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弯道超车

2019-05-09张春莹

青年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杨小兵

⊙ 文 / 张春莹

冬季的气候一来,惯常的阴天景象笼罩着城市的上空。晚上,老杨倚着床头看报纸。晚上睡前,他习惯翻翻从保安室拿来的报纸。他翻了几下,没心思看了,放回床头。他独住着这间平房,电视机坏了,白天忘了喊人来修。他抽起烟来。不一会儿,屋里聚了烟雾,老杨愈觉嘴里苦寡淡味,一团烟雾笼罩着他,他心里也罩了一团事。

今天上午小兵来了,来告诉他一件事,只说了几句话,就那一会儿工夫,让他当时沾着水的手感到了彻骨的冰冷。他腾出手在衣服上擦擦,拎回水管,手已红了。每天浇花洒树,水浸上手,温度从舒适到冰冷,其过程仿佛是随夏到冬一点点变化的,其实前两年的四季更替也是这么过来的。可今年,今年怎么是这样的呢,这双手比去年受不得冷了。小兵走后,他浇完花坛,洗干净手,手干净了,老杨的心却仍然乱糟糟的。他感到心灰意冷,再去浇树,就不那么用心。

桌头上的闹钟是小区垃圾桶里捡的,换上新电池,照样走得分秒不差。现在走到十一点半了。烟盒里还剩一根烟,拿出来点上,衔在嘴里,两手继续握到一起,握得温温热,摊开来,在黄色的灯光下看,两个手背上是一模一样的褶皱,翻过来,手心干枯。这双手,劳累了这么些年。他用点力,握鸡蛋一样两手握拢手心,手和腕子还有力气,那就还干得了活。先前说,起码还干得动五年,现在,五年哪够呢,不知要干多少年才行。白天的茫然卷土重来。他熄了烟头丢进垃圾篓,走到门旁按了墙上的开关,屋子黑了,他摸回床上,脱鞋躺下。白天的事索性不去想它了,天大的事等天亮再说吧。

人上年龄了,做了一天的事,身芯子空了,睡一夜的觉力气才会补回来。老杨把沉沉的身体交给了床,被褥裹着他颀长干瘦的躯干,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不去想。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和杨嫂,是三年前被女儿女婿接进省城的。原先两人在老家县城的农贸市场卖菜,卖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年县里开始大兴建设,各处拆迁,农贸市场被划进了拆迁范围。两人预备再去哪个地方谋个摊位,还没打听妥当,逢过年女儿女婿回县里来,见他们要重新找摊位,女儿小青就说,反正你们也老了,不要卖菜了,跟我们去带诗诗,也过一过城市生活。那时,老杨两口子为儿子小兵伤透了脑筋,女儿女婿这么一说,就有意去大城市待一阵子,过不惯再回来就是。于是一出年,就带了简单行李来了省城投奔女儿,留下小兵一人在县里,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离了他眼不见为净。

小兵在夏天出生,正是最热的八月,也许是出生时的气候给了他不安分的性子。小时候在父母眼皮底下,再怎么顽皮好闹,总是小男孩的本性,闹不到哪里去。上了初中,再长大些,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开始不听话了,又结识了一帮合得来的所谓朋友,从此就没让老杨两口子舒心过。

先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他也不愿再读了,想去追随在外面打工的朋友。老杨不在乎他读不读书,这孩子压根不是读书的料,是杨嫂心疼,说年龄太小了,去了外面要受苦,便花钱给他“买”进了某中学继续读书。

进了高中,不管学不学得进,有学校的环境圈束着他,大人就可放心卖他们的菜。可是小兵不安分,高二那年,他主动帮一个朋友解决事情,合着义气跟人去打群架。那是他头一回跟人打架,像等了好多年才等来的,新鲜、刺激得很。混乱的场面中,看不见落下去的砖头拍在自己人身上还是对方人身上,脑子辨不清了,只知道打、打、打,看见有人近自己身,使蛮力抱上去不撒手。他打了别人,也被别人打,身上疼,但疼得痛快,那是他一直想使而无处使的力气,终于得到了发泄。

正是晚上八点的安宁时光,两帮打架的人共十几个,在废弃的溜冰场院子里算总账。有人下晚班回家路过,听到院墙里面传来厮打声,走到大门口推开生了锈的铁门,看见院子里一伙人互相扭抱在一起,推来搡去,昏暗中,有的人手里拿着闪光的砍刀。于是那目击者赶紧跑开,打了报警电话。

派出所出了警,打伤的送去医院,其余人带到派出所。小兵没流血,只身上被人打得青肿,被警察扭住了,给他戴手铐时,他心里竟是骄傲的志气。因为他想起香港电影里的匪头子被捕,就有这种不服输的傲气。他学电影里的人物骂了句铐他的民警,民警哼笑一声,把他推进车,叫他们老实坐好。那一夜小兵和几个同伴被关在派出所一间屋里,挨墙坐着,互相靠着睡到天亮。次日早上民警来上班,才开始询问。弄清楚两方恩怨的来龙去脉,再是问讯对证,谁是谁伤的,末了放了一半人,没放的一半人里就有小兵。被他打伤的人住了院,虽说伤得不很严重,但那人是家里娇惯大的独生儿子,那方家长就不肯放过小兵,要告他故意伤害罪,说请律师打官司也要让他坐牢。

老杨两口子给他送衣服去,隔着窗口看他,一张依然有神采的脸,嘴唇上薄薄一层胡须,微咧的嘴,轻轻地对他们笑了笑,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秋天了,他身上只一件薄单衣,像不怕冷的样子。他们心疼不已,感到未管教好儿子的自责。小兵听说对方家长要告他、让他坐牢,眼里才露出恐慌,脸上的轻扬神气不见了,这时他才肯喊他们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你们要把我弄出去。这透着恐惧和无助的少年声气,当时就叫得杨嫂落了泪。走时他们叮嘱他,在里面千万要听话,他们会想办法的。

小兵暂时关在拘留所,两口子歇了几天菜市上的摊位,买了烟酒去对方家人的屋里赔罪,谦卑地道歉,再是求。说儿子还这么小,真坐了牢,出来了哪里都不会要他了,名声也不好听了,将来媳妇也难娶到。又送礼给派出所的所长,请他帮忙调和。几番哀求,对方的父母念着小兵跟自家孩子一样大,未来还要做人,同意私下调解。这样,老杨夫妇交了一万块钱保释金把小兵从拘留所保了出来。再算上给那户人家送的烟酒营养品加医药费,这次损失算起来总共一万七。前后弄妥了,小兵这才被放出来。

出来后,小兵再也不愿回学校了。不用想,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肯定都知道他在拘留所关了十来天,这对一个十八岁的人来说是很伤面子的事。再说,就他的成绩也考不上大学,读书没什么必要了。最主要的,是班主任平时就不喜欢他,这关口都没过问他,也没来劝他回学校,小兵越发心灰意冷,从此没再去学校,辍了学。

先是在家歇了一阵,天天在家闲玩。无聊之极,便由朋友介绍去网吧当了网管。这合了小兵心意,以前他是逃课去上网,现在工作就在网吧,乐得其所。只是这个班没上多久,他就出来了。终究是年轻人,身心活泛,受不住天天一样的生活,总想到处看、到处跑。

那时候的小兵做过好多工作。辞了网吧的工作后,想跑出去看看,寻求人生的机会,便问老杨要了钱去了广州。做过几个工作,都做不长,在外面待了一年多,认为还是在父母身边好,于是回到县里,在一间奶茶店卖奶茶,后又到朋友家开的服装店学卖服装,前前后后折腾了几年,什么手艺也没学到手,钱也没挣到,年龄二十三了。

小兵跟姐姐小青很不同,小青从小肯读书,学习好,一路读书读到省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接着结了婚,生活平顺无波澜,那时姐姐已经生了诗诗。

小兵去服装店上班时就觉得自己做不长,他做什么都难有兴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但是他和很多人一样,想挣钱。当卖服装的新鲜劲过去后,他厌倦了这份工作,不想去上班了,可是再辞职,父母又会每天一张嘴就说他,他讨厌父母的责备。再说辞了职下一份工作做什么呢,他不想又费周折,便懒散地一日日往服装店去。正是这时候,以前的一个铁哥们胡勇找到了他。胡勇早就想自己开网吧,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恰逢现在有家网吧要转让,他便有意接过来,父母也同意他有个正经事做,只是缺合伙人,网吧盘过来需要十几万。

小兵听了很愿意,他一直想有个正经事上手,也是没逢到好机会。老杨听了半喜半忧,喜是他愿意学好,忧是怕网吧能不能开得长。老杨跟杨嫂商量了,去那家网吧查看过,又跟胡勇父亲和网吧老板谈过几回,考虑良久,觉得要为小兵的未来长远想,认为可行,最终就去银行取了七万块钱存款出来,同着小兵和胡勇父子一起去签了转让合同。

网吧盘过来后,室内收拾装饰一番,墙面粉刷一新,就有了一副欣欣向荣的做生意的气象。小兵和胡勇都有奋发的干劲,只是设备陈旧了,于是共同出钱换了一批新电脑、新椅子,光纤和电路升级安装,前后又用去些钱。

网吧不在闹市区,也不偏僻,有稳定的客源,只是生意不很好,逢放寒暑假,来上网的学生多,那几个月生意才很好,因此到这一年年末盘账,是赚了点。其实不能叫赚,仅是回本。除去水电房租等开支,回了几万块钱的本,两人对半分了,各自拿回家给父母。老杨算了笔账,按照这样的进钱速度,满三年,投出去的本就可全回来了,再往后赚头就稳定了。

但是,开网吧虽是自己做老板,有了自由,却是累人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关门的时候,二十四小时都得有人守着。终是年轻人,最初那番士气在一年后因为没见到多大收益,便都有些懈怠。像是默契一样,两人都生出了懒劲,又不善于管理,松懈的状况让店里的收银员看在眼里。到收银员忽然辞职走了,胡勇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跟小兵一说,两人专门把从她来上班后的账总起来仔细查对了两遍,才发现有几千块钱从她手里流掉了,是隔几天就一百两百地抽走累积出的。再去找她,有认识的人说她已去了外地,接着想办法联系,哪里还联系得到?他们都有些怨彼此,然而责任双方都有,这事便都不再说,怕被责备,都没跟各自家里说。

