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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忆书

2019-05-05维摩

雪莲 2019年3期
关键词:豆角爷爷奶奶

维摩

旺 火

疾风如马,生长在遥远的群山之巅。

如果在往常,它们可以卷走石头,可以拔掉小树,可以撞破门栓,可以咬断窗棂,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手里的粗瓷大碗夺过来,狠狠摔碎在青石的水槽边。

然而现在,一万群风马掠過,也扬不起半点烟尘。

那些如胭脂般略泛红色的冻土牢牢覆盖着大地,只是它们已经不再葆有暖风和煦时的柔软弹性。即便是挥动锋利的铁锹,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排浅浅的白色啄痕,北风一吹,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的根,就扎在这冻土深处。

清晨,白色的淡雾还没有退潮,村庄的呼吸细碎悠长,睡意沉沉。奶奶已经挽起头发,裹上黑色的棉袄,用爬满红锈的铁杖捅开泥封的灶火。炉膛内的灰尘被火光吹动,扑向她瘦削的脸颊。她一面扇动手掌,驱赶炉灰,一面弯腰铲了些炭块填在里面,然后把油亮笨重的黑铁茶壶坐到火上。燃烧了一夜的炉渣被小心地从炉子的下部清理出来,炉子醒了,火焰升起来,舔舐着茶壶。

茶壶里的水开始翻滚的时候,爷爷已经穿衣起身。灶火上放着白底红花的搪瓷洗脸盆,盆里有奶奶倒好的浅浅的热水。他只能撩起热水擦把脸,肥皂是绝对不能用的,否则后起的人——三叔、三婶、四叔、我,就没法用这点水了。在这里,水要比高原外面的地方宝贵得多。高原外面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一无所知。我感兴趣的是树上的鸟窝,石头下的蜈蚣,哑巴家的老牛。我对高原外的粗浅认知,是父亲在那里当兵。父亲长得什么样子,细想起来实在太费心思,不如再睡会儿。爷爷洗完脸,担起炉渣,推门出去。彼时,奶奶正在沙沙地扫着院子。爷爷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径直去村外沟边倒灰去了。

我在饥饿难耐中把手伸向枕边的瓷碗,那里面只剩了两片干硬的玉米面馍馍。我不情愿地翻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寒气跃跃欲试,打算顺着我不着一丝的胳膊钻进被窝,我才打定主意把那两片玉米馍馍掖进被窝,大嚼起来。爷爷奶奶心疼我年幼,害怕我半夜饿醒,总是睡觉前在我枕头边放个大碗,里头放几块馍馍饼子之类的,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枕边总会传来我嚓嚓的咀嚼声。

那时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惊人,几乎任何能入口的东西,都逃不脱我的魔掌。以至于长久以来,我担心自己肚子里养了条饿狼,永远喂不饱。母亲形容我吃饭的做派,是个标准的“讨吃鬼”。我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被送到乡下爷爷家以后,更是练就了一身混吃的好功夫。村里人家养鸡,大多是攒了鸡蛋用来换油盐钱的,唯独我家不是。这固然是因为我父亲能常常往家寄钱,更是因为老人们疼我。我是不领情的,蛮横霸道地把架子上的鸡轰走,伸手就往里摸。摸到的鸡蛋大都是温的,有时还会粘些鸡毛鸡粪在上面,我就手磕开,直接把那甜腥的液体倒进嘴里,舔舔嘴唇,依然回味无穷。

嚓嚓的咀嚼声总会伴随着落下的食物碎屑,当这些碎屑落满床铺,扎得人无法安睡,我才会在小米稀饭粘稠的香味里姗姗起床。

三叔和村里的年轻人们上山去了,晚饭之前,他们需要带着成堆的木柴回来。我们这里本是不需要木柴的,家家院里都有用不完的煤堆炭块。只是眼前已到年根,村里不时会响起的鞭炮声,一年一度的“旺火”却是少不了木柴的。

