也想起小圆的嘱托。

我问钱超:“我们什么时候去香山呀?”

钱超趴在狮虎山的水泥围栏上,看着下面那只体态臃肿的大熊,说:“下一次再来北京的时候,今天不行了。”

我说:“那怎么行呢,我还想看看枫叶呢。”

钱超说:“看枫叶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它是不是红的。”

钱超指着远处墙上的爬山虎说:“那不就是红的吗,就是那样的。”

爬山虎的叶子被小圆认出来了,在她家里,她让我看了她收藏的枫叶,那是她从香山带回来的。

“你有了为什么还要我给你带?”我说。

“是啊,”她说,“所以你给我的爬山虎,才成了意外的惊喜。”

“Surprise。”她说。

从北京回来,张泉终于说话了。那天,在他告诉我他被破处的厕所里,他对我说破了他处的女人另有其人。

他说得咬牙切齿,仿佛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把那个女人咬碎了。

“不会吧?”我难以置信,“不谈恋爱还能偷偷摸摸在一起?”

“是真的。”张泉痛哭流涕。

我没有见过他这么难过的样子。我试图安慰他:“你没有认识萌萌之前不是一直想找个女人体验一下吗,现在找到了,还不要钱,多好。”

“滚。”张泉大声骂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张泉抹干眼泪,半晌,说:“我要和萌萌分手。”

我和张泉请了一天假,张泉去花街对萌萌说分手,我到小圆那里等他回来。小圆对我说:“你终于敢请假了。”

我说:“因为我的伙伴,他要和他的女朋友分手。”

小圆说:“那你是来给他加油助威的了?”

我说:“我是来保证他的安全的,我怕他因为爱情寻短见。”

小圆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不会分手。”

我没有告诉小圆张泉有了新的女友,我为知道这件事而苦恼不已,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情,对张泉来说也是这样。

小圆让我唱一首歌,我没有兴致,但还是唱了。《一埋朕》,列侬的歌,我学了好久才会唱。我不懂英文。每天下班,等大家都睡了,我趴在床上,点一根蜡烛,戴上耳机反复听他唱出的每一个音节,在本子上用汉语写下来。我对照着汉语跟着手机一句一句地学,这让我觉得自己很笨,却很有成就感。等到能完整唱下来,我搜索了这首歌的介绍,大概是讲这个歌手的想象,他想象出一个世界,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每个人都一样简单,每个人都快乐地生活着。“一埋朕”的英文就是想象的意思,这确实符合想象,埋了皇帝,人人平等,岳飞也不用做英雄了,和大家一样做个快乐的普通人就好。刚开始,我不太同意,甚至可以说是愤怒,如果不为做英雄而活,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快乐又有什么用。后来我想到小圆,她衣服上印着这位歌手的头像,想必她是同意的。我从各个角度去想,想让自己同意,可越想越不同意,越想越痛苦,感觉只有和小圆绝交才能免除这种痛苦,但是,不做英雄,和小圆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会不愿意吗?况且,我只是想做英雄,也许永远都做不了。这么一想,我豁然开朗,马上同意了列侬的想象,我愿意和小圆在这样的想象中快乐生活,可想象是止不住的,紧接着我又想到小圆愿意和我快乐生活吗?如果她不愿意,我在这想象中还会快乐吗?

忍不住的胡思乱想让我心乱如麻,奇怪的是,一唱起这歌,我又平静下来,原来只是想象就已经如此迷人。

一埋朕贼儿思挠海蚊

一忒思一贼义父由踹

挠害欧比楼啊斯

鹅爸屋嗡雷斯盖

一埋朕嗷了皮剖

离蚊否特对

唉——啊——唉唉啊

见我真的能唱出来,小圆惊奇又欣喜,她拿起另一支话筒和我一起唱。和她唱着这首陌生的歌,好像在新奇的风景中探险。在我们那儿,管南方人都叫蛮子,更别说外国人了,我只知道他们组成的八国联军,像野蛮的强盗,没想到也有动听的歌曲。和小圆的目光无意中交会,我们互相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心都要化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感笼罩下来。曲终,如梦醒,我想要抓住还未消散殆尽的碎梦,请求她再唱一曲。她问我唱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她被我愚钝的急切逗笑了。“好,以前都是别人点什么我唱什么,现在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听小圆唱歌。她做回点歌台的主人,不做一单生意,只为我唱歌,只为自己唱歌。大多是我没听过的歌。她像一个法力无边的女巫,把一个一个新奇的世界捧到我面前。我听傻了,入神到听不清她在唱什么,脑中似乎只剩下一段隽永的旋律在循环播放。我静静看着她,由衷地希望这旋律永远不要停下。