胡勇的女朋友读高中,是县实验中学的学生,经常来网吧玩。女朋友每回放假,胡勇就带她到处去玩,最忙的双休两天,单留小兵一人看店,胡勇不见踪影。网吧尚在回本期,处处省钱,没有雇网管,他一走,店里就小兵和新雇的收银员两个人。有了上一个收银员偷钱那一遭,网吧日夜要有自己人守着,小兵守了白天,晚上要睡觉,便叫老杨去店里守。老杨愿意守店,只是不懂网吧的一应事务,就坐在那里,按小兵说的,看着店里,注意着收银员。

有天晚上,老杨守着店,有个顾客电脑出了问题,说有重要的东西在电脑上没有存出来,不愿换机子,要当时就修好,很着急。老杨只好打电话叫小兵马上过来,小兵半夜被吵醒,满心烦躁,也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顶着寒冷的夜风骑了电动车赶过来。

跟胡勇说过好几回,胡勇不以为意,认为谁多守几天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必斤斤计较呢。他嘴里答应小兵以后轮流着守店,等女朋友找来,仍然把店甩给小兵一个人。再往后胡勇不来的日子,小兵晚上就睡在网吧。老杨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就换小兵回家,老杨帮他守店。在柜台后放平的一张藤椅上,撑一夜,待天麻麻亮,下晚班似的,打着呵欠往菜场赶去。这样的日子一久,父子俩都很累。

除此之外,小兵和胡勇之间,也积累出其他一些小矛盾,有一回两人几句话没说对路,就触发了火气,大吵了一架。气平后,都有些悔意,平心静气地和好后,都决定今后同心合力好好做事,谁有不对谁改正。话是这么说,其实这时两人心里对彼此已有了看法,都觉得学生时代的兄弟感情淡了很多。

胡勇的女朋友叫倩倩,每回来网吧玩,小兵都给她开一台电脑,随她玩多久,两人渐渐熟起来。后来小兵想不清自己跟倩倩是出于对胡勇的隐隐报复,还是真的很喜欢,反正倩倩这种女生,他觉得谁都可以当她男朋友,谁给她买衣服请她吃饭,她就跟谁玩。他就是这么和倩倩开始来往的。

倩倩过十八岁生日时,小兵像要跟胡勇攀比似的,提前为她订了一个十八层的生日蛋糕,买了一双价钱不低的红色高跟鞋。生日那天,倩倩就抛下胡勇,请了校里校外十几个朋友,在小兵为她订的歌厅包房里一起过生日。十八层的蛋糕和让她惊喜的珍贵礼物,让倩倩在朋友们面前很有面子。作为男一号,小兵那天也赚足了派头,为倩倩生日花去的钱,让他在日后想起也并不心疼。

胡勇刚开始不知道,第二天在网吧,听到小兵跟人打电话,说了句“蛋糕很好吃”,他想到倩倩无缘由不跟他一起过生日,就有点明白了,倒回些日子想一想小兵和倩倩这阵子以来的接触,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觉得这合伙生意做不下去了,丧气地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里,想了很久,想清楚了应该怎么办。

到摊牌的时候,两人都纳闷,他们的友情是怎么走到尽头的,读书时那么要好,那时凭着少年意气甚至可以为彼此挡刀。他们又觉得,这真像香港电影里的两个黑社会老大,为了一个女人毁了兄弟情谊。却又明白,这份曾经很铁的兄弟感情其实早就摇摇欲坠了。为什么呢?他们想不通,只是在将网吧转出去后,都得出一个结论,越是感情好的朋友,越不能在一起做生意。

网吧转出去后,两人的友谊就此到头了,因亏了钱,又多了对彼此的恨意,胡勇怪小兵挖了他墙角,小兵怪胡勇忽悠他开网吧亏了钱。因此散伙后,小兵觉得亏了钱不能亏人,更要把倩倩拽在手里,对她更好了,想要什么就给她买,倩倩便选择了跟小兵,这让小兵挽回了面子。

网吧亏本转让,气和急的是两边的父母。老杨两口子心疼不已,不到两年,亏去了六万块钱,这钱小兵不当回事败得容易,却是他们从菜市场一天天抠攒出来的。

在家歇了一阵,倩倩建议小兵去开出租车。她现在还不愿嫁给他,但要他负责她部分的生活开销。她已不耐烦坐在教室里上课,瞒着父母退了学,在县里一家服装店上班。小兵经不起倩倩的劝说,便开起了出租车。县城范围只有这么大,开出租跑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两人都大手大脚,经常手里不剩。倩倩家在下边乡镇里,现在县里上班,和几个同事住在宿舍。她和其中一个同事合不来,想搬出来住,小兵有意让她住进家里。老杨两口子在钱上已不再支援他,知道给了他钱,就要用在他那女朋友身上的。他们反对他和这个叫倩倩的女孩来往,就是她,弄得他和胡勇反目,还亏去那么多钱。可是小兵像是被她迷住了。为倩倩,小兵一次次跟家里要钱,他跟父亲吵过一架,闹得老杨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赶他出门。

小兵心里也是烦躁的,却无办法,他像被生活的笼子套住了,想出出不来,人被两边牵制着,左右为难。最终,为顾倩倩的心情,他在外租了间房子,两人一起住,除出去跑车,吃喝睡觉都在那里,很久不回一次家。老杨也不管他,他爱回不回。

父子闹僵,也都不肯缓和,这年的年末,政府圈地拆迁,农贸市场被圈进去,老杨两口子也失业了。小青回来过年,看到家里的情况,便叫父母去省城带诗诗。女儿的公公婆婆身体不大好,都在老家,因此老两口来省城带诗诗正合适。诗诗刚上幼儿园,有他们帮着带,女儿女婿轻松些。住进女儿家后,两人生活习惯倒合年轻人的节拍,只是住了不到一个月,就闲得发慌。带诗诗于他们是很轻松的事,只需接送诗诗上下幼儿园,诗诗又听话,用不着刻意去管去教,闲余时间他们就在家看电视。他们在老家勤快久了,忽然闲下来,到底过不惯。他们都还有力气,还做得动事。真正来讲,两人来城里就没打算一直只带外孙女的,来这里还是为了小兵。小兵再怎么不听话,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要趁现在还有气力,为小兵的将来攒点底子。这个原因他们跟女儿女婿都没说。

小青听他们要出去找工作,不同意,说卖菜苦是苦,是听自己的,在外面上班要听别人的。没准领导比我还小,到时批评你们这里那里没做好,你们脸上受得住?再说都这个年纪了,哪里好找工作?

老杨说,先去找找看嘛,找不到我们就安心带诗诗。

没承想只两天工夫,老杨就找到了工作。老杨是自己去问了附近几个小区,有个小区在招男保洁员,对年龄没什么要求,正好就聘上了。工作任务简单,白天修理花坛树木,除草洒水,保持垃圾桶的替换,定时巡逻,再就是替保安看看门。物业把楼后一排平房的一间给了他,叫住过来,方便晚上有事叫唤,老杨就从女儿家搬出来住了进去。工作不繁重,却总是占着手,琐事多,每天总要弄到晚九点过头,才得回平房休息。

杨嫂也是自己到处看到处问,被聘到了一家餐厅做清洁嫂。她年龄没超过招聘限制,人家要,就上起了班,拖地抹桌子洗碗,尽管都是粗累活,却做得顺手。她跟小青说,这有什么难的,在家不也是做这些,不过是餐厅里一天的工作量是家里做家务一个月的量,但是人家给钱,为什么不去呢。

小麦孕穗期是水分的临界期,最适的土壤湿度是0~20cm土层内,维持田间持水量的80%左右,此时此土层内的田间持水量<60%将严重影响产量。这时的日平均气温要求在16~18℃,并要求有较好的光照条件。

杨嫂上班,开始是在小青家附近,后餐厅分店差人,就被派到城市另一头的分店,便也搬出女儿家,住进了员工宿舍,和一群服务员,还有几个同她年龄差不多的清洁嫂,七八个人住着三室一厅。逢休息日,就坐车到老杨这里。老杨的平房渐渐添置了简单的厨具碗筷,杨嫂来了,两人买上好菜做顿饭吃,再有时间,就一起去女儿家,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一桌好菜。

这样的生活,老杨和杨嫂都满意。现在跟儿子合不来,就来女儿身边,在陌生的城市也没白吃女儿女婿的饭,各自找到了活路。他们觉得在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算是个无用人,上着班,挣点钱攒着,心里是安逸的。

父母去省城后,小兵退了房子,和倩倩搬回了家,离倩倩上班的地方就远了,他便每天开车接送倩倩上下班。倩倩却认识了一个来店里买衣服的男顾客,他家里是开酒楼的。也许倩倩心里一直有当酒楼老板娘的梦想,于是她轻易地跟那个男青年好了,而且速度很快。小兵失落了一阵子,决定来省城投奔姐姐的时候,倩倩和那男青年准备结婚了。他宽慰自己,莫说倩倩不想嫁给他,就是嫁,他兴许也没那么想娶,倩倩这种女人,从骨子里讲,他看不上的。那么他问自己,既然看不上,为什么跟她好了几年?想来想去,他得出答案,只不过是他也看不上自己。

分手后,倩倩把她的东西搬走了,房间顿时很空,他没心思开车,把车子借给了别人开,横竖在家休息起来,反正家里只有他自己,白天黑天颠倒着过,在家里看电视睡懒觉,出门就上网吧会朋友。他常把朋友叫来家里打牌喝酒看电影,日子逍遥自在。直到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跟父母要,他们肯定不会给的,便要回了车开出租。这时人已懒惯了,开了几天,觉得很厌倦,就决定不开车了,干脆把车子转给了别人。