傍晚时分,三叔他们拖着两棵小柏树,走进了院子。饭是已经提前做好的,他们吃过饭, 吸了一会儿烟,马上动手。用木柴搭架子,炭块如方砖一样层层码好,砌起碉堡一样的小楼。等到吉时,引燃鞭炮,点起旺火。

那年的旺火搭得比我家屋顶还高,第二天醒来,我透过纸糊的窗子,隐约看见红光闪动,那堆火还在哔哔剥剥地烧着。

我又长了一岁。

豆 角

古诗云,“豆粥能驱晚瘴寒。”

这个豆粥大约是南方的豆粥吧,凉水注入砂锅,加热到微冒水汽,依次添入红豆、绿豆、江米、莲子、花生、蜜枣等等,大火煮开,文火慢熬,直至口味香甜软糯,色泽艳丽浓稠。然后用粉彩的小碗盛了,丢进去一只白色的调羹,便可上桌。这样的粥饱含着江南的烟雨风华,无论是制作过程,还是享用时分,都氤氲着细腻独特的水乡情感。而在我的记忆里,在风马奔腾的高原,在爷爷家,却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豆粥。

熬粥的器皿自然是笨重黑铁大锅,要煮够全家人的份量,这样的炊具再合适不过。豆角去筋切段备用,待到锅中水滚,加入小米、黑豆、核桃,熬一袋烟功夫,再将豆角放入其中,用缺了角的黑铁马勺搅动一番,加盐,煮至浓稠,马勺插入能立而不倒,起锅,用粗瓷大碗盛上,便是一顿耐饥抗饿的早餐。这样的粥亦菜亦饭,从营养学来看,碳水化合物、氨基酸、植物蛋白什么的全有了,只是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那时的我在味觉上的追求并不奢侈,能吃饱并且随时嘴里有东西咀嚼,那才是梦想所在。即便如此,这样的早餐依然能给我无比踏实的感觉。同样的,它是以土地为生的庄稼人最重要的食物。在村庄每家的食谱里,豆角都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豆角耐旱,容易打理,产量可观,几乎家家都会在地垄子里种几行,有了这个,就不必在蔬菜上多费心思了。

豆角是有藤蔓的,无论枝叶爬得多高,那些丝丝缕缕总会牵扯着它的情绪。

就像人一样。吃饱了,玩疯了,总会静下来。

我想家了。

如果我是一根豆角,母亲就是藤蔓,家就是根。离得越远,就越想落下。

我时常问爷爷,“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爷爷不语,奶奶笑呵呵的在我手心里放一捧喷香的炒豆子,说,“快了。”

我热切地盼望回去。有一天,我正在小哑巴的牲口棚子前看人铡草,有人路过对我说,你家里来人了,是不是要把你带走?

我立刻像旋风一样刮回家里,却被告知来人已走。

是妈妈怕你吃不好,托人捎了两袋肉丸来,奶奶说。然后她把黑色的砂锅加满水架到火上,撒把盐,切把葱,丢两个肉丸进去。只炖了一小会儿,屋子里便充满了香气。

肉丸很好吃,但我更想母亲。

天很热了,地里的农活多了起来。爷爷奶奶在前面摘豆角,我挎着篮子在后面跟着。望着满眼的青绿,我突然说了一句,爷爷家的豆角真好,过些日子我要是回家,给我带点吧,让我妈尝尝。

听了这话,爷爷奶奶对视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奶奶捶捶腰,说道:“我娃儿大了。”

油 灯

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奶奶那句“我娃大了”里包含的丰富情感。那一次,他们俩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辗转两百公里来到这个高原外面的城市。

彼时,我已经参加工作。爷爷来看病,食道癌。

起初的日子很慌乱,父亲请假、联系熟人、安排去几家医院检查;母亲每天买很多菜,还有不同的点心,安排两位老人的饮食。然而不同医院的诊断结果还是一样的,父亲变得很沉闷,倒是爷爷豁达得多。他十六七岁参军离家,打鬼子,打老蒋,走南闯北,直到胸部中枪,伤愈后即回家种田,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生老病死的事情,似乎看得很淡了。