直到天黑,张泉也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被萌萌杀人灭口了,或者他杀了萌萌然后自杀,或者他们两个相约一起自杀……我突然意识到爱情的严重性。靠着不是很好的记性,我在花街找到了他们。他们面对面坐在床上,眼睛通红,看得出来两个人哭了很长时间。张泉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告诉钱超我明天再回去。”

我点头,转身走出去又走回来,已经抱在一起的两人又赶紧分开。我说:“你们有事好好商量,可不要想不开。”

“什么想不开,你说的什么鬼话,”张泉骂道,“你赶紧滚。”

从花街走出来,我满心欢喜。我不知道在为谁而高兴,我从没有为别人高兴过,相反,别人高兴的时候我总是充满嫉恨。这一次,我是真的高兴。

我找到小圆,告诉她:“如你所说,他们没有分手。”

我跟随小圆来到她家。她住在镇上一个居民小区里。在我浅薄的认知里,住楼上的都是有钱人,天生和我是两类人,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没有交叉的可能。我上了楼,感觉自己那条线被硬生生扯断。我进了门,生平第一次换上拖鞋。那条线已经断成无数截,恐怕再也连不上了。

小圆住的是一个九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家具齐全。她告诉我这是她租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是好奇,露天KTV真的能挣那么多钱吗?

屋子有些乱,客厅有舒服的沙发,沙发上有两把吉他,地上电线杂乱,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你抽烟?”小圆把烟灰倒进垃圾桶,没有说话。她带我参观了她的卧室和阳台,卧室的墙上挂满了她的照片,各种各样的表情和风景。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台电脑,不是她用来连接点歌机的那台,是一台崭新的台式机。

“你真有钱。”我冒昧地说。

“这不是我想要的。”小圆说。

“那你为什么在白水公园摆摊?那么辛苦。”

“为了赚钱呗,”她说,“也为了收集声音。”

“收集声音?什么意思?声音能卖钱吗?”

小圆说:“你的关注点能不能不要一直放在钱上?”

她点击鼠标,打开一个声音文件说:“你听听。”

激昂的歌声四散开来,一个男声在唱:“马蹄南去人北望 ……”

“听出来是谁在唱吗?”小圆问道。

“不会是我吧。”

“就是你。”小圆说,“那天你把这首歌连唱四遍,我就知道值得收藏。这是我在白水收集的第一组声音。你再听听这两个,看看有什么不同——”

她播放了两段声音,第一段是一个妇人在唱《九九艳阳天》,第二段是一个老头在唱同一首歌曲。

“听出来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呀,都是同一首歌,都没有跑调。”

小圆说:“怎么会没有不同呢?一段是男的唱的一段是女人唱的,这是最大的不同。”

原来如此。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小圆说:“这两段一个是在北京录的,一个是在太原录的。北京只有老太太才唱这首歌,在太原,男的更喜欢唱。”

“哦,这样呀。”我说,“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

小圆没有说话,被另一段响起的歌声吸引了,一个青年声嘶力竭地唱《一无所有》。小圆的表情黯淡下来,我有些慌张,感觉她要哭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何伤心,这让我更慌张。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迅速关掉了声音文件。

“是这个歌声让你难过了吗?”我说,“你收集这些声音干什么呢,恐怕不好的回忆也收进来了。”

“小时候,我就喜欢听人唱歌。”小圆说,“再普通的人,唱歌也有动听的时候。我妈妈唱歌很难听,她只有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才唱,有时候我偷偷听,她能把一两句歌词唱得很有味道,和别人都不一样。就像做饭,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味道,我想搜集到不同的声音,留下每个人闪光的时候。”

“你想做歌手吗?”我问她。这心情就像问一个人,你想做皇帝吗,如果是肯定的回答,我就要跪下来,从此只能仰望她。

“这是我的梦想,”小圆说,“我在攒钱。”

“干什么?”