他跟姐姐打电话说,不知以后怎么办好。小青安慰他说,你在县里混不好,就来我这里吧,爸妈也在,你来了跟他们好好处,以前的事他们还会真计较?我们也帮你看看,看有没有工作适合你。挂完电话,小兵觉得最亲的还是家人,心里生出悔意,以前不该跟父亲闹成那样子,决定往省城去看看。

入秋,小兵来了省城,住在小青家,找了一阵子工作,适合他的行当不多,有的他根本也不愿做。姐姐姐夫介绍的,稍微好点的工作,他又做不来。选来选去,还是只有开出租最好。他已好几年没在别人手下做事,的确只有做出租车司机比较符合他不愿受约束的性子,相对自由。姐夫帮他到出租车公司去问,托熟人帮他进了出租车公司。于是小兵又跑起了出租,分白夜班穿梭在省城的条条大道上。

城市的初雪降下来是在乌云笼罩的傍晚,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纷纷落下的雪绒儿后面闪烁、变换着颜色,小兵的车被红灯阻住了,他坐在暖和的车里,封闭的空间暖得有点燥。后面坐了对年轻男女,细细密密说着属于他们的笑话,他忍着烟瘾,无聊地数着红灯倒计时的秒数,往后视镜看去,是一对大学生。小兵算一算来省城的日子,有三个月了。

倩倩那么轻易地就跟了别人,和她没有感情也有亲情,几年的情分说断就断,这多少刺激到他。来了省城,每天跑车,接触各种人各种事,不需了解底细,也看到听到些城市生活面子上的东西了,现在他最想的是,有钱,生活在哪里没关系,有了钱,在哪里都能过上好生活。省城于他,跟县里没什么区别,无非人多车多,只是于谋生发展来说,生意好做些,只要肯跑,一个班次下来比在县里跑车强几倍,只是很累。很多司机不愿跨区,只愿在小范围打打转,小兵肯跑,偶尔有人要搭他车往下面县市跑,他也愿跑一趟长途。

闲了,他就往父亲平房去,他跟父亲的关系已回转了。有时去小青家吃饭。小青听说先前他谈的女朋友已跟别人订婚,便有意给他介绍对象。

小青在市电视台工作,认识一些各行业的人,凭着小兵的条件,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女孩,是在幼儿园当老师的,老家跟他们还是一个县的,所以很合适。小兵的态度无可无不可。于是小青联系了那个女孩,女孩愿意见面看看,小青就安排了时间地点,叫他们去赴约会。

这场约会让小兵很受挫,回来跟小青讲,人家嫌他没文化。如果在县里,有人介绍相亲,对方嫌他没文化,他不会感到这么大的被侮辱般的心理落差。县城是他从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哪儿哪儿都熟,有人骂有人说坏话,他丝毫不在乎。来了省城跑出租,城市的各条主道已很熟悉了,可省城不是他的地盘,他觉得姐姐姐夫才像是这座城市的人,自己不像。这种想法,藏在心底就好,从不暴露。这次相亲,别人把他心里这点自卑的东西提出来了,他就不能忍受。她不过是个幼师,老家不也是县里的吗,凭什么就能被她嫌?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 欧里根·雅克宁 作品1本期插图作者 / 【俄罗斯】欧里根·雅克宁一九四五年出生,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列宾美术学院,后在该院任教,现为职业画家。

为排遣郁气,小兵跟车队经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往广州会老同学去了,初中时的一帮铁哥们不少在广州深圳,都是早早就离开学校去南方打工的。到了广州,平时分散的人因此会聚了起来,接连几天,轮流有人请他吃饭,宴席不断。就有人请他来广州发展,说有的是路子,只要想干,就能赚钱。早些年小兵在广州待过,那时不到二十岁,频繁换工作住地,有段日子过得朝不保夕,还受过骗,因此不大喜欢广州,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父母姐姐也都在省城,自己的年龄也一点点大了,不愿往远处跑。宴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兴起还唱起歌来,小兵很积极,很久没跟朋友们这么热闹了,这些朋友还是多年前从同学情谊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友谊,相互看着长大的,他心里欢畅。在广州的一个星期,去吃饭去唱歌去各处逛,都没让他花一分钱,他过得非常逍遥,要是每天都这样多好。

回了省城,照常白班夜班上着,心里就有点不甘这样过下去了。他算了一下每天能跑到的钱,除去租车费、油费、维修费、违章罚款等等支出,乘以一个月,乘以一年,算一算,再除去自己的日常花销,等到过上想要的日子,太漫长了。

他有点动摇,想再往广州去看看。在电话里跟广州的几个同学说了想法,他们都要他去,欢迎他加盟他们的队伍。休班的日子,小兵到父亲的平房去,说了想去广州的想法。老杨没听他说完就不同意,说,你妈妈也不会同意的,你就安安心心开车,攒点钱下来,这一两年把婚结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小兵觉得父亲不懂他,又到姐姐家去听他们的意见。他说,想去广州跟朋友做布匹批发,有同学在广州开档口,一年能赚十几万,我去了总比跑车强。小青跟父亲一样,不同意,小兵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按她的话说,人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事,开出租又不差。他没承想姐夫的意见也跟姐姐一样。小兵没像驳父亲那样驳他们,只心里丧气,没作声,喝了杯水就出了姐姐家。他自己想了几天,想清楚了些,决定还是听他们的,不往外跑了,安心开车。

过了年,气候进入阳春三月,正是极好的春天。清早小兵出车,车贴着路沿子在安静的大道上直驶,旁边一溜望不到尽头的行道树绿得格外新致,太阳升起来,车外的空气流进车窗,吸进鼻子里,有股子花叶经太阳晒过的淡香味。

一个初中同学从老家去广州,中途要在省城转车,小兵闻得,开车去接他。同学叫李严,初中没读完就去了广州,十几年了,现在是一群老同学中混得不错的一个。去年小兵去广州,李严说好请他吃饭,却实在忙,没能吃成,小兵回省城时也没腾出空来送。这回李严改签了车票,要在省城停留一天,两人要补去年未见的遗憾。

到了汽车站,小兵在候车大厅的玻璃门旁一眼看到了李严,以前看的是照片,现在见到老同学,不由得有点吃惊。李严脸还是读书时那张脸,只是变化很大,梳着老板头,一手拖着小行李箱,一手拿只皮包,穿着光鲜,脸上那副气度,也是老板式的气度。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几句话就勾回了当年的感情。

到饭馆,酒菜上来,两人连连干杯,只有旧相识见了才什么都能放心说。于是做学生时的事,两人回忆了一通,许多年前未说的话都倾吐了出来。小兵讲了这些年自己的情况,说现在最想的是挣钱,只有钱才是真的。李严同意这话,说自己最初到广州,因无一技之长,在工厂跟着伯伯打工,后来想挣大钱,出来自己摸索,做过好多行业,前几年跟着同事投了点闲钱买股,赚了几倍,发现这行当里的奥妙。经一个懂股票的朋友介绍,去了股票交易所上班,从头干起,待看准了这行,干脆辞职,跟几个朋友合开了一个小金融公司,做股票债券方面的生意;公司虽不大,门路多,自己一直跟有固定的股,也专门帮人分析股市行情。

小兵说,难怪你一副老板样子,我们这帮没继续读书的同学里现在就你混得最好了。李严摇摇头,喝口啤酒,咽下,苦笑一下,说,看上去像老板是吧,那是面子上,做生意也难,公司去年才开起来,各方面才上路。好在我们几个股东都有操盘手的经验,客户来源有保证,但我们不满足这点小钱,既走到一起合伙,肯定想赚大的,现在我们最想的是把公司业务扩大,等手里有了钱,我就可单独买大股,到那时就不一样了。

讲到眼下,都言到社会上做事,事事不易。李严嘴里的股票知识,小兵一窍不通,但是很愿意听,两人边吃边谈。吃完饭小兵开车带李严往最繁华的市中心逛一逛,看着沿路的大厦商场和人流车流,李严很感慨,说每次来去广州都只在省城中转,很少待个一天两天,今天是好好地看到了省城,这些年发展得蛮好啊,真的蛮好,过几年怕要赶上广州了。小兵哈哈笑了,笑完却说,赶上北京又怎样,又不是我们的。李严拍拍小兵的手臂,说,你这样说不对,现在不是我们的,以后不见得不是我们的。小兵有点丧气,说,你是可以,我怕不行,开这个车,不知要开到几十年以后,难看得到头。小兵略沮丧的口气,李严听了并不以为意,摇下车窗点了根烟,说,事情都是一步步做出来的,关键看你肯不肯做,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这话说得很坚定,然而小兵没接话,是觉得接不上,多年不见,李严说话也像个有学问的人了,跟其他同学好不一样。

送走李严后,小兵跟李严续回了初中时的哥们关系,联系多起来。小兵不懂股票,却喜欢问,李严都耐心回答。问起他的公司,也坦白相告,良好的前景与目前的困境,什么都不保留。小兵从了解到熟悉,渐渐地在有的事情上也能给李严出点小主意了。李严请小兵来趟广州,来他们公司看看,并正式邀请他入股,算是考察,不行也成,当来玩玩。小兵说,我哪里有钱入你们的股,找人你就找错了。李严在电话里呵呵笑了,你没钱入股我知道,哥们一场,请你来广州玩玩还不行?去年来要请你吃饭,我那时忙得恨不得长四只脚,我是想,现在公司差人,你来看看,看了行,就来我这里干,不开车了,怎么样?请别人不如请你,别人我不知道底细,你是自己人。

调了三天连休,小兵去了趟广州,李严接到他,然后参观了公司。是个小公司,倒很整洁,很有办公氛围,十几个格子间里各坐一人,每个格子间一台电脑,人人对着电脑工作。李严的办公室是墙角开辟出的一个正方形玻璃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老板桌后面联系客户,或做归纳总结,或者开会,经常加班到半夜。李严不在公司就是在外忙,或者请与被请地吃饭应酬。