父母要上班,哥哥远在武汉读军校,奶奶是行动不便的小脚老太太,每次陪同放疗,就成了我的事情。杂志那时是双月刊,弹性工作制,相对比较自由,我把工作尽量在上午做完,下午就可以陪爷爷。医院离家有一站路,虽然很近,但我担心他体力不支,问他是否坐公交,他总是笑着摇头说不用。于是我们两个总是走路前往,我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找不到话题。而且我现在一口普通话,儿时的乡音已经打磨得丝毫全无,跟爷爷交流起来,似乎隔着宽阔且陌生的河流,完全没有亲近感了。

有一次,我陪爷爷去放疗的路上,接到朋友的电话,约我下午去踢球,顺便晚上喝一杯。医院的气氛总是沉闷的,尤其是在放疗室那样的地方,常常会传来病人绝望的呻吟。即便是拿本书,我也讀不进去几页。闷了这么久,我当然也很想去透透气,能和朋友们喝点酒,释放一下,肯定会好很多。于是进了医院后我就问爷爷,问他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笑着摆摆手示意我离开,如同当年他送我离开老家一样。

傍晚,我刚坐到酒桌边,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责备我不该把爷爷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下班特别早,赶到医院后,爷爷刚做完放疗,正坐在候诊大厅里休息。我可以想象他远离了自己的土地,在陌生的城市,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身边却没有自己的亲人时的孤独与无助。

那天晚上,我是在歉疚中度过的。疗程结束以后,爷爷就执意要回家,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翻过年头,尚未出正月,天很冷,老家传过来消息,爷爷不在了。

爷爷一辈子刚强,临走那天也不例外。奶奶说那天早上爷爷照样早起挑着担子到村头沟边倒炉灰,就像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样。她还补充说,爷爷虽然吃饭吞咽并不怎么利索,但是回家后并没闲过。

爷爷下葬那几天,奶奶总是握一条手绢。她已经是八十上下的人了,身体变得干枯瘦小,储存不了多少眼泪,可是每当看见有人来给爷爷送行,都忍不住眼眶红润。姑姑们和我的几个堂姐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饮食起居都陪着她,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很难想象,奶奶憔悴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年爷爷要参军离家,她便在村子里参加了妇救会,纳布鞋、送军粮,也是泼辣要强的人物。我在家那两年,她身子还硬朗,里外家务一应操持,倒是爷爷很少费心。

打淮海战役那一年,我爷爷和其他六个同县伤兵一块儿回乡,第二年有了我父亲,至此才过上普通庄户人家的平常日子。到爷爷下葬时,那些共过生死的同袍已经故去四人。剩下的两人,一个家境尚好,另一个则终身未娶,亦无子嗣,只能靠微薄的老兵津贴过日子。即便如此,仅存的两名风烛残年的老兵,还是相携前来送爷爷一程。他们来的时候,奶奶让姑姑扶着,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出院门相迎。话未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我是以长孙的身份回去的,那时哥哥仍在念军校,不便请假。父亲已将近六十岁,虽然身体尚好,但也需人照应。父亲说,他参军时,爷爷是持反对态度的。在爷爷的眼里,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他们那辈经历了太多的血与火,实在不愿意自己的骨肉再去摸阎王爷的鼻子。对越自卫反击战那些年,父亲也确实差点上战场,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煤油灯。村庄没有通电的日子,那是唯一的照明工具。油灯通常用墨水瓶加条粗棉灯芯改造而成,煤油凭票供给,非常珍贵,只是晚上做针线或是起夜时亮一亮。虽然微弱,但那是乡村黑夜里最耀眼的光芒。我上学时,爷爷还到处找墨水瓶,想要给我做一盏新油灯。

九十岁时,奶奶也等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刻。我还是以长孙的身份回去,看着父亲和叔叔们把她葬在爷爷的身边。

关于油灯的记忆,终于还是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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