“去留学。”小圆说。

我不光跪下,还磕了个头。

“你呢,你想干什么?”小圆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是指小学时候写的作文,那我倒是想过,我想干的很多,科学家——因为这个词听起来比较悦耳,感觉上能耐也大;作家——感觉也很厉害,具体是干什么的也没想过;英雄——更抽象了,有点像傻子的梦想,和小圆唱过《一埋朕》之后我更不敢说了……当然在这样的谈话中这些全作不得数,小圆说的梦想是具体的可实现的,我的只是一些空想,甚至是乱想。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你总得有些爱好吧,”小圆说,“特长,生活中你有什么比较拿手的事情,你为之骄傲的。”

我更努力地想,生活中我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大家干活儿我也干活儿,大家听收音机我也听收音机,大家看武侠小说我也看武侠小说,因为一个月只出来一次,大家的武侠小说很快就会看完,我自告奋勇写了一个叫《龙门剑客》的小说给大家看,现在还在连载阶段。似乎写小说算是我的一个特长。我还会写顺口溜送给大家,把每个人的特点编成顺口溜,像童谣一样唱出来。我的套路一般是这样,前半部分调侃,后半部分抒情,调侃让人不高兴,抒情可以转而将之感动。

“我写武侠小说,算吗?”

“算呀,那你想不想当作家?”小圆突然眼睛发亮地看着我。

“我小时候就想,但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当。”

“你写作,就是作家啊。”小圆说,“你写得好不好看?手机里有没有?给我看看。”

手机里还真的有,每写完一回,我就拍照分享给大家。我把手机给小圆,小圆从厨房里端出一杯咖啡给我喝,她坐在对面看我写的武侠小说。我喝了一口咖啡,又香又浓,略带苦涩,我知道,这是外国人喝的东西。他们不喝中药喝这个,可见人们的生活多多少少需要一点苦涩。小圆捧着手机很认真地看,时不时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写得很烂?”我忍不住问她。

“不烂,很幽默。”小圆说,“你的武侠小说很现代。怪不得你老去买书,你对文字很敏感,你就这样多看书,写下去,一定是个受欢迎的大作家。”

“真的吗?”

“真的!作家都是对人类有益的,比歌手还厉害,人们会研究你的思想,学习你的著作,到那时候,你可就是大明星了。”小圆愉快地畅想下去,说得眉飞色舞,我们一起笑个不停,好像她说的不是胡话,而是现实。笑着笑着,我们停下来,然后是突如其来的沉默。我们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她拿着我的手机,也没有要还我的意思。我让自己不去看她,东张西望想找些话说,我看到沙发上的两把吉他。

我问她:“你会弹这个吗?”

小圆说:“当然了,想要我给你弹一段?”她把琴抱在怀中,说:“《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流水般的旋律缓缓响起,她纤细的手指快速地撩拨琴弦,圆润的三连音绵绵不绝地流淌出来。我想起一句诗中说,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问她:“这把琴能边弹边唱吗?”

小圆说:“这是一把古典吉他,不过也可以弹唱。”她拨动琴弦,唱起一首陌生的歌:“应该去想一想/一只鸟的走向/应该去想一想/一群狗的彷徨/应该去想一想/妈妈的厨房/应该去想一想/未来的模样……”

我问她:“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

小圆说:“没有名字,我瞎唱的。”

沉默再度降临,我放弃了找点话说的努力。我坐在沙发上,浑身僵硬,像木头一样盯着墙上的钟表,九点了。

良久,小圆放下吉他,站起来伸伸懒腰,她露出的肚脐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她收掉空了的咖啡杯,走进厨房。我抬起头去偷偷看她的背影,她突然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对了,你喜欢看电影吗?我电脑里有很多电影,可以拷到你手机里。”

我吓了一跳,说:“好呀,我可以下班之后看。”

我取出手机的内存卡,小圆把它插在电脑上,说:“清理清理还可以下两部电影,你有什么不要的东西吗,这个是什么电影,还要吗?还有这个,你不要的话就删掉。”