李严在酒楼订了一桌有规格的宴席,除抽出时间以补去年未见小兵的遗憾,也是犒劳公司大伙儿。那顿晚宴,除李严和他几个朋友,加上公司里的人,共十几个人。席上,李严站起来,举着酒杯对围着圆桌坐的各位晃一圈,敬了酒,把公司的方方面面讲了个大概,说今天来这里吃饭主要是为老同学小兵接风洗尘,再是大家伙吃吃聚聚,培养感情。说完愉快地笑了起来。接着又说,实话说吧,现在公司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入了我们股,小兵,你可以跟朋友啊以前的同学啊说说,大家只要手里有点钱,都可入股,等公司度过最初的原始创业期,年底回利的时候,分红按规矩发,利率起码在回本的基础上拿一倍,有钱大家一起赚,有朋友想入伙的,直接来找我,找别人我也信不过的。席间众人三三两两讨论开来,小兵也加入讨论,问一问,说一说,了解到更多股票的门道。

回省城后,小兵在网上找了些股票债券方面的知识看,想了一阵子,告诉李严,他有意转行跟着他做股票生意。李严很高兴,说没问题,我们现在就是需要有兴趣的人过来,我先教你,你自己也多学多看,入了门跟我做几回盘,等赚到了就入我们股,我们现在需要股东,你考虑好自己怎样的情况,想好了来就行了。

此后,小兵开始为了前途奔走繁忙,车子经常甩给他的对班司机,或叫其他人来开,他已懒得规规矩矩倒班次了。小兵去广州,车费与接待,都是李严个人或他公司报销,未来要是入股,抵消就是。除了吃饭唱歌,李严抓住他,教他股票方面的东西,讲给他听身边的人大亏大赚的例子,如最惨的,亏得成了“负翁”跳楼了,赚的,见好就收,全家移民去了美国。李严打开电脑,手把手教他看盘,分析一支股的跌落涨停,末了叫他分析一支说说看。小兵虽不自信,但照着李严教的讲一讲,竟有点头尾。

回来后,小兵闲时在网上学着看盘,发现自己对股票是有点才分的。

隔了半个月,李严又请他去广州,车票已帮他订好了。到了广州,李严也不隐瞒,说现下他们准备搞个大的,买支大股,如果赚了,钱就几百万地流进,虽然有点像赌博,但凭积累出来的行情经验,那支股他们哪种情况都预料到了。李严的脸变得有点狠,说,以十分赌,八分能赢,我打包票,现在这笔资金就差那么一截,所以这次叫你来是想请你加盟,我们哪儿哪儿都借遍了,再没人可借了,别人又不如你懂,也不如你了解我们公司,想让你跟我们合作,你不同意我不勉强。小兵心里有点动意,只是最大的问题是没钱,因此没表态。见他犹豫,李严倒很干脆,说,没什么,我们看能不能再找别人,总之这个事是要做成的,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放跑,等于看着钱白白让别人赚去了。

李严公司有个前台叫于曼,做文秘工作,也做些杂事,小兵去了公司几回,跟她熟起来。他这次在广州多待了几天,每天去公司看他们办公,等下班走时,就跟于曼一路。于曼老家在四川,大学学的是电子商务,出来不好找工作,现在便先做前台攒点职业经验。她带着小兵下了楼,先弯去地下美食城,两人吃了饭,再去逛街。几次相谈之下,小兵跟于曼互生好感,两人很谈得来,只是隔得远,便都没什么表示。

小兵一心扎在股票的事情里,开车都想着这个事,母亲打来电话,问这阵子怎么没去他们那里了,她明天休息,叫他也去父亲的平房吃饭。他无心思跟他们讲话,说这阵子跑活多,有时间了再去。他不想多说,挂了电话。

自上次从广州回来,于曼跟他走得有点近了,两人有了联系,小兵是很想再谈恋爱的,于是车也开不安了。国庆前夕,于曼在网上跟他说,她准备趁着国庆假期去海南玩几天,要是他有空可以一起去。小兵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他报了双人旅游团,国庆的前一天,于曼如约坐火车来了省城,两人碰了面,往旅行社去报到,然后一起随旅游团去了海南。

在海南的五天,他们玩得很开心,经过几天的试探与观察,于曼答应了小兵,两人发展成了恋人。在炒股方面,小兵征求于曼意见,她读的书比他多,看问题应会比自己周全。于曼不懂股票,只说起对与他未来的担忧,她家里几个姐妹,父母只供了她读大学,就是希望她嫁个条件好的。小兵便有些泄气。于曼说,她不在乎他有没有读过大学,看他人好正派,才跟他试着相处,两人现在好是好,可是以后要是结婚,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的,不然父母不会同意。

李严得知小兵在海南,于曼也在那里,先是嚯了一声,然后祝福他们,说于曼在公司做事很勤快,人也聪明,你能追到她,蛮好蛮好。说完哈哈哈地笑,然后说,这是拐着弯叫你甩开车来广州跟我一起干啊,你到底来不来?李严干脆带劲的口气,让小兵在电话这边也笑了,他自觉有些日子没听到别人这么欢快的笑了,自己很受感染。李严让他们玩完了干脆就近回广州来,再好好聊一聊。小兵一口答应了。挂了电话,他拨了车队经理的电话。经理听他又请假,不免很有情绪,问他这阵子到底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干这份工作?小兵想回不想干了,还是忍住了,没待那边讲完,就烦躁地挂了电话关了机。

海南的假期结束,小兵和于曼直接从海南飞到广州,住进李严为他订好的酒店。李严说,为了说服他入股,什么都会招待他最好的。小兵也没推辞。那一个星期,小兵切实过上了有钱人有尊严的生活,高级桑拿,高级包房,会所消费。李严放了于曼的假,让她陪着小兵,李严安排什么玩处,他们就去。小兵很享受这种自己什么心都不操有人为他安排好的生活,纸醉金迷一般的生活。那些受到尊贵待遇的时刻,飞机飞到高空中看到窗外朦胧的云雾,他确实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地改头换面了,过上了梦想中有钱人的生活。

从广州回省城依然坐的是飞机,机票从李严公司账上走。半个月后,李严来了省城,说好一起来的于曼没有跟来,李严说公司里事多,她脱不开身,小兵有点失落。他把李严载到一家咖啡厅,李严谈事只去咖啡厅。李严给了他一沓资料,是几个信贷公司的资质证明、借贷条件、一次最高可贷额度与还款期限,先叫他看看。然后从皮包拿出电脑打开,叫小兵坐到他这边来,指给他看他们准备买的这支股,这是一支有信誉的大股,李严仔细讲了股线最近的跌涨情况。安静的咖啡厅里音乐很轻缓,李严讲了好一会儿,小兵有点闷,没太听进去,室内昏暗的灯光与暧昧的气氛让他想起和于曼在海南游玩的情景了。李严看出来,问是不是小于没来不高兴,小兵忙说没有。李严说,担什么心,我们把钱投进去,不出一个月,钱就回来了,最少翻两倍,投进的钱多,回的就多,佣金我私下又只要你五万,你再拿三分之一入我们的股,到时你光入股可以,不入股也可以,来我公司上班也行,其余的钱,那么多,到时你做什么不可以,把小于甩了再找个,又怎么不可以呢。李严眉毛皱了皱,露出男人间才懂的笑。小兵诚实地说,小于家里困难,人也不错,我没想甩她。李严拍拍他肩膀,好男人啊,其实去年她来我们公司,我就想追她,请她吃饭都不答应,人家要求高,说我初中都没读完,没文化,看不上我。李严摇摇头笑了,愉快中带着几分无奈。小兵想起于曼,她在广州读的正规大学,并没有因为他读书少而看不起他,只常常催他发奋上进,想到这里,小兵心里有点温暖,觉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至于借钱,李严是经过认真筛选的,资料上写的是几家可靠的信贷公司。借多少,也是李严出的主意,根据现下要买的这支股与预估的回钱分算率,只允许小兵借五十万,不能再多了。担保人是李严公司。小兵签了字,李严从包里拿出印泥,小兵伸出拇指,摁了手印。等钱从信贷公司汇出,这五十万将汇入李严和大家凑起来的总账里,一起买那支股,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赢是肯定的,李严说,我们这些年操盘的经验不是白攒的。

李严把协议拿去打印店扫描出来,用电子邮件传给公司,并安排人去办这事。李严一直忙于工作,很久没好好放松了,小兵便叫他多待几天,带他玩玩,李严说钱到了你指定的账户就走。李严说,他跟信贷公司老总很熟。他给信贷公司老总打过几次电话,很快,第二天,贷款就汇到了小兵的账上。李严催着小兵把款汇到了公司的账上。下午,李严打开电脑,指给小兵看,那笔钱已进入股线了,准能一路飘红。小兵看着延绵起伏的股线,也预感到这支股会给他们带来好运。

同时,李严不停地接到电话,广州那边事情很多。小兵原本想带他去父亲的平房,一起跟父亲吃个饭。然而李严再耽误不得了,一堆事等着,必须要及早赶回广州去。他还叫小兵跟他一起去广州,说这么大一笔钱投进去,你得亲眼盯着,确保万无一失。李严的坦诚倒叫小兵不好意思了,说,我放心你,我怎么会不放心你,只是我再请假就真要被开除了,这个事没稳之前我还是先开着车,过一个星期调休我就去广州,要是真稳了,我立马炒经理的鱿鱼。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小兵心里非常愉快,仿佛他真的炒了出租车公司经理的鱿鱼。

走前,李严依然如在广州尽东道那样,给小兵订了间星级酒店房间,意思是补回于曼这次没来的遗憾,要他好好休息一晚。小兵把他送到机场,李严说,等赚到钱了,就要你给我当冤大头了。说着拍拍他腋下的皮包,这一阵子我们供你,公司都供穷了,到时候你要请我天天住酒店吃海鲜,跑不掉的。说完两人愉快地笑了。小兵说肯定的,到时要好好感谢你们。两人握手告别,李严提着皮包往安检口走去。