她边说边打开那个视频,我来不及去阻止她。那个黑人女郎狂野的叫声响彻房间,我的脸跟烙铁一样又红又烫。我努力做出解释,想和屏幕里的男女撇清关系,我对她说:“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一定是我的伙伴张泉弄的这些。”

小圆淡然地关掉窗口,又打开一个视频说:“别紧张,你看,我也有。”

看着屏幕里蠕动的同类,我无话可说。

小圆继续问道:“你还要吗,我也可以拷点这个给你。”

我连忙说:“不,不要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一个高大的青年背着吉他走进来,我认出了他,就是那天在公园找小圆要钱的那个。我们看到对方都有些错愕,尤其是电脑里还播放着小圆收藏的视频,让场面更加尴尬。

小圆倒是很淡定,或者说是冷淡,她没有看他,说:“不是说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他是谁?”青年倒是没发火,声音也不大,但话说得很阴沉。

“把钥匙留下,你可以走了。”小圆依旧淡淡的。

“他是谁?”青年把目光投向我。我不敢和他对视,去看别处,电脑里视频还在放着,在两个剑拔弩张的人面前看这个视频似乎不太合适,看小圆感觉也不对,低着头就更不对了,好像我怕了他。转了一圈,我决定和他对视,最起码这样像个男人。

“你是谁?”青年紧走两步到我面前,我只得站起来,个头儿差了不少,气场也是。但我知道,气势绝对不能输,我不能乖乖回答他的问题,最好的反击就是问回去。“我是她男朋友,你是谁?”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回答了,又迅速把问题抛回来,我慌了神,“我,我是唱歌的。”说出来之后我也觉得可笑。青年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弯下腰对小圆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们是来搞笑的吗,就算是我们吵了架你寂寞空虚,也不用找个傻子来侮辱我吧。”

“你管不着。”小圆说,“这是我朋友,你放尊重点。”

“我管不着?你朋友?你就和朋友看这个!”青年突然大怒,抓起一只杯子砸向电脑屏幕。

杯子碎了,屏幕暗了,我和小圆都吓了一跳。我冲上前护在小圆面前,大声质问他:“你想干什么?”

“没你的事。”青年只是轻轻一拨,我也没看出他用了多大劲儿,我就摔倒在一边了。小圆去扶我,为了表现男子气概我赶紧爬起来,作势要去打他。小圆连忙拉住我,我让她拉住,站在原地。

青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怒气未消,“我是你男朋友我管不着,你带陌生人来家里看这个我管不着是吗,这还是我下载的呢,你要脸吗?”

“从今天起你不是了。”小圆说,“我要和你分手。”

“分手?”青年笑了,“你说过多少次了,哪次不是你求着我回来。”

“这次不会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好好好好好。”青年点着头,困兽般来回走动,嘴里一直嘟囔着“好”这个字,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只是走动。半晌,他站住,冷静地说:“你把钱给我,我走。”

“我不欠你的。”小圆说。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青年说,设备是我买的,生意是我教你做的,你所有的钱都有我的一半。”

“你的钱早被你花完了。”小圆说,“我不想和你算这种账,除了要钱,你去过一次吗?”

“不是你跟我说不让我去那种地方吗?”青年说,“我怎么能忍受一帮白痴在我面前唱垃圾歌曲,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支持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就是去网吧打游戏吧。”小圆打断他,“算了,不说了,你走吧。”

“你说了不算。”青年说,“拿不到我的钱我哪儿都不去。”

青年在门口坐下来,点了根烟。

三个人之间的沉默比两个人要来得可怕,青年抽着烟,显得更笃定一些,我和小圆木然站着,像两个犯错的孩子。最终还是小圆打破了僵局,她从墙角的包里拿出钱包,扔给他。“钱是吧,”小圆说,“都给你,希望你能走得远一点。”

“不能给!”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迅捷,突然蹿出来从空中接住钱包。我紧紧握住钱包,对小圆说:“不能给他,这都是你的辛苦钱。”

“小子,没你的事,滚远点。”男青年站起来,不知道是要来打我还是抢我手里的钱包。

“要想拿到钱,先弄死我再说。”我不由得后退,我自知打不过他,一边后退一边寻找武器,我捡起水杯的玻璃碎片,冲着他才发现这碎片太小,似乎对他构不成威胁。我把碎片比在自己脖子上,一手举着钱包。