半小时后,李严上了飞机,抱着皮包,皮包里是小兵签了字的协议,那不是几张纸,是五十万块钱;协议原件等他回广州后就要立刻交给信贷公司。这几个月,为了这笔钱精心计算布置的劳累,使他的神经常常处于紧张担心中,常常晚上吃了安眠药才睡得着,现在好了,钱到手了,而且整个流程“合乎情理”,他感到无比疲惫,不愿再想那摊麻烦事,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暗夜中,小兵看着李严消失在机场安检的精瘦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不像曾经的同学,初中时的李严傻愣愣的,一点不出挑,那时成绩还没他好,现在除了没变的五官,其他都变了。看着李严走路的样子,言谈举止间那副自信而有风度的派头,让他签字时细心郑重的严肃劲,让一直羡慕李严这副老板派头的小兵,略浮着的心踏实了下去。等钱回过来了,入不入他公司的股再说,也许不去广州了,让于曼过来,两人在省城寻个不错的生意路子,反正不开出租了。

十点钟的夜风吹得人熏熏然,像喝了酒似的,风让小兵的脑子有点飘,走回车里,不紧不慢地把车开上了城市外环线,沿着高架桥绕回灯火明亮的市区。回到城内,到订的酒店附近,他把车停到离酒店两百米远的一条巷子里,这是老城区的一条旧巷子,顶上牵满了各种线路。走出巷子时,小兵回头看了眼停好的车,电线杆上的路灯照着车顶,这座城市的出租车,大部分出租车皮漆着浅浅的亚绿色,现在隔着十几米看去,仍看得清后盖上被光照亮的一层灰,更看出车的旧,这阵子自己不上心,对班司机看来也和他一样,都很懒,不爱洗车。他想起对班司机一脸老相的样子,不由得脸上浮出轻微嘲讽的笑,一面抬脚向酒店方向走去。对班司机是个快五十岁的人,身材干瘦,老烟枪,一口黄牙烟不离手,经常在接车时,一坐进车里,满是他留下的难闻烟味。那中年男人沉默寡言,小兵没跟他说过什么话,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超生、罚款过的,但很当宝贝,才刚上高中。他开出租,他老婆每天推车去夜市卖烤鱿鱼。这阵子小兵去广州,把车甩给他,他都很愿意,加班加点地满城跑。然而现在小兵看不起他,快五十的人了,还跑出租,穿得跟退休大爷似的,像八十年代电视剧里的人。他站在酒店入口台阶上,回身看停在门口空地上的一溜好车,点过数量,再依着夜色和酒店玻璃墙上的壁灯光,辨认过车前的标志都有哪些。走进大堂里,好闻的香氛轻柔拂上脸,灌进鼻子里来,他觉得男人就该开门口那样的车,老开个破出租算什么本事。

进入房间,将咖啡色的纱幔窗帘拉到最边上,小兵住的是十九层,城市的灯火夜景铺在下面,他站在窗前,俯瞰着被灯火覆盖的辽阔城市,远处有条漆黑的宽带,那是贯穿城市中心的江。在广州享受尊贵待遇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心里亢奋,泡了杯茶,端着茶杯在窗边边喝边看,脑子里飘飘然。小兵站了很久,想了很多,现在的,以后的。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他才去洗澡,慢悠悠洗完,出来打开电视,调到歌曲频道,躺在床上听了几首歌,倦意来了,才关电视睡觉。

小兵一觉睡到第二天近中午才醒,不慌不忙洗了澡,收拾好,从房间下来,到前台退房。前台小姐不是昨天那个,更漂亮些,给人的印象得体而舒适,脸上恰到好处的淡妆,竟有点像于曼。小姐抬起笑脸对着他,先生您退房?不等他回答,已看回电脑操作了。这阵子,“先生”这个称谓是小兵有生以来听到最多的时期,每听有人这么称他,和上对方脸上那尊敬的态度,耳朵的悦耳和眼睛的悦目让他每一次都很受用,心里那种舒服的感觉无法形容。他拿了退房单转身,小姐又喊一声“先生”,他转回身,大理石台面上伸过来五张一百的纸币,一张张挨着隔一公分的距离摊开,像银行柜员的巧手排出的。这是您的押金,小姐柔声说,还是那样贴心地笑。他克制住心底涌出的兴奋,实在是意外之财的意思,把钱抓过来,当着小姐的面看也不看,随便一折,极有派头的姿势很像李严,手臂在空中高高画了一圈,把钱塞进夹克衬里的暗袋,抽回手,把拉链往上拉了拉,像常出入高级酒店的人那样,不急不缓走出了酒店的旋转门。

走到马路上,混杂着尾气人气的浑浊空气让他鼻子发痒,他揉揉鼻子,闻到食指上人民币的味道,那是几张崭新的钞票,新钞票的颜色和味道能随时叫人兴奋。开出租车这么久,不常收到崭新的百元钞票,每次手往后座伸去,拿回来的,多是十块二十块五十块的纸币,面值越低币面越脏。谁耐烦这么几十块几十块地挣,要挣到什么时候?他不耐烦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喧闹的人流车流把小兵从酒店的高级氛围拉回了现实,为寻求点找补似的,他下意识去摸胸口,钱在。走到巷子口,用其中的一张在便利店买了包三十块的烟,他平时抽十八块一包的,反正这钱是意外之财。接过烟和找回的钱,像要炫耀似的,他又递给老板六十,再拿两包。买了烟也不急着走,站在巷子口看来来往往的人,悠然抽了两根,忽头忽脑的,自己也不知想了什么。当他走进头顶遍布线路的巷子,炒菜的油烟味冲进鼻子,是中午了。他脑子停一停顿,想起好久没去父亲的平房了,也好久没吃母亲烧的菜了。

明白过来的开端,是跟于曼联系不上了,这时李严回广州才三天,小兵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此前他跟于曼每天都联系的。

之前的联系方式全都无效,李严的朋友们也都无法联系上了。

小兵先还不全信自己料想到的,可是不是这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呢?从在汽车站见到阔别十多年的李严起,想起他的一些话,一些举止,从始至终,中间都有漏洞;这是一条线,只不过他自愿顺着这条线爬了。在协议上签字前,他起过犹疑,然而只是一瞬,那时他想到了于曼,想到了有钱后的事,当时李严是那么郑重其事地鼓励他签下字,说钱是打进你的账号,而不是打进我的账号。当时的气氛下,他没法推走那几张纸,说我不签。那份协议和李严即将加倍变现的承诺,吸上了他,他就中蛊了。他又想到了,那几张崭新的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红色钞票,退房时服务员给他的五百块钱,是李严给他的最后一点可怜甜头。小兵感到比山还重的羞辱压过头顶,他捏拳狠捶左膝盖,膝盖一点也不痛。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是怎么醒的,小兵坐起来,躺在床头,又想起来这回事。越想,头就越疼想要爆炸。他们好狠,一句解释都不给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手机拿起来,反复拨李严的电话,公司的座机也打,不知打了多少遍,手指摁在屏幕上都摁疼了,一个都不通。他知道自己此刻像是得了病,打不通也要打,停不下来。一阵猛劲过去,身子和脑子都累了,他泄气地把手机往脚头狠砸过去,手机弹了一下,依然落回砸出的窝里。

铃铃铃的一阵闹钟响了,他拿过来掰了按钮,把闹钟面往桌上一拍,听声音,塑料壳裂了口,他没心思再拿起来看,要去接班了。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被子里散发出一股闷久了的味道,床单被套几个月没换了,每回是睡脏了拿到父亲的平房,母亲来了给他洗。他不耐烦刷牙洗脸,直接出了宿舍,到公司大门口,对班司机的车刚开过来停下。他招呼也没打,拉开驾驶室的门,却不进去,站在旁边,意思是等车里换够了新鲜空气再进去。也许对班司机知道他是嫌车里味道重,然而没在意,朝他笑了笑,问他,睡到现在才起来?这突然而来的亲近让小兵纳闷,他无心思理会,抚了抚头发,坐进车里,拉上门要关车窗。忽然对班司机伸进窗一根烟,他愣愣地接过来,朝他看去。对班司机展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的头俯在窗上方,脸上的笑占满了窗口,说,我儿子参加全市会考,全市第一名,对升学有好处的。小兵不由得身子往后退了退,把烟夹到耳朵上,局促地跟他笑了笑。好事,好事。他说,真心祝福他的儿子。

开着车,小兵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看烟标,是六块钱一包的烟。他忽然就有了悔意,他凭什么看不起他,愧意袭上心头,便感到满心的愧,一时心里很难受。路上接连有人招手拦车,他理都不理,把“空车”牌按下来,只顺着路开,开了很久,傍晚的暮色渐渐深了,不知开到哪里来了。路是没有尽头的,此时此刻,他很想有个目的地。

把车开到临江大道,在僻静的路口靠边停下,下车穿过森林一般的树丛,站在江边,寒冷的江风吹得他立时打了个哆嗦。回望身后的树林,他想,他还不如一棵树自在,有雨有太阳就能活,他呢,他想要的太多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他在江边走来走去,江边散步的人都朝他看来几眼,大概嗅出了从他这副单薄身子里透出的丧魂落魄的气息。已是晚上八点,江上空的夜清清朗朗,上面贴着几颗星子,隐约地发着针眼般的亮,他坐在堤坝上,凝望着夜空,痴痴看了很久,此刻他无比羡慕这夜空,多么干净,多么明朗,夜空是不会有烦恼的,上面只有神仙居住。

他到底是没有勇气投江的。江风把他吹得实在受不了了,脸冻得发硬,他机械地站起来,回身穿过树丛,拉开车门,坐进灰扑扑的驾驶座里,身体窝在里面,车里的暖和让他镇定下来。他点燃对班司机给的烟,眼前浮现的是他难得一见露出黄牙的笑容,人和人哪里有区别呢。