“你知道小圆挣这些钱多不容易吗,不管刮风下雨她都守在公园,笑脸相迎每个人,别人点什么她就唱什么,她唱歌也很好听啊。你知道她要拿这钱干什么吗,她想攒钱去留学,去学音乐,那样她就可以唱自己的歌了。你说,你凭什么要她的钱?”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因为紧张,我说得不太顺,大致是这个意思。小圆打断了我,让我不要再说了。我看到她流泪了,但看起来依然坚决,她说:“给他吧,用钱看清一个人太值了。”

青年呆立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我倒是希望他快点拿个主意,一手举着钱包一手拿碎玻璃比着脖子,保持这个姿势太累了,可是他不动,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最终,青年转过了身,重新背起他的吉他。他柔声对小圆说:“希望这次你不要再后悔了,本来我回来就是告别的,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分开,每次我要走,想到你哭的样子我都不忍心。我很失败,不能给你幸福,还把自己过得像鬼一样,也许分开对我们都好。钱我不要了,我可不是被这个傻子吓到的,本来我也没想要你的钱。相反,是我欠你的,欠你的,我以后会还。我走了,保重。”

青年抱了抱小圆,转身离开。听到外面响起关门声,我才放松下来。小圆坐在地上,脸埋进双膝,肩膀抖动着。我当然懂,谁分手都会伤心,我无从安慰,终于理解了奶奶常说的那句话,哭出来就好了。我怕地上的碎玻璃伤着她,一片一片捡干净,擦干净桌上的水渍,电脑是没法拾掇了,看起来已经报废,我忍不住一阵心疼。

“好饿啊。”小圆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她抓起我拿着抹布的手,“别收拾了,走,我们吃饭去。”

半夜里,小圆带我来到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她点了一大桌菜,狼吞虎咽吃了好多。我一直担心她是不是还在伤心,然而她看起来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还要高兴些,最终我也受到她的感染敞开吃起来。买单的时候我原本想抢着付钱,幸亏服务员及时地报价避免了尴尬。我口袋里的钱根本解决不了这顿夜宵,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吃饭,在这之前,我都是去拉面馆。

吃完饭,我们来到白水公园。相比白天,白水公园安静如谜。我和小圆并肩走在荷塘边的小路上,月光下的影子缓慢游动。走到那个茂密的小树林前,我习惯性地停下脚步。这个树林是恋人的圣地,我和张泉多次见到那些男女在这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每当这时,张泉总会说:“我们冲进去,把男的打跑,女的放倒。”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我们没有进去过,这树林不属于我们。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树林外,看着那些男人对他们的女人上下其手,左啃右咬。有一次我们把一个男人看毛了,他丢下那个女人来打我们,我们像兔子一样跑了。这些事情发生在张泉认识萌萌之前,有了萌萌之后他就不用站在外面眼戏那些人了,他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员。在这之前,我们对男女之事充满好奇,我甚至趴在墙头偷看钱超的妹妹上厕所,由于角度不对,我只看到了她的头顶。现在想来,幸亏只是看到头顶,不然这种龌龊事得让我后悔一辈子。

我站在树林外,小圆问我:“你怎么不进来?”

我说:“这里面都是谈恋爱的,踩到他们怎么办?”

小圆说:“那你就看着点脚下。”

我们进了树林,月光顿时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地上满是落叶,走在上面柔软而蓬松,“咦”!我大叫一声,以为自己踩到了人,回头看时,才发现是一双鞋。我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鞋的主人。

小圆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我们坐下吧,免得你真的踩到人。”

我们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世界好像从没这么安静,四周只有昆虫的叫声。月亮悬在我们头顶,和小时候的月亮一样,洁白神圣。沉默片刻之后,我还是忍不住问起今天的事,小圆清清淡淡地告诉了我。那个青年叫李骏,他们在高中的琴房认识,两个人都喜欢音乐,都长得漂亮,互相喜欢也是很自然的事。后来他们谈恋爱被老师发现,请来了家长,李骏被家里强行转了学。小圆因为早恋总被老师拿来说事,忍不住顶撞了老师,赌气退学在家。后来有一天李骏来找她,让她陪自己去外地参加一个选秀节目。刚开始李骏成绩很好,进了前五十名,还在电视上露了脸,直到李骏被淘汰,小圆准备回家,才发现回不去了。李骏是跑出来的,他偷了家里的钱,不愿意再回去,又利用上电视骗了家里更多钱,更没脸回去了。小圆只好陪着李骏,辗转各地,为了音乐梦想拼搏。拼搏了两年,李骏越来越倦怠,每天泡在网吧打游戏,脾气也越来越差,两个人的生活也越来越难堪。