小兵丧气地拍了拍方向盘,发动车子,转个弯驶入了城市夜晚聒噪的车流。好死不如赖活着,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句话。谁发明的这话,真是救人的话,仿佛让他挽回点希望。什么希望?他不知道。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勉强提起心力载了几个乘客。等最后一个乘客下车,开到离父亲工作的小区不远的地方来了,他感到好累,不想跑活了,想去父亲的平房睡一觉。可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没想好怎么跟他们说。此时去找父亲,还在他那里睡,必招来一番啰唆的盘问。跟父亲挤一张床的代价是受他半天唠叨,他不愿每回都听父亲那一肚子的陈词滥调,想了想,找了个小巷子,开进去,停在路边上,钻进后座,蜷起身子,睡过了后半夜。等到清早,喧闹的市声飘进巷子,透过车窗缝把他叫醒,车外的天光大亮让他有路边上露宿了一夜的错觉,爬起来坐回前面驾驶座,迷迷糊糊躺着,等清醒了些,揉干净眼睛,开车到附近加油站加了油,肚子很饿。

坐在露天的桌上喝豆浆,小兵看着远处他的车,他觉得自己没有家,只有一辆车,车就是他的家。好歹还有一辆车。然而这念头只是几秒钟,他马上想到,车也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他确实什么都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只有此刻桌上的豆浆和茶叶蛋属于他。他烦躁地抽出吸管,揭开盖子,仰头往嘴里灌豆浆,呛着了喉咙,甜得很齁,他猛烈咳嗽几声,嘀咕出一句,滚你妈的。

小兵悄悄去了趟广州。李严的公司已搬空,租给了新租户做设计工作室,刚把东西搬进去。他找到房东,房东说李严是短租,还没到期,自己搬走的,都没见到他的人。接着找了所有在广州的同学朋友,又叫他们问各自的朋友,都联系不上李严。他这么急着找李严,他们问怎么回事?小兵说没什么,借了我一点钱,找他还。他们问借了多少,小兵说,就五万块钱,说好现在还的。他们笑了,五万块钱你这么急做什么,还专门跑来广州要。小兵忍下心头要喷出的火,没理他们。

小兵一无所获,灰头土脸地回了省城,挨了几日,还是要把这个事跟家里说。就是那个上午,老杨浇着花,小兵突然来了,他好久没往这里来了。小兵双手揣在上衣兜里,走到跟前来,也不作声,是老杨见他这个样子,问来做什么事,小兵才开口。说出口,老杨立时站不稳,低头看浸了水的手背,感到一阵穿骨的冰凉。余下的一天,老杨的心都在惴惴地跳,活到这个岁数,小兵就没让他和妻子安心过一天,可是,自己养的儿子,能怎么办呢。

是小青拉着小兵去报的案。在公安局说清了情况,详详细细,从头到尾,警察耐心听着,做记录。完毕,警察说,这是很常见的诈骗,并不复杂,怎么就没有警醒呢?那伙人,尤其那个李严,热情过度了,广州到省城来来回回跑了几个月,时间线又这么长,你就没怀疑过?

怀疑过。小兵嗫嚅一句,接着说不出话了,避开警察的眼睛。

他们可真是有耐心。年轻警察说。说完扭动嘴角,微微笑了。

怕我不上当吧。小兵说。

那你就甘愿给他们骗?警察在本子上接着写起来,毫不在意他回不回答。

以后再谈女朋友,眼睛放亮点。警察又说。警察以男人间默契而正直的目光看着他,给他这句忠告。小兵满脸通红,现在最不愿提的就是于曼,除开钱,他也受到了感情欺骗,方才做笔录提起她,他是满胸的羞辱,恨不得扎进地缝去。

具体到五十万元贷款的事,警察说,社会上的信贷公司能提供正规资质证明,就是合法的公司,五十万如是个人按正常程序向信贷公司借了,肯定要还,没抓到李严前,你自己想办法看怎么解决,我们备了案,只管案子本身的追查工作。

很快,广州那边的信贷公司派人来了,他们很神通,直接找到了小兵,在他当班时拦住了他的车。小兵以为是客人,开了一段,他们叫他往路边停,他停了车,手往后伸去,接过来的是几张纸,拿近看,是签着自己名字的借款协议,他窝在座椅里的身体就发软了,一时头脑都蒙了。稳了稳神,往后看去,才看到两人的相貌和身量,看得出都是身材魁梧的人。

他战战兢兢地说,五十万我一分都没拿到,是被李严骗走了。

他们根本不听他的话,这样的话,这样的事,听得太多了,他们只负责收债,钱到手就两清。其中一个说,钱是按正常程序汇到你账号上的,马上就到还款期限,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你签字前怎么不说这个话?过一天不还,利息就高一天,我们提前来催是为你好。不待小兵开口,那人又说,我们跑遍了全国各地,来你们省城起码有十几回了,看你不像拖债的人,小花招你想都不要想,还款期内还清楚就行,我们一根毛都不伤你。说完两人推开车门,一前一后下去了。

小兵把车甩给对班司机,不敢回父母那里,跑到朋友家躲起来,吃饭也是晚上出去,他不知道那两人到底有多神通,会不会连这朋友家也能找到。

轻而易举地,那两人找到了车队,叫经理找到小兵。看两人面相不善,经理没敢多问,只预料到小兵得罪了外面的人,他拨了小兵手机,关机了。然而经理配合地拿来人事登记簿,小兵入职时亲属一栏里填有父亲手机号。那两人打通了老杨电话,说明原委,问到了老杨住址。他们没有多停留,经理送瘟神一样送走了他们。

两人进到小平房里时,两具魁梧的身体感觉占满了整间屋子,老杨感到喘不过气。是小青在QQ上找到小兵几个朋友,才问到他人在哪里。事情至此,小兵不得不露面。那两人再次详详细细说明他们是来替公司收债的,他们把能证明身份与此次来收债的正当性的材料,全拿出来给老杨一家人看。老杨和小青不得不相信小兵是真闯了祸。然而,没有钱还,老杨和杨嫂一口咬定,他借的钱,你们找他要去。他们也许见多了这种情况,说,好,我们当然也只找杨小兵。

第二天,杨嫂接到电话,是小兵打来的,说他在医院住院,其余的不愿多说。赶到医院,小兵的左臂骨折了,右腿被水果刀划了几道,口子已包扎好了。杨嫂很心疼,老杨气得在病房嚷起来,说要去报警。小兵阻止了他们,因为失血他脸色青白,说,他们下手很有分寸,他指指自己,他们说这是轻的,到期不还,我怕真的要死在他们手上。杨嫂出了病房,蹒跚到楼梯间,终于忍不住蹲下哭起来,边哭边号,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几天后,小青和老杨跟着小兵回了县里,小兵记得李严的家在县下面一个村里,不清楚具体位置,找到了跟李严熟悉的同学问,问到了。三人循着地址找去,从县级公路边岔开下去的一条路,是条村级公路,往下走几里,到了李严出生的村里。李严的家是一间上了年头的红砖平房,看样式是九十年代初造的,门上的春联破旧得淡了颜色,一条铁链锁挂在两扇木门上,看是很久没人住了。村里有人见三个陌生人站在这座房子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走,上来问情况。听说找李严的父母,村人说,李严前几年就把他们接到广州去了,今年过年都没回来。小青问,他们在广州做什么。村人说,老是老了,还做得动事,说在广州的回收站收废品,帮儿子挣点钱。他们再问,李家还有哪些亲戚。村人说,李严十几岁就去外面了,有时过年也不回来,他们本来亲戚就少,两个老的平时跟人不大走动,去广州后,更没什么亲戚往来了。

就是找到了李严的亲戚又怎样呢,也许亲戚对李严的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少,他骗了这么多钱,又怎么会让人找得到他。回到县里,小青和小兵先回了省城,老杨在老家住了几天,几天里他走遍了各家亲戚,说起儿子的蠢事,心里的火烧得脑子发糊,好在挨得近的亲戚都帮了忙,老杨感激不尽。老杨拿着借到的总款回到省城,杨嫂拿出他们从县里带出来的存折,一起给了小青。小青和丈夫拿出他们的存款,丈夫又找他父母开口,借了他们的养老积蓄,拢共凑齐了五十万。

那两人住在宾馆里,小兵按对方给的地址找到宾馆房间,见了面,一起去银行,因为钱数大,凑齐的五十万并没有全部到账,所以需分几天汇清,汇到协议上的还款账号。汇完最后一笔款,小兵跟他们回宾馆,双方当面撕了合同。债务解除后,那两人的脸上轻松起来,小兵看着他们变得和善的脸,觉得他们其实是好人,就想把委屈告诉他们。他们完全不在意他的故事,却也没叫他闭口。于是他就坐在单人床的床尾,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重头戏地讲了于曼。其中一个一直在笑,笑着笑着拍起了椅子的扶手。讲完后,他们表示了对他的同情,那个没笑的敬了他一根烟,却不叫他在房里抽,很有力地一把拉他从床上起来,说,你该走了,走吧,花钱买个经验对以后有好处,以后学聪明点,走吧,我们下午就回广州交差去了。小兵被他们推出门,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小兵犯下这桩事,受打击最重的是杨嫂,上班时心神不稳,提桶去后厨,没注意踩在水摊里滑了一跤,人歪在地上,高血压就发了。餐厅的人立马把她送到医院,住了院。小青和小兵轮着空去医院守着,老杨在平房做了饭,送到医院去,一家四人就在病房里吃饭。杨嫂住了一个星期,到出院,费用都是小青出的,眼下只有她还拿得出钱来。

杨嫂没等在平房休息一天,就坐车回餐厅继续上班,谁知店长委婉地说,为了她的健康,以后还是在家休息的好,店里已把她的工资算出来了。然后引她到柜台上,收银员又把工资结算一遍,两方结算清楚了,共两千零三十六块钱,给的现钱,杨嫂接来钱,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环顾餐厅,刚来这里上班时,她喜欢这里优雅的环境,是家有档次的餐厅,来吃饭的多是时髦漂亮的年轻人。那时她想,小兵从小到大不听话,至今不成器,平时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可是女儿小青是能来的,小青从小到大都在补小兵给她的心理亏空,抵消平衡小兵给她带来的烦恼,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生了这双儿女,活到现在,要说亏,也不亏,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又一样。

杨嫂被小青接到家里住了,除接送诗诗上下幼儿园,给家里买菜做饭,其余时间就看电视,又过起刚来省城时的生活了。然而只住了半个月就熬不住这清闲了,刚来省城时的熬不住和现在的熬不住不一样,那时他们要为小兵的未来攒点底子,有自主奋发的奔头,现在是堆得像山高的债顶在头上,没有奔头了,是没有办法,她要出去继续找工作上班,替小兵还债。

又是瞒着小青,自己在附近找餐厅问的,杨嫂现在比那时有经验了,她会根据餐厅的招牌名字与门面情况判断这家店的大概情形,若别人引她到后厨去看,能根据后厨的面貌进一步估出店子的情况。餐饮行业员工流动性大,多数餐厅一年四季都缺人,杨嫂就有可挑选的可能。所以她不慌不忙,连问了七八家,最终选了一家工资相对高一点的餐厅,每月工资比其他店平均高二百块,每天就要比别的店多上一小时班,杨嫂不在意多上一小时,到时拿到手里的钱才是真的,多二百就多出二百的用处。

工作找定后,杨嫂才跟小青讲,小青叹口气,不想让母亲出去劳累,却知道拦不住的,只好叫母亲在店里做事不要太勤快,省点力气。小兵这个事,小青没说他什么,责备的话父母已说尽了,她如一味地让母亲清闲在家倒是不应该了,他欠下了这么多债,父母不帮他还,他怎么还得了。

女儿女婿一早出门上班去了,杨嫂每天早上起来后,洗漱完,吃几颗抗高血压的药,叫起诗诗,给她穿衣服洗脸刷牙,然后送到幼儿园。回来路上弯去菜市场买菜,到家下碗面条吃,吃完就去上白班。若是晚班,中午要是做了饭菜,就打电话给小青,叫他们下班后回家吃饭。

杨嫂踏踏实实上着班,心里还是愁得很,那么些钱,她跟老杨几时才还得清,指望小兵是难指望上的,小兵自知理亏,空余也不往他们这边来了,她和老杨气难消,也没跟他打电话。小兵这孩子,细究他从小到大,哪里让他们省过一天心呢,不知他现在每天跑车怎么样,吃饭哪里吃,随他吧。白天上着班,手里做着事,心里就还好,晚上每想起来,杨嫂的心里熬急,就难睡着。听着隔壁房里女婿的鼾声,她伸手去摸桌上的闹钟,那钟是诗诗的,有发夜光功能,听说外婆每天要按时上班,她把闹钟拿给了外婆。杨嫂摸到闹钟,拿下来按了按钮,亮起的绿色夜光线条显示时间是深夜一点了。

这几天去上班的路上,路过人多的路口,有人往杨嫂怀里塞房地产广告,她对传单上的内容没兴趣,看几眼就丢进了垃圾桶。接着几天,路过路口,依然有传单向她塞来,她没接,注意起了发传单的人。发传单的人每天都不同,有时是中年人,有时是老些的,虽老,看上去年龄跟她差不多,她就想,那我也可以去发传单。第二天去上班,杨嫂便早些时间出门,路过路口时,发传单的男人向她塞来一张,她接在手里,问他,发传单这工作是怎么样的,怎么算工钱。男人就告诉她,发传单时间很灵活,可发半天可发一天,随自己,一般发一天是八小时,一百块钱,当天结账,给现钱。我可以发一天,杨嫂说。

发传单比做清洁嫂还简单,只需站着就行,一点难度都没有。男人报给她一个电话,她记在小青给她的手机上,保存了号码。

杨嫂觉得在城市还是比老家好,做什么都方便,挣钱方式多,只要人不傻不笨,身体健康,肯做事,就找得到工作,就能挣到钱。在老家她和老杨只能卖菜,一年年的,是能存些钱,可是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过年歇息几天,其余日子天天凌晨三四点爬起来,骑着三轮车去大市场进菜,春夏秋冬都是,每年冬天她和老杨的手都要长冻疮,可是也苦惯了,便不觉得苦,直到来省城做事后,跟餐厅其他清洁嫂讲起各自的以前,一比,自己是比她们苦的。这苦,不只是操劳的苦,还有心里的,每回听到谁的儿子有出息,多听话发奋,她心里难免发酸,想详细问问别人儿子是怎么个有出息,又不忍问,问了知道了,只落得自己更生气。以前在县里卖菜,一个月挣的钱,跟她和老杨两人在省城上班合起来的工资差不多,先前他们准备在省城待五年,五年怕是可以为小兵攒出点数目了,到时候做不动事了就回去。现在不行,五年是少的,他们要在省城就这么上班上下去,什么时候是头,要看债几时还清。欠女儿女婿的,女婿父母的,各家亲戚的,想起来杨嫂就感到一座山压在胸口,除这,还有自己跟老杨的以后怎么办,就算还清了债,两人更老了,那时他们谁来养呢,小兵能养他们吗……不想了,到时再说吧。

餐厅每月放四天假,那四天杨嫂就跟人去发传单,她穿着在餐厅上班穿的软底鞋,在人多的路边发单子。雇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有时会来盯一会儿,她见人走过就发,不管别人接不接,对她露出什么表情。她想,别人轻视她,她不轻视自己,她为的是钱。雇主不耐烦盯活,盯一会儿就走了,她就懈怠些,到旁边的书报亭跟老板聊天,借老板的凳子坐一会儿,也跟开着垃圾小车过来的清洁工聊聊天。管这一片的清洁工跟她同岁,老家没田种了,儿女都在省城打工,就跟来省城找份活干。杨嫂跟旁人聊天,也会说说自己儿女的情况,但小兵的事跟外人一个字都不说,家丑不能外扬。

去年冬天老杨浇花洒树,水浸得手冷也不戴手套,今年冬天他格外怕冷了,初雪降下来后,他戴上了胶手套干活。要到年底了,小区在检查修理各处设施,他巡逻到一栋楼门口,看到一楼楼梯下几个工人在修水管,几个人忙活着,看是忙不赢,便过去帮他们递老虎钳子。看着他们拿榔头捶水管的接口,老杨觉得这不是多费力的活,比工地上轻松多了,便问他们,出来做趟事能挣多少钱。一个人说,这要看是什么事,修水管一个价,换水管一个价,上门牵线路、通马桶、安栅栏、装窗帘架子,什么事都有,各是不同的价。老杨想这些都不是难事,他年轻时自学成才在路边摆摊修过自行车的。他说,这些我也做得来,我留电话给你们,要是有了多余的活,或者你们忙,介绍给我,看可不可以。他们一齐朝他看来,这是个瓦刀脸的老头,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似乎还粘着愁色,人也很瘦,看上去身体就不大好,哪会有力气。那人说,你年纪看上去比我们都大,怎么,儿子女儿不养你了?听到儿子,老杨胸口的火蹿上来,脑子又烧起来了,人就有点站不稳,回了他们句不相干的,踉跄出了门洞。

小兵照开着出租车,一个多月没往父亲平房去了,他受不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数落和唠叨,姐姐小青倒没像父母那样把他贬得一钱不值,可他觉得她往后会越来越瞧不起自己,姐夫也是。这一个多月,他们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来,想是恨透了他。情绪很差的时候,他恨恨地想,谁愿意做他们儿子,他们只会卖一辈子菜,挣那么点死钱,他要是生在一个有钱的家庭该多好。情绪回转来,又很感激他们,有父母还是好,为他还了高利贷,世界上只有父母才会对自己这么无私。

他不请假也不旷班了,规矩替换着班次,因为不跑车闲下来更无聊。休息的时候,他跟新认识的朋友去打桌球,去酒吧喝点酒,或者做点别的,生活实在太没意思了,总要找点乐子才好过些。现在他不想也不敢谈女朋友了,再说谁会跟他呢,一分钱没有。他早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还在读书的时候,那短暂灿烂过的青春期里,他就感到了世界的无聊和自己的无聊。他说不清喜不喜欢自己,这个世界上,多他一个人少他一个人都可以,只有每天洗澡的时候,喷淋头洒出的水淋在身上,冲走白天的疲劳与烦恼,热水流过身体舒适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现在越来越信奉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天气进入隆冬,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小兵床上的床单被套已快半年没换了,被子的两头被他轮着换了几遍盖,四面都脏了,睡觉蒙着头,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被窝里的味道。他懒得洗这么大件的东西,想了好几天,决定还是拿到父母那里,叫母亲去洗,换套新的拿回来。犹豫了很久,他没敢打给父亲,拨了母亲的电话,接通后就说,星期六我来你们那里。怕听唠叨,没等母亲应答,他赶紧挂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小兵就醒了,磨了一会儿时间,才拉起床单,被套卸下来,裹在一起,胡乱揉成一团,寻了只袋子装上,出门打车了。到了父亲所在的小区,他有点战战兢兢,不知今天要接受怎样的劈头盖脸,他们那么久没拿嘴压他了,今天自己送上门,还不好好说一顿吗?可是来都来了,他微抬起头,往平房走去。

走近平房,看到姐姐一家三口也来了,站在门口晒太阳,母亲在水龙头下洗早上煮过方便面的锅。他谁也没喊,兀自进平房去,把袋子倚桌腿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床沿上,用脚钩来床头的垃圾篓,摸出烟点了一根。姐夫进来了,他敬根烟给姐夫,姐夫自己点燃了烟,问他,这阵子生意怎么样?话出口是轻松的语气,小兵这才心里放轻松些,说还不就那样。他也换成跟姐夫一样的语气。接着姐夫说起了天气,说越来越冷了,不知什么时候下第二场雪,诗诗就盼着下雪呢。他接着姐夫的话,说着,一边注意着外面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边说边笑。姐夫出去后,他感到完全放松了,往床里一躺,两只脚蹭掉鞋,脱了外面的衣服随便往脚头一扔,钻进被窝睡起了回笼觉,今天起早了。

醒来正是饭点,他感到睡够了,坐起来,看到外面支起了一张折叠桌,桌上有几只盘碗,看不到里面的菜。锅里的香味溜进刚睡醒的鼻子,他忽然感到分外饿,早上什么也没吃。穿好衣服鞋子出来,小青在给他们盛饭,母亲在锅前炒菜,他万事不管地往桌前坐了,只等饭端上来。等都坐拢来,一桌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席上谁也没多说他一句,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