“所以有了你刚刚看到的一幕。”小圆说,“你呢,这么小,怎么也不上学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这意味着我要把我那个混账老爹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这让人难以启齿,但我无法拒绝她的问题。

小圆说:“你爸怎么了,他有暴力倾向吗?”

我说:“没有。”

小圆说:“他和你妈妈离婚了?”

我说:“我倒是希望这样,他只是打我妈,打死也不愿离婚。”

小圆说:“你妈就让他打吗?”

我咬了咬嘴唇,说:“我妈太软弱了,她的缺点就是太能忍了,我也没办法。我爸好吃懒做,爱赌钱,他不让我上学了,说反正也上不出个好歹,不如挣点钱等以后好盖房子娶媳妇。”

小圆说:“你知道他不对,可以找他聊聊,不能他让你干吗就干吗。”

我说:“我才不要娶媳妇,我发过誓,难道以后也要像他一样打媳妇吗?”

小圆笑了,“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能因为你爸的错惩罚自己,娶媳妇本身又没有错。”

我说:“女人太软弱了,男女就不应该在一起,一点好处都没有。”说完我才意识到小圆也是女人。

小圆说:“你觉得我软弱吗?”

我说:“不,不,我不是说你。”

小圆说:“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我说:“怎么样?”

小圆抱住了我。她细腻的双臂绕过我的脖子,柔软的胸脯贴过来,我感到血在一瞬间都涌向了头部,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伸出双手,将她抱紧。月亮挂在树梢,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小圆觉察到我发抖的双手,把我抱得更紧了。“这样。”她在我耳边轻轻说。

次日的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张泉。张泉真诚地向我道贺。哑巴站在旁边看着欣喜若狂的我们,也跟着一起高兴。

从镇上回来,钱超又开了一个会。会议主题不是加班也不是放假,而是我和张泉。钱超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我和张泉的行为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夜不归宿。“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可就要严惩了。”

“怎么严惩呀?”张泉接过话茬问道。

钱超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他一定想像别的老板一样说“开除你们”这种话,但又不敢这么说。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过渡。我坐在清冷的车间里,把合格证挂在一个个旅行包上。电动机器的声音枯燥乏味又绵绵不绝,我的收音机就放在对面,它已经没有电了。

我看着窗外的枯树,期待着一个假期。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小圆了,我急切地想要再见到她,再听她弹琴唱歌,如果可以的话,再和她去一次小树林。

不幸的是钱超又开了一个会,他要取消假期。我和张泉气愤不已。我们没有请假就擅自去了镇上。白水公园里歌声依旧,我找遍整个公园都没有看到小圆。她的摊位已经被一个卖烤串的新疆人占领。我找到她家,开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告诉我,这是他们租的房子,至于之前的租户是谁,去了哪里,他们无可奉告。门被关上之前,我往屋里看了一眼,那里的墙上,已经没了小圆的照片。我这才意识到那天早上她为什么不给我她的电话号码,“你每次放假都能见到我,把积攒了一个月的话和新鲜事告诉我,不是很浪漫吗?”也许那时候她就拿定主意要走了,除了她收集的歌声,她没打算带走任何事。

小圆就这么消失了,只留给我一段不太真切的记忆。我突然就想不起她确切的样子。我用力挤压大脑,逼迫自己记起关于她的事情,可怕的是,越用力,往事就越模糊。

我在萌萌家找到张泉,对他说:“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张泉坐在萌萌身边,像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安详。

“我也不知道,”我说,“也许我会去见一见我爸爸。”

张泉说:“见你爸爸!别扯了,你不是决定恨他一辈子吗?”

我说:“我准备找他谈谈,再决定恨不恨他。”

走出花街,白水公园的歌声一浪浪传来,在人们跑调的歌声中,我离开了这个地方。

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在河北度过的日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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