饭后无事可做,怕被他们喊住又受一通教训,他只好拉住诗诗,把她当救命稻草一样跟她玩。诗诗虽不常见他,却很喜欢他,每跟他说话前都叫声“舅舅”,清脆的童音叫着“舅舅”,分外悦耳,他心里感激诗诗,又愧得很,他不配做舅舅,不是个好舅舅。他一把抱起诗诗,连跑带走,跟她唱着同一首歌出了小区,到路边超市给她买了一堆零食。提回来,小青接过袋子翻了翻,说全是垃圾食品,不能吃。他就说,就今天吃一回能怎么样。小青没跟他纠结这个,只说,过了年你就二十八了,能懂点事吗?话这么说,脸上却是笑。

诗诗吃方便面时,他也想吃,拿开诗诗的小手,把自己的大手伸进袋子里,抓了一把,拿出来拳头把袋子撑破了,面末撒了一地,诗诗大叫起来。父亲闻声,拿扫帚来扫,朝他说,你哪像个做舅舅的。今天他来,父亲一眼都没朝他看过,这是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看着扫帚在地上划动,心里屈辱地沉下去,抿了抿嘴,没作声。小青看见他闷红的脸,解围地说,买了这么多零食,偏吃方便面,你喜欢吃明天买一箱来给你。他猛沉下去的心才松开一丝缝,喉咙软了软,却说,我不要你的,就要诗诗的。

被单褥子扔进洗衣机洗出来了,母亲和小青把床单抖开来,晾在院子牵的铁丝线上。太阳照在床单上,阵阵微风吹动床单底部,轻轻地摇来摇去,他闻到了新鲜洗衣粉的味道,心里格外留恋这味道,希望多闻一会儿。

路人嘴里哈出的白气显示这座城市实实在在被包裹在了冷冬的罩子里,又下雪了,雪粒不大,连着下了两天,至停雪,整座城市被几公分深的白雪覆盖,道路结冰打滑,大车小车都开得小心翼翼。小兵载着客在路上慢慢开着,早上他又去了趟公安局,警察告诉他,他们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管了,一直在查,叫他不要老来,有了进展会通知他。对于他的到底几时把李严抓住的问题,警察没法给他准确回答。警察说,这样的诈骗案我们手里太多,管都管不过来,立了案他就有了案底,已在网上通缉他,他早跑晚跑,迟早会抓到归案,只是现在藏得很好,消失得很完全,我们摸不到任何线索,但只要他稍一松懈露出尾巴,离被逮到就不远了。

中午小兵在快餐店吃了饭,回到路边车上,闭着眼准备睡一会儿,手机响了,拿起来看,是个陌生座机号,地址显示是北京打来的。他接起来喂了声,那边问是不是杨小兵。这个声音他一听就听出来了,是李严公司的小王。小兵的手指捏紧手机,说,王磊。

王磊答应了一声,说,小兵,你不要先说话,听我先说。

小兵说,你说。

是李严叫我跟你打的,王磊顿了顿,你没见李严多久,我就没见他多久了,他从你那里回来后,叫于曼给我们发了钱,我们就散伙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那你,他怎么叫你跟我打电话?小兵说。

前几天他突然跟我打了电话,叫我还是告诉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对不起他妈!骗老子钱!小兵怒火喷出口。

你安静点,听我好好讲。我跟李严认识三年了,是炒股认识的,他是个好人,本来蛮好的,要从前年说起,前年股市行情好,全国炒股的人多,不少人赚了,他没什么钱,只挣了点小钱,看别人发财了心里不服,去年就开始大炒,自己的钱,借的钱,都投进去,输得一干二净,有大几十万,手里一分都没有了,还欠了外面的。听人说有熟人去澳门一趟,十几万的本去,赢了两百多万带回来,他更不服气,不听人劝,去了澳门,借了钱去的,在澳门又借了些,还是输了,炒股加赌博,总共欠了一百多万。今年开春他见了你,一起吃饭,听说你姐姐在电视台,姐夫做建筑工程,住着那么大的房子,你姐夫还有股入在别人项目里,他就——本来他没想骗你的,看你一直蛮热心股票,他就——就想对你试一试。李哥也是走投无路了,一百多万债,躲了一年多,借东家补西家,孩子又刚出生,什么都要用钱,一家人泡在苦水里,日子过得很难。

见小兵没作声,王磊说,你不要恨他,五十万他没买股,拿去还债了,等他把钱上的事弄清楚了,或许会还给你的。

“或许”两个字让小兵身上的血往头顶冲,他冲着手机说,老子不要钱,老子要他坐牢!

王磊没说话,忽然低声笑了笑,说,你不要这么狠,你知不知道,于曼是李哥老婆。

小兵呆住了,脑子停止跑动,说不出话来。

他为了你,为了你的钱,给了你自己老婆,你说,小兵,王磊像喘不过气来似的,你们就扯平了吧。

王磊的口气让小兵怀疑,他不相信,关于李严的信息他现在都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于曼真的是他老婆,他们前年结的婚,去年生的女儿。于曼跟了他是没过一天好日子,结婚前好好的,结婚后就开始跟他背债,哪个女人像她这么可怜。

那……,小兵口吃起来。于曼读过大学没有?他急迫地问。

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一扫刚才严肃紧张的通话气氛。读个屁,初中都没读完,跟李严一样,就算初中文化吧。王磊说完又大笑起来。

小兵再次浑身的血往头顶冲,眼睛都要花了,等他镇定点,摇下车窗透气,扭扭身子,觉到背后已经汗湿了。你告诉我,李严在哪里?他目光鹰一样盯着方向盘的中心。

我是真的不知道。王磊口气忽然轻松下来。他只是叫我帮一下忙,你骂他好抓他好,是你们俩的恩怨,与我无关。最后,我帮他把原话带到。他又说,希望你看在同学情分上,原谅他,去公安局销案,如果不看在同学情分上,就看在于曼的情分上,毕竟你们好过,你付出了钱,他付出了老婆,他求求你,都有家庭,都有难处,未来还有日子要过。

滚他妈的蛋。小兵吼起来。想都别想,老子就要他坐牢!说着脚重重地踢了方向盘柱子一脚。

那好。王磊倒是很平静。我就是给你带他的话,现在说完了,你也不要找我,我是用小卖部公用电话打的,你找也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没用,我没参与任何过程,也没分你的任何钱,我只拿了他的工钱,这也是他找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小兵,我最后说一句我的想法,以我外人的态度看你和李严,你们都是走火入魔了,你们都想弯道超车是不是?我问你,他为什么要骗你?是他想钱想疯了,你为什么受了骗?是你想钱想疯了。就这样吧,你好好开车,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吧,别再想着发财了,好自为之。

说完,那边干脆地挂了电话。小兵拿下手机,手机紧贴着耳朵,耳朵都疼了。他感觉身心都很累,开不了车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仰躺着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醒来时雪又在下了,细小的雪粒子斜飘下来,挡风玻璃上已落了一些,他发动车,启动雨刷,车窗上有两道雨刷扫出的旧痕迹,磨蚀了玻璃,像两道伤痕。雨刷扫去了窗上的雪粒,继续扫着,空洞地扫到这边,扫到那边,不知停歇。空无一物的车窗每天都要忍受雨刷的折磨,他看着这枯燥的景象,感到人生无聊极了。

路过大雪覆盖的广场,小兵被广场上一片白吸引得挪过眼去,皑皑的一片,白得净心,有几座堆起的雪人,竟有模有样,他咧嘴一笑,感到有点意思,想那是诗诗喜欢玩的。这场雪,诗诗肯定也堆了雪人。然而他的快乐心情没有保持多久,车过了广场,驶入聒噪的车队长流中,混杂的鸣笛声传来,他想到,诗诗会长大的,等她长大了,会像他一样感到人生的烦恼和空虚,还有怎么填也填不满的欲望以及无聊。如果他有能力,他想让诗诗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不要长大,不要变。他就是糊里糊涂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变得自己都无法说清自己。

快驶到小青家附近时,他想着要不要顺路去她家里吃饭,看看诗诗,想了又想,还是不去了,诗诗这么喜欢他,是因为她还是孩子,他觉得起码今天他不配见到诗诗,不配听到那声“舅舅”。父亲那里他也不想去,今天他哪个人都不想看见。他把车停在路边上,要寻个地方吃饭,走过一间包子铺,蒸笼冒出的热气散到路上,冲进他鼻子,他停住往铺子看了看,决定买包子吃,好久没吃包子了。买了四个肉包子一杯豆浆,往车这边走,走到街边上,从树荫下看到宽阔街对面的路上,母亲站在路边,他站住看了看,是母亲。母亲戴着有护耳的毛线帽,双臂箍着袖套,人穿得臃肿,见人走过就伸手递去一张单子。小兵坐进车里,吃着包子,看着街对面的母亲。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泪来,滴进了包子馅。他抬手抹了抹脸,听到自己在小声地哭。他好久没哭了,都忘了哭起来是什么感觉,只记得读初中时,看到喜欢的女生跟别人谈恋爱了,哭过一回。

他没再往那边看,发动车子驶上了车道。无数辆车拥挤在城市大道上,亚绿色车皮的出租车是最多的类型之一,每辆方壳子的车里都坐着一个司机,每个司机都很像,又不像。暮色深降,依次亮起的城市霓虹覆盖了小兵的视野,他和每辆出租车里的司机一样,望着前方被霓虹映出色彩的夜空,也许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他和他们,无论二十岁还是五十岁,都要每天来来回回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兜转,为自己谋生活,为家人谋生活。在延伸得没有尽头的道路上,车流中,按着红绿灯的秩序,按着时间的秩序,前进,驶远,反复来回。在腾出的一点点缝隙里,想一想别的,乐事,苦事,来回交替,直到腾出片刻安静的时候,往前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可能的目的地。

猜你喜欢

老杨小兵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家长会
老杨
钓鱼(小说)
规律在手 中考不愁
小兵张嘎
老王办厂
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